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易
得知龍翔村發(fā)生泥石流災害時,汪正陽正在幾十公里外做一個采訪。他曾在龍翔村支過教,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他也改行當了記者,但他對那個小村子依舊懷有很深的感情,因此,決定第一時間趕去現(xiàn)場。
被青山環(huán)抱的龍翔村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誰知最近一連幾場暴雨,導致山體滑坡,巨大的泥石流奔涌而下,瞬間吞噬了半個村子。萬幸事發(fā)時是白天,大部分人都在外面勞作,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車子開到半路就無法前行了,汪正陽在泥濘中艱難走了兩個多小時,終于來到龍翔村。一到村口,他就被眼前的一幕給驚呆了。這還是他印象中美麗的龍翔村嗎?只見房倒屋塌,滿地爛泥,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沙啞著嗓子正在那里指揮村民搶救財物。
作為一名記者,汪正陽第一反應就是拿出相機記錄眼前的畫面。就在他專心拍攝時,一個黑影突然擋在了他跟前:“你是誰啊?瞎拍什么?”正是那中年男人。汪正陽趕緊掏出記者證,表明身份。
這時,一個渾身泥水的小伙子朝這邊跑來:“啊,是汪老師吧?”
汪正陽認出來了,這小伙子叫小楊,是他當年教過的一個學生。這些年他們還有聯(lián)系。
小楊對那中年男人說:“劉書記,這是以前在我們村支教的汪老師,他現(xiàn)在是市里的大記者了,如果他能報道我們村的災情,一定會讓龍翔村得到外界的更多幫助?!?/p>
劉書記面色這才緩和了一些,但語氣仍很冷淡:“拍的時候讓開點。”說完就走了。
小楊說:“汪老師,劉書記家的房子也被泥石流沖塌了,他父親被困在廢墟里,生死未卜。即使這樣,他還跟大伙兒一起忙前忙后的。”
小楊和汪正陽一起來到龍翔村小學,政府送來的救援物資都堆放在這里,在劉書記的指揮下,村民們正在排隊領取物資。
忙碌了一天,入夜后,大家各自找地方睡了,汪正陽想去現(xiàn)場看看,于是帶上相機,獨自朝集中搶險的村西北角走去。遠遠地,便看到幾盞煤氣燈照得通明,渾身泥漿的消防員和武警戰(zhàn)士仍在一片狼藉中忙碌。
再走近一些,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正是劉書記。只見他墊腳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望著一棟被沖塌的房子怔怔出神。汪正陽想起小楊的話,心想那棟房子應該就是劉書記的家了,他的父親說不定就埋在廢墟里,不禁心下惻然,正想上前安慰幾句,劉書記卻跳下石頭,嘆息著離開了,疲憊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夜色里。
村里網絡中斷,汪正陽為了把前一天拍攝的照片和完成的通訊稿發(fā)給報社,第二天一大早就出村了,再回來時已經是下午了。
剛到安置點,就聽到有人扯著嗓門在嚷嚷:“大伙快來評評理,有這么當干部的嗎?”
汪正陽穿過看熱鬧的人群,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一個瘦子??吹叫钜苍谌巳豪?,就過去問怎么回事。小楊搖搖頭,說大伙兒都在等瘦子的下文呢。
只聽瘦子雙手叉腰道:“我昨晚起夜,在學校門口聽到劉書記拉著一個消防員說,能不能讓救援隊先去他家救援,還說要是能搶救出來,他一定感恩戴德?!?/p>
“不可能,劉書記不會說這種話的!”小楊和其他村民都表示不信。
瘦子哼了一聲:“你們還真以為劉書記有多無私啊,今時不同往日,他爹還壓在房子下面,這時候他肯定要讓救援隊先去救自己的爹。這才是人之常情嘛?!彼Z帶譏諷。
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不如方才那般確信了。是啊,畢竟事關老父親的安危,劉書記還能一如既往地無私嗎?
瘦子見大伙兒都不吭聲了,繼續(xù)煽動:“你們還不信是嗎?那就去現(xiàn)場自己看看唄。”說著,帶頭向救援現(xiàn)場的方向走去。
汪正陽想起昨天晚上劉書記望著廢墟發(fā)呆的樣子,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他看了小楊一眼,高聲說:“也行,我們就過去看一下,不過請大家遵守秩序,不要給救援隊添亂?!?/p>
村民們紛紛點頭應允,朝救援現(xiàn)場魚貫而去。
白天看到的救援現(xiàn)場,情況更加慘烈,一座座房屋像紙盒一樣被揉碎,連續(xù)奮戰(zhàn)的消防隊員和武警官兵神色困倦,眼睛充血,但是誰也不輕言放棄。
救援隊是從村子中心開始進行救援的,因為村子邊緣靠近山腳處,受災情況嚴重,從理論上講,被困在那里的人生存希望就越渺茫。而劉書記的家就在山腳下,照理是安排在最后進行現(xiàn)場清理的,可是,此刻卻有兩個身穿消防服、頭戴安全帽的人正在那兒清運東西。汪正陽心里咯噔了一下,難道劉書記真的徇私情?其他村民見此情景,也都不說話了。
瘦子得意地道:“瞧,你們口里的好書記也不過如此。要我說,救災物資也不能由他負責分配,誰知道他又會徇私給誰呢?”
人群里有人開始附和瘦子的話,小楊急了,大聲道:“劉書記品性如何,大家還不清楚嗎?他要真為了救父親,救援隊一來就讓他們去了,怎么會等到現(xiàn)在?”
就在村民們議論紛紛時,忽聽有人喊道:“這里危險,你們亂糟糟的干什么?快離開!”
眾人轉頭,發(fā)現(xiàn)說話的正是負責此次救援的消防隊隊長。瘦子叫起來:“昨晚劉書記就是跟他在說話!”他又扭頭指著那隊長道,“你們救援隊不能因為人家是村支書,就先去救他家嘛。其他村民的命就不值錢了?”
隊長一臉正色:“救援計劃是早就定好的,我們一直都在按計劃進行搜救,不負責任的話不能亂說!”
瘦子指著在劉書記家忙碌的兩個消防員:“那他們兩個在干嗎?”隊長朝那邊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沉聲道:“這個,錯在我……”
瘦子一聽,幾乎跳起來:“哈,被我逮到了,沒法抵賴了吧。”隊長也不搭理他,只是沖那兩個忙碌的人喊道:“老劉,你快停下,過來過來!”
那兩人聞聲轉過身來,哪是什么救援人員,而是劉書記和他兒子小劉。
隊長告訴村民們:“昨晚,劉書記確實問我能不能先清理他家的房子,因為意外發(fā)生那天,他把一份非常重要的材料放在家里了,他擔心時間一長,那份資料會損壞。我跟他說,救援計劃誰都不能擅自更改,后來劉書記就讓步說,可不可以讓他和兒子進入現(xiàn)場,他們自己去找那份資料。我去他家查看過,房子已經垂直倒塌了,基本不存在二次坍塌的風險,所以就答應了。為了增加一些防護,我還特意給他們發(fā)了消防服和安全帽。”
說著話,劉書記和兒子已經走到了眾人跟前,只見他們滿臉的泥漿和汗水,手上也布滿了血口子??吹酱迕駛冋玖艘蝗?,劉書記想發(fā)火又覺得理虧:“我讓大家不要來現(xiàn)場添亂,結果我自己卻沒遵守規(guī)矩,唉……”
瘦子不服氣,道:“我昨晚明明聽到你說‘要是能搶救出來,一定會感恩戴德,什么材料還需要搶救?還要感恩戴德?我看你還是為了救你老爹吧!”
劉書記的眼眶慢慢泛紅:“我父親腿腳不便,我心里,其實……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我說的那份材料,真的很重要,要是損壞了,我對不起的就是更多的老人?!?/p>
原來,抗戰(zhàn)時期,龍翔村的十幾名壯勞力為了保護家園,自發(fā)組成了一支民兵隊伍,他們沒有番號,也沒有武器,卻和正規(guī)軍一樣流血又流汗。其中幾名戰(zhàn)士,還在一次與敵軍的周旋中光榮負傷。可是,因為他們不是正規(guī)軍,而且大多都是大字不識的莊稼漢,所以這些老民兵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明材料,始終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他們的晚年生活依然困窘。
自從劉主任擔任村干部后,多年來,他一直在努力搜集材料,希望能幫村里的老人爭取到相應的榮譽。可是,一年年過去,事情卻并不順利。劉主任看著老人們一個接一個去世,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把整理好的所有材料都放在家里,本來準備第二天一早就去市里再次反映情況,不想卻遭遇了無情的泥石流……
這時,救援隊長的對講機響了,他嗯嗯啊啊了一陣后,眼睛亮了:“老劉,好消息啊,你父親沒被壓在房子里,泥石流沖來的時候他正好去菜地摘菜,被大水沖出了好幾里地。搜救隊發(fā)現(xiàn)他時,他神智還很清楚,只是受了些外傷,現(xiàn)在已經送去市醫(yī)院了?!甭牭竭@個消息,劉書記愣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如釋重負般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救援隊長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劉,既然你父親找到了,還是趕緊去看看老人家吧,大伙兒也都撤了吧?!?/p>
劉書記抹了把眼淚,道:“我爹都找到了,那我更不能走了,我一定要把資料搶救出來?!标犻L面露難色:“天也不早了,你看看這一堆斷壁殘垣,找一份資料,比大海撈針容易不了多少。”
這時汪正陽走上前:“隊長,如果只靠劉書記父子兩個人找,當然不容易,但是,我們大伙兒一起幫忙,應該不難?!?/p>
村民們也紛紛附和:“對,我們一起幫書記找。”
隊長看看眾人,又看看劉書記,最后緩緩點了點頭:“注意安全?!?/p>
于是,村民們來到劉書記家那片廢墟前,小心但又專注地清理淤泥和破碎的磚瓦,就在太陽西沉時,隨著一聲“找到了”的歡呼,一個裹滿了泥漿的文件袋終于重見天日。劉書記激動地打開袋子,幸虧文件袋是塑料的,里面的紙張雖然被泥水浸軟了,但字跡依然清晰??墒?,另一個袋子里的一沓老照片卻沒這么幸運,被泥水浸泡后,照片上的人面目模糊。劉書記心疼地直拍大腿:“哎呀,這是村里那些老民兵的照片,他們中好些人已經作古了,如今房子又被毀,這怕是他們唯一的照片了?!?/p>
汪正陽接過那些照片細看了會兒,憑著多年的攝影經驗,道:“劉書記,照片交給我吧,我會盡量將它們修復的。”
“都這樣了也能修復?”劉書記半信半疑。
汪正陽點點頭,鄭重道:“我不僅要修復這些老人的照片,還要把他們的事跡傳揚出去,和平年代,我們更不能忘記當年的英雄!”
一個星期后,老人們的照片和他們的光榮事跡,在報紙上作為頭條刊發(fā)。隨著各大媒體的推波助瀾,龍翔村抗日民兵隊的故事很快聞名全國。市政府決定,追授當年十五位戰(zhàn)斗英雄“優(yōu)秀共產黨員”的稱號。帶著這個好消息,汪正陽再次來到了重建中的龍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