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婕

中 秋

院子里，柿子紅了，橘子紅了

父親喝著小酒的臉，也紅了

母親依然圍著灶臺，用最原始的

烹飪方式，為我們端上雞鴨魚肉

和她親手栽種的辣椒茄子

話題依然離不開土地——稻穗的金黃

和一塊月餅最初的模樣。母親說

埋進(jìn)去什么，就長出什么

四個女兒，是她前世精心埋下的種子

我們開始談?wù)撛铝?。不?dān)心嫦娥和吳剛

以及，那只玉兔的命運(yùn)

桂樹的香氣通達(dá)人間天上，萬物美好而簡單

父親淺淺地笑著，月亮照進(jìn)他

凹陷空洞的左眼窩。母親借著月色

擦洗面頰和手背上的斑駁銹跡。那一晚

他們身體的所有裂縫，都溢出了光

寂靜之地

在高嶺中國村，352室的陽臺上

我手捧一本詩集，與窗外一棵苦楝樹

保持同頻呼吸。我有它葉子一樣的灰暗

果實(shí)一樣的苦澀。一樣剛經(jīng)歷完

最凜冽的風(fēng)霜，卻只能抱緊自己

不敢發(fā)聲

幾只斑鳩在遠(yuǎn)山的霧氣下

替我，拋出幾聲鳴叫。寂靜的空氣

終于有了輕微的震顫。蘆葦?shù)痛?/p>

順勢將雜亂的身影投映在白墻之上

像某些無從描述的情緒，明晰又晦暗

陰影落下之處，一棵柚子樹

正高舉著明黃，向天空祈求糖分

迷失的蟲子

看見光，它就飛了進(jìn)來

然后開始亂撞。房間里只有白色

沒有

它需要的草木，露珠和誘人的

食物。受命運(yùn)的捉弄

在我摁滅所有燈后，它只能

停在玻璃門上，眼巴巴看著外面

星星的光，月亮的光，湖水

反射的光。那么多的光

在眼前，在它細(xì)小的膝蓋下

發(fā)出無聲的嘲笑

它背負(fù)這巨大的諷刺

試圖再次撲棱起它堅(jiān)硬的甲殼

類似愛情

那唇，吻過我。

喊我寶貝、女人、乖

那眼，發(fā)出過熾熱的光

直擊我內(nèi)心的閃電

那修長的手指，撫摸過我身體

任何一個柔軟的部位

使它們激蕩不安，聚攏又分離

那唇，長出刀。

喊我瘋子、垃圾、神經(jīng)病

那修長手指握成的拳頭，也曾

砸向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現(xiàn)在，他有了白發(fā)、皺紋

疼痛的腰椎和緩慢的心跳

體內(nèi)的那只獸，越老越慈悲

在電閃雷鳴的夜里，總會

本能地?fù)н^我，幫我掖好被角

秋 歌

秋天，適合把自己掛上枝頭

體驗(yàn)一顆果子成熟的過程

從頭開始，然后是眼睛、鼻子、嘴

接著是身體和四肢

等它們?nèi)刻弁暌槐?，就開始發(fā)甜

食春記

向深淵般饑渴了一個冬天的胃里

投擲香椿、野芹、水蕨和春筍

吃下陽光金色的吼叫，雨水透明的喘息

以及，泥土綿密的呻吟

整個身子就開始酥軟，且充滿野性

她開始剝脫自己。褪去結(jié)霜的皮膚

堅(jiān)銳的骨頭，和陳舊的血液

并開始說話。說蝴蝶的話，蜜蜂的話

野鴛鴦亡命天涯的話

蜜汁包裹進(jìn)石頭，喚醒一個新生的靈魂

那在冬天死去的光影、花枝、結(jié)凍的鹽塊

和情欲，現(xiàn)又重新活了過來

祭掃記

這座坐落在地底的房子，大概

只有幾平方米的占地。四圍的邊角用水泥

縫合平整。高出地面的琉璃瓦檐

呈現(xiàn)歲月包漿后的暗紅色沉郁

石碑上刻著許多名字。每一個名字

都有一張陌生的臉，帶著猶疑的眼神

試圖上前，與我的虛空和冷漠相認(rèn)

這被阻斷的血緣，來往的竟是同一條路？

山路上，紫云英淡雅，映山紅樸素

陽光的金線使它們發(fā)燙。熱烈地

從四面八方滾涌而來，像另一群沒有

血緣卻始終擁有同樣命脈的親人

爆竹聲此起彼伏，煙霧在山頭升起

下山途中，一位農(nóng)婦錯將一個

不屬于我的名字拋向我，在認(rèn)清

與名字不匹配的面容后，歉意地收回

她懷揣邈遠(yuǎn)的記憶，最終

走向遺忘的頂點(diǎn)。而一些已逝的事物

正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人間，暮色般彌散

如同她舌尖魚腥草的氣息，腐朽而又新鮮

大年夜

低溫逼出白色的霧氣，在村莊彌漫

收割后的稻田，布滿無頭尸身般的稻茬

田埂的盡頭是一戶低矮的黃泥土屋

那個獨(dú)居老人，在這個夜晚

自斟自飲，把收音機(jī)里的京劇唱腔

音量調(diào)到最大。它們與稻田上空的霧氣

糾纏，交結(jié)，顯得憂苦又疲憊

而更多的人，此刻也不過是

反復(f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無聊地

劃來劃去。他們只是

不敢讓自己的孤獨(dú)，太大聲

旋 渦

他站在昏暗的路燈下

腳下擺著一攤鮮嫩的蘿卜、白菜

（它們經(jīng)歷了擇凈、清洗、捆扎）

汽車，電動車，匆匆經(jīng)過

偶爾有人在他面前停留，詢問菜價

十二月的風(fēng)呼呼地刮

他時不時搓手跺腳，將衣領(lǐng)捂緊

面部輪廓在夜色中逐漸模糊

我開車，緩緩繞過他。沒有停留

仿佛為了躲避

正在發(fā)生的一場旋渦——

而制造旋渦的那個人，正是我的父親

他 們

他們已蹲在廚房四個小時

把從野地里采來的芹菜，一根一根

擇干凈，扎成捆。以便

在第二天清晨，去菜市場繼續(xù)消耗

四個小時，用收入的幾十塊錢

換一盤喜歡吃的烤鴨或是別的什么菜

他們是我的父母。他們都已年過花甲

他們拒絕我花錢買下

這與他們年齡和身體狀況不相符的忙碌

他們繼續(xù)蹲伏著，像兩扇隱秘的門

一扇叫毛仔，一扇叫 女

這兩個名字里，藏著他們一生的卑微

和想直卻一直沒能直起的腰身

瓷 器

一個不敢有破綻的人，只能

選擇抱緊自己。一張刻板的臉

冰冷，莊重，木訥。

愛上烈焰之前，它也有過泥土一樣

柔軟的表情

被挖掘，被歷練，被煅燒

——可生，可死。

在一個坍塌的王朝里

提煉緊張的一生。被陳列，被挑剔，被出賣

面對一個人的深淵，始終

保持堅(jiān)硬的骨節(jié)。仿佛人間的臥底

世界被圈養(yǎng)在瓷實(shí)的體內(nèi)，缺乏

多余的想象。所有的沉默

源于清醒，以及一顆不肯墜地的心

羅 盤

后來，她向人們描述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

把志愿書上填好的“高中”畫上兩道斜杠

寫上“中師”。迷惘而又隱痛地

看向特意騎車趕來，立在教室門口的母親

十幾里外的小村莊，青磚破瓦的平房里

還有她三個不知事的女兒

和只知賣苦力的丈夫

母親，拉著這艘破敗的船

羅盤一般，為一家人的命運(yùn)指引好風(fēng)水

從學(xué)業(yè)到工作，從婚姻到生育

哪塊土地該種下哪棵秧苗

身體里的磁針時刻保持著警醒

后來，她常坐在黃昏里，問我們

“你們有沒有怨恨過我？”

刺 客

那把刀突然脫離軌道，從蘋果皮

滑向我的手指。忍住尖叫

處理好傷口，持有老練的冷靜

此刻，很難說清楚，誰是主刀人

各自的傷口，相互嘲笑

刀尖隨時改變立場

我與蘋果，成為彼此的刺客

占有美好，與美好本身

都具有侵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