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萍
那一年,難得有了閑暇的周末。
一次逛街,在百貨大樓拐角處,玻璃柜里的綠色飾物一下子吸引了我:一個戒指蛋面,燈光下,散發(fā)著奇異的光澤。翠潤、清亮,細(xì)膩的質(zhì)地,像一粒露珠藏于其中。而那珠光,瞬間融化于內(nèi)心深處。
“這是什么呀?”我好奇地問著店員。
店員漫不經(jīng)心地看我一眼,敷衍道:“玉石?!?/p>
“麻煩能拿出來看一下嗎?”我聲音細(xì)小,生怕驚著了星星般綠色的光翼。
“哦,隔著玻璃看就行了?!?/p>
是啊,標(biāo)價一百元,在當(dāng)時,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我大學(xué)畢業(yè),剛參加工作不久,月工資也才六十多。可我沒有立即走開。更細(xì)致地端詳時,陽光恰好照進(jìn)來,隨著角度變化,光點調(diào)皮地移動著。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邊有了顧客,才不舍地離開。
回到家,打開箱子,數(shù)了數(shù)零碎的錢幣,離一百元還遠(yuǎn)著呢。從此,便盼望發(fā)工資。
終于湊夠了數(shù)目,內(nèi)心卻充滿了忐忑,總感覺戒面已被人買走了。騎上自行車,一口氣來到柜臺時,那枚玉石居然還在老地方。或許視覺效應(yīng),圓圓的光圈兒,像微笑的眼神。這么說,它也在悄悄等著我。
“麻煩你拿一下,我要仔細(xì)看看?!被蛟S底氣十足,店員也隨和許多。她拿出一塊柔軟的白布,鋪在柜臺上,再打開柜鎖,將玉石放在了我面前。
拿在手里,卻有著與它體積不相符的重量。近看,綠色像苔蘚里泛動著漣漪,晶瑩透碧。
“麻煩你幫我包起來?!睂⒁化B鈔票遞給店員時,內(nèi)心還是“咯噔”了一下,這可是一筆巨額消費呀。
有時,忙碌一天,正要迷迷糊糊睡去,卻總覺有個小精靈在暗處呼喚著。
周末下午,特意來到金店。師傅拿著放大鏡,仔細(xì)地在燈光下察看,低聲問道:“家里的老底子?”
“不是?!?/p>
“嗯、嗯,這枚翡翠,水頭、顏色、質(zhì)地都挺好。哪里來的?”
“碰見的,喜歡就買了。”
“鑲個什么底托呢?”
“配得上就行?!?/p>
“那就鑲個金的吧,俗話說,金玉良緣。金子嘛,高貴;玉石嘛,圣潔。何況,翡翠戴久了,就有了靈性?!睅煾嫡f著,將它放在小天平上稱了稱。
第一次聽說“翡翠”,感覺充滿了詩意,加之帶來的豐富想象,更覺其神秘?zé)o比。
“古時候,翡翠是生活在南方的鳥兒,通常有藍(lán)、綠、紅、棕等顏色,一般雄性為紅,謂之‘翡;雌性為綠,謂之‘翠。翡翠鳥毛色艷麗,叫聲清脆。明清之后,隨著緬甸玉石傳入我國,人們便將這種石頭命名為翡翠。”
師傅說著,從腰間的小包里取出一塊沉甸甸的金子,切割,融化,制模,最后將翡翠放進(jìn)了帶花紋的底托。小小的蛋面,恰好置身于拱形頂端,又被鏤空的底座襯著,立體而飽滿,看上去也更加精致。
“這就是金鑲玉嗎?”
“是的,這門古老的傳統(tǒng)工藝,西漢時就有了,到了清朝,因乾隆皇帝十分喜歡,便禁止外傳,制作工藝一直局限于皇宮。清末,王朝沒落,戰(zhàn)爭頻繁,金鑲玉就失傳了。一直到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一些工藝大師念念不忘它的美麗,玉器界才有了零星作品,但由于種種原因,沒能傳承下來。60年代初,一些有見地的文化人,覺得再不搶救,這種工藝就可能永久消失,便根據(jù)文獻(xiàn)資料,悉心研究,這項技藝終又重現(xiàn)?!?/p>
“看來,您是這方面的專家呢?!?/p>
“那倒不敢當(dāng),我畢業(yè)于工藝美術(shù)學(xué)校,本是美術(shù)館職工,特別熱愛金鑲玉,卻沒有施展機(jī)會,一狠心,辭了職,用積攢的工資,去北京拜師學(xué)習(xí)三年。學(xué)成歸來,單位是回不去了,干脆開個小店,只為糊口,關(guān)鍵是比較自由,有時間琢磨手藝?!?/p>
師傅侃侃而談,又細(xì)致地掐、捏、聚、合,直到“金鑲玉”戒指大小合適地戴在我的中指上。
從此,一有空,我便慢慢欣賞。
汾河灘的斜陽里,將它懸于光束,蘆葦搖白,靜水深流,它像微小的綠色星球,光色點點。
再普通不過的暑假里的一天,我正在書架上翻尋資料。忽然得知,朋友的丈夫,因意外驟然離世,本來約好三天之后我要去參觀他們新布置的書房,順便為她兒子慶生的。
放下手里的事務(wù),匆忙趕往她家里。不敢相信,一夜之間,她圓潤的面容瘦到了脫相,烏黑的頭發(fā)也有些灰白??粗遥袂榇魷?,欲哭無淚,只是囈語般重復(fù)著:“他真的回不來了嗎?他就這樣拋下我了嗎?他為什么這樣狠心?為什么,為什么呀?”
人們默默無語,我也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感覺所有的語言在此時都是多余。
女友與丈夫郎才女貌,一見傾心,是人們羨慕的神仙眷侶。
她曾告訴我,他們的情分,是宿命,也是注定。她無法解釋看見他的第一眼,閃電雷霆,云開霧散。她似乎看見了自己的影子、自己的靈魂,看見了想象了千萬次,而終于走到眼前、再也無法放手、卻也無法離開的另一個自己。強(qiáng)烈的幸福感,使她震撼、暈眩,也使她清醒、鎮(zhèn)定,她清楚地知道,這種超物質(zhì),超功利,甚至超生死的感覺,就是愛情。
她曾對我講過,相識后,第一次小別的日子。無所依從的空虛,什么都不能想,什么都不能做;她不停地思念,不停地寫信,而一旦收不到回信,就像懸浮于空中的塵埃,坐臥不寧,茶飯不思,魂不守舍。就是這段分離,他們認(rèn)定了彼此,非她不娶,非他不嫁??扇f沒想到,幸福的日子僅僅幾年,兒子剛滿五歲……
我握著她冰涼的手,她喃喃自語:“本來,他說開了學(xué),也要去聽你講《紅樓夢》;還說,我們要一起看大海,登泰山;還答應(yīng)兒子去開家長會,還給自己開了長長的書單……這一切,難道就是個夢嗎,他就是來向我討債的嗎?”
或許,現(xiàn)實中過于強(qiáng)烈的撞擊,人固有的世界瞬間坍塌,痛不欲生的困境,連呼吸都成了累贅,無處可逃時,只能去“形而上”的境地做暫時逃離。她郁郁地說著,無意間碰到了我手上的戒指:“你說石頭既然可以變成人,那人可以變成石頭嗎?我真想變成一粒小石頭,戴在他的無名指上,那兒離心臟最近,我永遠(yuǎn)能聽見他的心跳,就可以陪伴他、守護(hù)他,成為他的一部分了。”
這樣說著,她居然生出了幾分向往,似乎看見了她所說的一切。我暗暗擔(dān)心,一邊觀察她的神色,一邊搜索著記憶:“石頭變成人,也只是曹公的想象,現(xiàn)實中,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再者說了,石頭又是經(jīng)歷了幾世幾劫,風(fēng)雨侵蝕,血淚風(fēng)化,才偶遇僧道暗度,墜入人間。我們?nèi)怏w凡胎,也只一生一世,哪里會有石頭的奇遇呢?”
“這么說,人生相識皆為偶然,分別才是必然?”
“是的,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相遇離恨天外,露珠灌溉,皆是偶然;賈寶玉遇林黛玉,歡喜、憂傷,思慮、惆悵,又是必然。偶然與必然,互為因果、魂牽夢繞,也才有了紛繁離奇的曠世一夢,紅樓春秋……”
“這樣看來,莫非我們前世有緣,今世才偶然相遇,而分離,又是必然?”她像是問自己,也像是問我,更像問著冥冥天意。
“是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前生今世,渺茫的三生石畔,得何因灌溉,遇何緣度化,逢何時投身,難以知曉。我們都是生命對自身的強(qiáng)烈熱愛,偶然來世。所以,紅塵中,幾多情,幾多憂,幾多感慨,幾多傷懷,結(jié)果怎可執(zhí)著?于千萬人之中,相遇了,刻骨銘心地愛過了,彼此領(lǐng)略了癡情,交換了靈魂,照耀了生命,也就平靜了、釋然了、回歸了……今生今世的每一天,就當(dāng)絳珠仙子寄居賈府,真情以報恩,淚珠以還魂,也就不虛此生了……”
就這樣,想著說著,說著想著,看似不經(jīng)卻又合乎情理。漸漸地,她空洞的雙眼淚如泉涌。終于,她號啕大哭,委屈、哀怨、傷慟、撕裂,漸漸地接受了。
是呀,人生都是被命運拋于無稽崖下的一塊頑石,清醒了,通透了,也就不虛紅塵一行。
責(zé)任編輯:趙利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