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靜
民國十八年(1929年)。暮春。
迎面走來一隊迎親的人馬,鑼鼓鏘鏘,嗩吶聲聲,迎親的儀仗,一眼望不到邊。街巷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太奶奶當年,是坐著八抬花轎來的。
太爺爺騎著一匹棗紅駿馬,頭戴禮帽,身著棗紅長袍和馬褂,胸前綁著朵大紅花,氣宇軒昂地領(lǐng)著迎親的隊伍。
太奶奶坐著花轎,嬌羞地跟著。一身鳳冠霞帔,懷里別著一枚銅鏡,大紅的蓋頭,也遮不住她的嬌羞與喜色。
太奶奶坐的花轎,是上好的杉木打造而成的,有各種木雕和浮雕,刻著花鳥蟲魚等吉祥之物,并鑲有金箔。在當年,那可是件了不得的家什,只有大戶人家才有。
太奶奶的家世與太爺爺家相比,相去甚遠。兩個家族的人本是反對的,只因二人讀書時便已相識、相戀,情深意篤,奈何不得,便遂了他們。
太爺爺與太奶奶的新婚時光,是伴著桂花香的。二人時而閑坐庭院,品茗吟詩。太奶奶喜桂花,太爺爺便將園子里種滿了桂花樹。桂花盛開的時節(jié),滿園清香。他們坐在桂花樹下,品茗、撫琴、吟詩,品著桂花味的點心。時光清淺,安然。
太奶奶嫁過來兩年了,肚子卻沒一絲動靜。太爺爺?shù)牡锛绷?。他們本就對這樁婚事不滿,如今,更是找各種由頭,讓太爺爺休了太奶奶,另娶一個能旺香火的媳婦。太爺爺自是不允。
一個不能生養(yǎng)的少奶奶,在那年月,是免不了受氣的,太奶奶亦然。家族的長輩們不給她好臉色也就罷了,連家仆們也時有不敬之語。太奶奶不愿將這些事告之太爺爺,免得引起紛爭,唯將委屈都吞下,每個不眠的夜晚,依著窗,望著滿園的桂花樹,黯然落淚。
好在太奶奶的肚子也算爭氣,轉(zhuǎn)年春天,懷上了我爺爺。爺爺生來就好看,眉宇之間自有一股不凡的氣韻,叫家族的長輩們看著很是歡喜。母憑子貴,太奶奶的地位算是穩(wěn)當了。家族的長輩們,對太奶奶亦和善起來,家仆們更是點頭哈腰,盡顯阿諛之態(tài)。
奶奶坐在夕陽下,背已經(jīng)有些駝了。她說起太奶奶故事的時候,眼底閃著一抹紅光。
“幸好你太奶奶生了你爺爺,要么,就沒你這個小肉肉啰!”奶奶慈愛地摸了摸我的頭,又捏了捏我肉乎乎的臉蛋。
我仰起小臉說道:“幸好我太奶奶生了我爺爺,要么,奶奶就嫁不出去啰!”
奶奶笑了,臉頰的皺紋像一簇菊。
奶奶說,當年,她也是坐著花轎來的。只是,那花轎并非八抬花轎,做工也粗陋了許多。
爺爺和奶奶結(jié)婚時,家里的光景已大不如從前了。祖宅大多毀于戰(zhàn)火與兵燹,田地亦所剩無幾。奶奶結(jié)婚時的嫁妝,只零星的幾件,一個伙夫就挑了過來。
奶奶的嫁妝里,有個暗紅的梳妝匣,紅木的,是奶奶的娘留給她的。奶奶很是稀罕。梳妝匣有幾層小屜,最上方,用木棍抻著一面方形的鏡子,可折疊,不用的時候可以合上,像個小柜子。
在我的記憶中,爺爺奶奶的屋子,與村里其他人家并無分別,卻是比旁人的干凈許多。奶奶成日里,著一件素色的沒有一絲褶皺的對襟上衣,說話柔聲柔氣的。
奶奶的身上,終年都散發(fā)著一股梳頭油的香味,很好聞,即便到了晚年,亦是如此。
奶奶每次梳頭的時候,都會靜靜地坐在梳妝匣前,沾點梳頭油,輕輕地梳著。她的頭發(fā)不長,齊耳,三兩下便可梳好。奶奶每回卻要梳很久,直到每根發(fā)絲都沾染了梳頭油的香味,而后,她又輕輕地從梳妝匣的小屜里,取出一枚黑色的波浪形發(fā)箍,將頭發(fā)齊整地捋在腦后。她仔細端詳鏡中的自己,偶爾會長嘆一聲,驀然間,卻又合上了梳妝匣。
有一回,我去找奶奶,見她靜靜地坐在梳妝匣前,許是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她忽而喊了句:“香蘭,快過來幫我梳頭!”
“奶奶?”
奶奶聽見了我的聲音,似從睡夢中忽而醒了過來,嘴里嘟囔著:“是阿靜呀!”轉(zhuǎn)而又拿起梳子,對著梳妝匣,慢慢地梳起頭發(fā)來。
聽母親說,爺爺奶奶因成分的問題,以前村里搞批斗會時,他們就會被抓到村委的一個亂石壘就的高臺子上跪著,背后還豎著個木頭牌子。即便是那種境地,爺爺奶奶在人群中,依然是不俗的。可這股不俗的氣韻,又讓一些人無端地恨起來,便又捏造了許多條罪證。他們讓爺爺奶奶的頭磕在亂石上,落下了許多血痕。
那是最黑暗的一段時光。
熬過了漫長的黑夜,爺爺奶奶總算等來了光亮。
爺爺因讀過不少詩書,又上過私塾,是小鎮(zhèn)的文化人,得以在區(qū)里謀了個文書的活計,算是吃國家飯的干部了??杉依锶丝诙?,爺爺一個人的收入,是難以填飽一大家人的肚子的。餓飯,是常有的。
爺爺工作的鄉(xiāng)鎮(zhèn),離家有些距離,不能每日往返,遇到忙的時候,會連著幾日不落屋。奶奶偶爾煮上一回白米粥,并不舍得吃完,會事先盛上一碗,偷偷藏在碗櫥里,留給爺爺??蔂敔攷兹詹宦湮?,天氣熱,粥就餿了。即便如此,奶奶也舍不得吃掉。
父親放學回來,肚子餓得慌,到處找吃的,瞧見了碗櫥里的餿粥,大喜,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奶奶回來發(fā)現(xiàn)粥不見了,知道是父親吃的,氣得拿起一根棒槌,攆在父親身后打。此刻的奶奶,儼然失去了當初大小姐的氣韻。
母親跟我說這事的時候,我是不信的。我不信那般嫻靜雅致的奶奶,會有如此彪悍的模樣。
母親白了我一眼,憤憤地丟出一句:“你是沒有餓過飯!”
奶奶晚年時,家中光景又見好了。
奶奶說話總是柔聲柔氣的,衣服沒有一絲褶皺,身上散著好聞的梳頭油的香味,頭發(fā)齊整地捋在腦后,迎著光,亮亮的。
奶奶,又是當年的那個模樣。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