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智勇
我一直認(rèn)為,故鄉(xiāng)村頭的那口古井,就是它的眼睛。
井水雖從不興波,但里面深藏著我童年許多奇特的想象。其實我總覺得井與龍息息相關(guān),那綠墨墨的深處一定潛藏著一條蛟龍,里面有星漢燦爛、洪波涌起。
古井只有兩米余深,清澈的泉水恍若少女的明眸,可以見底。井中有浮蓮,有水藻,有青苔,有魚兒,有蝌蚪……魚兒和蝌蚪生活在清澈的井底,或歡暢地游來游去,或恰然不動。它們從不會像落葉一樣飄向遠(yuǎn)方,它們迷戀這一寸水土,好像這里是它們永久的家園。
“過雨荷花滿院香,沉李浮瓜冰雪涼。”井水不但可以為我們解渴,帶來甘甜,而且在炎炎夏季,還給我們帶來清涼。夏天,我們會把西瓜、三華李等水果裝進籃子里,放進井水中浸泡,過幾小時后再拿出來吃,更香甜脆口,嘴中涼氣四溢,暑意頓消。夏夜,村人都喜歡聚于井邊納涼,一邊聽老人講古,一邊在月下賞荷。山風(fēng)徐來,夾著井水的涼氣,好不清爽!到了嚴(yán)寒時節(jié),古井卻是“身在冬日心在春”,井口總是熱氣騰騰的,打上的井水也是暖暖的,仿佛帶著溫情。如果你久居城市,建議去山村走一走,嗅一嗅稻花香,聽一聽蛙鳴聲,看一看那靜謐的古井,它藏著生機、蓄著靈氣。
山村的夢,從井水的汲取聲開始醒來。清晨,當(dāng)東方露出魚肚白,薄霧便像少女的青衫籠罩著整個村莊。晨曦朦朧中,三三兩兩的人們開始走向古井,他們在井邊或淘米,或洗菜,或洗衣,或挑水……朝陽從讀書嶺上空升起,照亮了村莊,照亮了古井,整個村莊雞犬相聞、炊煙裊裊。新的一天,便從第一個村民撥動古井的眼波開始了!
最熱鬧的,莫過于每年正月初一搶頭擔(dān)井水。新水喻示著“新財與清爽”。為討這個彩頭,村民們暗暗較勁,都想挑新年的第一擔(dān)水。但村里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必須待第一聲雞鳴后方可出屋。于是,當(dāng)頭雞一啼,立時,門閂開啟聲、水桶撞擊聲、擔(dān)鉤聲、喊叫聲、摔跤后水桶散落的聲音,頃刻間從全村各個角落傳出,好不熱鬧!而那井臺邊,更是笑語連天。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爭相把水桶拋進井里。有的桶才提上一半,就與別的繩啊鉤啊絞住卡住了;也有的桶沒扣緊,又“砰”的一聲掉入水中。新年的第一天,村人都笑容可掬,沒有口出惡言的。
兒時,我最喜歡吃母親做的湯圓,磨米都是用石磨。浸米和磨米用的水都是井水。石磨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美妙音符,如同優(yōu)雅的咀嚼之聲,好一場耳朵的盛宴!潔白、濃稠的米漿,從石磨鐫鑿的經(jīng)緯縫隙間悄然淌出,順著磨盤槽路淅淅瀝瀝地滴下來,周而復(fù)始,清香的糯米漿液流落于木盆之中,這種感覺太爽了!
從小,我就對青綠滑滑的井苔生厭,因它曾讓我跌過跤。但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使我對它刮目相看了。那時,我不小心被紅蟻咬了一口,腫了好大一個包,痛得我齜牙咧嘴。母親笑呵呵地從井壁刮下一塊指甲大小的青苔敷在我的患處,立馬就止了痛。聽說井苔還可治燙傷、痔瘡、外傷出血、鼻炎等病,真是神奇。井苔是時光之物,是歲月留存的吻痕,入乎道,近乎禪。它為古井穿上生機盎然的青衣,它匍匐著親吻井壁或井底的鵝卵石,謙卑而又虔誠。用入定的心抗拒歲月的寂寞,守護內(nèi)心的一方熱愛。
古井每天虔誠地望著天空,訴說著自己對大地的熱愛。誰去看它,它都把對方深深地印進心里。天空疾飛的小鳥,偶爾口渴了,就到井邊飲口清水,濯洗一下羽衣,又匆匆上路。偷偷往井中窺視的小孩,也能在井里看到一個可愛的自己。日間,藍(lán)天和白云都跑到了井的懷里;黃昏,所有晚霞都落進了井的瞳仁,井水紅得似火,好像天空在燃燒;晚上,星星和月亮也喜歡往井的懷里鉆;到下雨時,井就把心愛之物藏匿了起來。
后來,村里用上了自來水,可不少人陸續(xù)搬離了故鄉(xiāng),我也來到了城里工作。人與井,總有靈犀相通。長時間不用,井就廢了。古井逐漸從山村消失,就像盲人的眼睛,深深埋進了故鄉(xiāng)的泥土里。它的周圍,長滿了許多不知名的野花雜草。
如今,那汪井水,該從哪兒找尋呢?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