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志賀直哉 家庭代際關系 和解
隨著日本近代化的發(fā)展,人們的家庭意識也在逐漸發(fā)生改變。近代以前,受儒家家庭倫理關系的影響,日本人的家庭是建立在父子、夫妻、兄弟關系等各個方面都十分嚴格的家庭倫理道德基礎之上,以男性為中心的家族形態(tài)。明治維新之后,隨著西方人文主義精神和平等思想的傳入,父子、夫婦等等級嚴苛的家庭關系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影響,因此,家族親情、愛情在家庭中的地位日益凸顯。
以近代家族制度轉變過程中產(chǎn)生的煩惱為主題所寫的文學作品是日本近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享有日本近代小說之神之稱的志賀直哉也在他的許多私小說中表達了上述煩惱。本研究以志賀直哉的中篇小說《和解》為線索,通過文本分析,考察其家庭代際關系的變化,以加深對志賀文學的理解。
一、父權家長制變化
日本自近世以來開始實行父權家長制,該制度一直持續(xù)到1947 年日本民法頒布才被廢除。喜多野清一提出,“家長權威通過傳統(tǒng)被賦予,具有行使基于傳統(tǒng)所規(guī)定的關于家的各種規(guī)范權力的家長,和在人格上虔信上服從他的家族成員們的一體化”a,指出在日本傳統(tǒng)的父權家長制家族中,家族成員們對家長人格上的服從是世代相承的。小說《和解》從主人公順吉與父親的不和展開敘述,描寫了順吉與父親走向和解的全過程。將小說內(nèi)容與作家1915 年—1917 年的書簡相對照,一致之處頗多,可以說《和解》是作家將當時生活作品化的私小說。
“那次京都的事很對不起您。現(xiàn)在我對您的感情已經(jīng)改變得很多了。可是那時我那樣做,我到現(xiàn)在還是以為是對的?!?/p>
“哦。那么,就請你不必再出入這個家吧?!眀小說雖未用大量的筆墨刻畫父親的形象,但通過小說中順吉(志賀)和父親的對話,父親作為家族家長固執(zhí)的性格和強硬的態(tài)度躍然紙上。小說《和解》便是反映了“父親——順吉(直哉)、順三(直三c)”這一縱式的家族形態(tài)。志賀直哉受當時流行的西方民主主義思潮的影響,要求充分發(fā)揮個性與自由,他曾在1912 年3月的日記中寫道:“為了獲得自己的自由,不會顧及他人的自由。而為了獲得自己的自由,就要尊重他人的自由。
不尊重他人的自由就會妨礙自己的自由。如果兩者矛盾,就會壓制他人的自由?!眃 這闡明了他追求個性自由,堅持自我的態(tài)度。如此強烈的自我意識必然會與日本傳統(tǒng)家族中世代沿襲的父權家長制產(chǎn)生沖突,造成他與父親的對立與不和。
(一)對父親的同情 父子對立是志賀文學的一大主題。從1895 年因生母的死而造成對父親心理上的反感,到1917 年8 月,志賀直哉用了23 年與父親達成和解。在與父親達成和解之后,懷著追溯與父親關系不和原因的心情,志賀直哉創(chuàng)作小說《一個男人,其姐之死》。小說中他回憶到,當他因免除服兵役回家而感到喜悅時,父親卻說“要是能在那兒待上一年就好了”。這使他不禁懷疑,父親是不是想讓自己死在戰(zhàn)場上,志賀對父親的不滿從他的回憶中顯而易見。
但是,作家在《和解》中并沒有對與父親的對立與沖突大費筆墨,反而逐漸流露出對父親的理解與同情。
實際呢,在我的心里確是存在著私憤的。但是這當然不是我全部的感情。就是說在另一方面,又同時存在著我對父親的衷心同情。
過去究竟有多少做父親的人曾受過兒子這樣的對待呢?……我自己也感到凄涼。
對于上了年紀的父親這種不幸的心境,感到十分同情。f在與父親經(jīng)過十數(shù)年對立之后,1912 年10 月,志賀直哉離開本家,開始了在尾道的獨居生活,意識形態(tài)上可以說完全從本家分離了出來。1914 年,作家在結婚生子后,又重新形成了一個小型核心家庭,成為小型核心家庭的家長。在意識到作為本家家長的父親上了年紀之后,作為長子的志賀不再被青年時代強烈的自我意識所支配,而是從精神層面上開始“繼承”家長的位置,對父親表現(xiàn)出理解與同情。在志賀眼中,上了年紀的父親已不再是那個曾經(jīng)希望“叛逆”的兒子去死的“統(tǒng)治者”,自己與父親也不再是層級關系的對立,而是同樣作為父親,父親家長位置的“繼承者”。
(二)對親情的重視 志賀直三的存在,使得志賀父子不和的事態(tài)顯得更為復雜。
八個人都已到齊,只是弟弟順三老不見回來。父親很著急,叫人打電話到可能在的地方去問。
……
到了飯館以后。順三還是不見來。父親焦急到了可笑的程度。
“應該來的人沒有來,真叫人掛念哩?!备赣H辯解著說。
……
“再等一會吧,要是再不來,我們就吃起來了?!?/p>
父親對我說。g《和解》第十六章的最后,首次提及弟弟順三(直三)。父親由于解決了與順吉(志賀)長年不和這一家族矛盾,決定一家人一起吃飯。在所有人都到齊了之后,唯獨順三未到。
三年半左右以前,我曾經(jīng)因為一樁事對父親感到不高興。但是那時,父親好像并不覺得我是那樣的不高興。到了第二天,父親突然說起要帶我們到今天的這個飯館里來,而且打電話通知了人數(shù)。我因為頭天的心情,怎么也不愿意一塊兒去。h志賀與父親和解于1917 年8 月末,而因與妻子康子的結婚問題而與父親產(chǎn)生爭執(zhí)發(fā)生于1914 年,正是在三年半以前。因為此爭執(zhí),志賀并未出現(xiàn)在飯店里?!啊樇獮槭裁床粊硌健_^后我聽祖母說父親在館子里不停地這樣講”i。因此,由于弟弟順三的遲到,志賀想起了三年半前相同的往事。
為什么直三會遲到呢?關于家族家產(chǎn)的繼承問題,明治民法規(guī)定了戶主的家督繼承j,即長男繼承家業(yè)和家產(chǎn),該規(guī)定直到“二戰(zhàn)”后才被廢除。志賀直哉的祖父志賀直道曾與古河財閥的創(chuàng)始人古河市兵衛(wèi)共同開發(fā)足尾礦山,父親志賀直溫也曾擔任帝國生命保險和總武鐵道的董事,可以說志賀的家庭條件十分優(yōu)越。父親與兄長的和解對直三來說意味著本來自己可以繼承的家產(chǎn)需要返還給兄長。正如三年半以前,志賀因結婚問題而與父親產(chǎn)生爭執(zhí),因不愉快而缺席家庭聚餐,弟弟直三是否也會因為對家族家產(chǎn)的繼承問題感到不滿而不想前往飯館呢。
與志賀直哉不同,直三自幼在父母的身邊長大。
在旁觀父親與兄長的對立與爭執(zhí)時,自然而然下意識地站在了父親這一邊。直三大概認為,如果哥哥自愿廢嫡,自己就會變成志賀家的長子。但是,盡管兄長“任性妄為”,毫不避諱與父親產(chǎn)生沖突,最終仍然與父親達成和解。是否是因為此事違背了直三的預期,所以他才不想前往飯館呢?
盡管遲到,直三最終出現(xiàn)在了飯館。與此不同,志賀三年前缺席家庭聚餐,且因不顧父親的反對,與康子結婚而與父親決裂。
在《和解》全篇中,關于直三只提及了這一個場景。由此可見,志賀在與父親和解前,強烈的自我意識占據(jù)主導地位,而從未把家業(yè)放在眼里。與煩惱于“戶主的家督繼承”的直三相比,志賀更注重精神上的需求。出于對父親理解與同情,內(nèi)心逐漸靠近父親,與父親走向和解。
二、 與志賀家族女性關系的改變
在父權家長制的家族中,女性成為化解家族矛盾,緩和家庭關系的存在。
(一)守護的傳承 志賀直哉從3 歲時起,便由祖父母撫養(yǎng),13 歲失去生母之后,更是在祖母的溺愛下被撫養(yǎng)長大。他在《為了祖母》一書中寫道:“自13歲失去生母時起,甚至在那之前,我?guī)缀醵际怯勺婺敢皇謳Т蟮?。所以我任性的脾氣和懦弱的性格全是因為祖母盲目的溺愛。”可以說對志賀來說,祖母就如同母親一般,守護著他的成長。他也曾在創(chuàng)作余談中表示,自己對祖母抱有一種病態(tài)的執(zhí)著,這種超乎尋常的執(zhí)著感也正是來源于此吧。
志賀直哉的祖母出身于舊式武士家庭,流淌著武士的血脈,性格溫柔且堅韌?!澳氵@話的意思是不是說在奶奶活著的時候不要繼續(xù),或者是從此永遠都不在這樣繼續(xù)呢?”!2 從志賀與父親達成和解時,父親所說的話中也可以看出祖母在志賀家族中的地位和影響力。
“她的身體這四五年來雖是逐漸衰弱,但一看見她的眼神,我總是很安心的,覺得‘還早哩,早哩。祖母的聲音也有一股力量。……因為下巴掉了而起擔心的我,又看見她在不意中下便的事,我害怕了?!?!3 看著從小守護自己長大,性格堅韌的祖母身體越來越虛弱,身為家中長子的志賀也開始擔心由于父子不和而影響目前看似穩(wěn)定的家庭關系。
“父親呢,說頑固也真頑固,但也并不是什么壞人哩?!蹦赣H眼里含著淚了。
……
“我求求你,求你去向他說一句:一切都是我錯了。你只要肯這樣說,從父親、奶奶起,一家大小都會快活起來,從此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就請你閉著眼去道歉吧。我求你。”母親激動地不知鞠了多少躬。!4在志賀父子和解的過程中,繼母始終保持著低姿態(tài),在頑固的父子之間斡旋,在保全父子臉面的同時,推動了父子和解。
無論是祖母還是繼母,對志賀來說都是曾經(jīng)陪伴著他成長的守護者。但是隨著祖母的衰弱,父親和繼母上了年紀,作為長子的志賀也從一直以來被守護者的身份向守護者的身份轉變。這種身份的轉變,促使志賀家族確立新型家庭關系,向和諧的、具有現(xiàn)代親子關系的理想家庭過渡。
(二)留女子的誕生 在小說《和解》的十六章內(nèi)容中,作家用了五章篇幅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長女慧子的死亡以及次女留女子的誕生。目睹子女經(jīng)歷生死的過程也引導著志賀獲得調和的心境。
大家都希望這個小嬰兒會成為我和父親互相和解的一個橋梁。大家都在暗地里企圖充分利用嬰兒來完成這件事。在志賀家族看來,長女慧子的出生是志賀父子和解的契機,因此祖母才不斷提出想要看看孫子,邀請志賀夫婦將慧子從居住地我孫子市帶回本家麻布區(qū)。
關于慧子的死因,志賀在小說中提及“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大家不打算利用孩子來調和我和父親的關系,那么,孩子也就不會死”,指出慧子是自己與父親關系不和的犧牲品。確實,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慧子在我孫子與麻布之間移動而得病的可能性非常大。因父子關系不和而導致嬰兒死亡,這對于修養(yǎng)頗高的志賀家族來說,也是非常慘痛的教訓。志賀也逐漸意識到我孫子和麻布本家之間的“距離”才是家族問題的關鍵所在。
“而我自己呢,也覺得不好去看妻出產(chǎn)時那難看的臉容和難看的姿勢。”志賀因長女慧子出生時難產(chǎn)的陰影,本打算在妻子第二次生產(chǎn)之前逃避退縮。
但是在實際面臨妻子生產(chǎn)的場面時,志賀卻克服了不安與懦弱,覺得妻的臉比平??慈ジ利惲?。對這初生的嬰兒,我并沒有感到特別的可親……
只是嬰兒的出生,引起我一種又快活又要掉眼淚的亢奮,這感覺很久都殘留著。!9和辻哲郎指出這部作品中,有“一條粗線”貫穿始終,把眾多場景和心情緊緊牽引起來。確實如他所說,這條“粗線”也正是強大的家族親情。次女留女子的誕生使志賀重新感受到血緣的力量,感到“快活又要掉眼淚的亢奮”。這種親情意識的覺醒也推動著志賀與父親實現(xiàn)和解。
三、小結
本研究以小說《和解》為線索,通過文本分析,考察了志賀直哉家庭代際關系的變化,加深了對志賀文學的理解。
受近世以來傳統(tǒng)家族制度的影響,“父親——直哉、直三”這一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家長制支撐著整個志賀家族,家族成員們需要在人格上服從家族家長,這也是造成志賀父子對立和沖突的根本原因。隨著結婚生子,形成小型核心家庭,志賀在精神層面上成為小型核心家庭的家長,開始設身處地地站在父親的立場上思考問題,并對上了年紀的父親流露出理解和同情。
如果把一個家族比喻成一棵樹,那么可以說以男性為中心的軸心是樹干,而女性則是樹葉。平日里,樹干支撐著樹葉,并為其運送營養(yǎng)。而遇到風雨天,樹葉則會覆蓋在樹干周圍,為其減緩猛烈風雨的沖擊。祖母和繼母作為家族母親的角色,曾守護著志賀的成長,維護著志賀家族關系的穩(wěn)定。然而隨著祖母的衰弱與繼母的老去,作為長子的志賀也從一直以來被守護者的身份向守護者的身份發(fā)生轉變,開始謀求穩(wěn)定和諧的家庭關系。最終,長女離世產(chǎn)生的喪失感、次女誕生帶來的家族責任感以及親情意識的覺醒使得志賀逐漸獲得調和的心境,實現(xiàn)父子和解。通過文本分析,志賀家族父權家長制的式微以及傳統(tǒng)家庭意識改變的過程被完整地呈現(xiàn)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