王競
劉慈欣沒有一點兒肚子,雙腿修長,很年輕帥氣的體形。除了遺傳,可能還得益于每天跑步10公里的自律。他的頭發(fā)剪得短到貼頭皮,除了鬢角處有幾根灰發(fā),還都是烏黑的。這個利索的發(fā)型更突顯他的圓形臉龐。臉上架一副時不時要往上推一下的黑框眼鏡。走到陽光燦爛的室外,他通常要拿出一個粉紅底帶黑圓點的眼鏡盒,一看就是出門前從家里隨手拿的。他給自己換上有近視度數的墨鏡,把原來那副眼鏡收進眼鏡盒,再放到癟塌的、半新不舊的雙肩背包里。
除了那個與他十分不搭的眼鏡盒,他的雙肩包里還有護照、煙、筆,還有一個很小的玻璃瓶,里面裝著半干半濕的紅辣椒。他不帶托運行李,所以也不能隨身帶辣椒醬。所有細節(jié)都考慮得非常精準。包里還有一個保溫杯,裝了他在酒店房間里給自己備好的茶水。他不需要人照顧,也不愿意麻煩任何人。
就是這個包,在書展上馬不停蹄的奔波中丟了一回。做完一場對談后,書展安排了劉慈欣短暫地為讀者簽名。隊伍排得很長,為了保證他那一天中唯一的30分鐘休息時間,我和巴伐利亞女士商量好,把長隊攔腰截斷,告訴后面的人改排晚上6點的那場簽售。劉慈欣批評了我?guī)拙?,說排在后面的是等待時間最長的人,我們這么做是不對的。我們也不與他爭,直接把他護送到休息的地方。本來一直有人搶著幫他拿包,但簽售時他自己把包要過來,從里面取出了簽字筆,之后包就不知去向了。
他坐下來快速梳理了一下思路,確定包是在簽書的時候丟的。書展是專業(yè)和非專業(yè)小偷大行其道的場所。非專業(yè)的偷書,專業(yè)的偷包。巴伐利亞女士一聽,二話不說就返回活動現場。10分鐘后,當她拿著劉慈欣的背包返回時,我們都恨不得給這位蘭登集團經驗最豐富的公關經理授一枚勛章。奇跡發(fā)生在劉慈欣的身上:巴伐利亞女士趕到時,包還躺在他簽書的椅子下面,東西一件不少。我們當場立下兩條規(guī)矩:從此他的包都由他自己背,每次簽書都要簽完最后一個排隊的人。
法蘭克福書展廣場中央搭建了一個很有科幻感的法蘭亭,外面看似一個巨大的貝殼,里面則像一個未來世界。這里是國際著名作家們登場的大舞臺。德國明星電視主持人,有當代“文學教皇”之稱的丹尼斯·謝克問舞臺上的劉慈欣:
“您抽煙嗎?”
“抽?!?/p>
原本是一場兩個男人之間很正常的對話。謝克話鋒一轉:“您以相信科學而著稱。科學教育我們,抽煙有害健康。您為什么還抽?”
擠得水泄不通的臺下觀眾發(fā)出短暫的笑聲,又馬上收斂住,大家都急于想聽劉慈欣怎樣應對“教皇”的挑釁。
“如果世界上的人,尤其是男人,都如此具有自制力,人類早就登上火星,飛出太陽系了?!?/p>
全場掌聲雷動。我們這個時代極具想象力的科幻作家還如此本真。
各種跡象表明,劉慈欣在西方實實在在地火了?!都~約客》贊美他為中國的阿瑟·克拉克——劉慈欣本人最敬重的英國經典科幻作家。謝克從2017年就在他的電視節(jié)目里力推《三體》,說這是他30年來讀過的最激動人心、最具創(chuàng)新力的科幻小說,并放言:“《三體》拯救了21世紀的科幻文學?!?/p>
無論走到哪里,都有劉慈欣的粉絲攔住他,“基本上兩米一?!?,德意志廣播電臺跟錄制的記者說。粉絲們拿著中文、德文、英文等各語種的書請他簽名,有的版本是作者本人從未見過的。還有人拿著他的各種照片,打印成高光、亞光的大小尺寸伸到他跟前。他一律埋頭認真簽字,之后抬頭與每位粉絲端正地合影。
這還不算,媒體的關注度也絕不亞于粉絲。在柏林安排的媒體采訪日,每家媒體,無論大小,都只能領到半小時的采訪時間。德國及瑞士的記者們頭一天就從各地趕往柏林,做好準備。劉慈欣則被大量重復的問題搞得疲憊不堪,同時又覺得在我面前很丟面子:我這個幫他口譯的人,見證了他的大量自我重復。我和巴伐利亞女士討論之后告訴他,以他現在在國際公眾輿論中的重要地位,對同一類問題的一致性回答的確必要。請務必重復下去。
就連一直對中國圖書興趣索然的德語區(qū)出版社也開始主動問詢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劉慈欣的作品在西方成功登陸了,可能中國還有其他好書?一個作家的作品在西方市場的全方位突破,給對方帶來的信心值增長是不可低估的。
《三體》的成功已經成為一個世界級的現象,然而沒有人說得清為什么。劉慈欣不僅摘取了世界科幻文學的桂冠——雨果獎,而且圖書也在歐美市場上一路暢銷。比如在德國,他是有史以來唯一登上德國最權威的《明鏡周刊》圖書暢銷榜的中國作家。一位大連鎖書店的經理告訴過我,科幻讀者在德國也是小眾人群,更別提劉慈欣寫的是以科技為出發(fā)點的硬科幻了。由此我們可以準確地推測,《三體》的讀者遠遠超過了科幻迷人群,伸展到了社會各界。
包括中國的科幻讀者群,也因《三體》發(fā)生了變化。以前主要是中學生和大學生讀科幻。科幻就好比一輛公共汽車,讀初中的時候上車,大學畢業(yè)就到站下車。但是,《三體》出現后,很多人留在了車上。同時,各行各業(yè)的人,如IT、投資圈、航空業(yè),甚至軍隊的讀者也大量加入進來。
他還相當反感文學之外的虛幻想象,一路上堅持用理工男的務實態(tài)度打碎外界對他的傳奇化。
好幾位德國記者都問:“奧巴馬是怎么發(fā)現你的作品的?”
“不知道。他沒告訴我。”
“奧巴馬跟你聊了什么?”
“就說了一句話,他問我的下一本書什么時候寫完?!?/p>
奧巴馬的著迷,扎克伯格的追捧,都多少給《三體》加了油。但這都不足以支持它在歐美的長銷不衰。《三體》自身成了一個奇跡。
對頭頂光環(huán)的人,有一個問題經常被德國記者們提出來:“《三體》取得世界性的成功后,您的生活發(fā)生了哪些改變?”
“跟你們想象的反正不一樣,”劉慈欣回答說,“我生活在中國的一個五線城市,那里的人們對科幻不感興趣。我沒有受到多大的打擾?!?/p>
“沒有受到多大的打擾”是一個偽命題。也許距離北京400多公里的陽泉的確不怎么打擾他,但是全國和世界各地對他都相當感興趣。事實上,拒絕打擾才是正確的說法。和劉慈欣相處的幾天,我們一起坐汽車、乘火車,在德國境內從南到北、由西向東行進,他的手機經常接到國內的來電,其他通過微信、郵件進來的無聲邀請更是頻繁。他基本都拒絕。經紀人以沒有時間為由替他婉拒了一些高大上的邀請,他糾正說,要準確地告訴人家,是不想參加,免得人家惦記著改時間?!白骷业淖詈眠x擇就是遠遠躲在他的書后面,該說的書里都說了?!彼@樣在德意志廣播電臺的采訪里說。
拒絕打擾還有個前提,就是不為所動。那么打動他的是什么呢?
“您常仰望星空嗎?”德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圖片報》的記者問。
“我住的地方空氣不太好,經??床坏叫切??!庇忠粋€給崇拜感降溫的答復。
他還掐滅了人們對他的另一種想象,即在與世隔絕的地方工作,在大孤獨中寫出關于人類宇宙的大科幻小說。有些德國媒體不小心犯了小兒科錯誤,說他在陽泉出生,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xiāng)——聽起來活像一個當代康德。其實劉慈欣從來不是與世隔絕的人,在火電廠上班時,每個月都要去北京出差,有時還要去歐洲出差,比如跑過西門子所在的幾個歐洲城市,一走就一個月。
德國《時代周刊》在他來德國之前的一則預熱報道中,講對了一個事實:小學生劉慈欣看過凡爾納的《地心游記》后,本以為書中的一切都是真事。父親告訴他,這叫科幻。他第一次被人類的想象力震撼,慢慢成了科幻迷?!拔沂菑目苹妹宰兂蓪懣苹玫摹!睅е次犯星皝淼挠浾邆兟牭降娜沁@種事實陳述。
有時我想,他跟我們待上幾天心里一定很乏味,只是盡一個作家之職完成寫作以外的推廣任務而已。我們都不是他的科幻同類。德國之旅結束后,11月8日他將在美國華盛頓D.C.西德尼哈曼劇院領克拉克想象力服務社會獎。他對去美國有點兒興奮,因為那里是世界科幻的大本營,在那里有人能真正地跟他聊科幻,比如和喬治·馬丁早就約好了?!澳銈冊趺戳哪兀俊蔽液芎闷?。
他想了想:“首先,你得至少看過1000本科幻小說才能懂科幻是什么?!蔽冶粐樍艘惶?。他一路上都在念念叨叨各國科幻作家的名字和作品,任憑什么人提到什么書,他都答以“看過”。有時,回答一個能調動起他積極性的問題時,他會干脆講一個科幻故事或某個情節(jié)。這是個自備一座科幻圖書館上路的人。
不少小說他讀的是英文原文,因為沒有中譯本。漸漸地,我們開始懷疑他故意掩蓋自己的英文水平,可他強調,他可以用英文讀,因為他必須讀這些書;但是英文的聽和說是真的不行,因為沒有機會練習。
(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愛生活如愛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