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青
一
二十年前,耿強家住山里,外面人管槐樹溝北面的人叫山里人。
山里人直接,于是那片村莊就叫槐樹村。
有一年冬,與耿強家隔著兩間土房的馬六家死了人,死的人正是馬六。耿強倒是認得馬六,爹說過他們的曾祖爺是堂兄弟,兩家院子里說話聲大點,都可以彼此聽見。但是,馬六常年不在山里,而是外出搞副業(yè)。
耿強從學?;貋恚撓赂C窩鞋給娘,叮囑她鞋底磨平了,山里的石子路走著硌腳。娘沒理他,從老衣柜里翻騰一件白孝衫給他,說:穿上,你馬六哥死了,你得穿白。
下葬馬六那天,天下大雪,裝棺木的拖拉機在半路打滑,差點翻進溝里,車頭扯著白綾的孝子被甩進槐樹林,叫喊聲響徹山溝。馬六的老婆就跪在雪地里,沒命地叫喚,耿強在遠處看著,手緊握住爹的手,鼻子酸痛,眼淚嘩啦就流到臉上,鼻涕也滑到嘴唇,他右手抓了下嘴臉往旁邊樹干抹去。喪事還是完了,耿強扯回來幾朵紙花,進了屋就被他娘扔到院子墻根雪堆,罵他:啥東西都往屋子拾,墳里的東西能往回拿?他頂嘴:馬七天就拿了,他爹還夸他摘了個大的……他還想說,娘就伸過搟面杖到他頭上,他拔腿跑出院子,樂得呵呵笑。
馬六是得病死的,耿強是從馬七天和馬燕嘴里聽到的,他倆一個說是他爹說的,一個說是她娘說的。還說,馬六的媳婦不是好東西。
為啥?他問馬燕。
額娘說是破鞋。馬燕回他。
你知道破鞋啥意思你就說?馬七天不服,瞪著眼看馬燕。
額就知道!馬燕氣宇軒昂地抬著頭走了,馬七天也跟著走了,留下耿強一個人心里想:原來她給馬六哥戴綠帽,呸!破鞋!
接著有段時間,只要在村里、路上、地里碰見馬六嫂,耿強就裝啞巴,硬著頭皮繞著走。
到了第二年春,山里的人像是忘記了這些,馬六嫂從地里折了一把早開的迎春花,幾個孩子搶著要,耿強也要了幾根,還樂得直說謝謝嫂子。
二
槐樹村雖說在山里,可那山南北不過八九里長,山南是槐樹林,山北還有一條河,順順溜溜不知道從哪來的水,往東走了。水里有螃蟹,沒抓到過魚。
耿強上了六年級,才敢和馬七天翻過山,挽起褲腿下到河里,從河沿石頭縫里找螃蟹。兩個人鬧騰了一下午,抓了十只螃蟹,一人五只,這才急匆匆鉆樹林翻山頂下山,回到村里,狗已經汪叫起來,暗燈光透過家家戶戶的玻璃窗。
他高興地跨進門,飛跑進廚房,剛想開口,發(fā)現一屋子的人正蹲在地上吃飯。
干啥去了?!娘見他回來,起身就扯了扯他肩膀,再看到手里拎著的東西,呵斥他:螃蟹哪來的?得是去后山河里去了?娘的臉色很難看。
他知道大人一直叮囑不要去后山河里,可那是他小時,現在他長大了,不害怕了,他心里本指望靠著五只螃蟹可以減輕自己的淘氣,當下就泄氣了,站在門檻前,低頭不吱聲。
馬六嫂說話了:娃娃們就這樣,嬸子你別生氣,看娃還給你逮了幾只螃蟹么,來來,耿強,蹴嫂子跟前,趕緊吃饃墊下肚子。
唉,把人能氣死,你也不知道說下。娘對著爹發(fā)火,爹沒說話,他就順著馬六嫂的話,蹲她跟前,接過遞來的饃,咬了一口。他這才發(fā)現右邊蹲了一個陌生的大人和一個三四歲大的男娃,放平時他早嚷著問了,可現在情形不同,不容他多嘴。
強娃,叫你李哥。爹說話了。
他抬頭看著那人,小聲叫了聲:李哥。
嗯——四月,叫耿強叔。那男人示意身邊的男娃叫他。
男娃遲疑了下,慢吞吞地說:耿強叔……說完,羞澀地低下頭,又看了看那男的,男的撫摸了下他后腦勺,微笑著。
強娃,這是你李哥,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也大了,懂事了,嫂子也不多說了。
他雖然沒有說話,那天直到睡覺前,腦袋里一直思量著一件事:莫非這李哥就是馬六嫂給馬六哥戴的綠帽?
耿強的這些疑惑,第二天馬七天就替他解釋了。馬七天說他爹說的,給馬六戴綠帽的男的是南邊一個村子的,是馬六嫂的老相好,馬六死后就沒再見來過,這個帶碎娃的男的,是山后面村里的,入贅到槐樹村了。
對了,對了,還說是不要分咱們的地,村里人才答應的。馬七天學著大人的樣,嘆氣走開了。
耿強平時瞧不起馬七天和他老爹一樣愛搬弄是非,可是這些事他說得十有八九,也就全信了,當下就放下了對李哥的抵觸,還有那小男娃的。
三
槐樹村最好的季節(jié)是晚春,一山溝的槐花,惹來十里八鄉(xiāng)的養(yǎng)蜂人。
耿強已上了初中,像大人一樣幫爹娘忙于山地,可剛脫下孩子的皮,還是忍不住往溝里跑,去偷養(yǎng)蜂人的蜂蜜。
四月就跟著他。
耿強打心眼里喜歡四月這個碎娃,混熟后,他一口一口叔叫著,叫得耿強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這個外鄉(xiāng)來的男娃。
有時馬六嫂和李哥農忙外出,就托他照看四月,有時還會留一些糖果給他,他就一邊蹲院子里寫作業(yè),一邊陪四月。
四月說他娘得病死了。他問什么病,四月說不知道,說他爹說他娘是得病死的,死時他才一歲半。
耿強就想起了馬七天,他娘也是得病死的,聽說生了他七天,累日塌了,后來就死了。村里人對于死了娘的孩子格外的疼愛,所以打小只要他倆調皮犯事,娘只怪他,從來沒責怪過馬七天。娘還和他說過,和七天在一起耍,不能欺負他。
以前他覺得娘偏心,現在他長大了些,也心疼起眼前的四月,就把糖果都留給了四月,還把偷來的蜂蜜分給他一半。四月對他像親哥哥一樣,雖然嘴上喊他叔。
小人物們的日子過得瑣碎又平靜,就像這一溝槐樹林,開花,落葉,一不思量幾年就過去了?;睒浯宀淮螅龖羧?,不算住溝底的馬犟頭,十二戶。這些農人深知村莊每一家的事,比如方愛美虐待李四月。
耿強已經去了鎮(zhèn)里讀高中,周末回家的間隙,也很少見四月來串門。他就問娘:這個月沒見四月來過,回山后了?他之所以這么想,因為李哥一年會帶四月回山后老村里讓他爹見見孫子,爺倆親近幾日就又回來,有時四月還會把帶回的雞蛋糕之類的零食給他一塊,大小兩個人躲在耿強的小屋里抹嘴偷吃。
唉——娘嘆了口氣,說:你愛美嫂又打四月娃了,小腿骨折了,還出不了門。娘的語氣聽來就挺難受。
為啥嘛?!耿強聽了娘的話,聲音從嗓子里爆出,剛變完聲的他,嗓子有些沙啞,像咳出了一口痰似的。
為啥?是個哈慫么,她和李國慶有了尕娃后,就對四月不好了,閑娃笨,考試沒及格,說是踢了一腳,從炕上摔下去,小腿崴了下就折了,誰知道咋回事,嘴里沒實話。娘一邊忙手里的活,一邊說。
娘,額去看看!說著,他就飛一般地跑出院子,朝四月家跑去。進了門,他喊了聲“四月——”,就朝小房子走去,那是四月單獨的屋。耿強叔!四月趴窗口朝他喊,兩人四目一對,看見了。進屋見他右腿下綁著石膏,耷拉在炕沿,側身在柜子上寫作業(yè)。
腿怎么呢?他開口就問,盯著那腿,伸手摸了摸外面的紗布,硬的,摸不動。
沒啥,叔,你放假呢?四月乖巧,低下頭寫了幾筆,側頭看他。
給叔說,腿怎么壞的,不怕,叔不給外人說。耿強俯下身子,坐在炕沿,摟住他。
額媽打的……四月輕聲說。
用——用啥打的?他覺得胸口一口氣,從腹部往上涌。
炕耙,嫌額不會燒炕,煙太大,把炕上的尕娃煙叫喚了——四月說著眼淚流出,鼻子一吸一吸。耿強從褲兜里掏出半截衛(wèi)生紙,遞給他,嘴上說:就是個哈慫,以后有啥事給叔說,叔替你出頭去?對了,你爹知道嗎?
知道了,額爹說是額娘不對,不讓額和外人說,就說是不小心從炕上跌下來摔的。四月說。
你爹也是個沒本事,偏心眼!耿強狠狠地說了句,轉念問:你娘去哪呢?
抱尕娃去鎮(zhèn)上了,鎮(zhèn)上有集。
天這么冷也不怕把碎娃凍涼了!偏心!看,叔給你帶好吃的了,奶油糖。說著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塊糖,遞給四月,他高興地剝開皮塞嘴里,沖著耿強笑。
四
自從李哥入贅到村里,馬六嫂就不準別人再叫她馬六嫂,而是叫她方愛美。愛美是她的名,耿強討厭“愛美”這兩字,所以只喊她嫂子。李哥還是喊李哥,雖知道他叫李國慶。樸實的農人就這樣,每天在一條街道見面、一片地里勞作,日子久了,李國慶就被槐樹村五十幾號人接受了,仿佛這人打小就生在這一樣。
耿強高中課程緊,到了高三,周末回來也只是看書做作業(yè),有時四月來串門,他也顧不上多聊,看得出,四月臉上缺少笑容,四月大了,他也不好當面問。就問娘,娘說四月除了照看尕娃還要燒鍋洗衣服,方愛美現在懶得很,讓一個八九歲的娃,啥活都干,還動不動就打,打得娃臉上常掛彩。
這些話,耿強也就聽在心里,這時他已經完全明了村里的世事,這世事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畢竟是外人,又能如何。況且四月的爹都沒法子管,一個當叔的,能怎樣。有時他又往好的方面想,小孩打一打、累一累也沒多大要緊,以后長大了有本事。他就這樣在心里期許四月別生怨氣,度過這段童年歲月。
這世間的事說也奇怪,怕什么,就來什么。
入夏的一天下午,耿強正在教室里上課,班主任匆忙進了教室,打斷了課堂,把他叫了出去。耿強心里瞬間猜測起來,爹出事了?娘出事了?婆去世了?到了樓道,班主任說:你家里來電話了,讓你趕緊回去一趟。
出啥事呢?他著急地問。
不知道,沒有說,你媽在電話里說,不管啥事,讓你趕緊回來。
他聽完,就狂奔車棚,找到自行車撒歡騎出校門,背上的汗、脖子上的汗、額頭的汗,夾雜著眼淚,他心里想,肯定出了大事,心里第一次感覺到了怕,這種怕的感覺,是他長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的,它和疼不一樣,往人心窩里捅。
二十多里的路,耿強用盡力氣蹬車,回到槐樹村時已落暮。他把車扔在村口往家里跑,看見馬七天正在門口等他。
沒在你屋里,人都在四月屋。馬七天見了他,激動地說,拉過他胳膊就往愛美嫂家走去。他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進到院里,都是人,他擠過人群,進了屋子,見四月被娘拉住躲在身后,額頭破了,臉上掛著血跡??簧蠍勖郎┳佣自阪赝薜纳砬埃袷莿偞罂捱^。尕娃躺著,偏著頭看著他,臉上很多擦傷。
娘見了他,拉她到跟前,小聲在耳邊說:你愛美嫂要打死四月娃了,才拉住,娃他爸不在,都是看熱鬧的,娘沒辦法,就把你叫回來了,娘知道你和四月娃親……
沒等娘說完,耿強就朝前走了走,問:嫂子為啥又打四月?
咋!他碎叔回來給撐腰了?!你問問那哈慫,想把額尕娃害死了,還不能打?愛美嫂子說著,就哭喪了起來。
耿強聽著了有些納悶,回頭看娘,她低頭不說話,馬七天這時湊到他耳邊,說:四月帶尕娃去槐樹林耍,結果尕娃掉溝里了,幸虧被槐樹杈擋住了,方愛美非說是四月想害死尕娃……
聽明白后,耿強看了看四月,見他雙眼木訥地看著他,表情冷峻。
嫂子,四月還是個碎娃,你怎么能這么想,村里哪個男娃沒有去樹林耍過?哪個沒有跌倒被刮傷過,別說碎娃了,大人不也有意外失足跌下去的么,你說是不,嫂子?
方愛美沒有接話,只是哼唧著哭。
話又說回來,四月娃不該帶尕娃去樹林耍,尕娃還小,但是哪個當弟不是當哥的跟屁蟲,弟兄倆一起耍也是應該,出了意外,你教訓下是應該的,但是你看,四月頭也破了,也害怕了,以后不敢了,尕娃也沒大事,這事就算了吧……
耿強覺得自己應該講道理,讓眼前這女人消消氣,他學著見過的世面,學著大人們的口氣,說了上面的話,說完,一屋子的人沒人說話,院子里也靜悄悄的。
好一會,方愛美才抬起頭,擦了擦鼻子,卻不看著耿強,說:嫂子看你書沒有白念,念了書就是不一樣,嫂子知道打小四月就跟著你耍,他和你親,嫂子也知道這理,就是嫂子害怕啊,萬一沒有樹檔,尕娃可能就沒了,你說,嫂子能不害怕?說著,她像又來了情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過這哭聲明顯透亮了,聽著沒有那么害怕了。
屋里的幾個婦人見她松了口,忙上前安慰起她,娘又示意耿強帶四月出去,他就沒再說話,拉著四月胳膊,出了屋子,徑直朝自己家走去。
五
那年高考,耿強落榜了。
整個暑假他要么把自己關在屋子不出門,要么就爬到槐樹溝溝底,一個人沒命似地看書學習,天黑沉了才上來。村里開始有閑言碎語,有人說槐樹村出不了大學生,之前出了一個那年從北京回來也瘋掉了,有人說馬耿強應該和馬七天、馬燕一樣早早回來種地。這些流言當然進了耿強的耳朵,他恨那些嚼舌頭的婦人,他上學雖然花了錢,但也是爹娘掙的,爹娘都沒責怪他,其他人算老幾。有時在溝底看書累了,他就躺馬犟頭屋子外的長椅上想這些事,那椅子是用兩塊槐樹木板拼起的,剛夠躺一人。
耿強怪自己命背,差三分就考上大學,那年班里有十一人考上了大學,三十五個沒考上,其中就有他。老師也鼓勵他復讀一年,回到家里,娘更是支持他再考一次。反倒是爹,專門從縣里趕回來,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雖然嘴上沒說,耿強看得出,爹是心疼他的辛苦錢,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得他在工地搬磚大半年。
馬七天也曾溜到溝底找過他,給他寬心。兩個伙伴說了一下午的話,從馬燕的未婚夫說到四月,又從四月說到尕娃。說到尕娃時,馬七天認真地說:這個碎娃和他娘一樣,壞心眼,啥事都告狀,四月還是常挨打。耿強聽了,默不作聲,手掌摩挲在槐木凳面。
咋呢?馬七天見他怪怪的樣,問道。沒啥,尕娃還小,知道個啥。他說。
猴精猴精的,三四歲的娃,啥話都會說,有時額看見都來氣。馬七天用氣憤不平的口氣說。
當后媽沒幾個好心腸的,還是額爹疼額,沒有給額找后媽,要不額也和四月一樣,受這些罪了,和那電視里演的一模一樣,你說奇怪不?馬七天望著躺在椅子上的耿強,耿強卻沒聽他的話,只是應著聲。
那天后,耿強就惦記著見見四月,想找他說說話??赡撬脑孪裼幸舛闼恢睕]讓他在白日里碰上。雖然兩家只隔了三堵墻,自從發(fā)生了那事,愛美嫂就明明白白說過,讓他以后少找四月,免得把四月帶壞了。為這話,娘和愛美嫂大吵了一頓,兩個女人罵架的聲音,站在槐樹溝外的柏油路上都聽得見。當然,這事娘沒有和他提起,是馬燕在寫給他的信里說的。從這點上,槐樹村的人就是山里人,長大的女孩不能和從小耍到大的男孩走得近,會被長嘴的婦人說閑話,不好嫁人。即使在同一個村莊,兩個年輕的伙伴,也要以書信的方式才能交談。所以,那天馬七天在溝底與他聊起馬燕的事,他早都知曉了。
就這樣,夏天過去了,他又回到學校,并且決定一個月回來一次,娘怕他餓著,給的錢也多了點,他擋了擋接了。
走時,他和娘說起四月,讓她多照顧些,娘點頭說:娃把娘叫婆呢,娘知道的,你好好讀書,不要操這些心。
秋季到冬季,五個月時間一晃過去,中間耿強只回來過四次,只有一次在去學校路上與四月迎面碰上。四月正背著一捆硬柴爬上溝,看見他,有些不知所措,小聲問道:叔——回學校去?耿強忙剎住車,從車上下來,走到四月跟前,說:嗯,下溝里撿柴去了?
嗯,就撿了這些。四月回頭看了看背后的柴,說道。
重不?叔給你用車捎回去?耿強說著伸手掂了掂他背上的柴,心想還好不是很重。
不重的,額能背動,叔,你騎車回學校吧,天黑得快很。四月稚嫩的臉蛋紅紅的,抿了抿嘴,和他說。
好吧,那你小心些。耿強也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只是心里覺得空落落,剛見一面就要走,說著騎上車,又朝四月說:那叔走了。
剛要走,他忽然想起來,腿撐地,回頭問:今年讀四年級了吧?
嗯,四年級了,叔,額走了,回去遲了額媽又要說了。說著,四月背著硬柴朝前走去,只能看見兩只小腿往前走,樹枝擋住了他的身體。
耿強思量了下,蹬上自行車,飛快地行駛在土路上,心想,再有兩年就上中學了,上了中學就長大了,長大了就沒人能欺負了……
想到這里,他哼起小曲,盯著眼前的路只管向前。
六
槐樹村外新修了條水泥路,徑直修到了槐樹溝外的柏油路上,說是本來要修到村口,但通向村口的那條山路太窄,一邊是溝,一邊是陡坡,就作罷了。
這話都是馬七天在過年時吹給耿強的,春節(jié)里的夜,興親朋好友喝夜酒諞閑傳。馬七天是幾個人里唯一掙錢的,理應做起東,馬燕也來了,還有另外兩個與馬七天交好的同齡人,幾個人嘻嘻哈哈喝到深夜。馬七天有些喝多,紅著臉摟著耿強脖子,說:咱幾個人里,就你命最好,書念得好,好好考,考上了大學伙計供你上,來,這是預付的錢!說著,他從西服內兜里掏出一沓錢,往耿強手里塞。
耿強被他逗樂了,知道他喝多了,望著其他幾個人說:要是拿了這家伙的錢,明早酒醒了,準來屋里要,還不丟死人,哈哈——
說完,一伙人都樂得笑起來,馬七天也不管啥話,見大家都笑,跟著笑起來,邊笑邊舉著小酒盅說:喝,喝不完不準回去!
好,來喝。耿強順著他的話,悄悄把他塞過來的錢又塞回他的外衣口袋,馬燕看見眼里,給他一個眼神,抿著嘴笑。
你笑啥,過了年就嫁人了,額指定回不來,嫁到別村可別忘記?;貋砜次覀儭9娡f。
是啊,馬燕得喝酒!馬七天聽見這話,興致更高一籌,起身頭湊到馬燕面前,紅著一臉青春痘的臉,笑嘻嘻地把酒盅給她手里送。
馬燕從小就不示弱,二話沒說接過來一口喝完。
好!這才是咱槐樹村的女子!有勢!馬七天吆喝著……
幾個人嚷嚷到馬七天他爹喝酒回來,才被驅散,他爹說:趕緊回去,一幫碎娃,喝啥酒!
馬七天送他們到門口,看其他人都走遠了,便湊到耿強跟前說:有件事,額和你說,你別說是額說的哦,說了額就和你翻臉。
好好,你說。他以為馬七天喝多了,又要說什么酒話。
你知道四月為啥過年不在村里過么?他說。
不是說回他老家,陪他爺過年去了?耿強不解地問。
方愛美那女人騙人的鬼話!開水把娃脖子燙了,半個脖子都起了水泡,怕人知道,讓李國慶連夜送回他老家去了!馬七天說得一股子氣,只盯著耿強的眼。
耿強聽了,像中了邪,腦子一片空,但是眼淚卻徑直往下落,忽而嘴巴一咧,大聲哭起來,摟著馬七天的頭,哭道:四月好可憐,好可憐啊——
耿強,小聲點,別讓人聽見,好不好。馬七天像是被他的哭聲醒了酒,慌忙摟住他的肩,安慰他說。他覺得耿強的身子在發(fā)抖,抖得他一陣激靈。
哭了一陣,耿強平復下心情,伸手抹了把臉上的鼻涕眼淚,吸了吸鼻子,看著馬七天,嘟囔著嘴說:你怎么知道的?
額看見的,那天晚上額干活把腳砸了,去鎮(zhèn)上診所,正碰見醫(yī)生給四月處理燙傷,你不知道,李國慶看見額,嚇得不敢說話,自己的兒子都管不好,算狗屁爹!馬七天說。
李國慶告訴你是方愛美燙的?耿強問。
他傻啊?他說是四月從火爐子上倒水,不小心打翻水壺燙的,當額是傻子,火爐才多高,四月多高,水怎么能燙在脖子上?當人傻子,狗屁!他話說得咬牙切齒,聽得耿強一把拳頭砸在門框上,“哐”的一聲!
你干啥?。∈衷覊牧嗽趺磳懽职。●R七天忙搶過他的手,打開火機看了看,說:你看,都流血了,你發(fā)啥瘋???
沒事,破這點皮算啥,額要找方愛美算賬去!說著,耿強就往前走。
你算個啥東西?!憑啥找人家算賬?馬七天著急了,忙死死拽住他。
那你說怎么辦?就這樣讓他虐待四月?你知道四月從來村里就跟額親,額看著他長大的,怎么能眼看著有人這么欺負他,這么糟蹋他,額——額心里難受啊,七天,額難受啊……說著,耿強又痛哭起來,頭伏在馬七天肩上,眼淚吧唧吧唧落在他脖子上,馬七天也顧不上,心里只后悔不該告訴耿強這事。
忽然起了風,冬夜里的西北風在莊子里亂竄,襲進這倆青年敞開的衣襟里,更襲進了他們剛萌芽的青春里,像極了大人們說過的刀子。
七
整個春天,耿強都躲在學校不回來,一連三個月。娘以為他出了事,催爹去學??此?,爹見了他,覺得沒事,就回來告訴娘。娘把爹大罵了一頓,罵他大老爺們缺根筋,兒子有心事都看不出來。
娘在電話里和耿強說:要不要回來,溝里的槐花都開了,養(yǎng)蜂人又來了,娘給你買了瓶蜂蜜,你回來帶到學校化水喝,好嗎?
耿強只是淡淡地應著,末了就一句:學習重,不想回去。
有一次娘急了,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自己哭,倒不怨兒子,說:強娃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娘知道,你肯定有心事,你爹是實心腸,看不出你的心事,你告訴娘,再大的事娘都能給額娃撐腰,好不好?
娘這一哭,把他的心哭軟了。那周末,他就騎車回到村里。
馬七天早早就得到消息在槐樹溝外的柏油路上等他,看見他時,激動地捶了下他脊背,說:你真狠心,苦了你娘了,見額就問,知不知道你出啥事了。
沒啥事,就是不想回來,走吧。說完,他蹬上自行車,馬七天隨后跟來。
上月四月回來了,一直圍著圍脖,額碰見他幾次,他眼神也不看額,像變了個人,額也不知道該怎么問,就一直也沒問。馬七天說。
嗯,知道了。耿強輕聲應著。
那你打算問四月娃嗎?他又問道。
額也不知道。耿強回。
兩個人誰都沒再說話,直到一起到了耿強家里,才和他爹娘說了些閑話,馬七天就借口走了,耿強送到院門才回去。
娘果然買好了一瓶蜂蜜放在柜子上,一點都沒有吃,爹又買了些豬肉,在廚房里忙著炒臊子,說是做肉湯面給他吃。兩個老人許久沒見兒子,一臉的開心??吹竭@些,耿強感到內疚,后悔自己這么任性,三個月沒有回家,錯過了莊子的春天,又像是錯過了春天里的爹娘。
夜里,一家人美美吃了一頓,吃完飯,他執(zhí)意要幫娘收拾碗筷,娘答應了。母子倆借著15瓦的燈泡,在暗光里站立著,影子就映在土墻上,顯得高大又威猛。娘,四月有常來家里嗎?他忍不住問了句。
沒有,說是在老家他爺那里染了水痘,兩個多月才好,這才回來上學,看著瘦了,個子倒高了不少,你要是想娃,明就可以叫過來,把蜂蜜給娃分點,愛美那婆娘,舍不得給娃吃這些的。娘絮叨完,又說,你出去看電視去,剩下的額收拾。
耿強就出去了,卻是回到自己房子,房子干干凈凈,套了新被罩,他脫了衣服鉆進被窩,拉了燈,覺得有些亮,又起身拉了窗簾,這才又躺下。躺下,眼睛卻睜著,他這幾個月已經習慣了這樣,在學校里蒙著頭睡,那樣看不見光,不會從光亮里看見四月的樣貌,直等困到自然睡著。
他聽見娘和爹在隔壁屋子念叨他,他們的聲音很輕,但是他還是聽到娘嘆氣的聲音,他怕聽娘嘆氣的聲音,那聲音讓他覺得不自在,像是沒有辦法解決她心里的憂愁。他心里想著很多事,比如馬燕嫁到那邊幸福嗎?比如明天該如何見四月……
等他從夢里醒來,天已大亮。娘早已做好飯,他洗漱完吃過飯,就出了院子,朝方愛美家走去。他推門進去,看見尕娃在院子里耍水,尕娃也長大了好些,似乎不認識他,愣在那里看他。他問尕娃:你哥在哪?
正說著,四月從屋里出來,見是他,眼神里閃出一絲興奮,朝他走近,說:叔回來了,額婆說你幾個月沒回來了。
他走到四月身邊,看見他脖子上的圍脖,看了眼忙轉過眼神,盯著他的眼睛說:學習忙,有沒有想叔?
嘿——想了……四月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才露出了尷尬的笑容,又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說:叔,你瘦了。
四月也瘦了,個子高了不少,馬上就長成小伙子了,來,和叔比一比。四月聽見了,忙挺直腰桿,與他對面站了,比畫著說:還和你差一頭了,才到你肩膀這。他輕松地說道。
快了,四月肯定能長得比叔還高,想不想吃蜂蜜,你婆買了一大瓶,叔給你分一半。耿強故意睜大眼睛,望著四月的眼神說。
好,尕娃,你別亂跑,哥出去下就回來了。他朝院子里顧自玩耍的弟弟說道。
尕娃頭也沒回,應了聲:好。
耿強又去摸了摸尕娃的頭,說:等下你哥拿蜂蜜給你吃,好不好?
好。尕娃抬頭笑著說。
于是四月隨著他回到屋里,他找出一個小瓶子,用勺子舀了一小半進去,遞給四月。四月接過來,伸出舌頭舔了舔瓶蓋口沿,說:真甜。
你媽去哪了,好像不在屋里。耿強問他。
去地里了,叔,額先回去了,尕娃一個人在。四月說。
嗯?;厝グ?,先別給尕娃吃,等你媽回來問問再給吃。他叮囑四月,因為擔心那女人又責怪四月給她寶貝兒子亂吃甜食。
四月沒跑出幾步,回頭問:耿強叔,下周你還回來嗎?
不知道,怎么呢?他說。
沒事,額走了。四月遲疑了下,轉身跑出院子,聽見他在街上跑步的聲音,耿強長吁了口氣,站在院子里,看見娘正在墻根下看著自己。
娘見他看著自己,朝他走了過來,走近些,他看見娘的眼角流淚,忙問;怎么呢?
娘沒事,娘沒事,額娃是好娃,多好的娃——說著,娘用力抱住了他。
他兩只胳膊伸在空中,不知道怎么辦,這是長大后娘第一次這樣抱他,他慢慢把手放在她的腰上,用力抱緊她。
怎么呢,娘?他還是不解地問道。
你以為娘是瓜子,娘早就知道了,村里大人沒有人不知道,你愛美嫂和李國慶吵架,把氣撒四月身上,把娃脖子燙了一大片,早就有人從他老家傳了信回來,連鎮(zhèn)上醫(yī)生都看不下去,給不少人說了……
說著,娘松開了手,抹了抹眼淚,看著他發(fā)呆的臉,接著說:你連續(xù)一個月沒回來,額就覺得不對勁,去問七天,他開始不說,娘就哭給他看,他就說了。娘知道你跟四月感情深,把他當親弟弟一樣,心里難受,娘幾次電話里忍不住想說,都被你爹攔住了,你爹說男人和女人不一樣,他說你心里難受,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娘沒想到,額娃你竟然三個月不回來……
耿強聽著,也早已默默流淚,伸手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你看四月,多乖的一個娃,脖子上的傷疤一輩子都在了,等娃長大了,可怎么辦,唉。娘又嘆了像昨晚那樣的氣。
說完,娘就走了,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太陽已經很高了,照到他身上,熱出一身汗。
八
馬耿強的錄取通知書是快遞員專門送來的。
他考上了省城里的大學,是村里十幾年來的第一個大學生。那幾日,他走到哪里都有人夸,就連平時繃著臉的方愛美見了他也笑臉相迎。
四月就更不用提,一有空就來找他,有時還帶著他的作業(yè)。
那個暑假的陽光,灑在槐樹村的每一寸土地,就連槐樹溝底的馬犟頭也破例爬上溝,來到耿強家賀喜,耿強連忙感謝他去年暑假在溝底學習時的照應。耿強家里經常會有村里的初中生、小學生帶著作業(yè)來求他指導,他都一一耐心解答,娘一個暑假都沒生過氣,每天都開口笑著。
馬七天也沒食言,某天晚上帶來五百塊錢,說是他攢了半年攢的。耿強不接,他非要留下,娘就說那算借的,到時工作了讓還。耿強這才接了,伙計倆又免不了喝了一陣,娘也就沒說,任著他們自在。
開學前馬燕也回了村里,領著她的新女婿介紹給耿強和馬七天,新女婿倒是會來事的人,張口一個哥,閉口一個大學生地叫,馬燕看著耿強的樣,一本正經地說:大學生,以后干大事了可別忘了今天的人。
他敢!額第一個不饒他!馬七天又喝多了,惱惱地說。
耿強只是賠著笑臉,說:這才考上大學,八字還沒一撇,不過有一點馬燕你放心,你娃滿月額一定回來,哈哈——馬燕聽了,急紅了臉,站起來就要用拳頭打他,他躲了幾下她就住手了,她那新女婿也跟著哈哈直樂。
省城離得遠,清晨四點娘就起來做飯,吃過飯,又聽娘絮叨了一會,爹替他背著行囊,借著月光,兩個人走出了村子。父子倆走了四五里的地,才到了有去省城班車經過的地,又等到六點多,才上了車。
車上有一小半都是去上學的大學生,沒多久,一車人就熱鬧起來,互相夸贊著對方的孩子,大人們又遞煙拉關系。耿強話不多,聽著爹和旁人聊天,聽得出他心里的喜悅。耿強覺得自己的喜悅過去了,對于未來的大學生活充滿憧憬與迷茫,想著這些,頭靠著玻璃窗,一晃一晃地睡著了。
大學的新鮮勁沒一個月就過去了,耿強還像高中時那般用功,教室里時常坐著固定的幾個同學。一有空他就寫信給馬七天,大信封里會套小信封,讓他轉給四月和爹。他在信里鼓勵四月努力學習,一定要走出山里,又和他說些好玩的事,希望他對外面的世界產生興趣。
這樣的日子一晃半年就過去了,耿強一考完試就拎起包往車站趕去,他覺得自己太想念槐樹村的一切,甚至到他打算一回去,就要在槐樹溝里溜一圈,腳踩那滿地的枯枝干草,如果運氣好還能遇見一只笨松鼠,手刨出它剛藏起的核桃。他想馬七天大大咧咧的說話聲,想娘的手搟面,想小四月。
回家的路又四五個小時,班車在路上停停靠靠,下車他照例又走了四五里的地,到村里已是深夜。村里只有一部電話,是開小賣部的牛嫂家裝來賺錢的,他覺得自己能趕天黑到家,就沒打電話回來說。他敲了會兒門,爹娘睡得熟,沒人應聲,倒是把五十多米遠的馬七天叫醒了。馬七天拉開大門,側頭朝黑暗里問:誰?。?/p>
額,耿強。他聽出了七天的聲,答應著走過去。
馬七天高興極了,忙喊:咋這么晚回來,你快進來,額沒穿衣服,冷。
于是這一晚,他和馬七天說了不少話,就一起擠在他那張一米二寬的鋼絲網床上。馬七天之所以能聽見他的敲門聲,是因為全村只有他家這一間小房靠外墻建著,本來是用來放雜貨的,他因受不了他爹的呼嚕聲,就清理出來,成了自己獨居室。
他們理應會說到四月,一說到四月,馬七天就來了精神,他起身坐在床上,披起棉襖,沖著黑暗的那頭說:四月現在變了,額聽馬燕她碎兄弟說,上個月在學校一個六年級的大個欺負四月,四月拎起板凳就砸了過去,人倒沒砸出啥毛病,就是把那碎慫嚇得尿褲子了,呵呵……你說四月厲害不?馬七天講得津津有味。
還有這事,看來——看來四月是真長大了,方愛美還打四月不?耿強想了想問。
打還是會打,聽說四月開始躲了,一次四月在莊子跑,她在后面追,追不上,村里的人看熱鬧,唉,就是回去不給娃吃飯,那倒沒事,你娘會偷偷給娃吃的,你娘真是好人啊。馬七天說完這句,就放下棉襖,躺了下去。
兩個人又嘮了一陣,馬七天就先打起了呼嚕,耿強也困了,就睡了過去。
第二日,娘先怪自己睡得死,又罵爹耳朵被堵了,聽不見兒子敲門。耿強只是笑著看娘說這些話,他喜歡看娘說話的表情,再狠的話從她嘴里出來,都像是她故意那樣說。娘見他盯著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他耳朵,說:瓜娃,怎么這么盯著娘看。
九
村主任家新添了彩電,過年這天,邀請村里的人都去看,DVD放的全是香港的電影。
耿強沒去,他已在學校里看過了那些片子,索性坐在熱炕頭拿出沒看完的小說看。四月進了屋里,他都沒發(fā)現,直到四月“呀!——”的一聲嚇唬他,他才看見了四月。四月又長高了不少,胖了些,臉蛋照舊凍得生紅血絲。他穿了一身新衣,開心地望著他叔:叔,你回來也沒來找額。
他聽了,伸手摸了摸四月冰涼的臉蛋,說:哪有叔去找你的道理,你是不是得先來看叔,對不?其實他心里想,去找你又怕你媽生事,說叔把你帶壞了。
四月畢竟是孩子,被他這么一說,剛才的勁頭沒了,靦腆地笑著,說:叔,你剛看啥書?
他把書遞到四月手里,示意他上炕上來。四月脫了鞋上來,與他并排靠墻坐著,盯著封面五個大字,小聲念道:《平凡的世界》,叔,這書名啥意思?他抬頭看著耿強問。
平凡的世界,意思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在這個世界里,都是平凡的一個人,踏踏實實過好自己這一輩子,四月要好好學習,長大了也會有自己的世界。耿強想努力解釋這五個字的意思,說完,覺得自己說得可能不對,又說,這只是叔的理解,等你長大了,會有自己的理解,到時咱倆再討論好不好?
好,叔,你說尕娃長大了也會有自己的世界?四月說道。
可以這么說,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是主角,其他人都是自己眼里的人,尕娃長大了也一樣。耿強一邊說,一邊心想,四月真不簡單,問出這樣的問題,要問倒他了,忙說:來,咱不看書了,也去村主任家看大彩電去?
四月聽了,忙下到腳地,穿上鞋,手理著新衣服,跟在耿強身后,聊著不打緊的話,朝村主任家走去。電視被村主任搬到院子里,圍滿了人,外面光亮,電視看著不清楚,小孩子們圍坐在最前面,耿強示意四月也坐前面,四月執(zhí)拗不去,嘀咕說:額不去,那都是碎娃們坐的。
四月是真長大了。耿強站在他身后這么想,順著他圍脖的空隙,看見那些燙痕,一大片順著脖子流了下去,特別是他伸脖子時,看得更清晰。耿強鼻子一酸,忙伸手捏了捏,低頭和四月說:你在這里看,額先回了。四月“嗯”了一聲,沉浸在了電影的情節(jié)中。
路上人不多,耿強順著村莊往出走,一直走到下槐樹溝的小路上,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煙,點上。抽煙,是大學室友硬拉上他抽的,有過幾次,他煩躁時就抽一根。他舍不得花錢買煙,一盒三四塊錢的煙,總讓他想起爹在工地流的汗水。他一邊抽煙,邊順著小路往下走,眼睛尋摸著有沒有小松鼠,他喜歡這小家伙,機靈可愛。煙抽完,使勁在樹干上壓滅,又不放心,拿著煙蒂在手里,走到溝底才扔掉。
馬犟頭春節(jié)也不出溝,這像他的專權一樣,被槐樹村的人認為是理所應當。他幼時問過娘,為啥有人要住槐樹溝底,一個人不孤單么?娘那時正在太陽下撿豆子,瞥了他一眼,起先沒準備說,好像想了會兒又愿意說了。馬犟頭按輩分耿強應叫他叔,娘說她嫁過來時他已經住在溝底,那會兒爺爺還活著,娘忍不住就問了他。爺爺告訴娘,說是有一年馬犟頭的媳婦拉架子車從地里往回拉麥,兒子也坐在架子車里,遇上夏天突下暴雨,結果走到槐樹溝上面,路滑,連人帶車都掉溝里了,因為雨大,沒人上路,等雨停了村里人發(fā)現時,母子倆都死了。馬犟頭是手藝人,會做家具,那天正好去別的村里做活,回來后整個人都癱了,坐著那路上哭了一晚。后來他就花錢找人在溝底蓋了房子,聽說蓋完房給工錢,沒有一個人愿意要。聽到這,耿強問了句:為啥不要工錢。為啥要工錢?娘生氣地瞪了他一眼,說:因為你犟頭叔說要守在溝底,防止再有人跌下去沒人知道,困死了。
耿強已經走到馬犟頭的屋前,他看見他早也在窗口看著他了。見他走近,知道是來找他,馬犟頭就出了屋,臉上堆著笑,說:大學生下溝來看老漢了,稀客,稀客啊。
叔,過年好。耿強問候了句。
馬犟頭被這么一稱呼,臉上笑容更多了,忙說:來,進屋,外面冷。
屋子不大,就一個熱炕,空地有張木桌,靠窗戶盤了口土灶,屋里堆滿了物件。耿強不是第一次進這屋,卻是第一次認認真真觀察這屋。
馬犟頭已倒好了熱水,又從桌子上的茶葉缸里捏了一撮茶葉放進去,遞給耿強,說:叔這里簡單,也沒有啥好吃的給額娃吃,喝點熱茶暖暖。
好著了,叔,好著了。耿強客氣地應著,忙抿了一口熱水。
怎么想著下溝來呢?馬犟頭拎起自己的黑茶缸,喝了口水問。
也沒啥事,就想著來樹林看看,半年沒見這片林子,怪想的,嘿嘿……耿強答道。
想了好,說明額娃不忘本,以后上了大學分配工作,不要忘了咱這些鄉(xiāng)親,唉,都是好人啊。他嘆了口氣,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耿強吸了吸鼻子,從他屋子的窗子往外看,正好能看見一條弧形的白線,那就是溝上面的土路,他說:叔,聽說去年尕娃從上面跌下來,你是先發(fā)現的?
嗯?怎么想起說這個,是額看見的,“欻”的一聲,額就知道東西跌下來了,忙往上爬,看見一個碎娃架在樹杈上,額一個人夠不著,就上溝去村里招呼人弄下來了。他望著自己的腳地,也不知盯著哪里,聚精會神地說著。
四月當時也在?他淡淡地問。
對啊,四月娃就在路上站著,嚇得叫喚起來,把娃嚇壞了,唉,后來愛美那婆娘,打娃了,不該打娃,碎娃么,誰還不淘氣。說完,他從炕沿起來,在小桌子下翻了陣,兩手捧著核桃,遞給耿強,耿強忙接著,嘴里直說謝謝。
兩個人一邊砸著核桃吃,馬犟頭說他沒去過省城,問了好些話,耿強一一回答他,聽得他直樂,說:真有女子給你吹口哨啊?哈哈,沒哈數了,哈哈哈……
十
槐花開了又落,三年過去了。
馬耿強長成了大小伙,有兩個暑假沒回槐樹村,在學校附近找了家教,與一起打暑假工的幾個同學住在宿舍里。他已經完全適應了省城的環(huán)境,有時一個人背著挎包,在大街小巷里溜達,他好奇的東西多,自然樂趣也就多。
學業(yè)上他拿了兩年獎學金,雖不是最多的,也讓娘在親戚們面前驕傲得不行。過年回去,家里來的親戚更多了,娘說這些人都是白眼狼,看見強娃有出息了,就來攀,以前過年咋時常不來,嫌咱這里遠,山路不好走。
爹聽了就笑,說:那還不是你娘家的人勢利眼。
娘聽爹這么一說,不愿意了,又把矛頭指向爹,說:額娘家人不行,額承認,你老馬家人也就那樣,那年強娃復讀沒錢,問他姑借錢,說沒有,借了二百打發(fā)了,連七天都不如,人家七天還是個外人了。娘開始像所有女人一樣,揭開了舊事老底。
耿強就只是微笑著臉,看著老兩口斗嘴,他心里知道,他們嘴上斗斗,心里卻不留事,哪個親戚來,都是好生招待。不過他還是說了句:娘你說錯了,馬七天不算外人,那是額好兄弟。
額娃說是啥就是啥,是娘說錯了。娘聽了笑著臉說,說完看著爹,撅了噘嘴。
日子長了,耿強和馬燕間的信少了,知道她生了一女兒,信里她透露出婆家對女孩的輕視。耿強就安慰她,城里不一樣,等女兒長大了,環(huán)境就變了,不用操心這些。馬七天的信來得比馬燕多,說他在縣上談了一對象,她爸是教師,都見過家長了,等他年齡到了就結婚,已經訂了婚。耿強就恭喜他,又問了些關于四月的事,馬七天說他也很少碰見四月,時常在工地住。其間四月也在馬七天的信里捎過一封信,說過了暑假就上初中了,學習不好,念不進去,家里活又多,有點不想上學了。為此,耿強寫了長長的三頁信紙給他,鼓勵他一定要努力上學,只有上了學,才能走出槐樹村,從山里出來,過好日子。
前兩年春節(jié)回來,四月都去了老家爺爺那,沒有見著,只從娘的嘴里知道,四月又長高了,差不多和他長得一般高,又說四月現在厲害得很,沒有人敢惹,脾氣大很,連方愛美都不敢輕易惹。
他聽了,嘴上說好。
娘聽了立馬黑著臉反駁他:好啥?一個十幾歲的碎娃,干起仗來拾起啥就是啥,聽說上次把南面村里一個男娃頭打破了,就用教室后面的水桶砸的,嚇人很這娃現在,就像那青杏一樣,吃不得!娘說完,頓了頓又說:唯一好的就是,娃不再受欺負了,至少愛美那婆娘不敢再那么打娃了。
耿強聽到這些,也不知道該怎么說,想找四月談一談,卻一直沒碰上。有時在村里遇見愛美嫂,她會主動和他打招呼,身邊跟著尕娃,尕娃也長大了,上了學,聽她媽的話,叫著叔。耿強也就禮貌地回叫她嫂子,好像之前的那些事,兩個人都已忘記,只有當下和氣的關系。
回到學校,耿強一邊忙著畢業(yè)的事,卻依舊惦記著四月。一天傍晚,他估摸著時間,在公話亭撥通了村里的電話,接電話的一聽是他打來的,很意外,又聽他說要找四月,忙差兒子去叫四月。一會,四月的聲音出現在了電話那頭:耿強叔。
他好久沒聽見四月的聲,竟然有些聽不出了,聲音明顯老成了些,問:四月,學習怎么樣,也不給叔回信,過年回來聽了些事,脾氣現在這么大了?
四月有些不好意思,說:聽誰胡說了,沒有脾氣,還是那樣。
你婆能胡說么?他說。四月聽了沒吭氣。
叔知道你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和主意,學一定要上的,考上高中,再考大學,你別怕,等叔工作了,學費啥的給你出,行不?他盡量說得小心,生怕觸了四月哪根敏感的神經。
嗯,額知道了,叔,你說的話額都記得,額會好好念的。四月在電話里說著。
耿強聽了,松了口氣,又聊了些輕松的話,說是這個暑假回去,到時帶四月來省城里玩幾天。四月聽了,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說好,怕他不回來,又說:叔,今年你一定要回來,都兩個暑假沒回來了,怪想你的……
還算有良心,知道想叔,還寫不寫信了?他問。
寫呢——四月喏喏地應著。
這次通話后,耿強的心安了不少,他擔心青春期的四月在學校闖禍,或者又和愛美嫂干仗,男孩總懂男孩的心,有時火氣上來,不管不顧的。
當然,他也有時會打電話給娘,娘電話里不會說話,只是嗯著聽他說。娘說馬七天找人改了戶口上的年齡,打算娶媳婦了。他聽了詫異,問:不就再等一年就夠了,改啥?
你看馬燕的娃都快兩歲了,村里不像城里,都早早結婚了,等你大學畢業(yè)了,也快找個媳婦結婚。娘說起這個,在電話那頭直樂。
他就怪娘亂說,說這些話時,他總要看看周圍有沒有人,覺得不好意思開口。每次電話都會問到四月,娘也不多說,就說四月好著。
六月的一天,宿舍樓下開公話亭的人,夜里突然跑進耿強宿舍,說:誰叫耿強,你家里來電話了!
他正在泡腳,聽了忙穿上拖鞋,跟著一起下樓,電話里娘哭著說:快回來,你婆歿了。
第二天傍晚耿強就回到村莊,大伯家的門前已掛了白。這讓他想起那年馬六哥死后的場景,看見這一幕,他眼淚“嘩”地一下就流了出來。娘從院子里看見他,忙拉起他回到屋里,穿好孝衣,這才回到婆的尸身前磕頭。
婆是個啞巴,一輩子沒有和耿強說過話,說是一生下來就是啞巴。因為不能說話,耿強記憶里很少有她的影子。婆又是小腳,時常不出門,從村東走到村西,都需要一陣子。他跪在靈前,學著大人的樣,大聲地叫喊著“婆——婆——”,再抬頭看她被黃紙遮住的臉,胸口一沉,眼淚不斷。
喪事忙了五六天,第七天起靈,他和其他孝子一樣,肩扛著拖拉機前的白綾往前走,經過槐樹溝那段路時,他腦子里又想起馬六哥的喪事,仿佛就在昨日。
借著這次喪事,他見到了四月。
果然四月長大了,額頭起了青春痘,因為是夏天,他敞亮著脖子,脖子上一大片的燙疤露在外面,只是顏色比原先淺了些。他見了耿強,強裝起老成,雙手插進褲兜,挺著腰桿走過來,輕聲叫了聲:叔。
不認識叔了?他逗他,伸出胳膊搭他肩上,走近比畫了下,說:都和叔一樣高了,就是瘦,多吃點,壯實起來。耿強說。
嗯,就長個子了,叔,你啥時走。四月問。
喪事完了就走,明年就畢業(yè)了,很多事,你呢,有好好學習沒,有女朋友沒?他繼續(xù)逗著說。
叔你說的啥話么,額才多大點……學習還行,你放心,額努力學著。四月忽然有些臉紅,低下頭說。
也別再打架了,聽說你厲害很,拿鐵桶砸人?耿強弱弱地問。
那是他活該,該打。四月肯定地說。
他干啥事呢?
他罵額沒娘養(yǎng),又給額起難聽的外號,額才打的。看得出,四月提起這事,眼里還露著氣憤。耿強盯著他,他也盯著耿強,眼神里沒有閃爍。耿強心想,四月的自尊心出來了,也到了年齡了。于是說:就是該打,不過以后下手得輕點,萬一打出毛病了,你爹要賠錢的,你不心疼你爹么?
嗯,叔你說的額都知道,記下了。四月認真答應道。
那次談話,更像是兩個相知的年輕人交心,后來耿強回到省城,想起四月,就想起那次的談話,他想起娘說的話,四月現在就像未成熟的青杏,味道烈,酸牙,不能碰。
十一
說好的暑假回槐樹村過,因為婆的喪事剛剛回來過,娘就在電話里說:暑假就別回來了,明年就要畢業(yè)了,早點打點,爭取分個好單位。
耿強就實話告訴娘,可能從他們這屆開始不再分配了,得自己找工作。
娘在電話那頭聽了,半天不出聲,末了只說:那可怎么辦?
娘你別擔心,國家會有政策的,只要學到本事還怕找不到好單位,是不?耿強試著安慰娘,即使他自己心里也沒有主意。
八月份時收到一封信,四月寫的。這次四月寫了兩頁信紙,不知從哪找來的彩色信紙,寫得很認真。信里說過了暑假就升初二了,爹給他買了輛自行車,數學沒考好,學不進去,語文倒可以,又寫到馬七天的新媳婦很漂亮,還給他給了紅包……耿強看著信,臉上露出笑容,想著這再也不是那個跟在屁股后面的小四月了。
耿強在回信里鼓勵他學習,又道歉不能回家?guī)麃硎〕峭?,許諾明年畢業(yè)了一定帶他來。又寫了信中信給馬七天,祝福他新婚,說了些歉意的話。
他開始忙畢業(yè)論文,又和社團認識的一女孩談對象,忙忙乎乎又到了年底,所有的事情才松了口氣,政策也明了了,說是今年他們這屆還是包分配,從下屆開始正式自主擇業(yè)。同學們都很高興,下館子的下館子,聚會喝酒的在宿舍里高歌,有一個禮拜,整個校園里都是這種氣氛。耿強和女友卻有了意見,原本找工作說找一起,但是又能分配了,女孩家里有些關系,說回原籍工作,耿強不愿意離開,打算就在省城里工作,離家近些。為此,鬧了一陣矛盾,后來兩個人想通了,何必糾結這些,能走到什么時候說什么時候的話,在一起的這些青春,不浪費就好。
一日,下了大雪,宿舍里的人都沒出去,縮在床上打撲克。宿舍門突然被推開。耿強!你家里電話,快!樓下開電話亭的男子喘著粗氣說。
他一聽這語氣,從床下竄下,外套也顧不上穿,蹬上鞋就往樓下跑。
接了電話,“喂”了一聲,聽見是爹的聲音,說:強娃,快回來,四月被警察抓走了。
啊?為啥事?他本能地問了句。
別問了,回來了再說!爹說完,就掛了電話,他還掫著電話“喂喂”叫了幾聲,那男的說:別說了,那邊掛了。
他說了聲謝謝,忙上樓穿了衣服,東西都顧不上收拾,撒腿就往外跑,校園路上的積雪還沒來得及鏟,幾次他差點摔倒,引得路上的人都回頭看他。
一路奔波,回到村里時天已大黑,爹一直就等在路邊,手里打著手電筒。見了他,給他拍去背上的雪,嘆了口氣說:先回家。
父子兩個人一路無話,路上的積雪到了夜里生了勁,踩上去咯吱地響。耿強心里反倒不著急,他想不管啥事,已經發(fā)生了,只是看接下來該怎么辦。一路小心踱著步走過溝上的路回到屋里。娘見了他,只說了句“回來了”,他應了聲,娘就去廚房端了湯面過來,遞給他,說:在水里一直熱著,趁熱吃,吃完再說。
他就尻子搭在炕沿,一口氣吸溜吃完,娘接過空碗放在木柜上,娘看了看爹,再看著他說:尕娃死了。
啥?耿強一路猜了不少可能,可這四個字讓他腦子再次一炸。
尕娃死了,從溝上面一直跌到溝底,摔死了。娘重復了一遍,垂頭喪氣蹲坐在腳地的矮凳上。
爹又嘆了口氣,從兜里掏出一支煙,吸了起來。
不小心滑下去的?耿強試著問。
不是。娘沒抬頭。
是啥嘛,娘,你要急死額。耿強急了,走近娘跟前,大聲問。
四月推下去的。娘吞吞地說了句。
可他聽清楚了,他甚至剛才就猜到了,要不四月怎么會被警察帶走。耿強覺得自己腿軟了,當下就走路摔起跤。爹忙起身扶住他,扶他到炕沿,攙他坐住。
屋子里三個人都不說話,靜得出奇。誰家的狗卻一直在叫喚,嗷嗷地叫。
為啥嗎?半天,耿強問。
四月還沒有說,警察來了四月一句話都沒說,你愛美嫂說昨天屋里丟了五十塊錢,她問四月拿沒有拿,四月說他沒拿,又問尕娃,尕娃卻說是四月拿的,她就拿挑水的棍打了四月幾下,四月就跑開了……然后四月就記仇,今早把尕娃帶到溝上面,一把推下去了。娘說。
耿強聽了娘說的這些,大喘著氣,牙齒咬在嘴唇上,攥著拳頭,沒有話說。
誰看見四月推了尕娃?四月不是啥話都沒說么?過了一陣,他說。
你犟頭叔看見的,是他跑上來報的警。爹說道。
哦……耿強的心一下子涼了,這樣一說,事情好像都明白了。
那一夜,他沒睡著,眼睛直直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聽著上面老鼠的窸窣聲,往事一幕幕在腦海里浮現,那個蹲他跟前吃飯的三歲小孩,那個當他跟屁蟲的四月……想到這些,耿強的眼淚濕了枕巾。
第二天天亮,三口人話都少,吃過早飯,耿強和爹在路口等上班車去了縣上公安局。消息傳得很快,班車上的人已經議論開了,他把頭側向窗外,開著窗,風刮在臉上生疼,只是想避開那些閑言。
到了公安局,說明來由,起先不讓見,不是近親屬??h城小,彼此都有聯絡,爹竟然有熟人,半天,管事的警察出來,又問了些話,就帶他們進了一間房里,四月坐在椅子上??匆娛枪?,眼神直躲。
四月。耿強叫了聲,朝他走去。
你來干啥?你來干啥?額不想你來……四月說著哭了起來,把頭埋在兩只胳膊間。
四月,你不想叔?耿強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回頭看了看那警察,說:能不能讓額和四月單獨說說話。
警察聽了,思量了下,說:注意安全。
他又回頭看了看爹。
爹明白他的意思,也跟著警察出去了。
四月,你抬頭,叔看看,他們打你沒?耿強手摸在四月手腕上的手銬,眼淚哽咽而出。
四月只是哭,耿強就摟著他的肩,一把一把使勁捶在他的后背,嘴里說:你不該那么做,你不該,以后可咋辦?
叔侄兩個人哭了一陣,耿強坐直身子,把四月的頭抬了起來,又替他擦了擦鼻涕眼淚。
臉上的傷,是警察打的?他看著四月臉上的紅血印,問。
不是,額媽打的。四月說。
你和叔說,尕娃是你推下溝的?他盯著四月的眼,一動不動。
四月側過了頭,點了點頭,沒說話。
到底為啥,尕娃還是個碎娃,唉,你讓額怎么說……耿強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嘆氣。
為啥?都問額為啥,那年尕娃自己要爬溝里耍,額拉不住,跌了下去,額媽說額要害死她娃。額脖子上的燙傷,叔你怎么沒有問過到底咋回事?那天晚上額在爐子蹲著暖手,尕娃非要鬧著自己拿水壺,剛拿起來就掉了,額伸胳膊去接,就倒了額一脖子,后來額媽背了黑鍋,這次明明是他偷了抽屜里的錢,非要說是額偷的,你知道額媽怎么罵額嗎?她說額是賊,長大了就是個大賊!四月講這些事時,一直盯著對面墻上的鏡子,像是在對他自己說話。
耿強呆坐在那里,他覺得自己讀了那么多書,學了那么多道理,現在卻不知道用哪些話來接,兩只手無力地抓著頭發(fā)。
沉默了一會,四月先開了口:額沒有想把尕娃摔死,就想他像之前那樣摔下去,嚇一嚇,沒想到……耿強叔,額知道你一直對額好,額一直把你當親哥一樣,雖然叫你叔,但真的把你當哥一樣,你不用管,判刑坐牢額都認了。
四月——耿強又沒忍住眼淚,扭過頭去。
十二
四月后來進了少管所。
耿強在慌亂中也畢了業(yè),分到了縣里教育局。而隨著畢業(yè)他和女友也分了手。到縣城報道那天,是馬七天騎著新買的摩托車送他去的,順帶又去了少管所看了四月。
四月的狀態(tài)挺好,他依舊鼓勵四月在里面好好學習,接受教育,四月嫌他啰唆,打趣他老了話更多了。耿強就假裝要揍他,他也不躲,一臉的笑容。從里面出來,馬七天高興地告訴他說:額媳婦懷孕了,可能是雙胞胎。
真的?你怎么知道是雙胞胎?耿強好奇地問。
醫(yī)院里熟人,讓看過了,說差不多就是了。七天一臉的幸福樣。
好,生下了認額做干爸!耿強說。
你糊涂了啊,按輩分娃把你叫爺啊。馬七天哈哈大笑起來。
他這才想起,馬七天打小就嘴硬,沒叫過他叔,他叫他爹哥,是這個輩分。他就踢了馬七天一腳,說:等你娃生了,娃叫額爺,你叫額名字像話嗎,你也得叫叔。
馬七天笑哈哈地說:等生了再說。
耿強就由著他,兩個朝著教育局的方向駛去。
那年的夏天特別熱,教育改革,耿強忙得不可開交,干脆就在縣上租了房子住了。有時娘也會過來給他改善下生活,順便洗洗曬曬。又有不少人給他介紹對象,畢竟是吃公家飯的人,他又是大學生,個子高,人長得也不賴,沒多久,就相中一個縣高中的老師。從此,耿強覺得自己的日子也算步入正軌了,也心里算計著結婚生子的事。
只是有一樣,他早早就和這個未婚妻說了明白,他告訴她,等四月從少管所出來,不管他媽和他爹管不管,他一定要管的,只有接受這個,他才和她繼續(xù)談。
沒想著這個叫張?zhí)m的女孩,一口就答應了。她還告訴他,媒人說了些關于他的事,她家里人也打聽了些事,倒讓她覺得耿強是個善良又靠得住的人。
耿強聽過,覺得真是找對了人,兩個人相處起來倒更坦誠,感情也越發(fā)深,成了教育局和高中有名的模范戀人,眼紅了不少年輕的男女。
耿強照例每個月去看四月一次,起初張?zhí)m也要去,他怕四月見生,后來和四月說了,四月倒怪他,嚷著要看嬸子。后來就一起去了,四月和張?zhí)m相處得也不錯。
半年后,耿強與張?zhí)m結婚,滿村子都是來慶賀的親戚。
巧的是,那幾日馬七天的媳婦預產期,他沒有來。馬燕領著兩個孩子來了,兩個女兒。張燕趁人少和耿強說,她快被婆婆逼瘋了,婆婆還讓她生個。計劃生育那么嚴,再生不好辦。耿強聽了說。額怕的不是這個,額是怕再生個女孩,可咋辦?馬燕皺著眉頭問他。他也沒有主意,轉念一想,說:這事以后你問張?zhí)m,你們女人的事就該問女人。說完,他呵呵地笑。
剛娶進門就拿媳婦擋,沒出息。馬燕數落他。
他才不理馬燕的數落,與他同齡的一幫人里,就只有馬燕這個女子一直跟他有往來,其他的,結了婚就斷了聯系。他知道,他與馬燕、馬七天那是哥們的關系,不用生分。
婚后,耿強在縣上重新租了一間大房,把爹娘也接了過來同住,只是她老兩口住了一段嚷著要回去,說住縣城沒有槐樹村、沒有山里舒坦。他擰不過,就送回去了。
馬七天的媳婦果然生了一對龍鳳胎,把他高興壞了。耿強一直記得上大學時他給的錢,和媳婦張?zhí)m說過后,湊了一千塊錢紅包,一個孩子五百。馬七天見了,嫌多,推了一陣就接了,嘴上說:知道娃他爺和婆掙開工資了,給額娃留下,也考大學用。說完,樂呵呵地笑。
他媳婦聽了,不好意思地看著耿強和張?zhí)m,說:七天最沒正行了,娃才多大,就說上大學的事。
聽著一屋子的人跟著樂。
十三
耿強在縣里工作一年多時,臨近春節(jié)給娘打電話,娘說:你愛美嫂子瘋了。
他愣了愣,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出事后,說她一直在娘家。他問:怎么瘋的?
前幾天李國慶才從她娘家把她接回來,路上看見誰家小孩都笑著說:額家尕娃,額家尕娃……唉,遭罪了。娘嘆著氣,聽得出,娘又替別人的遭遇傷心了。
額知道,哪天額抽空回去下。
屋漏偏逢連陰雨。
耿強心里惦記回家的事,心里又想要不要告訴四月,和媳婦張?zhí)m商量,她也沒主意,最后說先去看看四月,探探他的口氣,畢竟四月已經長大了。
到了少管所,管事的已經記得他了。見了他,眉頭一沉,說:上月李四月出事了,干活機器倒了,他去扶,把小腿砸斷了,加上之前有舊傷,醫(yī)生說好不了了,以后會有些瘸。
他一聽,頓時就冒火,氣得說:你們怎么照顧孩子的?你們這要賠他一輩子!
你嚷嚷什么???再嚷嚷出去,國家自然有政策,還要不要見了?!管事的警察也來了氣,張?zhí)m連忙勸他,又給警察說好話。
見到四月,他腿上還綁著石膏,看見耿強,微笑著臉。
耿強盯著他的腿,生氣地說:就你逞能,機器都敢去扶。
咋能不扶,不扶就把底下蹴著的人砸死了。四月說完,像沒事一樣,轉臉笑著說:叔給額帶好吃的沒?
張?zhí)m一聽,忙從袋子拿出一袋雞腿,那是她來時剛煮的。遞給他。
雞腿?。縿倓偤?,補補額的小腿。四月接過來,調皮地說道。
耿強被他的話逗樂了,伸手捶了下他肩膀,說:又高了,比叔都高了。
四月不接他的話,顧自啃起雞腿。
他給了張?zhí)m一個眼神,意思暫時不說他媽的事,三個人又說了陣話。
沒過幾日,耿強就約好了馬七天,坐他的摩托車回到槐樹村。
他去敲方愛美家的門,門開著,李國慶在里面喊:誰啊,進來吧!
進到院子,李國慶正在給方美麗洗頭發(fā),她一直傻笑,嘴里嘟囔著不知什么話。
他放下手里帶的東西在窗臺,走近了些,說:要不要帶到縣上醫(yī)院看看?
看過了,市里都帶去了,醫(yī)生說是心理病,看不好了,唉,你哥這一輩子命苦不,先歿了一個老婆,又歿了一個娃,現在老婆瘋了,一個娃還在少管所……耿強聽著,也替他難過,嘴上又說了一些安慰的話。
聊了一陣,他就出了門,走到村子里,不自覺地朝槐樹溝走去。
站在上面往下看了看,順著那條老路往下走了去。
走到馬犟頭的屋前,他在睡覺,敲了敲門,他醒了??匆娛撬ψ屵M門。
耿強發(fā)覺馬犟頭老了許多,沒了那股生氣了,眼皮耷拉著,說話也喘著氣。
他說:叔,要不要搬溝上面去住,你看你一個人,多操心的。
他聽了,直搖頭,又從炕上下來,給他倒水。
倒好水,遞給耿強,站在地上,看著他,像有話說。
叔,你坐下。
他像是沒聽見,眼睛左右轉動,嘴巴努了努,說:你不要怪叔,額看見了,不說心里難受。
你說啥?耿強沒聽清楚他的話。
那天額從窗口看見是四月娃把尕娃推下來的,額急忙出去,遲了,頭摔在大槐樹墩上,救不下了。
耿強聽出他說的啥事,低頭喝水。
額不想害了四月娃一輩子,可是額看見了,明明看見了,不說,額老漢對不起人,對不起自個的良心,強娃,你懂不?馬犟頭就那樣望著耿強,雙眼充滿期待。
叔,你做得對,額不怪你,沒有人怪你。他從炕沿下來,扶老人坐上去。
不怪額就好,不怪額就好……
又過了一春,張?zhí)m生下一個女兒,問耿強起什么名字,他看著窗外的院子的杏,那杏正長得熟。
那就叫馬杏吧?
杏?不好吧?
好,就叫杏。
欄目責編:許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