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燕吉
作者在八十歲高齡寫下了《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但她和父親許地山在一起的時光只有八年。她說:“1941年8月4日,我的父親許地山去世。如果上帝允許,我希望時間永遠留在前一天?!备赣H的慈祥永遠留在一個八歲小女孩的心底。
香港的家
爸爸因爭取國學研究經費,和燕京大學校董會意見不一,被校長司徒雷登解聘,經胡適推薦去香港大學任教。
一塊兒去的有七人,爸爸、媽媽、哥哥、我,袁媽和劉媽,還有外祖父的那位姨太太。她被送到周家時,我母親才一歲多,我們稱她婆婆。袁媽和劉媽兩人在我家是舒暢的,她們照顧我們兄妹也好幾年了,互相都舍不得,所以她們毅然離開了京郊的親人,隨我們南下了。
到香港時,哥哥四歲,我兩歲了。袁媽那時48歲,管做飯;劉媽36歲,管衛(wèi)生。婆婆那時56歲了,她沒有任務,有時繡花。我家客廳的大靠墊上,繡的都是我爸爸讀書或教書學校的?;?,全部出自婆婆之手,好些還繡出立體的花紋,真不愧為湘繡的傳人。
媽媽到香港后,沒有到社會上去任職,除了協(xié)助并參加爸爸名目繁多的社會活動外,就是育兒和理財治家。她是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理財治家自然是她的強項,也是爸爸的弱項。
媽媽育兒有一套科學方法:我們放學回家,喝一杯水就得坐在書桌前。我和哥哥的書桌是對著的,媽媽坐在中間就像排球裁判那樣,監(jiān)督著我們二人做作業(yè)。學校留的作業(yè)不是很多,做完了就開始上媽媽教的中文課。因為我們上的都是英制學校,中文課相對較少。讀書、背誦和作文是主要內容。作文寫好后媽媽修改,改好了再抄一遍,我們還得把改過的作文背下來。背錯一字得挨一下手心板子。哥哥聰明,一看形勢不好就趕緊認錯,所以他挨打很少。而我則死犟不服,氣得媽媽連打帶擰。打痛了,我就張嘴大哭大號。我知道媽媽怕鄰居嫌吵,最恨我號叫,我偏偏就號。我有兩顆乳齒就是媽媽拿毛巾堵我嘴給塞掉的。
爸爸不贊成媽媽的教育方式,有一天早上他們二人在客廳為此吵了一架,媽媽還打了爸爸一下。爸爸生氣地上班走了,我嚇得噤若寒蟬。媽媽哭著說都是為了我。直到中午在飯桌上,我看他們又和好了,我壓抑了一上午的心才放松下來。
媽媽很少有吻我、抱我的親昵舉動,也幾乎沒和我們玩過。說實在的,我挺怕她的,我們家里是嚴母、慈父。
天崩:爸爸死了
爸爸猝然死在家里了,那是1941年8月4日下午2點15分。
暑假期間,爸爸總要到新界青山上的寺院里去住一段時間,安心寫他的《道教史》。這次,他回來已幾天了?;貋淼哪峭?,他沖了個冷水澡,睡覺又受了風,感冒發(fā)燒,躺了一天,已經退燒了,還在家里休養(yǎng)著。這天,媽媽出去給他買東西,袁媽、劉媽正管著我和哥哥吃午飯,爸爸出來到飯廳拿走一沓報紙。袁媽說:“您別看報,還是睡午覺吧?!卑职终f:“我不看,我把報紙放在枕頭下面才睡得著?!彼偸菒壅f笑話。之后他就回臥室去了。我們飯還沒吃完,媽媽就回來了,她拿著東西徑直去了臥室,忽聽到她大喊一聲,叫著:“快來人!怎么啦!”我們一起奔到她那里,只見爸爸面色發(fā)紫,躺在床上沒有反應。也不知誰說了句“快請大夫”,哥哥拔腿就跑下樓去,我在后面緊跟著。
到了胡惠德醫(yī)院,哥哥就大喊:“我爸爸快死了,你們快去呀!”護士長原來都很熟悉的,慌慌張張拿了藥械跟我們跑到家里。那天中午院里沒有醫(yī)生,護士沒有權力給人治病。她一手托著爸爸的上臂,一手拿著注射器,頭頸轉過來,對身旁的我媽媽連聲說:“你負責啊!你負責??!”媽媽攥手在胸前點著頭,也連說:“我負責,我負責。”針打下去,爸爸長哼了一聲,就像睡熟一樣了。
我和哥哥被領到房門外,過了一會兒,媽媽走了出來,哥哥一下?lián)渖先ゴ罂薮蠛埃骸鞍职炙懒搜剑“职炙懒搜?!”媽媽張開胳膊摟著他說:“不要緊,還有我呢!”事后,媽媽回憶說,爸爸晴天霹靂似的一死,她腦中一片空白,聽見哥哥哭喊,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責任,頓時清醒鎮(zhèn)定。這一幕,我記得特別清晰,終生不忘。
第二天上午,靈堂已布置好了。宋慶齡前一天就送來的大花圈放在中間,兩旁都是花圈。第三天中午盛殮,是西式棺木,板子很薄。靈堂里站滿了人,我扶著棺材沿,我知道以后就再看不見爸爸了,專心致志,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他們蓋上棺材板,擰上螺絲。隨后,棺材就被抬去了香港大學的大禮堂。
大禮堂里面、外面掛了許多挽聯(lián),一副挨著一副。我轉著脖子四面一看,只看懂也只記住了兩副,一副是“赤子之心”,一副是“若是有人喊救救孩子,就請去問問先生”。
爸爸下葬后,開過追悼會,喪事就算辦完了。媽媽出去工作了,頂起了天。朋友們嘆為觀止,說:“哎呀,許太太真了不起!”四個月后,香港淪陷了。
記憶中的爸爸
媽媽監(jiān)督我和哥哥讀書,或清算我倆的錯誤,都是在爸爸下班回來之前。爸爸一進門,馬上“結業(yè)”,我倆就像放飛的小鳥一樣聚到爸爸身旁,快樂無邊。爸爸大概不會打聽我的“劣跡”,就是知道,我相信他也不會嫌棄我,因為他喜歡孩子,而且見孩子都喜歡。公公說他是“孩子頭”,媽媽說他“不分大小”,的確,我們和他一起玩時,一點兒也沒覺得他已是四十大幾的一位長輩。
抗戰(zhàn)時期,香港是淪陷區(qū)與內地的交通要道,常有些親戚好友路過暫住。小客人也常有,我們就成了伙伴,跑呀,蹦呀,玩捉賊,玩捉迷藏……爸爸總是自告奮勇當捉人的。 “小俘虜”被他舉得高高的,大家就一哄而出,圍著爸爸拽他的衣服,攀他的胳膊來救“小俘虜”。喊聲、叫聲、笑聲,吵得熱鬧非凡。他在釋放“小俘虜”前,必須盡情親吻一番。他留著三撇胡須,挺扎的,凡被親的,都兩手捂著腮,以做抵御。有時到朋友家去,門一開,那家的孩子們一看是我爸爸,就會一擁而上,歡呼嬉笑,比圣誕老人來了都高興。大人們自然有正經事要談,但爸爸一定會提前抽身出來,和孩子們“瘋”上一陣。
冬天,我和哥哥爬到他床上,要他給我們“演戲”,他總是應允的。他把照相機的三腳支架支到床上,蒙上床單當劇場,再在床上放一個小盒子當桌子。我和哥哥盤好腿坐在一邊,爸爸也盤腿坐在對面,他說罷“哐哐”,就開戲了。上場的就是他的兩個大拇指,雖然這兩個“演員”只會點頭和搖晃身軀,但“配音”很出色,“文武場”也很熱鬧。常演的劇目有《武松打虎》《岳母刺字》《烏盆記》等,直演到媽媽催我們睡覺去才散場。幾十年后,我第一次看京劇《烏盆記》,就覺得像看過,細一想,恍然大悟,是爸爸的拇指戲演過。
爸爸還真有藝術的天賦,有一年圣誕節(jié)在合一堂開聯(lián)歡會,爸爸表演小腳女人打高爾夫球,博得全場叫好,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會吹笙,還會唱閩南戲。爸爸也寫過許多歌詞,有時候也自己譜曲。那時我家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我只跟唱片學會了一首《紀律》,歌詞是:“在上學以前,床鋪要疊起,在講堂內里,文具要整齊,所做不茍且,件件合條理,那就叫做有紀律。如果事事都能如此,將來服務才有效率,可愛同學們大家齊努力,一切行為守紀律?!卑职值母柚饕墙o學生、孩子們寫的。
夏初,在家里的頂棚上乘涼,也是我們和爸爸的快樂時光。他給我們講故事,講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總總,隨口道來。沒準兒還是他現(xiàn)編的。他也教唐詩,我記得他教我認北斗星。我不記得爸爸對我們有正正經經地說教訓話,大概都是通過這些故事、談話,潛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觀念傳遞給了我們。等我人到中年,有機會讀父親的作品,發(fā)現(xiàn)他闡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筆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爸爸和勞苦大眾沒有一點兒隔閡。他帶我們坐電氣火車去郊游,上了車,爸爸就不見了。媽媽說,他上火車頭和司機聊天去了。等我們下車,爸爸才與我們會合,司機還探出身子來和爸爸揮手告別。端午節(jié)看龍船比賽,也是媽媽帶著我們,遠遠看去,爸爸在岸邊和船工們在一起。他跟挑擔子上山來的賣菜婆、賣蛋婆也能聊得開心。家里也常有人來找爸爸,我們管這些人叫“求幫的”。爸爸媽媽總是盡力滿足他們。記得只有一位,爸爸沒幫助他。那個人來了就對爸爸說英語。爸爸很生氣,說中國人和中國人,為什么要說英語,請他走。那人在院子里還沖我們樓上大聲又說又喊,還是用的英語。爸爸從窗子里訓了他幾句,就走開了。爸爸說,他最恨這種拿外國話抬高自己的人,也就是仗著外國人欺負中國人的人。有位臺灣青年要到香港郵局工作,而郵局要求有人擔保,其實爸爸過去并不認識他,也爽快地給他作了保。這人就是后來臺灣政界的“大佬”謝東閔,20世紀80年代,他還托人帶了張照片送給我媽媽,向我們問好。
爸爸和他學生也很親近,常有學生到家里來,每年還會在我家舉辦一兩次“游樂會”。頭幾天全家就忙起來,制作游戲道具,準備獎品,布置會場,還要做些點心之類,學生們來都玩得很開心。每學年,他們要公演文藝節(jié)目,也到我家來排練,爸爸還給他們當導演。
一般說,爸爸總是面帶笑容的,但他也會發(fā)脾氣,挺兇,打過哥哥一次,因為哥哥弄壞了他的寶貝臺灣蘭花,打完還問哥哥痛不痛。打過我四次。有一次是邁克上樓來玩,我無意中用棒子打了邁克的腦袋,邁克大哭。爸爸聞聲過來打了我?guī)紫?,我覺得挺冤的,就記住了。另三次挨打大概是罪有應得,不記得是為了什么,但有一次打得重,用雞毛撣子在我胳膊上打出了一道紫棱。媽媽拉著我去,擼起袖子向爸爸“問罪”。爸爸沖我做了個怪相以表歉意,把我逗笑了。
爸爸死時,我只有八歲多,又愚昧不開,若是老天能再多給我?guī)啄旰桶职窒嚯S的時間,我對爸爸的記憶會更多更廣,受的教誨也會更深更切。也許是爸爸給我的基因傳遞,抑或是耳濡目染,后天學來,爸爸的樂觀豁達,僅這一點就是最大的寶藏,支持了我的一生,潤色了我的生活,受用未盡。
(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