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銀生
上世紀70年代末,我從贛西北一個小山村讀完小學,去到集鎮(zhèn)上中學。
男生寢室由一個大教室改成,放了十幾張雙層床,住著我們班的二十多個同學。寢室前面是操場,操場盡頭是廁所;寢室后面是一條水溝,水溝邊上是農(nóng)田。廁所、水溝、農(nóng)田,都是滋生蚊子的地方。每到夜晚,蚊子從窗戶外潛入寢室。大多數(shù)同學報名入校時就掛好了蚊帳,只要人鉆進蚊帳內(nèi),再兇猛的蚊子也無可奈何。隨著蚊害的日益猖獗,沒掛蚊帳的人很快都掛上了,最后,寢室里就剩我和阿兵兩個人的床上空空如也。我把在學校被蚊子咬的情況向父母說了,但買新蚊帳的五六元錢,對我家來說是筆“巨款”,母親甚至著急得流了淚,卻也于事無補。有天深夜,我被蚊子咬醒,覺得臉上癢癢的,用手一拍,居然打死五六只蚊子,滿巴掌血肉模糊。我用手電筒照照鄰床的阿兵,他臉上、手上、脖子上、腳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灰腳蚊子。他下意識地用手抹一下脖子,有幾只吸飽了血飛不動的蚊子被抹成血漿。阿兵醒了,說,全寢室的蚊子都在咬我們,受不了??!我點點頭,苦笑一聲。我們在蚊子“嗡嗡嗡”的喧囂中逃出寢室,在操場上瞎逛。從交流中得知阿兵父親剛?cè)ナ?,他母親拖著四個弟妹艱難度日,手頭拮據(jù),買不起蚊帳;而我呢,也是因為家里弟妹多,收入微薄,年終決算時還欠著生產(chǎn)隊十八元錢。都是家庭窘迫人!貧窮,像一只無形的黑手,將少年瑰麗的夢想天空攪擾得陰霾密布。
好不容易熬過了初中兩年,暑假里,當收到上高中的通知時,我又高興又發(fā)愁。高興的是可以繼續(xù)讀書,要知道,村里那十一個初中同學,只有兩男兩女四人被錄取;發(fā)愁的是,沒有蚊帳的夜晚要忍受人間地獄般的折磨。暑假快結(jié)束時,我遇見鄰村的阿兵,問他去讀高中不。他說,我未考取,但也不遺憾,至少不再受蚊子的罪了,讀兩年初中實在被蚊子咬怕了。新學期報名那天,母親幫我扛著被子、水桶入校,看見別的家長在給孩子掛蚊帳,母親偷偷抹淚了,臨走留下兩角錢,要我買蚊香驅(qū)蚊。我裝作無關(guān)緊要的樣子,說:“娘,放心吧,有蚊香足夠?qū)Ω段米?!?/p>
其實,受了兩年蚊害,我怕極了蚊子,甚至形成聽見蚊子叫,覺就睡不成,非得操起電筒把屋內(nèi)照個遍,確認把屋內(nèi)的蚊子打死或趕跑,才能安寢,不然,就仿佛感到臉上、手上都有蚊子在叮似的。開初幾天,蚊香效果不錯,但不久,適應了蚊香味道的蚊子還是朝我進攻,幾乎每晚都被蚊子叮醒,然后就再難睡著了。這不僅影響學習,也很可能拖垮身體。我想,蚊帳之事得重新提上議事日程。我去百貨商店看了,一頂學生蚊帳,好的八九元,差點的也要近六元。貴是貴了些,但我還是下決心通過自己的努力買到它。
我利用星期日去打工掙錢——自然,那時也沒有“打工”一詞,那時的時髦稱謂是勤工儉學。我砍柴賣到窯廠,一天能掙七八角;砍小山竹賣到收購部,一天能掙八九角;去煤礦上搬枕木,甚至有一天掙了一塊錢……眼看離目標越來越近了,誰知又有意外!
一天,六歲的弟弟放牛時爬草垛玩摔下來,手臂脫臼了,腫得很大,痛哭不止。想送醫(yī)院又沒錢,母親急得團團轉(zhuǎn)。我放下我的三塊錢積蓄,要父母趕緊帶小弟治病。母親說,這是你買蚊帳的錢,不能用。我說,弟弟的病情耽誤不得,而買蚊帳的錢用了可以再掙。我說得斬釘截鐵,母親只得收下。后來,父親忽然想起,住在下灣村種草藥的湖南人老潘會醫(yī)跌打損傷,不如請他來幫忙。老潘很快被請來,為我弟的手臂復了位,敷了草藥,還留了中藥末子。經(jīng)過十幾天治療,弟弟基本恢復了健康。父母帶上三元錢和一籃雞蛋去感謝。老潘夫婦是熱心腸的人,很喜歡我母親的和善和我父親的忠厚,平常去鄉(xiāng)鎮(zhèn)趕集經(jīng)過我家門口,常在我家歇腳,喝水、吃飯也是常事。因為彼此相熟又友好,他們只收了雞蛋,不收錢。母親堅決要給,說老潘十幾天來回送藥不容易。老潘老婆就問我母親,聽說你家去年年終決算欠生產(chǎn)隊十幾元,怎么現(xiàn)在手上還有這么多錢?三元錢就稱“這么多”,不可思議吧!這一問,母親又不由得傷心落淚了。她只好把我為買蚊帳利用星期日做苦力的事和盤托出。老潘夫婦很是憐憫。忽然,老潘問他老婆,兒子讀共大用過的蚊帳還在嗎?反正他去蘭州參軍了,用不上,送給他們吧。老潘老婆說,好像有,但被老鼠咬破了,應該掛不成了。她從閣樓上找出來一看,蚊帳確有幾個大洞,也很陳舊。就說,都破成這樣了,我早想把它丟了呢。母親著急地說,別丟,別丟,也許能補好的。對方說,好,若不嫌破,拿去補補看吧。
母親顫著手接過來,猶如獲得一件寶貝,喜極而泣,她說:“真要感謝你們幫我找到了蚊帳,這下我兒子可以免受蚊咬之苦了!”母親遞上那三塊錢,說:“請收下這點醫(yī)療費,蚊帳也作個價,我們買下。”老潘老婆說:“一頂破蚊帳能值幾分錢,拿去吧!”母親說:“不收錢我可不要?!苯┏植幌?,老潘對我母親說:“老嫂子,你比我還犟呀!你非得要給,我就收了。收你一元草藥錢,一元蚊帳錢,剩下的一元,你帶回去,買兩尺紗羅布補蚊帳吧?!?/p>
母親依了老潘的話,把蚊帳帶回家,洗得干干凈凈。不舍得去買新的白色紗羅布補蚊帳,就在家找些老夏布或舊布片,將那些洞堵上。等我星期六回家,母親興高采烈地把補好的蚊帳給我看,還給我詳細講述了這頂舊蚊帳非同尋常的來歷。母親說,你在萬般困難的時候,居然遇上了貴人相助,可見你的運氣不差。帶上蚊帳安心去讀書,娘相信你有跳出農(nóng)門的命!
我本來就是個努力的孩子,母親的話,無疑讓我更加勤奮。每個夜晚,當大家結(jié)束了一天的學習進入夢鄉(xiāng),我還躲在蚊帳里回憶數(shù)學公式、背誦古文或溫習歷史、地理,偶爾記不起來,就打開手電筒翻書查看。沒有了蚊子的襲擾,我就像馬兒掙脫了羈絆、鳥兒沖出了牢籠,滿心舒爽,學習效率大有提高。
只是好景不長。那頂蚊帳畢竟很舊了,經(jīng)不起拉扯,稍不小心扯到它,必然留下破洞,只得周六帶回家補上。幾次下來,蚊帳已補得面目全非,不僅帳頂基本換成藍色和黑色,開口處也一邊白一邊黃,還有兩頭的幾個小洞是花布片補的——這是一頂多么奇葩的蚊帳啊!花花綠綠,不倫不類,別說全校,就是全縣的學校,我想也找不出第二頂。每次開學,我總是早早地去占寢室最角落的鋪位,那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少被人拉扯而損壞的概率,也能避免同學或家長因無法理解發(fā)出的嘲笑。
高中最后一個學期要來了。這天,母親買來一包黑顏料,我問這要染什么。母親說,聽你同學說,你那花蚊帳掛在寢室老被他人笑話,我就下決心把它染成黑色的,你會喜歡嗎?我說,蚊帳的功用是阻止蚊子咬人的,無關(guān)顏色,不過,染成一個色,掛著雅觀些。就這樣,我的花蚊帳被染上黑色,變成黑蚊帳!過完暑假去開學,我的黑蚊帳仍掛在一個角落里,盡管也曾吸引過一些同學好奇的目光,但幾天后,就習以為常了。
1980年的第一個暑假,我收到了高校錄取通知書。從那一刻起,父母臉上總是洋溢著欣慰的笑容,因為我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也是我的母校當年唯一考取大學的。
美術(shù)插圖:曲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