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筆墨當隨時代”的辨析出發(fā),認為石濤的畫論思想分為定法與不定法兩個階段。在不定法階段,石濤超越了“古法”和“我法”的對立,認為“法無定相,氣概成章”和“不必較古今”,這也是他“一畫”和“無法之法”思想的真正含義。以往將“筆墨當隨時代”理解為“創(chuàng)新”與“復古”的對立思維,形成了諸多矛盾。在宏觀層面,石濤“筆墨當隨時代”并無“歷史進步觀”或“歷史退步觀”的傾向,而是強調藝術與社會的必然聯(lián)系。
關鍵詞:石濤;“筆墨當隨時代”;“古法”;“我法”;學古;創(chuàng)新
一、“筆墨當隨時代”辨析
“筆墨當隨時代”文本記載于《大滌子題畫詩跋》,此書乃汪繹辰四處搜集石濤畫作,集其題跋而成。全文如下:“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上古之畫,跡簡而意淡,如漢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畫,如初唐、盛唐,雄渾壯麗;下古之畫,如晚唐之句,雖清麗而漸漸薄矣。到元則如阮籍、王粲矣。倪、黃輩如口誦陶潛之句:‘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恐無復佳矣。癸未夏日苦瓜癡絕書?!盵1]
對于石濤的畫論思想,許多學者質疑“筆墨當隨時代”的含義。故有必要再次申說。其中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是“師古說”,認為聯(lián)系上下文來看,“當”應作“倘”解,石濤的本意是指筆墨越古越好,不應隨時代改變[2]。第二種觀點是“矛盾說”,認為命題和舉例、案例之間相互矛盾,故而以創(chuàng)新為石濤思想核心是錯誤的[3]。此外,還有學者認為石濤所處時代是以四王筆墨為正統(tǒng)的,而石濤的繪畫并不隨“時代”[4]。第三種觀點是“創(chuàng)新說”,認為石濤的本意便是“筆墨當隨時代”。
首先,“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展現(xiàn)出詩畫同源的思想。石濤在談論筆墨時,常將詩畫聯(lián)系起來。他說:“詩中畫,性情中來者也……畫中詩,乃境趣時生者也……真識相觸,如鏡寫影,初何容心?!盵5]石濤明確指出詩中畫來源于性情,而畫中詩來源于境趣,這是他將筆墨比作“詩文風氣”的思想基礎。其中“真識相觸”一句,特別強調詩畫(藝術)創(chuàng)作的萌發(fā),是自然而然的結果,即“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不受主觀意愿的左右。這一思想是與“筆墨當隨時代”一脈相通的。
其次,這段畫論中較為關鍵處是“到元則如阮籍、王粲矣”一句,探討這段畫論中二人的意義,對我們理解這段話至關重要。石濤認為元代畫家分為阮籍和王粲兩類,即遺民和降民。以阮籍為例,他避世清談、逃避社會的態(tài)度與元代畫家殊途同歸。而王粲后期歸降曹操,“假高衢而騁力”,所寫多應制奉和的作品??傊?,在元代,畫家只得像阮籍一樣遠離時代和政治,或者像王粲一樣接受他主統(tǒng)治。石濤表達了這樣一層意味:元代繪畫藝術不佳,是由于時代大環(huán)境惡劣所致,這緊緊扣住了“筆墨當隨時代”的核心命題。
最后,“倪、黃輩如口誦陶潛句”,是從師承角度來對比的,陶潛賦的文風與阮、王相符,這正如倪、黃師從董、巨?!氨讶酥畬毅澹瑥陌姿钥菁濉币痪涑鲎浴堕e情賦》。關于它的文學地位,歷來爭議不斷。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說:“白璧微瑕,惟在《閑情》一賦?!盵6]清代方東樹也說:“淵明《閑情賦》……直是輕薄淫褻,最誤子弟?!盵7]他們均認為《閑情賦》乃陶潛詩作中的瑕疵。此外,“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一句別有深意。其前文為:“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8]這是用美人來比喻繪畫——筆墨即使再好,如同“玄鬢”上的華澤,如果泥古不化,也會隨著“佳人”“屢沐”,最終“枯煎”。脫離時代的藝術會“枯煎”,那么怎么才能讓藝術充滿生機與活力呢?石濤給出的回答是“筆墨當隨時代”。藝術必然隨著時代而發(fā)展和變化,不然就會成為“枯骨死灰”,這是石濤的核心論點。由此觀之,石濤強調人與時代必然的聯(lián)系,非是人力所能逃脫的。這不是主觀的“棄古”和“脫今”,而是學古與創(chuàng)新。
二、“昨日說定法”——石濤的學古說與
“我用我法”
“筆墨當隨時代”中,主語是“筆墨”,從這個關鍵詞延伸出去,有利于檢視石濤對藝術創(chuàng)新的態(tài)度。首先對于筆墨是否要隨古人,石濤給出過明確的回答。“(作畫)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v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盵9]他認為筆鋒要描繪生活,墨要來源于精神,這其實就是“筆墨當隨時代”的含義,即使筆墨盡失,也不可丟失“我”在。石濤通過否定筆墨不可隨古人,重申了自己“我用我法”的觀念?!俺叻蠐Q去毛骨”一句主要強調繪畫法在于變,他曾說:“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10]
在這里,石濤古今對立的意識十分強烈。這種定要用“我法”的思想,影響了他很長一段時間,以至于很多學者都認為這是石濤畫論的最終面貌。確實,石濤曾經表現(xiàn)出對“古法”的強烈反對,批評“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認為“我之為我,自有我在”[11]。在此階段,石濤認為“古法”與“我法”是難以調和的,如其曾言:“余嘗見諸名家,動輒仿某家,法某派。殊不知書與畫天生自有一人職掌一人之事,必欲實求其人,令我從何處說起?”[12]在石濤心中,每人應該對繪畫有自己不同的職掌和表達,仿古與自我表達并不兼容。正是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石濤最終提出了“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和“ 我自用我法”等。當然,在學古的態(tài)度上,石濤承認沒有古人的基礎是不能創(chuàng)新的,但他指出:“古者,識之具也?;撸R其具而弗為也?!盵13]“弗為”證明古者作為“識拘于似則”是被批評的,“古”與“化古”,仍然是被對立起來的,“古者”要成為“化古”所超越的對象。
需要特別指出,石濤認為倪、黃如口誦陶潛之句,這同時包含了肯定與否定:其一,石濤將倪瓚、黃公望的筆墨成就比作陶潛的詩文成就,從這一點可以看出石濤對他們的充分肯定;其二,“口誦”則證明石濤認為倪瓚、黃公望筆墨成就雖高,但終是師法董、巨,筆墨隨人作計而不隨時代,這是他鮮明的批評。石濤對倪瓚、黃公望二人筆墨的贊美在畫論中俯拾皆是,如石濤評價倪瓚的《秋林圖》時,說:“淋漓高下,各自性情。今海內筆墨去古遠矣,清湘大滌子自笑知其皮毛耳。”[14]可見石濤只是在筆墨未能隨時代這一點上,對倪瓚、黃公望有所微詞,卻并不否定二人之筆墨,甚至對二人之作發(fā)出了“倪高士畫如浪沙溪石,隨轉隨注,出乎自然”的贊美之詞[15]。
三、“今說無定法”——法無定相,氣概成章
“筆墨當隨時代”亦可見波士頓美術館收藏的《山水十二幀冊》一冊頁上的題跋。該冊子共有十二頁,是石濤一段時間內相對完整且相互呼應的思想。上云:“‘昨說定法,今日說不定法。吾以此悟解脫法門也?!盵16]可見石濤得悟“筆墨當隨時代”的思想,最直接的來源是對“昨日定法”與“今日不定法”的思辨?!段鍩魰份d:“外道曰:‘昨日說定法,今日何說不定法?世尊曰:‘昨日定,今日不定。”[17]石濤將禪宗思想引入畫論之中,在前一階段,無論是“古法”還是“我法”,都處于“著相”的定法階段。而不定法主要表現(xiàn)出一種超越的思維,即“法無定相,氣概成章”[18]。在為我還是為古這個問題上,石濤給出的答案是古人不重要,我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象。從定法到不定法的超越,石濤有一段畫論說得很清楚:
吾昔時見“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蓋為近世畫家專一演襲古人,論之者亦且曰:“某筆肖某法,某筆法不已超過尋常輩耶?!奔敖穹蛑瑓s又不然。夫茫茫大益之中,只有其得此一法則無往,非法而必拘拘然。石之為我法,情生則力舉,力舉則發(fā)而為制度,文章其實不過本來之一悟,遂能變化無窮規(guī)模。吾今寫此一幅,并不求合古人,亦不定用我法,皆是動乎意,生乎情,舉乎力,發(fā)乎文章,以成變化規(guī)模。噫嘻!后之論者,指而為吾法也可,指而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而為天下人之法也,亦無不可[19]。
石濤指出,必拘泥于名叫“我法”的東西,這仍然是一種定法。如果做到“并不求合古人,亦并不定用我法”,“古法”與“我法”的對立便消解掉了。在對待古人上,《山水十二幀冊》云:“古人雖善一家,不知臨摹皆備。不然,何有法度淵源?豈似今之學者,作枯骨死灰相乎?”[20]這段話流露出對學古的肯定態(tài)度,他認為“法度淵源”自“臨摹皆備”而來,學古人要旁通諸家,才能化古而創(chuàng)新。而畫無氣韻,皆因今人知學古而不知化古(因學古不精)。在這里,石濤將“古法”與“我法”統(tǒng)一了起來。
除了筆墨問題外,石濤更多的轉變在學古的對象和方法上,他說:“古人之相形取意,無論有法無法,亦隨乎動機,則情生矣?!盵21]石濤認為學古,重要的不是筆墨,而是悟到“相形取意”要“隨乎動機”,這就是要表現(xiàn)對象的氣韻和生機。由此,石濤進一步指出繪畫真正遵循的并不是固定的法度,而是要“動乎意,生乎情,舉乎力,發(fā)乎文章,以成變化規(guī)?!薄H绻穯栆饩壓味鴦?,石濤的回答便是畫家精神與世界相接而被觸動。他說:“山水真趣,須是入野看山時,見它或真或幻,皆是我筆頭靈氣。下手時他人尋起止不可得,此真大家也,不必論古今矣。”[22]
此外,“指而為吾法也可,指而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而為天下之法也,亦無不可”一句尤為重要。石濤在這里,將“我法”、“古法”和“天下之法”的區(qū)別闡述得很清楚?!耙划嫛笔抢L畫中“法”的來源,“有法”包括“古法”和“我法”(定法),而不定法的便是以“有法”貫“眾法”,它是建立在超越“我法”和“古法”上的,這樣的法是“天下之法”。“無法之法,乃為至法”,所以無定法也可以叫至法。如前文所述,石濤已經悟到根本之法是意動,既不求“合古法”也“不定用我法”,所用之法皆是看對象適合什么,自然而然,這就是所謂“意動則情生”。由此可見,“筆墨當隨時代”所包含的命題并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表現(xiàn),不論是摹古還是創(chuàng)新,只要能表現(xiàn)好對象,便是得法。此外,關于“時代”二字,石濤曾言:“世不執(zhí)法,天不執(zhí)能。不但其顯于畫,而又顯于字。”[23]“世”與“天”都不執(zhí)著于法度和功用,這是因為它們根據不同的時代和對象加以調整。因此,石濤說:“必使墨海抱負,筆山駕馭,然后廣其用?!盵24]這是“筆墨當隨時代”核心是表現(xiàn)的另一佐證。
綜上所述,“筆墨當隨時代”之題跋,從個體層面來說,包括了兩個階段:一是執(zhí)著于創(chuàng)新的定法,二是“不必較古今”的無定法。在藝術層面上,石濤認為藝術的發(fā)展和變化是被時代決定的。
四、結語
石濤并無“歷史進步觀”或“歷史退步觀”的傾向,這兩種判斷都不是石濤的本意。當今學者覺得“筆墨當隨時代”難解的原因,在于他們將這個命題理解創(chuàng)新與學古的對立,但石濤早已超越了“古法”與“我法”,認為“法無定相,氣概成章”。筆墨所隨的時代,從微觀意義上來說,是由藝術家真實感受的世界組成的。石濤要求在“相形取意”上,做到“真識相觸,如鏡寫影”,即“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從宏觀意義上來說,石濤認為,藝術跟隨時代變化是基本法,鮮明反映著時代,它不隨人的意志而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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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勾崇智,碩士,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典藏部科研助理。研究方向:中國美術收藏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