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
在居那什羅神山腳下,我的納西祖先
用一節(jié)白骨和馬訂立了盟約:人不吃馬肉,
馬為人行腳力,送亡魂。阿一石是個
孤兒,沒有人教他處理與萬物的關(guān)系。在他成年
那天晚上,石頭、黑猴、紅虎和栗樹一一
尋上門來,圍著
火塘灶和他簽訂協(xié)議,用靈魂作賭注。他趕著羊群經(jīng)過
金沙江岸,米利東阿普騎一頭六牙大象
用江水作墨,和他簽了七十二年的生約。
七十歲那天,他從雪山請來一匹白馬,托它將潔白的靈魂帶回
撒一季莊稼就一輩子吃不完的祖先地,死神
為他們作證。此后每個傍晚,他便悠閑地在奉科鄉(xiāng)踱步,像一頭寂靜的白牦牛,要在田野間
為自己尋一塊
看得見玉龍雪山、聽得見金沙江水的好墓地。
今天下午,失明的外婆倚著
院子?xùn)|面的金色圍墻,倚在這一天
最后的余暉里:“陽光跑到這里了,
你要不要過來?!逼呤q的
外公聽聞,站起來,顫顫巍巍地朝她走去。
一天中大多時候,他們都這樣
在院子里追逐陽光,曾經(jīng)為愛獻身的肉體
已經(jīng)衰老,但那靈魂
仍渴求田野、麥子、石頭、桃樹的體溫。
他在木屋東面種了一排核桃樹,在門前
開墾出一塊地,播下苞谷種子。屋后的橄欖樹
橘樹桃樹
棗樹
無花果都得到過他的悉心照料。每個早晨,
他捧著出生那天懷抱的石頭,對著松樹林懺悔,他從來
不說“時間”這個詞,從不自以為是地高談“時間的重量”。
他平靜而莊重的心,總是溫和地向世界諦聽
——每一枝丫生長的聲音。
當我想到:在世界上,我已歡愉地
生活了二十五年,甚至其中的五年,我是在
奉科鄉(xiāng)度過的。我的靈魂便不可抑制地
飛騰起來——
雪山 眾鳥 炊煙 松樹 黑石 變成白鹿和
仙鶴的祖先 在我的生命里起飛 降落
——我生命的形狀。
早晨,村莊和群山在一場大霧中
淪陷??諘缡澜纾涣粝?/p>
西面的石頭凳子山,連接天與地。一個男人
牽著一匹白馬,緩緩從天空下來。穿過
松樹林,蹚過河流,繞過石頭堆,他們沒有
在任何一塊草地停留。慢慢地,消失在
山腳下白茫茫的世界
阿一若和十歲的孫子在
院子里捉迷藏。那孩子小心翼翼地
躲在柱子后面,露出一雙眼睛,仔細觀察阿一若的
走向。阿一若左手拄拐杖,右手在空中
上下摸索,他的雙腳慢慢向前挪動。異常靈敏的耳朵
捕捉到了孩子的笑,他順勢撲過去——
他捉住他了!他們鬧著笑著抱作一團……
阿一若八歲的時候就失明了,和他捉迷藏的
對象始終無法確定。有時是羊群,有時是青草,有時是世界,和那些從出生起
就在追逐金沙江水的阿一若們。
新年伊始,阿子洛跪在頭戴銀白
斗笠的董神面前,他說:“分配時間和
壽命的董神,分配生育和繁衍的董神,感恩您
的慷慨,我的牛群如石頭凳子山
一般壯碩,馬匹如金沙江水一般奔騰”
持金黃色手杖的董神聽著,感到
十分懊惱:他無法告訴阿子洛,是他的辛勤
勞作、早出晚歸換來了今天的饋贈——他的生活
構(gòu)建了他生命的廟宇。
所以,他只是安靜地聽著,保持了神的沉默。
入夜,大霧把群山籠罩,我從黑暗中
醒來,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這龐大的
世界上,我仿佛是一根指針。就像很多年前
我外公那時還年輕,他到奉科鄉(xiāng)外面,給這個世界
修公路,用一個他自己編織的竹籃為我
換回一只漂亮的紅色手表。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手表
細細的指針緩緩走動,我的耳朵聽見嚓嚓嚓嚓的旋律,它們聽見世界的流動——在
我生命的周圍。我深知它的意義,就像
此刻,在空曠的
奉科鄉(xiāng),我變成了一根唯一的指針。
你應(yīng)該找一個星期天去奉科鄉(xiāng),三個小時的路程。無論在哪里,你都向著北
朝玉龍雪山出發(fā),你會見到馬匹一樣奔涌的
金沙江水,巫師一樣沉默的松樹林。和黑山羊
一同流浪在群山之間的納西男人,他們用納西話告訴你:“你應(yīng)該
到?jīng)]有人的地方去,直到變成一塊石頭或者
一只山羊?!痹诖迩f里,你會看見
許多的老人,數(shù)不清的老人,但你不會看見痛苦和
哀求。他們將熱情地為你指路,即使你從來
沒有向他們詢問過什么,但你一定會遵從他們的
意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的來路。
屋子后面那棵四十多年的白楊樹被砍了,四個
中年男人合力才將它放倒。一起倒在地上的
還有一個巨大的喜鵲窩。一堆黑色樹枝和幾塊
棉絮凌亂地掉在地上,完全失去了
窩巢的模樣。第二天一早,兩只喜鵲在竹林
上空久久盤旋,鳴叫。外婆說:“我們犯下大錯,
萬物都有棲身之地?!蔽彝鼈?,空寂的天空下
我和它們一樣,靈魂也渴望被樹枝做的巢穴圍起來。
天空飄來一片云,它不
籠罩著石頭凳子山,甚至不棲身金沙江
上空。它安靜地聚集在我的頭頂,那么的
安靜,就好像我是天底下
唯一能理解它的人——
它的孤獨,它的自由。
阿一若在夜晚的奉科鄉(xiāng)
醒來。想起他的父親便是
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晚上,追著
一匹白馬去了玉龍雪山。他從
老舊的木柜里翻出一小截鉛筆,蹲在火塘邊,連夜
為父親寫一封家書:“那兩棵棕樹已經(jīng)很大了。”他提筆
寫下第一行字。很快,又將它們畫掉,重
新起筆。夜色沉沉,炭火在暗夜里閃爍
火光晃過,照亮了暗黃的紙張,那上面只
有淺淺的
一行字:“冬至,一只白鹿投入雪山……”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22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