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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世高手

        2022-05-30 10:48:04辛德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木劍麻子高手

        辛德

        我是世上僅存的一位絕世高手。

        這不是笑話,也不是吹噓,更不是危言聳聽:絕世高手已經(jīng)滅絕了。

        絕世高手們在一次空前的比拼中相互殘殺,最后全部同歸于盡。可笑的是,我幸存于世,是因為我不小心錯過了那場比試。

        細(xì)想起來,我甚至懷疑他們有意漏掉我,在他們眼里我其實算不上貨真價實的絕世高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當(dāng)我聞訊終于趕到九連山摩星嶺時,看到的只是慘不忍睹的打斗之后的絕望場面,每一位絕世高手身中各種神功絕技造成的傷痕,要不已經(jīng)橫尸荒野,要不奄奄一息靠在巖壁或者樹下無助地等死。

        一位手持玉笛,灰布長衫的中年漢子在散發(fā)著血腥味的林間,身形飄忽地時隱時現(xiàn),他冷冷地看著每個倒地不起的絕世高手,瘦削的臉上罩著一層冷若冰霜的輕蔑、譏笑甚至是快意。

        我想,這個人是誰呢?是不是和我一樣僥幸地錯過了這場比拼,因而成了幸存者?

        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我一眼就再也沒有正眼瞧過我,好像我和這些死得七七八八的絕世高手一樣,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注的必要。

        很快,他的身形飄向林外,接著笛聲響起,像翻滾的濕霧,又像漸行漸遠(yuǎn)的行雁。

        “嗬,笛王,笛王!”半倚半坐靠在一棵黃櫨樹邊的假手何圣忽然睜開眼,無助地看著我,凄楚地說道。

        “哦,笛王?”我望著幽靜的林子,不知假手何圣此話是何意,莫非適才那人便是笛王?我大概聽過他的名號,在我眼里,他還算不上絕世高手,這或許是他也來遲了的緣故。

        假手何圣面露嘲笑,古怪地看著我,拼著最后一絲氣力吐納調(diào)息,一時沒再說什么。他臨死時的眼神使我很窘迫,我既救不了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他嘴角流出的一抹血絲已經(jīng)凝固干涸,我甚至覺得他不應(yīng)該就這樣死去,他才流了那么一點血呀??墒亲鳛橐粋€絕世高手,我知道,他全身的血都已經(jīng)凝固了,他將死在玄冥子的寒冰掌下。

        中了玄冥子的寒冰掌,哪怕一滴血不流也會死。

        面對自己的命運,假手何圣卻很坦然,他終于嘿嘿一笑,略帶寬慰和凄苦,說:“啊,玄冥子打了我一掌,卻中了……催命鬼馬渡的毒鏢,他、他死得比我更慘?!?/p>

        我回頭去尋找玄冥子的尸首,那個面朝砂石躺在地上的褐袍老道應(yīng)該就是。我沒有進一步去印證,這已經(jīng)沒有多大意義了。

        臨死的假手何圣也這樣說:“不用看了,淹死的都是善泳者,誰叫……我們……是絕世……高手呢!”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死了。

        言外之意,在他眼里,我算不上什么絕世高手。我活著,卻叫個死人看不起,這讓我不寒而栗。

        更讓人不寒而栗的是,假手何圣所依靠的黃櫨樹背后,竟然刻著一行醒目的字:假手掌斃玄冥。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很多樹干或巖壁或山石上都寫著類似的字眼。字跡或潦草或工整,不知道是有意掩飾,還是確實為不同人所書,內(nèi)容或直白而言,如雷震子錘殺催命鬼;或隱晦有所指,如蒼云暗九重、煙霞銷鋒鎬等等……似乎記錄或者預(yù)言了一個個簡單的事實。

        可這些書刻所述與事實大相徑庭,畢竟眼前的真相是假手何圣中了玄冥子的寒冰掌,催命鬼死于云天水的開山劍,而段九重和滾刀客石煙霞摟抱在一起,似乎雙雙中了雷震子的暴捶……我一時也無法揣度這些字的來由和真實用意,只覺得透著肅殺和詭異。

        我將這些絕世高手一個個就地掩埋了,他們有些我認(rèn)識,有些并不認(rèn)識,也有些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不知道認(rèn)不認(rèn)識。這是個連環(huán)套似的結(jié)局,他們殺死了別的絕世高手,而別的絕世高手又殺死了別的絕世高手,又或者他們共同組成了一個連起來的圓,絕世高手們自己吞噬了自己。我既震驚又恍惚,現(xiàn)實畢竟已是如此,最后我抹掉了那些個字跡,心灰意冷地離開了摩星絕頂,在忽然變得寂靜的江湖漫無目的地游蕩了一段時間,終于隱匿進了終南山。

        也許江湖并不寂靜。我只是覺得,自此之后,世上再也沒有什么絕世高手了。

        我在終南山呆了二十年時光,除了冥思遐想,就是狠下心來倒著練各種功夫,將自己練成了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人。

        將一身的絕世武功練沒也是件異常艱難的事,和從無到有練就一身絕世武功一樣艱難。這個事怎么說呢,打個比方,你辛辛苦苦一輩子賺下豐厚的資財成為一個億萬富翁是一件難事,但是一位億萬富翁散盡家財做一個不名一文的乞丐也是件難事。都不容易,道理就是這樣。

        江湖之中總有人煞有其事地傳說,有些不得已自廢武功的高手抖一抖身子,隨即筋脈盡斷,一身的武功就廢了。我告訴你,這絕對是無稽之談,他們又不是一塊抖一抖就散了架的豆腐。

        二十年時間,我成了一個絲毫不會武功的平凡人,然后下山了。

        下山之后就再也不是什么絕世高手了,我什么也不是。這也是為什么我一開始便說我是世上僅存的一位絕世高手,而世上已經(jīng)沒有絕世高手的原因。

        離開終南山,只是想離開而已。離開一個孤寂地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盡管這幾十年基本上也是居無定所,我還是很傷感,更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我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上,尋找下山的路。這么多年過去了,山路雖然沒有很大的變化,但問題是,我上山的時候就是沒有路的,那時我身負(fù)絕世武功,心中又異常悲憤絕望,幾乎是一路飛奔,像只鳥一樣到了我想到的地方。

        現(xiàn)在,為了找一條像樣的下山的路,我必須在石塊之間跳躍,這種跳躍的姿勢必然很笨拙難看,就像山里人在漲水的河澗尋找踮腳的石塊過河一樣。好在我雖氣喘不定,卻也不至于太不濟,這二十年我并沒有老多少,甚至比二十年前更年輕了,這大概是倒練各種功夫的意外收效。

        我其實并不想和功夫再牽扯上任何關(guān)系,一想到我倒練武功,竟然意外地讓自己年輕了幾十歲,又要多虛活上幾十年,我甚至有些說不出的惱火和郁悶。

        站在石頭上正自躊躇,林子里猛然躥出一個身影。這個身影剛一閃現(xiàn),我就看出他門洞大開,雖然我沒了武功但是眼力并沒有丟失,這是沒辦法的事。若是放在以前,我還是個絕世高手的話,只斜斜地伸出一指,他挨近不得半步便會立刻栽倒在地,但是我現(xiàn)在決不會出手,就算出手大概也沒有了半點威力。

        我只是以幾十年練就的朽木廢柴姿勢,弱不禁風(fēng)地站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那是一個二十未出頭的小伙子,他的身形倒是威猛中帶著飄逸。他沒有徑直向我沖過來,猛地在石頭旁站住,倒頭便拜。

        “前輩!”小伙子將腦袋埋進了草叢中,說話的聲音變得有點像蟋蟀,如同從石頭縫里擠出來似的,“收我為徒吧!”

        我嚇了一跳,張嘴說話聲音卻在喉嚨里打轉(zhuǎn),卻怎么也轉(zhuǎn)不出來。我才意識到,我不但拳腳功夫廢了,大概說話的功夫也廢了。

        “你、說……什么?”這句話我重復(fù)了好幾遍,終于說出口。

        “一看就知道您是高人?!毙』镒犹痤^,眉宇間滿是希望,急促地說,“我要學(xué)武功,要拜您為師!”

        我一下子從頭涼到腳,倒練武功幾十年,剛準(zhǔn)備下山,路遇一個愣頭青,卻一下子看出我是高手,這可怎么辦?

        難道這幾十年全是白費的?我稍微鎮(zhèn)定了一下,還好他只說我是高人,而不是絕世高人,否則我絕對會撒腿狂奔,躲到一個更加隱秘的山洞或密林里繼續(xù)倒練幾十年,像抹去銅鏡上的蛛絲、垢印一樣抹去我武功上的所有痕跡。

        “我不是什么高人,更不會什么武功!”我心存僥幸,望他只是求學(xué)心切、撿到稻草當(dāng)仙芝胡亂投師的莽撞使然。

        “您像一只大鳥從一塊石頭飛到另一塊石頭,我都看到了,您絕對是位高人!”小伙子爭辯說。

        說我像一只鳥這很可笑,對于一位真正的絕世高手,說他像鳥一樣飛,可算是一種侮辱。若是絕世高手飛起來,你絕對看不到他的軌跡和姿態(tài)。我松了一口氣,知道這樣一個愣頭青不用理會也罷。

        “像鳥一樣嗎?”我笑了,說話也開始順溜了,“那你干嗎不拜一只鳥為師呢?”

        小伙子卻傻傻地愣住了。我立刻意識到我說錯了話,他的表情告訴我,他或許認(rèn)為,拜一只鳥為師是個想都未曾想過、經(jīng)人點破卻奧妙無窮的事。

        “以鳥為師?”傻小子原地轉(zhuǎn)圈,興奮不已地說道,“以草木為師!以天地為師!以萬物為師!高人果然是高人哪!”

        這是哪跟哪!有那么一瞬間,我悲天憫人地意識到,為什么世上再也沒有了絕世高手,也許不在于二十幾年前那場殘酷的打斗,就算沒有那場打斗,這個世上的絕世高手也會過秋的草木一樣凋零,直至滅絕。

        問題出在辨識和定式上,眼下的時代是絕世高手再也不世出的時代,我們就像一批等著糜爛的僅存果子,沒有那場打斗,我們也會一個個死去然后徹底爛掉。

        我也隨即感到徹底斷絕某種聯(lián)系的輕松和快意,于是干脆向山下奔去。

        我現(xiàn)在奔跑起來決不會像一個絕世高手,頂多像一只鳥,我張開臂膀,甩著破爛的袖子,腳步踉蹌。實際上,我還不知道自己胡子拉碴,面色黑垢,離一只鳥差別千萬里。

        我穿過一座橋來到一座灰色的鎮(zhèn)子。剛剛走進鎮(zhèn)子的時候,鎮(zhèn)子里的人走路都撇著八字腳,我一闖進去,所有的人立刻收手收腳,路也不走了,緊張地看著我。一些坐在路邊墻腳或者搖椅上的人也都一個個正襟危坐,好像一群兔子無端地嗅到危險的信號。

        我曾經(jīng)是個絕世高手,對某些人來說也絕對是個危險人物,但是現(xiàn)在我相信我什么都不是。

        我有點蒙了。

        鎮(zhèn)里的人比我更蒙,我出現(xiàn)在鎮(zhèn)街口的時候像一只貓占據(jù)了老鼠洞穴的出口,好在如果整個小鎮(zhèn)是個洞穴的話,他們還有更多的小洞穴,一些在人開始往路邊的門房里跑,一些正襟危坐的人也反應(yīng)過來,爬起身往各個角落里退縮,甚至坐在地上的人站起來的時候都忘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掛著一屁股的土灰草屑轉(zhuǎn)身便跑。

        更多的人緊張地望著我,保持著應(yīng)敵的姿勢。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催@么緊張,難道他們照樣看出我是個絕世高手?一時間,我又糊涂了。

        糊涂的不止我,鎮(zhèn)上的人看起來都很糊涂,他們真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該怎樣合理應(yīng)對。他們的緊張使我更加緊張,在短暫又漫長的對峙時間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緊張個什么。

        幾十年前,我曾經(jīng)一人掃平了一座塢堡,那真是一樁絕世高手才能擺平的事。我拖著一柄臨時從鐵匠鋪順來的沒有開鋒的鬼頭刀,刀尖擦著青石路面,迸著火星,從東到西從西到東,馬匪們有的騎著馬有的甩開腿,驚慌失措,像飛蛾撲火一樣迎面撲來。

        我的絕活不在于使刀,在于使用任何物件都可以像使刀一樣利索。我原本可以卷起飛舞的樹葉,像投擲飛鏢一樣殺死這些兇狠的馬匪,他們的尸身會鑲嵌著刀片似的樹葉,這樣的話,我就不必在堡子里的門板和院墻上寫上“鬼影”兩個字。大多時候,我無須留下名號,只需留下手法,但是那個邊北塢堡里連一棵帶葉子的樹也沒有。

        不錯,那時我的江湖尊號就叫“鬼影”。作為一個絕世高手,完事之后一般拂袖而去,不會畫蛇添足地留下字據(jù),但是那時我無限接近于絕世高手,也就是說,離一個真正公認(rèn)的絕世高手還有一步之遙。

        那一步,在那個叫日月堡的塢堡,我花費了一夜工夫完成了。

        所有的絕世高手都有許多故事,那一夜我也只是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隨后在江湖經(jīng)久流傳,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恍如隔世。

        現(xiàn)在我已不是個絕世高手了,出現(xiàn)在眼前這個小鎮(zhèn),我緊張的是不知道他們緊張什么。

        當(dāng)年被我蕩平的日月堡是個盡人皆知的馬匪窩,我踏進堡寨的時候也沒這么緊張過,但是那畢竟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而且我再也不是個絕世高手了,我和摩星嶺之上的絕世高手們一樣死了。

        為了消除鎮(zhèn)上人莫名的緊張,我朝街邊挪了挪,以使得我不像是堵住了小鎮(zhèn)出口似的。我想這樣他們應(yīng)該明白了我并無惡意。

        然而我向哪邊挪,他們隨著我朝哪邊挪,我們依然保持著對峙和一觸即發(fā)的態(tài)勢。

        “我——”我盯著也緊盯著我的人,像在山上站在石頭上見到那個愣頭青一樣,想說出的話在喉嚨里打轉(zhuǎn)。

        唯一不同的是,那次我確切地知道我想說什么,而這次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啊——”所有的人都絲毫不敢松懈地望著我,一個個伸長脖子,他們好像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一位婦人拖著個小孩匆匆而過,她大概想趁我無暇他顧的時候,拽著孩子遠(yuǎn)遠(yuǎn)地從我身邊走過去。

        我側(cè)身警惕地盯了他們一眼,其實我完全可以裝作對什么動靜都無所謂的架勢。

        一瞥之下,他們嚇壞了,孩子手中捏著的面饃掉落地下,骨碌碌地向我滾來。我盯著那個白花花的饃饃,所有的人起先也是盯著那個骨碌碌滾動的面饃。它撞了一下我的腳,停了下來,接著,所有人都盯著我。

        他們像是希望我撿起面饃饃。

        我抬起頭,然后略一遲疑,彎腰撿起了饃饃。對面的人群發(fā)出一聲稍稍寬心的嘆息。

        面饃被咬了一個小缺口,緊實得看得出清晰的牙印。我將面饃送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久違的小麥清香灌鼻而入,像酒一樣醉人,我饑腸轆轆,很想咬上一口。在終南山幾十年我?guī)缀跏裁炊汲?,填飽肚子不是件什么要緊的事,但是久違的人間煙火又是另一回事。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一個曾經(jīng)的絕世高手對著一個落地的饃饃淚流滿面實際是一種驚喜,一種改頭換面重回人間的驚喜。

        我將面饃遞回給驚慌懊惱的小孩,他伸出小手,正要接過,那位婦人卻使勁一拽,小孩從我眼前飄過,急匆匆地走了。

        我站在那里,拿著面饃手足無措,不知道該不該吃下這個饃饃。

        人群卻一下子活絡(luò)起來,就像被點了穴的人忽然打通了經(jīng)脈,他們一個個又邁起了八字步,走過我身邊時,趣味無窮地看上我一眼。

        緊張的態(tài)勢忽然間就消解了,我想這是個好的開端。一個絕世高手破解局勢,唯一的辦法只有殺戮,而現(xiàn)在的我只是從地上撿起一個饃饃,很多無謂猜忌便煙消云散。

        這不正是我?guī)资陙硐胍膯幔?/p>

        幾十年前,我太在意自己是誰,幾十年之后,我只需要記住自己不是誰。

        僅此而已。

        我想吃下這個面饃,我餓了。我張開嘴,饃還沒有送到嘴邊,一盤水由頭傾瀉而下。

        一位梳著粗黑辮子的姑娘瞪著烏黑的大眼愕然地俯看著我,她站在屋基上高我一個頭,手中的木盆還在無意識地晃動,木盆中剩余的水一點點地潑了出來。

        “你怎么不躲一躲?”她遲疑地問道。

        要是個絕世高手,那自然是要躲的,哪怕鎮(zhèn)上的人都操著水盆往他身上澆水,恐怕也無濟于事。我見過一位絕世高手,在傾盆大雨中行走自如,在雨絲和雨絲之間像穿過高粱地一樣,從頭到腳不沾一點雨星。

        當(dāng)時我問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神秘地一笑,說:“在我眼里,雨是從地上往天上落的。”

        這依然讓人很難理解他為什么能躲過密如蛛絲的雨水的,見我不明白,他說得更神秘了:“你不擋著它,它就擋不著你!”

        這位絕世高手沒有死在摩星嶺,而是更早的時候被雷震子一錘擊倒,吐血而亡。據(jù)說,雷震子的錘子并沒有砸中他,蹊蹺就蹊蹺在這里,任何武器都砸不中他,而雷震子的錘子不須要砸中什么,他向東擊一錘,也許西邊的墻就倒了,向天砸一錘,地下會出現(xiàn)個窟窿,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能躲過漫天的雨幕,卻躲不過雷震子神出鬼沒的錘子。

        從雷震子身上,很多人隱隱約約意識到絕世高手是些很可怕的怪物,可怕到連許多絕世高手都想將旁的其他絕世高手除之而后快。

        我在終南山倒練武功的時候,也隱隱約約猜測到絕世高手的摩星嶺比拼是個陰謀,至于是誰策劃,又是怎樣的一個陰謀,我不得而知,更猜不透。

        摩星嶺上,很多絕世高手應(yīng)該是被雷震子抽羊角風(fēng)一樣的錘子殺死的,我從他們身上的致命傷跡可以推斷出來。而雷震子的死因卻很蹊蹺,他抱著他那柄聲名赫赫的錘子,像睡著了一般,躺在地上。我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涼涼的冰冷的感覺幾十年來未曾消散。

        這就像我熟知的武林和江湖,冰冷得沒有絲毫回旋余地。

        我舉著面饃,看著水從手腕往胳膊肘氣若游絲地流轉(zhuǎn),畫出一道道黑溝溝。我對那位莽撞的姑娘說:“你叫我怎么躲?”

        這絕對不是一位絕世高手會說的話。

        那姑娘放下木盆,兩只手在胸前的圍兜上擦了擦,揚眉俏皮地打量了我一眼,說:“外地人?”

        那時候,我不知道鳳橋鎮(zhèn)人所謂的“外地人”是指的乞丐。

        我點點頭。實際上,我都忘記了自己是哪里人。我從小就出來混江湖,混到絕世高手的境界,卻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哪里的人。那時,我只在意自己是個絕世高手。

        她顯得略為遺憾,我當(dāng)然不大明白,為什么我是個外地人,她便感到有點可惜似的。我本來就是個外地人。

        然后她瞧著我,咬了咬嘴唇,忽然說:“愿意做幫工嗎?”

        應(yīng)該說是她引導(dǎo)我作為一個絕世高手之外的平常人如何過日子,我之前甚至沒有想過應(yīng)該干點什么。不干什么我倒是心明如鏡。

        “幫工?”我囁嚅道,希望她進一步指明,她所說的幫工到底是干什么。

        “我們不是什么大戶人家,我們鳳橋鎮(zhèn)也沒什么大戶人家。”那姑娘笑了笑,我看得出她是個好心的姑娘,不管她說什么,我都覺得很受用,“看你人高馬大,力氣應(yīng)該不小,幫我們砍樹,管吃管住。”

        一起上山砍樹的都是些粗莽的漢子,有些也是“外地人”,他們是實實在在的外地人,來到鳳橋鎮(zhèn)做幫工砍樹不只是為了填飽肚子,更是為了微薄的工錢。

        對他們來說砍樹是件既辛苦又快樂的事情。辛苦自不必說,快樂卻在于砍樹是件極其簡單的活計。凡是將繁雜的事做到簡單便有了快樂,就像我曾經(jīng)癡迷于做一個絕世高手,也在于將打打殺殺變成一件簡單的事情,越簡單越像那么回事。

        盡管如此,砍樹和打打殺殺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對絕世高手來說,殺人是件簡單到隨意的事,砍樹可不一樣,雖然簡單卻也少不得精打細(xì)算,慢慢地一斧一斧地鑿,鑿?fù)暌贿呌骤徚硪贿叄缓罂粗脴渎瓜?。相比而言,砍樹隆重得多?/p>

        砍樹的活兒從開春一直持續(xù)到秋末,到了秋末砍樹的事就得歇上一季,靈姑娘家的幫工一個接著一個地走了。外地人“飛天烙”臨走的時候,將身邊的樹撫摸了一遍,好像沒有砍倒這些樹是件很可惜的事。

        “烙頭,這些樹留給你明年開春再來砍么。”一旁垂著粗黑辮子、大眼烏溜的靈姑娘看著飛天烙,笑著說。

        靈姑娘偶爾上山給我們做一頓飯食,今天吃的是散伙飯,她說話的時候卻看著我。

        “明年開春就不知道人在哪兒啦?!憋w天烙遠(yuǎn)遠(yuǎn)地答道。

        “是啊。”靈姑娘一愣神,低頭輕聲說道,“留樹容易,留人難!”

        我不知道她的話是不是對我說的,我總覺得她對我有意無意說的話、朝我有意無意滑過的眼神,都有一層特殊的意味,這讓我很慌亂。

        “靈姑娘,你想留誰呀?”這些砍樹的人立刻活躍起來,嬉笑地問道。吃散伙飯的時候,誰也不把靈姑娘當(dāng)做東家,肆意地滑腔滑調(diào)。

        “當(dāng)然是她的意中人啰!”有人起哄似的接話道。

        “我希望我的意中人是個絕世高手——”靈姑娘瞧著我說。眼里、臉上飽含著羞澀。

        我嚇了一跳,她怎么會有這種古怪的想法?我甚至莫名其妙地?fù)?dān)心她是不是猜出我曾經(jīng)的身份,向我暗示什么。

        “我愿意騎著馬和他浪跡江湖,走天涯!”她繼續(xù)說道,滿臉的心馳神往,似乎已是在快意江湖般。

        “絕世高手有什么好的,浪跡江湖又有什么好!”我感到一陣惶恐不安。

        “你不懂?!膘`姑娘沒有看我,眼神卻暗淡下來,她搖著頭說道,“只是,哪有什么絕世高手呢!”

        她這樣想就好了。我覺得我們的對話應(yīng)該就此打住,我站了起來,拍拍屁股,說:“是呀,哪有什么絕世高手!”

        連我都不是了,這個世上哪還有什么絕世高手。

        但是,很快我就聽說鎮(zhèn)里就有一位絕世高手。他叫錢二,是鎮(zhèn)里濟源堂的一位“刀上”?!暗渡稀笔撬幍昀锴兴幍?,我特意去濟源堂藥店看過一次,他切藥片的手法確實很奇怪,起刀之前不停地用一塊濕布抹著手,好像在思忖一件頗費腦筋的事,隨后深吸一口氣,提起砧板上兩頭彎翹的刀,瞇著眼睛,一只手送藥一只手輕輕上下?lián)u晃,整個身子也上下?lián)u晃,刀起刀落沒有一點聲息。切完一茬,他便瞇著眼睛擦手,欣賞砧板上整齊有序、薄如紙翼的藥片。

        我只看過一次,看過一次之后便放心了。我知道他也許是個好手,或者說行家里手,但決不是什么絕世高手。

        鎮(zhèn)里的人卻不這么認(rèn)為,絕世高手有時是個很吊人胃口的談資,他們談?wù)撈鹚臅r候,一般幾個人湊在一起,竊竊低語,好像他們談?wù)摰氖羌唇?jīng)證實所以也不宜大張旗鼓的事。

        這之后,我在鎮(zhèn)里的街面上遇見過他一次,他攏著袖子從東往西,我低著頭從西往東。那時,我剛剛停止砍樹,我想到鎮(zhèn)上去逛逛,我成天砍樹,對這個小鎮(zhèn)還很陌生。但是鎮(zhèn)里的人對我卻不陌生,因為我是“外地人”。

        一群小屁孩跟在我身后,拍手踢腿地唱著:“紅頭毛,綠牙齒,腳一彈,手一指——”,他們唱到這兒,便有一兩個小孩猛地跑到我身前,用手指著我向后倒退著喊道:“你該死!”

        接著他們一哄而散。這是他們的惡作劇,我知道他們過不了一會兒又像一群蒼蠅一樣圍攏過來。我剛來到這個鎮(zhèn)上的時候,一頭蓬亂的頭發(fā),胡子拉碴,確實像個怪物。在他們的印象里我一直是這樣的怪物。

        當(dāng)我和錢二擦身而過時,這群小屁孩剛剛又唱完切口,他們一齊指著錢二,說:“你該死!”

        錢二明顯被嚇了一跳,他猛地抽出袖子中的手,鉗在兩側(cè),看著眼前紛紛逃遁的小孩們,目光跳躍地挪移到我身上。

        他大概想將怒火發(fā)泄到我身上,但是他的怒火像閃電一樣——像閃電一樣顯眼,也像閃電一樣短暫,他瞇起了眼睛,又?jǐn)n起了袖子,若無其事地從我身邊走過。

        我們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和我一樣空洞無物。

        我發(fā)現(xiàn),靈姑娘也是鎮(zhèn)子里的一位人物——不是說類似錢二行家里手一樣的人物,也不是說她有多高貴,鎮(zhèn)里的人不用高貴這個詞來評判誰——她是那種身邊的人會不由自主聽從她的人物。

        她哥哥聽她的,她的父母也聽她的,整條街道的人都喜歡說“靈姑娘說的”,他們覺得靈姑娘說的成了一種道理,甚至沒有意識到到底是誰賦予了靈姑娘這種權(quán)力。

        靈姑娘將緊挨著她家院子的一間兩廂平房挪給了我居住,這明顯不只是對“外地人”的憐憫了,簡直是一種特殊照顧。我不知道,這和她給我說她的意中人是位絕世高手有沒有關(guān)系。

        平房周圍用石頭砌起了一圈半人高的矮墻,也算是個獨門獨院。靈姑娘那天站在院墻外,忽然一轉(zhuǎn)頭,大聲說道:“西屋里的雜物清理了!”

        我還以為她是指使我干活,因為現(xiàn)在不是砍樹的季節(jié),我也覺得自己該干點什么別的。我正站在那里猶豫,不知道從哪里著手清理,聞聲而至的人卻開始各自忙活了。有人往墻角搬運殘缺的磨石,有人拿叉子將散亂的麥稈堆成垛,有人從房子里往外挑柴火,轉(zhuǎn)眼間院子就變得清清爽爽。

        我問他們清理院子干什么,冬天里圈騾馬嗎?

        他們統(tǒng)統(tǒng)回答我說:“靈姑娘叫清理的嘛!”

        我沒有去問靈姑娘,因為我也覺得這個回答已經(jīng)回答了問題。

        靈姑娘卻看著院子,對我說:“湊合著,住這兒吧?!?/p>

        她的神態(tài),好像要獎賞我似的。我向后退了一步,我不知如何表達我的詫異,過了半晌,我說:“我、我只是個幫工?!?/p>

        “是,你只是個幫工。”靈姑娘有些不高興了,“只是讓你住著!”

        “靈姑娘讓你住,你就住嘛!”旁邊的人湊過來,手里抱著從石頭院子里淘出來的物件,對我說。

        “是呀,靈姑娘讓你住,你就住嘛!”很多人都看著我,不滿地說。

        他們好像都要獎賞我似的。

        我只好住下來了。打從我在石頭院子里住下來的第一天,鎮(zhèn)里的小屁孩們便天天繞著石頭墻,趴在墻頭或躲在墻腳,對著我喊:“紅頭毛,綠牙齒……”

        我以為這一個冬天就要這樣既驚喜又無奈地度過。

        靈姑娘的哥哥靈武有一天中午走進石頭墻院子,他東看西瞄,我站在院子邊,看著神情郁郁的他,以為他要反悔收回院子。

        他慢慢踱步到我跟前,忽然亮開一個架勢,半是馬步,半是擒拿式,斜著腦袋看我,說:“你是個練家子?”

        “我,不會?!蔽覔u搖頭,說。

        他盯著我,好像不相信似的。又或是,這樣一來,他覺得不好收場了。

        我曾經(jīng)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絕世高手,一夜之間掃平了一座馬匪窩堡,現(xiàn)在我再也不會干這種事了,要證明我什么都不會,我什么也不用干。

        “我就知道。”他終于收起架勢,“你什么也不會!”

        他向院子外走去,走到院墻口,又回過頭來,意猶未盡地看著,搖著頭說:“你什么都不會,唉!”

        他永遠(yuǎn)不知道的是,他的一聲嘆息,飽含了我對后半輩子生活的全部寄托。

        靈姑娘有時會從街邊攤子拎回一兩包鹵豆腐和豬頭肉之類的熏燒,扔在廂房外石磨做成的桌子上。她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慢慢地剝開浸透油漬的紙包,招呼我過來喝酒。

        她不喝酒,只是看著我喝,有時也看著石磨上的豬頭肉,支著胳膊肘垂下手腕,捻起一小塊豆腐或豬頭肉,慢慢放進嘴里,輕輕地咀嚼。

        她更像是來陪我嘮嗑聊天的,冬天確實沒有什么事可干。盡管沒有下雪,我發(fā)現(xiàn)一到冬天很多景象便變得白花花的,窗外一片鵝黃般的白色,靈姑娘微紅的臉龐和手腕也煥發(fā)著粉嫩的白色,我越發(fā)沉悶起來,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酒。

        “你怎么不說話呢?”靈姑娘問我。

        她經(jīng)常這樣問我。砍樹的時候,我們住在山上林子里的窩棚里,每隔幾日靈姑娘便會送糧油上山,順便為我們做一頓改善伙食的飯菜。有時我?guī)退魮?dān)子,她走在我身邊,時不時地這樣問我。她好像覺得我應(yīng)該有故事。

        我一般也不回答,就像沒聽到一樣。我不回答,她也便像沒問過似的。那時我想,一個黃毛丫頭,我都可以做你爺爺了,哪來那么多話!

        我的歲數(shù)少說也有五六十歲了吧,自從我倒練武功,又往回長了幾十歲之后,我對自己的年紀(jì)其實已沒有多大把握,我大概像個三十來歲的青壯年,但是我的眼神必定飽含滄桑。

        這回靈姑娘沒有饒過我的意思,她固執(zhí)地看著我。我一時呆住了。

        “你呀,怎么老得這么快呢?!膘`姑娘伸出手撩起我的鬢發(fā),嘴里吹著氣,說,“可是,一絲白發(fā)也沒有?。 ?/p>

        她的手輕柔酥軟,嘴里吹出的氣在我耳邊像水霧一樣滑過,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她的笑臉。

        我對靈姑娘的感情早就開始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使得我覺得這個小鎮(zhèn)有時暖烘烘、甜絲絲的,有時又晃晃蕩蕩、迷迷糊糊的。

        我喜歡坐在石頭院子里,聽著靈姑娘或遠(yuǎn)或近的話音,不管她在和誰說話,我都覺那個聲音正飄飄蕩蕩向我奔來,不到我耳邊不會落地。那種感覺,就像閉關(guān)日久之后走出密室看到第一縷陽光一樣。

        真正的絕世高手幾乎是無暇顧及兒女私情的,一個人一門心思要擠進絕世高手的行列,自然無暇顧及其他。等成了絕世高手,要保持絕世高手的頭銜,更是無暇顧及其他。曾經(jīng)是絕世高手的我,當(dāng)然不例外。

        我僅有的一段感情,發(fā)生在我剛剛成為絕世高手沒多久之后。

        她叫香俠,此外,還有一個更動聽的名字:拾花落。我遇見她的時候,她在江湖上已頗有聲名,但是她還算不上絕世高手??上У氖牵髞硭矝]能成為絕世高手。我說可惜,沒有別的意思,就事論事,不管成為絕世高手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有些人就是這樣,很早就聲名赫赫,卻無論如何努力,終究成不了絕世高手,有些人默默無聞,一夜間聲名鵲起,成了公認(rèn)的絕世高手,比如我。

        我們在一個叫封圣坪的地方相遇,因為我們都恰巧聽說那里有場比試。每隔幾年,封圣坪都有一場封圣會武盛事,各門各派的好手必定聞風(fēng)而至,都想趁此一露頭角,封圣坪也因此得名。

        也是因為我們年輕氣盛,江湖歷練尚淺的緣故吧,若是資歷稍長的江湖高手,聽到這樣的消息是斷然不會貿(mào)然去湊這個熱鬧,后來我們知道,這場所謂的封圣比武完全是幾個江湖閑漢借封圣坪之名搞出的騙局和噱頭。

        當(dāng)然,我寧愿將我們的這份無知和淺薄看做我和拾花落的緣分。

        比武在封圣坪的一塊筑赤土為臺的八卦壇上舉行,兩位對決的高手,一個叫迅雷手童煥,一個叫日月照臨蕭滿天。

        不知道整個事情私底下他們是如何操持的,總之,在比武開始之前,他們信誓旦旦地宣布,不管誰勝了都是天意,得勝者將是當(dāng)之無愧的“武圣”!

        我忽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既惶恐又一肚子的疑惑:怎么?天下之事,竟然由他們兩個比畫比畫就決定了?那我算什么?天下那么多絕世高手算什么?

        當(dāng)他們開始比試的時候我才看出門道,不禁啞然失笑。我斷定這是一場騙局或者精心編排的戲碼,這兩個所謂的中原大俠連高手都算不上,更別說什么絕世高手,他們你來我往的招數(shù)在不入流的武者看來,似有神工鬼斧之意,但是在我這種絕世高手看來,他們每招每式都無端地添油加醋,演得看似天衣無縫,實則破綻百出。

        在我眼里,擂臺上像是跳躍著兩只在麥地里撒歡的兔子一樣。

        最后日月照臨“蕭大俠”遠(yuǎn)遠(yuǎn)地一掌隔空將迅雷手童煥打得“吐血”倒地不省人事,蕭大俠成了當(dāng)之無愧的“武圣”。

        人聲歡呼雷動的時候,我一身輕松地回到客棧。我并不想拆穿他們的把戲,絕世高手只解決絕世高手應(yīng)該解決的問題。我忽然覺得他們很可憐。他們一開始讓我很驚訝,然后是很疑惑,再后來是覺得很好笑,最后我覺得他們很可憐。

        拾花落踢開客棧門,搖著頭氣呼呼地走進客棧。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生氣的樣子,她大概和我一樣看到了比武場上的貓膩,她生氣是因為她只能生氣。這種事對她來說,看穿了又有什么辦法呢?

        她背著一柄烏黑的無鞘劍,我?guī)缀跻谎劬驼J(rèn)出她就是江湖傳聞的香俠。

        我坐在窗沿邊,她站在天井旁,我向下望去,她正抬頭詫異地看著我。

        她忽然撲哧一笑,我知道她笑什么,也忍不住撲哧一笑。

        我們越笑越覺得好笑,她一手扶著肚腹,一手撐著膝蓋,笑得直不起身子,我坐在窗沿邊,抬頭看著天井外的暗淡天空,笑得差點從窗沿邊滾落下來。

        店小二看著我們,他們一開始感到詫異,接著也嘿嘿傻笑,最后所有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來由地哈哈大笑。

        “好個作壁上觀!看劍!”

        拾花落笑夠了,緩緩直起身子,斜眼看著我,嘴角笑意猶存,卻猛地撩手抽出背劍,雙腳一蹬,躥起身子挺劍向我刺來。

        我揮袖蕩開來劍,雙腳一蹬,從天井縱身躥入屋頂。她的劍力并未使到老,這是一招打草問路,借助上躍之勢,她旋動身子,將將落到窗沿,也雙腳一蹬,飛身上了屋頂。

        我們從屋頂打到樹上,又從一棵樹打到另一棵樹上。我們在屋頂和樹木上騰挪,拳來劍往,只覺得酣暢淋漓。

        最后,我們打到一片林子里,這時天色已晚。

        她知道了我是個絕世高手,無論她使出如何匪夷所思的招數(shù),對我來說都像楊枝拂水。她是楊枝,我是水。高手過招境界的差別是很殘酷的,對她來說,她所有的劍招就像掠過水面的楊枝,激不起半點波瀾。

        “不打了!”她忽然將手中的劍往地上一插,仰頭迎著我的來掌,不閃不避,瞪著眼說。

        我硬生生地收住,掌風(fēng)撩起她的秀發(fā),映照在枝葉間透入的斜陽,如一叢暗中跳躍的火苗。

        我意興正濃,沒想到她說不打就不打了,收掌之后我身形前趨,和她面對面站立,幾乎鼻子貼著鼻子。她仍然不退不避,兩只睫毛閃動、灼灼爍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聞到一股使我心如撞鹿的幽香。

        我知道她為什么叫香俠了。

        “你是誰?什么門派?手法怎么如此詭異?還有……”她一連串地發(fā)問,忽然臉色羞赧,后退了一步,搓手低下了頭,再也不敢看我。

        我也不敢看她,只是囁嚅地報出自己的名號。

        我們背靠背坐在一棵高大的水曲柳下,各自望著頭頂其實什么也看不見的夜空,嘒嘒蟬鳴,一時都不知說什么好。

        “鬼影?”良久之后,她沒有回頭,望著天空問我,“這個名號,我怎么沒聽說過?”

        “現(xiàn)在,你不僅聽說,也見過了。”我說。

        “我聽說絕世高手行徑都很詭異。”她猛地跳起來,站在我跟前,歡快地說,“有的怕吃飯被人下毒,隨身帶著象牙筷子,有的出門從不走正堂,嗯,翻窗越墻,還有,現(xiàn)身的時候,先扔出一塊石頭或者隨身物件……”

        我瞪大了眼睛,接著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蹙眉問道,接著也撲哧一笑。

        “可是,你那么年輕!”笑過之后,她盯著我,眼神充滿羨慕和嫉妒。

        后來,江湖上就有了鬼影和香俠這一對鴛鴦俠侶,有鬼影的地方必定有香俠,有香俠的地方必定有鬼影。

        那是我最快意的一段時光,快意到我以為會一直這樣。

        那年冬天鳳橋鎮(zhèn)下了第一場雪之后,我就聽說西窠堡的昆麻子要來了。那時我也才知道,一到冬天,昆麻子便帶領(lǐng)著一幫馬匪四處燒殺搶掠。

        鎮(zhèn)上的人說,昆麻子可是高手中的高手,他騎在馬上,手中的彎刀飛出去,百步之外取人首級,彎刀隨即飛回手中,不沾一絲血跡。

        我理解,鎮(zhèn)上的人所說的高手中的高手,就是絕世高手。

        昆麻子手下有一位悍將,因為腦門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人稱刀疤三,據(jù)說是個兇狠兼沉穩(wěn)的貨色,殺心既起三招之內(nèi)必取人性命,可見也是一位高手。

        他們說起昆麻子,刀疤三的時候,雙手?jǐn)n在袖子里,說到詭異之處,會猛地抽出手,在空中夸張地比畫,好像對昆麻子、刀疤三的欽佩多過害怕。

        我路過的時候,他們會笑著問我:“大個子,沒見過絕世高手吧!”

        我搖搖頭,說:“哪有什么絕世高手!”

        “哈,這個傻大個!”他們見我并沒有加入討論的興趣,紛紛嘲笑說。

        靈武為此又找過我一次,他站在石頭院子里,左顧右盼,見到我,立刻擺起架勢,這回他擺的不是馬步或擒拿式,而是握著兩個拳頭,一前一后略微向上端著,顯出力敵萬鈞之勢。

        “這招叫雙龍出海。”他沉沉地晃動了一下拳頭,說,“可惜你不會拳腳,不然,我們可以一起對付昆麻子!”

        “你打算怎樣對付昆麻子?”我問道,他不禁使我刮目相看。

        “我對付昆麻子,錢二對付刀疤三?!彼昂髶]舞著拳頭,說。好像除了昆麻子、刀疤三,剩下的馬匪不值一提。

        我知道他找過錢二了,而且他們說不準(zhǔn)就是這樣商量來著,我沒想到這兩個人都這么不靠譜。

        “你對付不了昆麻子,錢二也對付不了刀疤三?!蔽艺f。

        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確實很為他們擔(dān)心,放在幾十年前,對付一群馬匪,我自然胸有成竹。幾十年前,我一夜之間掃平了日月堡,既有為民除害的俠義之心,又有博取江湖聲名的一己之私,為了使他們心服口服,我甚至故意赴湯蹈火,先給他們下一道通牒,幾天之后才赤手空拳大大咧咧地趕往馬匪群集的堡子。

        馬匪們見到我,以為是一個迷了路的客商。我走進塢堡,就像不久前從終南山一口氣跑進鳳橋鎮(zhèn)時一樣,馬匪們磨著刀,扎著馬鞍,疑惑而好奇地看著我,壓根兒沒想到我是單刀赴會的。

        我真的連單刀赴會也算不上,我手中只提了一壺酒,連塊鐵片星兒都沒有。

        “喂,哪來的小子!”有人沖我喊道,“不知道爺兒們個個都是滾刀客么!”

        馬匪們在刀口下討日子,滾刀客是他們對自己的渾稱。他們一個個看著我哈哈大笑,好像看到一只羊走進狼窩。

        “讓他來嘛。”有人嘿嘿笑地說道,“今晚慶功,有羊心、羊肝下酒了!”

        我走到一位樂不可支的馬匪面前,喝了一口酒,對他說:“借你的刀使一使?!?/p>

        “干什么?”他驚疑地瞪著我。

        “割下羊心、羊肝給你?!蔽艺f。

        “唬我呢!”他一翻腕,刀口已經(jīng)架到我脖子上。

        一位真正的絕世高手,就是在行無可行之境卻游刃有余,我身形一繞,鋼刀撩過我的后背,他的身子隨之飛了出去,連人帶刀轟隆當(dāng)啷跌落在地。

        我并沒有去拾跌落地上的刀,而是繼續(xù)一步一步地前行,幾名受驚的馬匪前后腳沖了過來,都眨眼間連人帶刀飛了出去,我從路過的鐵匠鋪順了一把沒有開鋒的鬼頭刀,一路殺開了去。

        他們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出手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如何出手的。

        我有個習(xí)慣,打斗的時候,從不猶豫,也不去琢磨使過的招式、手法有何得失,拿捏的分寸有無欠妥或生疏、強扭之意,我只需一鼓作氣,就像戲臺上的唱念做打,行云流水一般。

        事后,我會瞇上眼睛,像過大戲一樣,將整個對決的場景重演一般復(fù)盤一遍,細(xì)到端枝末節(jié)都清清楚楚,連對手的虛張的毛發(fā)、血絲密布的眼孔都?xì)v歷在目,那些個對手又在我眼皮子底下倒下一次。

        而我更加確信,他們應(yīng)該倒下。

        問題是,我早已不是什么絕世高手了,我倒練武功幾十年,根本連高手都稱不上。我閉上眼睛都能想象當(dāng)一群兇狠至極的馬匪沖進鎮(zhèn)子燒殺搶掠時,我該怎么像個絕世高手一樣對付他們。但是,我怎么想,都不能使時光倒回幾十年前,我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

        好在昆麻子并沒有說來就來。

        將來未來的馬匪,對鳳橋鎮(zhèn)人來說就像欠著的債,橫豎攪著人不舒服。鎮(zhèn)上的人覺得應(yīng)該派人去打聽一下,商量來商量去,他們覺得我最合適,因為我是個“外地人”。

        靈姑娘說:“你去一下也好,一直往北去,不管有沒有消息,兩天后回來。”

        第二天一早,我?guī)细杉Z,提上一壺酒就一直往北走。這條路是上山砍樹必經(jīng)之路,我走了很多次,并不陌生,只是以前是跟著別人走,現(xiàn)在冰天雪地,到處是一片白茫茫,幾乎看不到人跡,偶爾有一兩只活物從我身前跑過,不是驚慌失措的麂子,就是趴在雪地里像劃水一樣的野兔。

        按理說,一天的路程就能到達西岔鎮(zhèn),在鎮(zhèn)上可以打聽到馬匪的消息,但是到了天快黑了,我仍未看到西岔鎮(zhèn)的影子,我想,可能是迷路了。

        這倒無所謂,我找了個背風(fēng)的山石地,掃清一塊積雪,點起一堆篝火,心想挨過一晚,明天再往前走一段,餉午往回趕,不管有沒有消息——沒有壞消息也應(yīng)該算得上是個好消息。

        坐在地上,喝著酒吃著干糧,寒冷的北風(fēng)從耳邊頭頂呼嘯而過,遠(yuǎn)遠(yuǎn)近近不時地傳來雪塊滑跌和樹木斷裂的聲響,有時輕巧得像踢踏的腳步,有時沉悶得如同響雷。我想,如果我仍然是一位絕世高手,這會兒該在干什么呢?

        我曾經(jīng)在冰天雪地里追趕一位對手,他像一只銀狐,只有在冬天大雪紛飛的時候出現(xiàn),一到開春便蹤跡全無,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銀狐有踏雪無痕的絕技,從這點上來說,他也是位絕世高手,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你明明知道有兩個人,卻始終只看到自己的腳印是件很詭異的事情。那些敗在他手下的高手,應(yīng)該是輸在心魔上,曠日持久的追趕,最后像自己在追趕自己,定力不濟之人,陷入魔障之后就會自己和自己打斗,自己殺了自己,倒地之時已然分不清是自己死了還是對手死了。

        我也差點著了他的道,一路追趕,一路越來越煩躁不安,疲憊至極想稍稍歇息,他便如陣陣夜風(fēng)似的嘿嘿冷笑。那笑聲忽遠(yuǎn)忽近,如鬼魅如山魈,令人毛骨悚然。我可是名副其實的鬼影呀,移形換影神出鬼沒我本是高手中的絕世高手,這種笑聲,于別人也許是追魂索,于我卻是一種激起斗性的挑逗,我漸漸冷靜和敏銳,暗暗琢磨這笑聲里的名堂。

        他的笑聲不是從喉嚨,而是從肚皮中發(fā)出來的,在大雪封山的樹林子里也能傳出兩三里遠(yuǎn),散漫開來很難分清遠(yuǎn)近虛實。我漸漸摸清了他的門道,當(dāng)他一聲聲地“嘎咕”的時候,我從一棵樹躍到另一棵樹,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后。他依然站在雪地上,披著一件敞開的翻毛羊皮襖得意地叫喚著。當(dāng)他轉(zhuǎn)過身來,想從另一個方向繼續(xù)戲弄迷惑他的對手時,他看到了我。

        他真的像見到鬼一樣,“撲通”一聲鉆進雪地,像牛犁翻地一樣往前跑,我循著蛇路越過前去,一劍插在他的背上。

        這些都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其實那位“銀狐”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惡棍,只是行為詭異,招人嫌嫉,我窮追不舍殺了他,也不過是爭強好勝而已,我沒有辱沒絕世高手的稱號,卻于匡時濟世的俠義之本有何增益呢?

        好在我早已不是什么絕世高手了,麻煩也正麻煩在我再也不是什么絕世高手了。我?guī)资甑牡咕毼涔Q不是白練的,這種練法前無古人估計后也無來者,我倒行周天逆轉(zhuǎn)經(jīng)脈,一點點消耗去大半功力,然后將各種混亂的拳法融合在一起,時長日久,以至于經(jīng)脈錯亂,滯澀難轉(zhuǎn),如果勉強奮力打出一拳,必定半天收不回手。

        我剩下的一點能耐,大概就像終南山腳下那個愣頭青所看到的,只能像只鳥一樣在石頭上亂飛了。

        我胡思亂想了一程,靠在石壁上,正準(zhǔn)備閉眼睡去,忽然看到一個踉蹌的身影在雪地里踟躕。蒙眬的月色映照在雪地上,那個身影雖然細(xì)小,卻十分清晰,前后來來回回彎腰屈體地磨蹭了幾步,好像抬頭向我這邊有火光的地方望了一眼,猛地一頭栽倒在雪地上。

        我盯著那個倒下去的影子,等著他站起來,他卻始終一動不動。我快步走了過去,發(fā)現(xiàn)是一位裹著棉披風(fēng)的女子,身子僵冷,鼻息微弱。我將她抱至石壁下,撥旺了篝火,希望她醒轉(zhuǎn)過來。

        半夜時分,她倒是醒過來一次,扶著石壁站起來,驚慌地看著我,剛想抬腿又軟軟地摔倒,渾身顫抖,接著又昏迷了過去。

        我看了看天色,這時紛紛揚揚又下起了雪花,我想這樣下去,她多半會凍死。我脫下襖子給她裹上,灌了幾口酒,背起她朝來時的路走去。

        半路上,我不時回頭看看,她腦袋耷拉在我肩膀上,開始有了點氣色。她的身子顫抖抽搐著,我像背著一只氣息奄奄的兔子。

        我曾經(jīng)像這樣背著拾花落心急如焚地奔跑,拾花落嘴里吐著血,我回頭看她一眼時,她便睜開眼也看我一眼,眼里含著哀怨和得意。

        “你一掌打死我,不是更好嗎?”她氣若游絲地在我耳邊說道。

        我心亂如麻,加快腳步向前奔跑:“你死了,我也一掌劈死我自己就是了!”

        “死不了!”拾花落在我肩上格格地笑著,盡管她笑得很痛苦,但是我知道她也笑得很安心。

        那天,我應(yīng)邀和號稱蘇十郎的蘇公丙比試。我原本答應(yīng)了拾花落遠(yuǎn)離江湖和無謂的爭斗,但是收到蘇公丙的戰(zhàn)書,我還是不動聲色地赴約了。作為一個絕世高手,沒有什么比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試更重要的事了。蘇公丙以劍術(shù)聞名,據(jù)說一套探花劍法以不封、不架、不粘而進為要,干凈利索因勢而動,于漫天飛花落英之處意動劍至,指哪朵便能刺中哪朵,凌厲無比。只是我覺得,他的劍法取名探花,雖托以照比落英繽紛之意,實有自以為江湖之中,劍法不出三甲之隱喻。

        蘇公丙披著斗篷戴著笠帽,臉面也罩著面罩,我知道蘇公丙一向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連話也懶得說,向他拱了拱手,以示可以開打了。

        誰知蘇公丙傲慢地站立著,并不還禮,卻問道:“一個人?”

        我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和我形影不離的拾花落,但是作為一個絕世高手,他不應(yīng)該問這樣的話。

        “當(dāng)然,一個人!”我說。

        “不,你有雜念!”他卻盯著我,搖著頭說。

        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憋著嗓子。他說的話很古怪,看不清的神情也似乎很古怪,我知道蘇公丙是個古怪的人,但是不知道他是個事事古怪的人。

        “少廢話!”我不想和他啰唆,踏上一步,亮開架勢說。

        “真正的絕世高手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你做不到,我勸你還是干脆和你喜歡的人退隱江湖,過你的神仙眷侶的日子!”他一側(cè)身,沒有開打的意思,卻陰陽怪氣地說。

        我沒有說話。

        “你舍得哪一樣?”他又緊盯著我,問道。

        我低首默想。

        “兩樣都不舍,難道江湖聲名和威望對你就那么重要?”他跺腳咬牙說道,語氣也甚是奇怪。

        他提劍向我刺來,我順勢一抄,劍身向外蕩開。我沒想到聲名赫赫的蘇公丙劍道如此綿軟無力,正疑惑時,他已轉(zhuǎn)身掩面向前奔去。

        “站??!”我趨身上前,揮掌向他后背擊去。

        他猛然站住,那一掌便結(jié)結(jié)實實地?fù)糁兴蟊?。他踉蹌向前,扶著一棵樹,扯掉面罩,嘔出了一口鮮血。

        “好哇,打死我,打死我你就解脫了!”他回過頭哀怨地看著我,冷笑著說。

        我登時呆住了,被我一掌打得吐血的竟然是拾花落!

        “你!”我撲過去扶住她,實在搞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扮成蘇公丙。

        “我就是想弄明白,在你心里,是我重要,還是做一個絕世高手更重要。”她大口地喘著氣,艱難地說道。

        我心亂如麻,立刻雙手頂住她后背,給她運氣療傷,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她終于不再感到氣血翻涌,我趕緊背起她向臨近的雙灣鎮(zhèn)奔去。

        好在我擊在她后背的那一掌本意試探,只用了六七成的力道,經(jīng)過雙灣鎮(zhèn)名醫(yī)甄一門的細(xì)心調(diào)理,拾花落的內(nèi)傷很快就沒有什么大礙了,但是為了不落下病根,要好好靜養(yǎng)一段時日。

        那段時間,我們住在醫(yī)館邊的客棧,再也沒有討論過那個話題。我知道拾花落的心結(jié)并沒有去除,她時常對著窗外發(fā)呆,好像一肚子的話想說卻不知怎么說。

        我卻已經(jīng)有了決斷,待到了結(jié)兩三件未了之事,就和她一起退隱江湖。我沒有直接告訴她,是覺得多說無益,又隱隱約約感到,江湖上的事,了結(jié)一件也許會牽起三五件。說真的,有時我也不知道何時是個頭。

        沒想到的是,拾花落卻悄無聲息地走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我發(fā)了瘋似的天南地北尋找了大半年,始終音信全無。

        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從此江湖上沒有了香俠,沒有了拾花落,沒有了鴛鴦俠侶。

        后來有人說,她去了一個叫百花谷的地方,那里百花盛開四季常春,我想應(yīng)該是那樣,至于百花谷在哪兒,誰也不知道。

        天蒙蒙亮?xí)r,我便回到鳳橋鎮(zhèn)。

        我才出現(xiàn)在鎮(zhèn)北的山坳,鎮(zhèn)子里就響起了邦邦的鑼聲。聞聲而至的人看到我背著個半死不活的女人跨橋而回都感到詫異,他們問七問八,我一概不理,徑直回到院子,將背上的女人放到炕上。

        “昆麻子呢?”靈武看了好一會炕上的女人,忽然回過頭來,問我。

        我沖他搖了搖頭,然后又沖所有的人搖了搖頭。他們?nèi)繃诳贿叄孟褚冗@個女子醒來,一并審問清楚是怎么回事似的。

        靈姑娘走了進來,將所有的人連我一道轟了出去。我貓在屋外,日上三竿時,靈姑娘出了來,對我說:“她醒了,只是一句話也不肯說?!?/p>

        她抬腿要往院子外走,我站了起來,說:“靈姑娘,你看,一個女人,你看——”

        我是想說,一個女人留在我這兒畢竟不方便。靈姑娘白了我一眼:“你背回來的,你自己看著辦?!?/p>

        我愣在哪兒,她撲哧一笑,說:“她有了身孕了?!?/p>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一口氣背回兩條人命。

        “沒什么,就是累的,又冷又餓,等她好了不會走嗎!”見我傻傻愣愣更是為難,靈姑娘這才說道。

        鎮(zhèn)上的人都以為我背回的女人醒過來之后會悄悄地走掉,但是她自從安頓下來后,就沒有走的意思。她一開始會防備著我,我一走進屋子,她便一手護著肚子,一手護著上身,驚慌、遲疑地看著我。

        我立刻舉起雙手,在屋子里轉(zhuǎn)上一圈,要不找個地方坐下,要不拿起我要找的物件趕緊出去,我比她還要害怕驚擾她。

        鎮(zhèn)上好事的人時不時來到我的屋外張望。

        “她在收拾行李。”葫蘆笑著歪過腦袋對我說,“挺周正的女人,可惜是個啞巴,嗯,雪一停,她就走了?!?/p>

        說著,他沖我惋惜地?fù)u搖頭。

        我知道她沒有什么行李,她在整理屋子,她唯一留在這里的理由是不停地整理屋子。我的這個破屋子實際沒有什么東西好整理的,但是她就是整理個不停。

        “雪一停,她就走了?!蔽乙策@樣對靈姑娘說。

        靈姑娘便看看天,好像這個雪不會停似的。

        “生下娃子,她就會走了?!膘`姑娘總是比別人看得遠(yuǎn),她笑了笑這樣對我說道。

        我忽然覺得這是個沒完沒了的事。

        我決定送她回去,于是借來了一輛破馬車,修好了車轱轆,裝齊了車平板。靈姑娘問我這是要上哪兒去。

        “送她回去。”我悶聲悶氣地說。

        “往哪兒送?”靈姑娘瞪著眼睛,“生下娃子,她就會走了。”

        她的意思是我無須多此一舉。

        是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少一事未必不會多一事。

        世事就是這樣。江湖上向來有“金洗手、銀歸隱,銅鐵頭”的說法,遠(yuǎn)離江湖紛爭,最好的辦法是金盆洗手,其次是悄然歸隱,再其次是有一身硬功夫。不過這也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金盆洗手也好,歸隱也好,就算真想從此不問江湖事,仇家冤家不答應(yīng),人情世故也不答應(yīng),有時因為一場金盆洗手反而鬧得沸沸揚揚。

        破馬車修好之后,第二天又壞了,納悶之余,我又將馬車修好,轉(zhuǎn)眼它又壞了,我修好什么地方,它就壞在什么地方。

        “我哪兒也不去!”當(dāng)我再一次準(zhǔn)備修好馬車的時候,那個我一直想送走的女人站在門口,看著我,說。

        她忽然說話,將我手中的榔頭嚇得掉落在地。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又說了一遍:“我哪兒也不去!”

        她說話有點像靈姑娘,她說她哪兒也不去,就像腳下立刻釘了釘子。

        “行,等你生下娃子。”我撿起榔頭,看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肚腹,繼續(xù)修補馬車。

        “我不會生下娃子!”她又?jǐn)蒯斀罔F地說。

        我困惑地看著她,這個事又沒完沒了啦。

        “我不會生下娃子!”她慢慢蹲到地上,痛苦地說道。

        她每句話都要說兩遍,這也許是長期沒說話的后遺癥。

        “你會生下娃子。”我安慰道。

        “不,我要殺了昆麻子,殺了昆麻子!”她抬起頭,看著暗沉的天空,眼里透著仇恨,說。

        我大概明白了,我背回了一個想殺死昆麻子的大肚女人。

        “你殺不了昆麻子?!蔽艺f。

        她猛地站起,飛身撲了過來,奪過我手中的榔錘,用錘柄指著我的胸脯,冷冷地看著我。

        “你殺不了昆麻子?!蔽胰匀徽f道。

        整個冬天,昆麻子沒有來,鎮(zhèn)上的人就覺得昆麻子不會來了,我也覺得昆麻子不會來了,她也沒有走。

        總之,事情顯得有點錯亂,該來的沒來,該走的沒走。

        開春之后,鎮(zhèn)上的人又開始陸陸續(xù)續(xù)上山砍樹,我對靈姑娘說,我不去砍樹了。我以為她會很奇怪,但是她很平靜地說:“我知道,砍樹養(yǎng)不活女人和即將出生的孩子?!?/p>

        “你說過,生下娃子,她就會走了。”我有點抱怨地說,好像靈姑娘的話第一次說了不算數(shù)了似的。

        “桂英不會走了?!膘`姑娘從木盆里旋出一個白白胖胖的蘿卜,她的手也浸泡得紅紅白白,停在我眼前的目光像是要看透我,她接著低下頭,說,“她在等昆麻子?!?/p>

        “這房子——”我說。既然做不了幫工,我覺得應(yīng)該退回房子。

        “等你有了錢,可以買下來?!膘`姑娘并沒有看我,一只手在水里摸著,說。

        我沒有作聲,靈姑娘像是仍有話要說。果然,她雙手搭在盆邊,好像忘了要做什么,說:“不是北山塬,就是南川口,年年鬧馬匪,今年卻安生了?!?/p>

        安生了反倒不踏實。

        我也不踏實,比他們還要不踏實。昆麻子正在路上,也許來,也許永遠(yuǎn)不會來。

        我說:“到底有幾個昆麻子?”

        “你問得倒好?!膘`姑娘看了我一眼,說,“當(dāng)然只有一個!”

        我說:“只有一個就好?!焙孟裰挥幸粋€我就可以踏實一點似的。

        “有什么好的,一個就夠我們受的!”靈姑娘倒出盆子里的水,說。

        我想,也許吧,只有一個昆麻子,至少不是個沒完沒了的事。

        那天,出去砍樹的人都回來了,他們說,昆麻子來了。

        我正在河邊放鴨子,鴨子在河邊排成隊,走走停停,他們經(jīng)過我身邊時,都說,昆麻子來了,你還放什么鴨子。

        昆麻子來不來我都得放鴨子,有些事情很難輕易改變。當(dāng)然我也不只是放鴨子,我時不時地上山打打獵。我打獵更像放鴨子,空著手沿著上山砍樹的路走出鎮(zhèn)子,慢慢從另一條山路上山,然后背著一頭野豬、麂鹿或者幾只野兔回來。

        鎮(zhèn)上的人對我打獵的方式很不解,總覺得我不像是在打獵物而是撿獵物。

        “人家打獵,用弓箭、叉矛、夾套,你就用兩只手?”

        我并沒有解釋,我空手打獵他們已經(jīng)很難相信,如果我說我打獵不是靠著兩只手而是一雙腳,大概更沒有人相信了。

        “他靠的是運氣!”鎮(zhèn)上的人最后只好這樣說。

        當(dāng)我還是個絕世高手的時候,偶爾,我也需要一點運氣。只是現(xiàn)在,運氣這種東西,不是我能消受的。

        當(dāng)年我在武當(dāng)山下和玄空道長比劍,他使的是正宗的太極六十四路兩儀劍法,劍招此消彼長精妙無比變化多端,而我對劍法的理解卻是大道至簡,以為一通百通,天下武功盡可融會貫通不過如此,幾招下來我就知道自己太過自以為是了。武當(dāng)畢竟是武當(dāng)。

        但是我有一項能耐,邊打邊學(xué)現(xiàn)買現(xiàn)賣,玄空道長不明底細(xì),以為我是仔細(xì)鉆研了太極劍法才斗膽來和他比試的,見自己的劍法無論如何變換,我都能以陰陽相克相生的劍招和他糾纏,以至難分難解。

        于是他使出了兩儀劍法中的“日月乾坤”勢,這招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了。他的劍在左右兩手之間轉(zhuǎn)換,畫著一個個劍圈,一個劍圈裹著一個劍圈,寒光閃閃綿綿不絕,一招之中包含了無窮無盡之勢。

        更要命的是,劍圈乍起形如拳砵,猛然攻至近身卻大如傘蓋。

        我想起早些時候和漠北高河比試的時候也是這樣,不知他使的什么障眼法,一柄玄鐵劍在他身前身后時細(xì)如匕首,伸到我眼前時卻大如砍刀,使人心驚肉跳。我來來回回和一把匕首和砍刀周旋,免不了心大心細(xì),所見景物也錯亂地忽大忽小起來,如同一只螞蟻和一頭大象在眼前跳躍。

        和高手對決就有這樣的樂趣和肘腋之變。在雪地里追趕行跡詭異的銀狐,招架聲東擊西的雷震子的錘子,以及假手何圣忽然多出來的一只手,都是考驗?zāi)闶遣皇莻€真正的絕世高手的不二選擇。

        對付漠北高河,我要不如同一只螞蟻一樣拱翻大象,要不像一只大象一樣踩死螞蟻,這兩樣都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辦到的事。螞蟻拱翻大象和大象踩死螞蟻都一樣難。

        我最后繞著漠北高河轉(zhuǎn)圈子,忽左忽右忽前忽后,無論他的玄鐵劍變成頭發(fā)絲還是青龍偃月刀,我全然不理,變幻著身影在他身邊周旋。很快漠北高河抓了狂,一劍砍在一棵龍爪樹上,半天拔不出來。

        對付玄空道長的日月乾坤劍勢,我也只能如此,他畫劍圈我繞著他跑大圈,但是他的功力畢竟比漠北高河高出一截,步罡踏斗紋絲不亂,他的劍圈仍像一張張撒出來的漁網(wǎng)。

        這是一張張刀光粼粼的漁網(wǎng),一旦被罩住,立刻會身首異處。我晃到玄空道長身后,以為他必定會轉(zhuǎn)過身來防備我從后背攻擊,誰知這老道怒喝一聲縱身凌空而起,自空中撒出了一張更大的漁網(wǎng)。

        望著那張光影翻滾的漁網(wǎng),我頓覺無所遁形,我知道水中的魚大概也是這樣,看著一張浸潤而下的網(wǎng),如同中了邪一樣。那一刻,我想,我再也做不了絕世高手了,于是像要摒棄自己似的,嘿嘿冷笑,雙眼一閉,舉起手中的劍直直地向劍網(wǎng)中心刺去——

        只聽見“當(dāng)啷”一聲響,我睜開眼睛,看見地上掉落著兩把斷劍。我想跑開去看看我身首異處是什么模樣,抬頭卻看到玄空道長站在我身側(cè),瞪著血紅的眼睛吹著胡子一臉古怪地看著我。

        “我很難看嗎?”我問他。我覺得我已經(jīng)被他的劍網(wǎng)絞得不成樣子了。

        他依然瞪大著眼睛沒有說話。我看看前胸,又看了看左膀右臂,很奇怪,我竟然完好無缺。

        “你撿回了一條命!”玄空道長終于一跺腳說。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斷劍,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我說,“我沒見過你這樣的傻小子!”

        他意思是我破解了他的“日月乾坤”靠的是運氣。我也承認(rèn)這是運氣,任何劍招都有破綻,可我確實沒有把握斷定玄空道長的劍網(wǎng)最大的破綻是其中央,雖有背水一戰(zhàn)的勇氣,也是兇險非常。做個絕世高手,有時也需要一些運氣。

        但我打獵靠的不是運氣。我知道的是,如果在一些小事上也時時靠運氣,那么肯定做不了大事。當(dāng)然,我現(xiàn)在也不是什么絕世高手了,也未必需要做什么大事。

        鎮(zhèn)上一些小伙子也跟著我去碰運氣,他們真像一副打獵的樣子,刀叉箭棍呼前擁后,好像要將一座山的野物一口氣給端了。

        我背著手不聲不響地走著。走著走著,他們便不見了,我只聽到他們時而嘈雜時而輕巧的話語聲。

        寂靜的山嶺,每一種聲響不管或遠(yuǎn)或近都像一個信物,翻山越嶺傳到我耳邊。我能聽到潺潺流水盤盤繞繞從西流到東,嗖嗖的風(fēng)聲像梳子一樣一遍遍篦過蒿草林木,各種跳躍的鳥鳴在山澗回蕩,以及我追尋的獵物的鼻息一時粗淺一時深重。

        我甚至聽到北山嶺砍樹和放樹的聲音,從這些聲音到我耳邊已經(jīng)頗費周折,我仍能分辨出它們的方位和時間,清晰得如同路邊開在腳下一簇簇的老虎花。這些花都怒放盛開,在我看來卻有先后順序,因為我還能聽到它們花瓣舒展開的聲音。

        作為一個絕世高手的時候,我的耳朵從沒有這么靈光過,我的耳朵包含了整個世界,以前我沒有發(fā)覺,現(xiàn)在整個世界跑到我耳朵里來了。

        我用耳朵發(fā)現(xiàn)了獵物,然后突然出現(xiàn)在一臉茫然的獵物面前,伸手一擊,獵物便暈倒在地。我早已沒有了繁雜的招式,所有武功倒練后,只剩下這種化千百種可能之勢于猛然一擊。一擊之后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就好在,獵物不會和我過招,只會試圖逃走或者暈倒之后連逃走的意圖都沒有。這也就是現(xiàn)在的我,我猛力一擊,只能拍暈它,如若我還是個絕世高手,不管什么獵物都只會落得全身骨裂、魂飛魄散的結(jié)局。

        我背著獵物出現(xiàn)在那群圍著圈尋尋覓覓的小伙子們面前的時候,他們便從四面八方?jīng)_過來圍住我。整個打獵過程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們驚羨地看著我,仿佛我是一只松鼠,將獵物儲藏在某個地方,偷偷摸摸地去取回來就是了。

        “你干嗎不扛多幾只回來?”他們問我,伸手在獵物身上摩挲,卻連個流血的窟窿眼都找不到。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足矣。”我說。

        “我們還是兩手空空呀!”他們憤憤不平地說道。

        “那就輪流扛回去吧,見者有份。”我說。

        他們便七手八腳地扛起獵物,回到鎮(zhèn)子的時候,又是前呼后擁,好像這頭獵物是大伙兒合謀的收獲似的。

        葫蘆問我什么時候背只老虎回來,我沒有回答。我想,這可能是要靠運氣的,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老虎的蹤跡,而且對于能不能一掌擊暈一只老虎心存疑慮。我倒練幾十年功夫,拍暈一只兔子、麂鹿或者野豬不是什么難事,拍暈一只老虎,我得掂量掂量。

        桂英也聽說昆麻子要來了,她腆著肚子從炕上挪過來,腳尖點著地面,像蝸牛的觸角似的左右試探。

        她好多天沒有落地了,想知道腳下得地是硬的還是軟的。對她來說,地果然是軟的,她搖搖晃晃地站著,忽然一仰頭,滾出兩行熱淚。

        “啊,真不是時候!”她捶著自己的肚子說。

        當(dāng)然不是時候,對她來說,昆麻子來得不是時候,娃子將要出生的也不是時候。

        靈姑娘跨了進來,我感覺她像是從窗戶口躍進來似的。

        “桂姐,趕緊收拾了,走啦,走啦!”她磨轉(zhuǎn)著身子,想動手收拾,但確實又不知該收拾什么好,干脆拉起女人往屋外走。

        “去哪兒?”女人問道。

        “北山嶺?!膘`姑娘詫異地看了我和女人一眼,說,“大伙兒都動身了,躲得一時是一時!”

        “我哪兒也不去!”桂英站在門口,望著鎮(zhèn)口的牌坊。

        “桂姐,昆麻子殺人不眨眼——”靈姑娘著急地說。

        “昆麻子有多兇狠,我比你們更清楚?!惫鹩⒗淅涞匦α诵Γf,“我說過,我要殺了昆麻子!”

        靈姑娘望了我一眼,一跺腳忽然說道:“你殺不了昆麻子!”

        我嚇了一跳,差點以為她是在指責(zé)我。

        “現(xiàn)在不是時候。”我說,“你殺不了昆麻子?!?/p>

        “就是,為了肚子里的娃子,也要躲一躲!”靈姑娘說。

        “不,要不我們殺了昆麻子,要不昆麻子殺了我們!”桂英撫著肚子,凄楚地一笑,說。

        靈姑娘又無助地望著我,我也無助地望著她,她的話對桂英這個女人總是沒有半點效用。

        一群人從石頭院墻外走過,他們扶老攜幼,拖著牲口,牲口的貨架上馱著大大小小的包袱,包袱外扣著大鍋小罐。他們一隊隊地走過,整個鎮(zhèn)子就顯得空空落落,漸漸地沒有了聲息,只剩下來來回回?fù)淅庵岚虻镍B雀和驚慌失措的雞鴨梗著脖子在各個角落里奔走,時不時地發(fā)出一兩聲孤寂的鳴叫。

        剩下的人都是些平時喜歡耍槍弄棒的青壯年,他們有時三五一群坐在沿街的門板前呆呆地望著鎮(zhèn)子口,有時在街上游蕩,相互之間也沒有多少話,倒像是相互間充滿了敵意。有時,整個鎮(zhèn)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不知道人都跑哪兒去了。

        沒人的時候,錢二便出現(xiàn)了,他背著兩只手從鎮(zhèn)東走到鎮(zhèn)西,又從鎮(zhèn)西走到鎮(zhèn)東,從他的腳步聲我也聽得出來,他來來回回將鎮(zhèn)子的每個角落都走了一遍又一遍。

        他走到我的院墻邊時,停了下來,對我說:“你干嗎?”

        我在削木劍。我將一根根兩指粗的臘樹枝削成一柄柄木劍,說是劍,其實只是將樹枝兩邊削平然后削尖,留一個手柄,這就是一把像模像樣的劍了。

        “削這么多木劍干什么?”沒等我回答,錢二哼了一下鼻子,說道,“你應(yīng)該躲到北山嶺去!”

        “多?不多。”我端起削好的木劍,瞇起一只眼瞄了瞄,說。

        “你見過馬匪嗎?”錢二猶豫了一下,走了進來,坐在我身邊。他扭頭望著身邊一堆木劍,一臉的古怪。

        “見過?!蔽艺f。

        “馬匪,都是些烏合之眾!”錢二卻好像不大理會我的話,接著說道。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但是我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些干什么。

        “可是,我們更像烏合之眾。”錢二忽然搖了搖頭,看著我,說,“我們應(yīng)該推選一個頭頭!”

        我又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但是更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些干什么。

        錢二看著我,他的眼神有點慌亂。我知道他覺得我們急需一個頭頭,他也想病急亂投醫(yī),自己來當(dāng)這個頭頭。

        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錢二比我更適合做個頭頭,我沒想過要做個什么頭頭,而且也實在不需要一個揮舞著木劍的頭頭。

        “你們聽我的!”桂英靠在門框邊,看著鎮(zhèn)北方向暗淡的天空,說。

        “你不行!”錢二回過頭去,驚恐地說道。

        “我對付昆麻子,你和靈武對付刀疤三,剩下的人三人一組,這幫馬匪絕計討不了好去!”她不動聲色地說道。

        “不,我對付昆麻子!”錢二站了起來,拍著屁股說。

        “不,我對付昆麻子!”桂英寸步不讓地說。

        他們放著幾十個馬匪不管,卻來搶一個昆麻子,我有點哭笑不得。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只是錢二和桂英爭搶昆麻子,靈武和錢二也在搶昆麻子,鎮(zhèn)上許多人都在搶昆麻子,好像昆麻子是個有了標(biāo)記的獵物。

        就像錢二說的,我們還是一群烏合之眾,只是大家最后都聚集到我的院子中,好像守著這個院子,就可以守住昆麻子似的。

        桂英的肚子里的娃子卻越來越不安分了。一頭是說來沒來的昆麻子,一頭是想出來卻出不來的娃子,桂英左右控制不了局勢,更是拿那一堆自說自話的人沒有半點辦法,終于她沖我喊道:“叫他們都給我滾出去!”

        院子里的人都驚慌地看著她,就像看到了昆麻子。

        我們都沒有料到,昆麻子會是抬著轎子、打著鼓、敲著鑼、吹著嗩吶來到鳳橋鎮(zhèn)的。

        他們一路吹吹打打,鼓樂手們吹奏的大概是《南歌子》,我們在院子里聽來像一群嗡嗡叫的黃蜂。

        轎子停在了鎮(zhèn)口的鳳橋邊,鼓樂手和轎夫們便小心翼翼地縮在一邊,愁悶地看著河對岸。

        “有人來娶親了!”打聽回來的人趴在石頭院墻上沖我們喊道。

        “昆麻子來了!”接著跑回來的人又沖進來喊道。

        院子里的人呼啦啦地跑向鎮(zhèn)口,消息越來越準(zhǔn)確:昆麻子來了,幾十名馬匪堵住了鎮(zhèn)子?xùn)|西出口,我們被困住了。

        院子里剩下的人也立即一哄而散。有的人跑出院子之后又折了回來,對天對地吆喝了幾聲,又跑了出去。

        就像錢二說的,我們是一群烏合之眾,昆麻子沒來的時候是這樣,昆麻子來了,我們更是這樣。

        桂英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她戴著一頂斗笠,遮住了大半個臉面,一手提著劍,一手扶著肚子,一步一頓地向外走去。

        人影在石頭墻外來來回回地奔跑,到處都是吆喝聲、慌不擇路的腳步聲、拍打街邊房門的咣咣聲,以及刀來劍去的打斗聲。

        我背起一個敞口的麻布袋子,袋子里裝著幾十柄木劍。我向身后探了一下手勢,剛剛好,只要一探手,我便可以從身后抽出一柄木劍。

        一走出石頭院子,我立刻就像一個猛子扎入盡是鴨子在撲騰的水塘,我覺得自己也立刻變成了一只鴨子。

        我覺得自己是只鴨子,卻好像第一次遇到水一樣遲疑,我是一只很久沒有蹚過水的鴨子。

        桂英站在街口北側(cè)一棵歪脖子棗樹下,她側(cè)著腦袋,劍尖杵在地上,斗笠向前傾著,遮住了整個臉面。這樣一來,好像誰都將她忽視了,有一兩個馬匪跑到她身邊,猶豫了一下,又跑開了。他們不急著收拾她,她也不急著收拾他們。

        錢二站在巷子口,用一塊黑布裹住了腦袋,身上罩著一件黑色的斗篷。他忽然從斗篷后亮出彎刀時,著實能嚇人一跳。他有時左手出刀,有時右手出刀,就像在斗篷后變戲法似的。

        靈武帶著一幫人向前猛沖,沖了一段,發(fā)現(xiàn)對方人多勢眾,又掉頭往回跑,這樣來來去去,像一只找不到洞穴的老鼠。

        這樣一直混戰(zhàn)下去,我想就沒有我什么事了,我坐在院墻邊一堆石頭上,看著這個亂糟糟的場面,覺得很奇怪。

        我奇怪的是,我坐在這里卻恍如隔世。幾十年前熟悉的場面,如今看來變得如此陌生,我像看到一面鏡子,鏡子里的人都在往鏡子外跑,好像誰也不想多呆那么一會兒。我仿佛在看幾十年前的事,仿佛幾十年前的事又全然變了個模樣。

        鎮(zhèn)東邊忽然響起了號角聲,一高一低,兩個執(zhí)牛角的馬匪鼓著腮幫子,嗚嗚地吹著,漆黑的牛角像高高翹起的尾巴。

        馬匪們立刻三五成群地撤回到鎮(zhèn)口,我以為這是鳴金收兵了。一個馬匪從我身邊跑過,罵了一句,揮手虛劈一刀,又朝前跑去。

        靈武領(lǐng)著一幫人向前沖去,他們也以為馬匪們鳴金收兵了。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那么容易!”有人喊道。

        錢二卻當(dāng)街站立,揮手擋住了他們。

        “莫追,歸師勿掩,窮寇莫追!”錢二悶聲說道。

        他們果然不追了,站在錢二身后,揮舞著刀槍棍棒,高聲吆喝,得勝了一般。

        “我們應(yīng)該乘勝追擊,錢二!”靈武掩刀說道。

        “歸師勿掩,窮寇莫追!”錢二并不轉(zhuǎn)身,照舊悶聲說道。

        他將道理重復(fù)了一遍,就像將刀從左手換到了右手,道理還是那個道理,刀還是那把刀,他們感覺卻不一樣了。

        “對,靈武,窮寇莫追!”有人說道。

        大家于是相互叮囑“窮寇莫追”,虎視眈眈地怒視河邊的那群聚集在一起的馬匪。

        我望了一眼棗樹下的桂英。她仍是不動聲色地站在樹下,只是腦袋上的大斗笠不時地左擰右擰,像隨風(fēng)飄擺的荷葉。

        我忽然想起了拾花落。

        她裝扮成蘇公丙的時候,也是這樣站在一棵槐樹下,身形略顯臃腫,戴著一頂輕巧的斗笠,在我眼前擺來擺去。后來,我一掌擊在她的后背,斗笠便滾落在地,我聞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我隨即心頭一震,心想,壞了。至于壞在哪里,那一刻我全然不知道。

        我站起來,抖了抖背上的麻布袋向歪脖子棗樹走去。事后我仍不明白我走向桂英的真實目的,也許是因為想起了拾花落,也許是無事可干,也許是希望事情快點過去,我覺得眼下的事該結(jié)束了。

        我剛邁開步子,鼓樂鐃鈸之聲猛然響起,就像一竿子打起一群棲息在樹上的鳥兒,我看到轎夫們抬起轎子,在鼓樂手的簇?fù)碇拢┻^牌坊,將轎子從河邊抬到街口中央。

        我回頭看了一眼錢二和靈武他們,他們和我一樣,一臉的驚異,個個伸長脖子,像一群鴨子。

        “馬大爺傳話!”一位瘦長的馬匪尖聲喊道。

        “馬大爺是誰?”我聽到身后有人問。

        “馬昆,馬三要!”有人回答。

        “馬三要?”

        “要錢、要命、要女人,馬三要!”

        那位傳話的馬匪向前走了幾步,他越過了轎子,又回頭看了一眼,說:“馬大爺說了,轎子抬來了,照規(guī)矩,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

        我看到,轎子的踏板上果然插著一柱輕煙裊裊的香。

        說完話,他眼光四處逡巡。

        “照規(guī)矩?照什么規(guī)矩?”一陣沉默之后,靈武大聲問道。

        傳話的馬匪好像很意外,他低頭清了清嗓子,抬起頭訕笑著說:“一炷香的工夫,足夠你們攢足銀兩!”

        “那怎么樣?”靈武仍舊摸不著頭腦,回頭望了一眼大伙兒,轉(zhuǎn)頭問道。

        我看到馬匪咧開嘴,露出一口殘缺不齊的黃牙,說:“銀兩裝滿了這頂轎子,我們便井水不犯河水,兩清了!”

        “這叫請喜!”接著,在大伙兒目瞪口呆之時,他大聲說道。

        “如若我們不受請呢?”錢二扒拉開張口結(jié)舌的靈武,悶聲問道。

        “那也有規(guī)矩!”馬匪回答說。

        “什么規(guī)矩?”

        “我們會踏平這里,再邀請道上的朋友,在這里開宴三日,然后一把火燒了鳳橋鎮(zhèn)!”他眼光又四處逡巡地四周打量了一遍,搖著頭說。

        “這叫沖喜,沒有結(jié)不了的親家,也沒有解不了的結(jié)。”接著,他慢悠悠地說道。

        這是聞所未聞的事。我低頭向棗樹走去,桂英側(cè)過臉來看我,我看到她眼里充滿仇恨和無奈,她捂著肚子,我明白她為什么一直站在這兒一動不動了。

        她知道馬匪們會先給我們個下馬威,真正的好戲在后頭。

        “從這慢慢轉(zhuǎn)到河邊,到了河邊,一直往西跑,你犯不著死在這里!”桂英閉上眼睛,對我說。

        “哪個是昆麻子?”我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似的問道。

        “我殺不了昆麻子,你、你也殺不了昆麻子,你快走吧!”桂英痛苦地說道。

        到了這個時候,她認(rèn)命了,我也認(rèn)命了,大伙兒都認(rèn)命了。寂靜的街道上,每個人屏氣凝神,靜靜地等待著那炷香氣若游絲地燃到盡頭。

        當(dāng)上百雙眼盯著的最后一寸灰燼像昂首吐絲的尺蠖蟲一樣一歪腦袋掉在踏板上,馬匪們哄然一聲像潮水一樣涌動起來。

        牛角號聲再次響起,急促響亮,隨即我看到騎馬或者徒步的馬匪們從橋頭潮水一樣沖向鎮(zhèn)子。我從沒想到,我成為一名絕世高手是從掃平一座馬匪塢堡開始的,不再以一位絕世高手自居的日子,也幾乎注定是要從對付一群不期而遇的馬匪而結(jié)束。

        掃平塢堡的馬匪,我每招每式行云流水一般,揮舞著臨時用破布頭包裹刀柄的大刀,左擋右劈,很多年之后我仍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xì)節(jié),記得每一個在我刀口下驚慌失措的眼神,那是個急速而緩慢的過程,好像除了我之外,身邊的一切都靜止了,驚慌失措的馬匪們像一個個木樁,他們在奔跑,從各種可能的角度向我沖殺,但是我飄倏迅猛如鬼如魅的身形和步法,使他們失去了奔跑的意義。

        然而對付鳳橋鎮(zhèn)的馬匪,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們潮水一樣沖過來的時候,我護住了桂英,抄手拔出了一柄背上的木劍,刺向奔突而來的馬匪。

        木劍劍尖扎著一塊蘿卜,我和我面前的馬匪都愣了愣。

        每一柄木劍上都扎著一塊蘿卜,我想這是聰明的靈姑娘為了不讓木劍刺穿布袋幫我加上的。她見我將木劍攏進布袋,和錢二一樣感到奇怪。

        “削那么多木劍干什么?”她問。

        “不多?!蔽一卮鹫f,“剛剛好!”

        “你怎么會想到用木劍?”靈姑娘又問道。

        我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不過也是?!膘`姑娘倒是自己想通了,“真刀真槍的,你也不會!”

        帶著蘿卜的木劍像切豆腐一樣刺進馬匪的胸口,他向后退了一步,瞪著自己身上的木劍,一臉的驚恐和疑惑。

        我也向后退了一步,回手一撩,手上又有了一柄木劍,轉(zhuǎn)身刺向右側(cè)的馬匪。

        木劍又刺入了馬匪的左肋。

        我踏步向前,于是接二連三。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倒練武功幾十年,我已經(jīng)沒有了招數(shù),沒有了舉重若輕的狠勁,沒有了虛懷若谷的靈異,甚至沒有了一擊不中鷗鳥猶下的自信和灑脫。

        我只是一劍又一劍地刺出去,無所謂快慢,無所謂招數(shù),無所謂得失。

        “啊,鬼影!”有人驚恐地喊道。

        我猛地抬起頭,看到幾步之外,一位騎在馬上、身材黑瘦的馬匪死死地勒住韁繩,瞪著眼睛,屈扭著臉,臉上一道疤痕從左至右像盤繞著的蛇。

        周遭的人都停止了打斗,他們一個個像被點住了穴道,呆呆地盯著我。

        “鬼影?哪有什么鬼影?”一匹棕紅色的馬從后面躥了過來,馬背上的馬匪擎著一柄彎刀,側(cè)頭問道。

        “二十五年前,日月堡,啊,鬼影!”刀疤臉喃喃說道,臉色越發(fā)扭曲,那條蛇一樣的疤痕紫脹著似要跳躍而出。

        “二十五年前?刀疤三,二十多年前的鬼影將你嚇成這樣!”手持彎刀的馬匪格格笑著,他的笑聲像一群屋檐上咕咕叫的鴿子。

        刀疤三的馬在往后退著步子,他驚恐地盯著我,像真的見了鬼一樣。

        “那可是鬼影哪!”他說道。

        我大概想起來了,也大概是想不起來了,二十多年前,一夜之間,我掃平了整個日月堡,有個馬匪被削開了臉頰,卻僥幸躲過一劫,成了現(xiàn)在的刀疤三。

        我想,我才是見了鬼。

        “什么鬼影?”依然咯咯笑著的馬匪沒有回頭看刀疤三,而是盯著我,問。

        “你沒有聽說過鬼影的名號,二十多年前,鬼影可是絕世高手!”刀疤三在他身后絕望地說道。

        “二十多年前我連殺豬都不會呢,但是現(xiàn)在,我昆麻子鬼擋殺鬼,佛擋殺佛!”說話的人果然就是昆麻子。他是昆麻子,卻不是個麻子,彎刀在手中緩緩地左右晃動。

        “但是,不可能呀!”刀疤三盯著我,眼中又起了疑惑。

        我知道,他說的不可能,大概是指這么多年,我?guī)缀鯖]有多大變化。

        “哼,是不可能,絕世高手?哪有那么多絕世高手,我也是絕世高手!”昆麻子又是咯咯笑道。

        我看到桂英靠在棗樹上,繃緊的身子不住地顫抖,期盼地望著我。她大概期盼我真的是個絕世高手,盡管她也一樣不知道,曾經(jīng)的鬼影意味著什么。

        笑聲未止,昆麻子猛然一抖手,手中的彎刀像塊打著水漂的西瓜皮向我飛來,他一出手便使出了他的必殺技。

        我會過這種使回旋器的對手,真正的厲害之處不在兵器的來去飄忽,而在于和他過招的時候,不知道啥時會來這么一下子。我隨即向前躥去,昆麻子沒想到我沒有退后而是向前進擊,他等不及他的回旋彎刀,立刻俯身抽出背上的砍刀,悶哼一聲向我迎面斬落。

        我一擺身轉(zhuǎn)到他的另一側(cè),撩手抽出一柄木劍,探身向前刺去。

        昆麻子坐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隨著兩聲刀刃跌落的當(dāng)啷聲,昆麻子一頭栽倒在地。不管是對付誰,我早已沒有了招數(shù),只有致命一擊。

        我退到一旁,靜靜地看著奄奄一息的昆麻子。

        “可惜,可惜!”他瞪大眼睛咕咕噥噥地說道。

        “可惜什么?”我問。

        “可惜只有一招?!?/p>

        和一個曾經(jīng)的絕世高手只過了一招確實是件可惜的事,我卻想,這不是一招或是多少招的問題,十招他照樣要倒下十次,我說:“人命也只有一次。”

        “嗨,誰叫我是個馬匪呢!”

        說完話,昆麻子徹底沒有了氣息。他最后的話,讓我驀然想起幾十年前的摩星嶺,歪著腦袋靠坐在樹旁的假手何圣臨死前說的“誰叫我們是絕世高手呢”。

        馬匪也好,絕世高手也好,這就是命。

        刀疤三早已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了,他甚至沒有停下來的打算,一路跑出鎮(zhèn)街口,奔向鳳橋,大概過了橋還會馬不停蹄地一路飛奔。

        桂英倚著棗樹慢慢地滑下身子,她摘下斗笠,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斷了氣的昆麻子,臉上說不出是恨是悲或是喜。

        幾個馬匪原先也愣在那里,對他們來說,昆麻子從中劍到倒地不起仿佛是一瞬間的事,又仿佛是歷經(jīng)大半輩子才終于完成的事。

        從起點到終點有時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他們揮舞著刀劍嗷嗷叫地向我沖來,我也向他們沖了過去,一連刺出了五六劍。我每一劍都例無虛發(fā),他們畢竟不是昆麻子,我的木劍還是木劍,和對付昆麻子唯一不同的是,我并沒有刺中他們的要害。

        我早已不是個絕世高手了。再次為人,我只是個平凡之輩,我想,也該給他們個機會,若也能再次為人,但愿他們不再是馬匪。他們紛紛扔下兵刃,莫名驚慌地看著自己手臂或者肩甲穿刺而過的木劍,表情由驚慌變得痛苦。我能體會到這種痛苦不單只是受傷的痛苦,更是對身為馬匪的恐懼和絕望,在摩星嶺,看著一地的絕世高手,我也為身為絕世高手而感到無助、絕望甚至荒謬。

        更多的人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嘴里喃喃地說道:“啊,鬼、鬼影!”

        他們其實不知道什么是鬼影,更不知道鬼影意味著什么。

        又有若干個騎馬或者徒步的馬匪撇下原先的對手向我沖了過來,我毫不遲疑地迎了上去,依然是一劍接著一劍。我只是在重復(fù)著一件簡單得如同林間勞作般的事情,我不可能一斧頭砍倒一棵樹,但是每一斧頭都不會落空,簡單的事情如此,復(fù)雜的事情也不過如此。

        有些中了一劍卻不信邪的馬匪拼了命似的不管不顧地仍然揮刀而進,我不介意再送他一劍。我像一只鳥一樣飛來躍去,看似是為了走避鋒芒,實際上是為了動極而靜,適時地不偏不倚刺出一劍。

        當(dāng)年我還是絕世高手的時候,有一回和穿云絲切磋比試,我知道他的身形詭異到了難以想象的境地,但還是一心想試探出他的極限,于是合七政布五行,攢劍如花招式連環(huán),不給他半點可可乘之機。然而穿云絲在我的劍光刃影中來去自如,每每進退之間抬手踢腳就化解了我的攻勢。

        “不打了,不打了!”我撤劍呆立,擺著手說。

        “鷙鳥累百,不如一鶚,何也?”穿云絲卻頗為得意地看著我說。他大概的意思是,不管我劍招如何花里胡哨,都不如他卑飛斂翼間的一擊。

        “勢也!”我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說道。我心中雖說不爽,但好歹也看出穿云絲極善于察勢,臨敵時蓄勢而動,順勢而為,是以謀之陰成之于陽。

        “誠然?!贝┰平z搖著腦袋,說,“勢者,動靜之間,其道深矣。”

        每一個絕世高手都有自己一兩門神乎其技的拿手技藝,穿云絲能夠在傾盆大雨中穿梭而濕不沾身,多年練得身形如燕不說,也自有他的一套真知灼見。

        “交手之時,我看你心如泉涌意如飄風(fēng),論劍法你鬼影強過我,卻仍不能奈我何,你可知是什么道理?”穿云絲見我若有所思,于是繼續(xù)說道。

        我搖了搖頭,雖有所領(lǐng)悟,卻仍是沒有多少頭緒。

        “大多數(shù)人和你一樣,只關(guān)注于動,而忽視了靜,如是走了極端。須知動極而靜,靜極而動,天地自成!”

        說完,穿云絲哈哈一笑,轉(zhuǎn)身而去。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他最后被雷震子的錘子砸中倒地身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躲得過任何兵器,卻偏偏躲不過雷震子毫無章法可言的錘子。

        很快,前街的馬匪要不被我刺倒在地,要不退縮了回去,望著我躊躇不敢向前。

        靈武、錢二他們原本被壓制在鎮(zhèn)西頭,這會兒又掩殺過來,我正要轉(zhuǎn)身幫他們沖殺一陣,鎮(zhèn)街口停放的轎子中忽然傳來一陣穿云裂帛般的笛聲,如一重?zé)熿F升起沖宵而上,又似乎在云端纏繞,如獨處孤峰如馳騁闊野,一會兒又飄飄悠悠,如舞如蹈似癡似醉。

        我驀然一驚,這笛音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就像迎頭走來一個確曾見過卻想不起何時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笛聲悠揚轉(zhuǎn)而迷離悲切,原本逃至河邊勒馬盤旋的刀疤三猛催胯下坐騎,舉刀不管不顧地直向我沖來。

        奔至我跟前,刀疤三嘿嘿冷笑,神態(tài)張狂,揮刀便砍。我正在思忖這笛聲的來由,恍惚間卻已躲避不及。

        “小心!”棗樹下的桂英大聲疾喊,挺劍沖了過來。

        桂英的劍畢竟是慢了一步,我側(cè)過身,刀疤三的大刀便滑過我的肩背甲。我向前躥去,一陣清晰的痛楚如同將我撕裂一般,它同時撕裂開了一道看透迷霧的罅隙。

        “笛王!”我心底一沉,喃喃地說道。

        二十年前,在摩星嶺,我看著一地的奄奄一息的絕世高手,就是這樣的笛聲在耳邊回旋,漸行漸遠(yuǎn)。

        “鬼影,你砍了我一刀,我還你三刀!”刀疤三避開桂英的劍,走馬回旋,神態(tài)近于癲狂,說著又舉刀砍來。

        “好說,好說,那便是扯平了!”我屏氣斂神,縱身起躍翻手撩劍,直直地送出一劍。

        他的刀從我身旁掠過,而我手中的木劍已刺入他的前胸。

        笛聲戛然而止,那些原本聽到笛聲如聞戰(zhàn)鼓般接續(xù)沖殺過來的馬匪也愣住了,看著我一臉的疑惑和驚慌。

        不遠(yuǎn)處的轎子中緩緩走出一人,縫衣淺帶,幾十年了,我卻一眼看出那人正是笛王。

        馬匪們又回頭看著踏步而出的笛王,他們這樣不住地前后張望,神情透著恐懼和絕望,好像陷入了前有虎后有狼的境地,終于有人嘶吼了一聲,一撥人揮刀向我襲來,一撥人干脆掉頭向笛王沖去。

        笛王只是甩袖踏步而行,也不見他如何展開身形,幾個起落便將身旁三五馬匪擊落馬下,他使的都是借力打力的招式,拂手間東家的刀砍向西家,這邊的叉矛刺向那邊,倒像是亂作一團的馬匪們自家打自家,轉(zhuǎn)眼工夫馬匪們盡數(shù)倒地,有的栽在路邊一動不動,有的被受驚的馬倒腳拖著奔向了河邊。

        我也接連刺落了幾名馬匪,剩下的一些遲疑不知進退的馬匪被躲在屋檐或騎在墻頭的鳳橋鎮(zhèn)人用弓箭和石頭擊中,要不硬撐著打馬向西逃去,要不扔了兵器跪在路邊不住地求饒,整個鳳橋鎮(zhèn)雖仍是人聲鼎沸,我站在街中心,從東望到西又從西望到東,終于覺得一下子總算是清靜了。

        笛王目無旁視,輕飄飄地走到我跟前,一支泛著油光的竹笛在手中不住地摩挲。

        “鬼影?!彼f。他好像并沒有在看我,他甚至都沒在看這個世界。

        “哪還有什么鬼影?!蔽业卣f道,向桂英倚靠著的那棵棗樹走去。

        “不錯,二十年前你躲過一劫,就再也沒有鬼影了?!钡淹跣α诵?,好像早知道我要走向這棵棗樹,我人還沒到,他卻已經(jīng)在樹下等著我,他看著桂英對我說。

        我扶著桂英坐了下來。她大口地喘著氣,好像要將整個鳳橋鎮(zhèn)吞進肚子里去。

        整個過程,她要不靠在棗樹下觀戰(zhàn),要不時不時地殺入混戰(zhàn),在我身后撿漏似的東一劍西一劍,我發(fā)現(xiàn)她也沒有劍法和招式,只管和我一樣固執(zhí)地刺出一劍又一劍,不依不饒有股拼命不顧的架勢。

        我不知道她是原本就不懂什么劍法招式,還是有樣學(xué)樣地嘗試著新的招式。

        鳳橋鎮(zhèn)人忙著收拾殘局,在我和桂英身邊或遠(yuǎn)或近地跑來跑去,給人感覺,事情明明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卻像一場驟雨將至,慌忙地跑進跑出收拾著露天的物件似的。我抬頭望向天空,太陽明晃晃的,既不刺眼也不暗淡。

        “我躲過一劫,可惜,卻躲不過命數(shù)?!蔽艺f。

        我瞇著眼睛,二十年前摩星嶺上那一幕如同剛剛上演一樣,催命鬼馬渡的毒鏢飛向玄冥子,玄冥子的寒冰掌卻拍上了假手何圣,假手何圣中了寒冰掌,扭過頭來奔向雷震子,雷震子掄錘砸向催命鬼,催命鬼揮杖格擋,一旁歪歪扭扭、東奔西走的云天水趁機不偏不倚地挺劍刺向催命鬼的胸脯,腦頂卻中了雷震子致命一擊,云天水嘿嘿一笑轟然倒下——

        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連環(huán)套。

        我沒趕上趟,錯過了那場鏖戰(zhàn),但是自那之后鬼影也不再是鬼影了,甚至什么都不是。這么多年來,我始終迷惑不解的是,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摩星嶺那一場慘烈的混戰(zhàn),以至于無一幸免。今日見到笛王,我好像恍然大悟。

        “既是命數(shù),也是定數(shù),當(dāng)然躲不過?!钡淹鯀s說。言外之意,好像那個天衣無縫的連環(huán)套,也是一種無法避免的定數(shù)。

        “也好,如何開始便如何了結(jié)?!蔽尹c了點頭,說,“我錯過了開頭,可終究避不過結(jié)局。”

        我也幾乎是忽然明白,在這遇到笛王,便是二十年前摩星嶺的某種延續(xù)。

        “我方才吹奏的是《亂世鎮(zhèn)魂曲》,你曾聽過結(jié)尾,卻沒聽過開篇。”笛王沒有接話,卻說道。

        我還是絕世高手的時候就聽說過笛王以笛曲殺人,我以為不是夸大其詞,就是笛王內(nèi)功深厚,以音渡氣傷人肺腑,但他方才吹奏的曲子卻沒有顯現(xiàn)殺傷之力,反倒透著迷魂攝性之氣。

        “我不諳音律,更不論鄭音雅樂,慚愧,聽不聽也罷!”我搖搖頭,冷笑道。

        “你不覺得現(xiàn)在清靜多了嗎?”笛王卻不理會我的不屑,伸過腦袋,斜眼看著我,仿佛一只啄破殼的鳥雀打量著新鮮的世界。

        空中飄蕩著血腥味。我看著一個個倒地或奄奄一息或呻吟呼號的馬匪,以及正在相互包扎救治的鳳橋鎮(zhèn)人。

        “清靜是清靜了,只是誰知道能清靜多久呢!”我望著不遠(yuǎn)處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人,說。

        “清靜一時是一時,清靜一處是一處。大亂才能大治。”

        笛王一手拈著竹笛,竹笛在他手上轉(zhuǎn)了個彎指向我。他依然傾側(cè)著腦袋看著我,似乎要從我眉宇間的細(xì)小變化看出我的心思。

        我沒有說話,只是皺了皺眉。

        “你不懂!”他霍然挺直身子,看著我,接著遺憾地?fù)u著頭說。

        “這些馬匪原本不想來鳳橋鎮(zhèn)的?!笨粗h(yuǎn)處,笛王又低頭指了指靠在不遠(yuǎn)處石基旁,一臉痛苦和惶恐的刀疤三,“但是他們遲早會來,是不是?”

        我不知道笛王到底想說什么。

        “扶我起來?!笨吭跅棙渑缘墓鹩⑦@時向我伸出手,皺著眉說,“我——”

        她似乎嗅到某種味道,但是我看到她似乎耗盡了氣力,想站起來都很是艱難。

        “是他逼我們的!”刀疤三忽然抬起頭,指著笛王,話音幽憤嘶啞,對我說道。

        “你們到處奸淫擄掠,誰又逼過你們來著?”笛王冷笑道,眉宇間擰出了一股殺氣。

        刀疤三猛地拔出胸前的木劍,一只手捂著流血如注的傷口,一只手扶著墻石掙扎著站了起來,說:“從前……從前是沒有人逼我們,可是自從遇見你這個魔笛老、老妖,我們被逼著劫了這個鎮(zhèn)又去劫下一個鎮(zhèn),堡寨幾百個弟兄,消耗得七零八落,你卻只管坐在轎子里看大戲,今日你滿意了!”

        刀疤三喘氣連連,嘴角溢血,一臉猙笑。

        我想象不到,馬匪們被逼著打家劫舍是種什么滋味。

        “你們劫得金銀滿倉?!钡淹跣毖劭聪虻栋倘?,“也該很滿意了!”

        “金滿倉、銀滿倉,也得有福消受呀!”刀疤三嘿嘿冷笑,看著笛王,眼睛似是要冒出火來。

        “怙惡不悛,竟然妄想福報!所謂作惡不滅,前世有余德,德盡必滅;為善不昌,前世有余殃,殃盡必昌?!钡淹鯗惤鼛撞娇粗袣鉄o力的刀疤三,說,“我所做的,不過是讓你們有多少惡作多少惡,好讓惡報來得更快一些罷了!”

        刀疤三瞪著眼,嘴里嗬嗬有聲,慢慢地滑坐在地上,終于沒有了生氣。

        “果真是報應(yīng)不爽!”我盯著陰冷的笛王,渾身不由得一陣?yán)鋺?zhàn),“二十年前摩星嶺一眾絕世高手命死道消,大概也是拜你所賜吧!”

        “摩星嶺是我一輩子的杰作!”笛王轉(zhuǎn)身抬頭向天,沉凝片刻,心馳神往地說道,“可惜,二十年了,再也沒有了如此絕唱!”

        “可惜,我錯過了!”我冷笑道。

        “你?”他搖了搖頭,“并不是不可或缺!”

        我知道,我在最好的時候,笛王也沒瞧上眼。盡管在我看來,那時的笛王也算不上什么絕世高手,江湖之中,我甚至沒有怎么聽說過他的名號。

        “但是那些絕世高手,他們究竟又何罪之有?”我問道。

        “絕世高手?哪一個所謂的絕世高手不曾攪得腥風(fēng)血雨,哪一個又不是識淺而怨深之輩,便是你這個所謂的鬼影,一夜之間殺得日月堡片甲不留,這樣的絕世高手難道就不是禍害?”笛王一臉嘲諷和不屑地說道。

        “摩星嶺一下子清靜多了,而混戰(zhàn)之時我借力打力,幾乎沒有動過一根指頭!”他瞇著眼睛,好像在回味摩星嶺最后寂靜的一幕。

        “我只是仍不明白,他們怎么會輕易就受了你的唆使挑撥,竟然相互拼殺得一個不剩!”我說。

        “輕易嗎?”笛王眉宇挑動,似乎頗為得意,“說輕易也算輕易,他們上得來摩星嶺,你以為真是平心論道或者以資切磋的?其實誰也不服誰,相互之間積怨多年,已是劍拔弩張之勢了,沒有我暗中助推只怕也是遲早的事,我早將他們每個人的結(jié)局書刻于石壁,既是警醒也是預(yù)判,他們表面上一笑置之,內(nèi)心已起殺機,臨了我提議來個封圣比武,借此在摩星嶺立個封圣碑,以光耀后世。我也沒想到那么順利,很快就演變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鏖戰(zhàn)。二十年了,除了摩星嶺,再也沒有了這樣的絕唱!”

        “原來如此,那真是絕唱!”我嘆道,也終于明白了摩星嶺上那些肅殺的字跡是怎么回事,“可你現(xiàn)在能做的只是驅(qū)趕著一幫馬匪四處作惡,鳶鳴虎嘯,又在這里奢談什么善惡什么德殃,當(dāng)真可笑至極!挑起這么多惡端,你就不怕終有一天你也躲不過報應(yīng)躲不過命數(shù)!”

        “大善大惡,數(shù)亦不拘,我行我素,何來命數(shù)!”笛王悠然一笑,說道。

        “摩星嶺只剩下你我,于此又遇著了,這便算是命數(shù)!”

        “是你的命數(shù),不是我的命數(shù)!”

        “你找到我,就想告訴我這些?”

        “我不是沖著你來的,鬼影。”笛王又是搖了搖頭,“這個世上,已無鬼影,對嗎?”

        摩星嶺他沒有算上我,這次同樣沒有算上我,前后都只是巧合。

        “今后,也再無四處牧兇行惡的笛王!”我冷冷地看著他,說。

        “牧兇行惡?就算是吧,阻止得了我笛王的,也不會是你!”笛王又偏斜著腦袋,不屑一顧地說道。他手中的竹笛平平地端在胸前,像一支引弓待發(fā)的箭。

        笛王神情傲慢,似乎有一百種辦法殺死我。而我,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

        “殺呀!”

        鳳橋橋頭傳來急迫的呼喝聲,一位小伙子騎著一匹烏驪馬,手舞玄鐵劍,飛奔而來。正在收拾殘局的鳳橋鎮(zhèn)人從各個角落驚疑地站起身,伸長腦袋,看著那個年輕人。

        馳過鳳橋的烏驪馬漸漸放慢了腳步,鳳橋鎮(zhèn)人從年輕人臉上看到了疑惑和尷尬。

        “啊,結(jié)束了?”馬蹄聲聲,他拖著劍,腦袋一步一晃地問道。

        “啊,結(jié)束了!”鳳橋鎮(zhèn)人不知來者何意,木然地回答道。

        “我來晚了?”年輕人又問道。

        “來晚了。”有人答道,有人哭笑不得地?fù)u搖頭。

        笛王慢慢回過頭去,看著那個愣頭青。我聽到他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

        “又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貨!”笛王又轉(zhuǎn)向我,“一場盛宴,主角永遠(yuǎn)只有一個,對嗎?鬼影?!?/p>

        二十年前的摩星嶺,一群絕世高手,以一身絕世武功,完成了一場絕唱,如同一時盛開的煙火,在笛王看來,也是他精心布置和操控的盛宴,而主角永遠(yuǎn)也只有一個。

        我沒有看到煙火盛開的那一剎那,只看到盛宴后的殘羹冷炙,而主角也永遠(yuǎn)不會是遲到的那個。

        一陣?yán)滹L(fēng)忽起,笛王手中的竹笛像條蛇似的向我蜿蜒而來,發(fā)出有節(jié)律的清脆翁響,如鉆冰切玉。

        我撩劍刺去。對付身手難測的笛王,我仍是有一劍是一劍,但是這一劍是對著他的竹笛而去的。

        木劍迎著竹笛,兩下還未相接,我便感到一股磅礴的氣力直貫而至,刺出去的木劍如遇铦錐,立時破裂炸開,形同一條散亂的爛掃把。

        他的竹笛卻勢不稍減,昂然直入,狠狠地戳中我的左肩。我手臂酸麻,肩胛骨如被搗碎擊裂般疼痛,一口氣提不上來,只有不住地連連倒退。

        “鬼影,和我交手,仍用你的爛木劍,托大了!”

        笛王冷冷地看著我,眼中流露出鄙夷和不屑。

        二十多年前,我或許能和他戰(zhàn)個平手,但是此消彼長,別說我用木劍,哪怕用的是干將莫邪,只怕也無濟于事。這已不是靠一時短長便能改變的局勢。

        “師父,小心!”笛王手中的竹笛在身側(cè)畫了道弧線向我再次襲來,不遠(yuǎn)處那個小伙子大喝一聲,從馬背上縱身一躍,挺劍飛撲迎向笛王。

        他忽然叫我?guī)煾福故亲屛页粤艘惑@。原本我便覺得小伙子面熟,只是無暇細(xì)想,這會兒終于記起,在終南山腳下,正是這個愣頭青一見到我便倒頭跪拜,硬要拜我為師。當(dāng)時,我以為隨便一句話糊弄過去了,他這卻又是好巧不巧找上門了。

        我想阻擋已然來不及,笛王瞧也不瞧,揮笛橫掠,小伙子手中的劍脫手掉頭向我平飛疾刺而來。

        我斜身堪堪避過,還未站穩(wěn)身子,笛王已踏步欺至近前。他看了我一眼,說:“可惜,果然鬼影已不再是鬼影了,今日定叫你在劫難逃!”

        小伙子也搶上前來,赤手空拳地?fù)踉谖颐媲?,對笛王說:“前輩,看你的身手也是位高人,為何難為我?guī)煾???/p>

        笛王瞇眼瞧著他,冷冷一笑,說:“師父?他是你哪門子師父?”

        “師父就是師父,達者為師,一言亦可為師。前輩,什么叫哪門子師父!”年輕人答道。

        “既然如此,那便先送你上路!”笛王說著擺步探掌拍向他。

        小伙子也不知深淺,欲舉掌相迎,我拽住他,拖行幾步避開笛王穿云掌的連番追擊。

        可是笛王勢既已成絕無勞而無功的道理,他冷哼了一聲,步步緊逼,左手斜掌奔向年輕人,右手揮笛直指我咽喉。

        其時已避無可避,就算我連環(huán)步后退,固然顧不了那個依然手舞足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更會連累提劍一步步搶上前來的桂英。她大概也是覺得我已處于窮途末路的境地,為我擋上一劍是一劍。

        我一掌推開身邊的小伙子,順手向身后摸去,驀然發(fā)現(xiàn),背后的布袋中早已經(jīng)沒有了木劍!我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但是手勢卻沒有停,我只剩下最后一擊,哪怕手中空無一物,也要刺出去。

        “驚弓之鳥,可笑!”笛王微微一愣,看出了我的窘迫,更是冷笑。

        他話還未說完,人已迎了上來,桂英躍身而起,執(zhí)劍的手臂順著我出劍的方向,合二為一刺向笛王。她撒開手,劍不偏不倚地刺進了笛王的胸口。

        桂英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笛王看著胸前搖晃著的劍,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又看向桂英:“怎會如此?”

        “命數(shù)!”我搖搖頭,說。

        那天晚上,桂英生下了一個娃子,她讓我給他取個名字,她說是我給了他生機。我想了想,就叫生道吧。

        桂英說:“好,以生道殺人,雖死不怨殺者!”

        第二天,靈武腦袋上纏著繃帶,瘸著腳一步一咧地來到石頭院子。他見到我就要拜師,非要我教他武功。

        “我早知道你是位絕世高手!”靈武神秘地眨著眼,接著在我面前擺了個劍擊的姿勢,只是渾身的傷痛使他顯得笨手笨腳,似要跪倒在地,卻又如同失去了關(guān)節(jié)。

        “哪有什么絕世高手,你是不是在咒我??!”我說。

        誰知道,打發(fā)了靈武,又來了錢二,我照樣打發(fā)了。我打發(fā)了一個又一個上門拜師學(xué)藝的人,卻沒辦法打發(fā)一次又一次上門拜師的同一個人。

        那個小伙子每天來我的院子請求正式拜師學(xué)藝,不管我怎樣回絕,他都好像沒聽見似的,照例晨昏定省,然后跑到河邊去耍劍,他耍的也是一把木劍。

        “你就教林九一招半式吧?!币欢螘r日之后,靈姑娘靠在石頭院墻上,對我說。

        他的誠意沒有打動我,卻打動了一旁觀看的靈姑娘。鳳橋鎮(zhèn)之戰(zhàn)我一劍一敵,她聽說后不敢相信地繞著我看了半天,說,一劍平天下,果真臻至絕境,一招半式就夠了。

        既然靈姑娘說話了,我想,確實應(yīng)該教他點什么。

        我接過他手中的木劍,向空中一指,然后問他:“看到了嗎?”

        他愣了愣,忽然滿面通紅,使勁地點著頭,說,看,看到了。

        “真的?”我問道。一旁的靈姑娘也關(guān)切地望著他。

        他努力地點點頭。

        “那就照這個練!”我說。

        他果然抱著劍,跑到河邊,東指一劍西指一劍地練了起來。

        過了幾天,他又跑過來找我,要我再教。我拿起木劍,又是凌空一指,我不知道他看到什么不同,他抱著劍想了想,照樣跑到河邊,又是東一劍西一劍地練了起來。

        我基本上就是這樣教他劍法的。

        林九練劍的時候,趕上風(fēng)清日麗,靈姑娘便坐在河灘邊的石頭上,手撐著腦袋,認(rèn)真地看他練劍。他從這塊河羯石跳到那一塊河羯石上,像一只覓食的鷺鷥。

        這樣過了大半年,林九再來找我,我拿著劍,抬頭想了想,第一次感覺,這劍不知從何而出。我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陣子,最后將木劍交還給他,說:“沒有了,沒什么能教你的了?!?/p>

        他一臉的遺憾,但隨即露出了頗為得意的訕笑。

        在一旁觀看的靈姑娘說:“你傻笑個什么,刺一劍看看!”

        靈姑娘眼珠子不住地向我瞟來,分明是在唆使,林九抬起頭舉目四望,卻好像不知道刺什么好。

        我低頭向屋內(nèi)走去,林九提起劍,猛然斜身躍起,擋住我去路,挺劍向我胸前刺來。我看到那柄溜黑的木劍像條草叢中躥出的蛇一樣,我微微一縮身,刺出來的劍連我的衣襟都沒有沾到。

        靈姑娘撲哧笑了。林九不甘心地看著我,好像下了一步臭棋想悔棋似的。我搖了搖頭,他于是心有不甘地收起木劍,走到河邊,又東一劍西一劍地練了起來。

        這之后,他經(jīng)常冷不丁地從我身邊冒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刺上我一劍。我得到處提防著這小子,走在街面上,他會忽然從房梁上飛下來,走在河邊趕著鴨子,他會從樹后面繞出來,有時我坐在院子里,他尾隨在靈姑娘身后,像變戲法一樣從她身后躍出來,就是為了讓我毫無防備,以便刺中我一劍。

        “這小子和你有仇嗎?”鎮(zhèn)上的人覺得很奇怪,這樣問我。他們知道我在教他練劍,也都知道,實際我什么都沒教。

        “大概是前世有仇?!蔽一卮鹫f。

        但是,他一次也沒有得逞。

        直到有一次,我尾隨著一群上山砍樹的人走出鎮(zhèn)口,正要和他們分道揚鑣往北山嶺方向去的時候,身后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我們都回過頭來,看到一匹棕褐色的馬上,兩個人影顛簸著向我沖來。

        馬上坐著的是低頭抖動著韁繩的靈姑娘和揮舞著木劍的林九。我愣愣地看著他們,馬匹幾乎和我擦肩而過。事后回想,我聽到了靈姑娘粗重的呼吸、林九揮劍時的悶聲低喝,以及木劍刺穿綿帛的撕裂聲。

        那一刻,我完全忘記了躲避,木劍插在我的鎖骨下,入肉不深,隨后“撲通”掉在地上。

        靈姑娘圈回馬,她和林九呆立在馬上,瞪眼看著我。稍立了片刻,靈姑娘猛地一拉韁繩,那匹坐騎騰蹄狂奔而去。

        “你真和鬼大俠有仇呀!”我身后的人醒悟過來,紛紛追著一溜煙而去的馬,跺腳罵道。

        他們追了幾步,也都停了下來。

        就這樣,靈姑娘離開了鳳橋鎮(zhèn),那個前世和我有仇的臭小子也離開了鳳橋鎮(zhèn)。

        后來,我和桂英也離開了鳳橋鎮(zhèn),在北山嶺找了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過著安靜的日子。桂英很喜歡這里,還沒有安頓下來,便抱著娃在谷中四處探尋,我跟在她身后,她忽然回過頭來,像娃子剛出生時那樣對我說:“多好的地方,你給起個名字吧?!?/p>

        “就叫百花谷吧?!蔽艺f。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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