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軍
“東門口豆腐”是一家店的招牌。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紅臉膛。開店時間長了,跟來店里吃豆腐的客人自來熟,見客人進店就笑臉相迎地打招呼:“幾位?辣子,綠的?紅的?蒸饃在門口屜籠里。”油炒青辣子,油潑紅辣子,或多或少,一人一個口味。就是同一個人吃辣子,不同情況下也不一樣——有時上火了,少點兒;受風寒了,多點兒,趁勢發(fā)發(fā)汗。豆腐是婦人自制的,磨漿,煮熟,點鹵,刮進箱里包著,用三輪車拉來。常見她斜著身子使盡全力拽著車轱轆上門前的臺階,臉上熱汗直流。
她做的豆腐好,春夏秋冬四季都是鮮熱香辣。豆腐得趁熱吃,最熱的時候是剛開包。
馬子鳴常趕來吃第一碗,有時候趕上了,有時候趕不上。趕上吃了第一碗,他能高興好幾日,那滋味一直在心里擱著。有時候收攤時他才來。這種時候,紅臉女人便會在店里人少時念叨:“咋沒來呢?”來店里的大多是老頭老太太,女人心里有數(shù),誰來了,誰沒來,一準記得,一個不差。一兩天沒來,可能病了;一兩周沒來,可能住院了;一兩月沒來,就不好說了——也許走了,永遠不來了。
馬子鳴冬天總是第一名來,戴一副眼鏡,手臉凍得通紅。身上先是風衣,冷一些就換成呢子大衣,再冷了就換成羊皮軍大衣。他要兩份熱豆腐,辣子抹一層,紅多,綠也多,蒜泥也多,油辣鮮香,帶回家了。
但從春天開始,他總來不早,也不來遲。背后跟個老頭兒,拄著拐杖,駝著腰,一臉的老年斑。馬子鳴多大了?現(xiàn)年74歲,他背后那老頭兒像他爹,或許比他爹年齡還大。馬子鳴開始想讓老頭兒走前頭,好照看,老頭兒拿拐杖柄敲打他,說:“啥時候我都負責斷后。斷后,你懂不懂?”這是軍事術語。他是南下干部,軍官,后來做了副廳級地方干部。馬子鳴站那兒,高出老頭兒一頭半。
那時候,馬子鳴林業(yè)大學剛畢業(yè),又是個運動健將,老頭兒相中了他,把他留在了身邊。那時生活特別艱難。馬子鳴回家省親,父親病了,沒錢看病,馬子鳴不聲不響地從屋后砍了兩架柴火賣了。那些樹都是父親親手栽的。這事情單位外調(diào)弄出來了,把馬子鳴批斗了三個月,揪住不松手。老頭兒批了個條子,調(diào)馬子鳴去了鄰縣的南木北移研究中心,干了一年半;第二年又批個條子,讓馬子鳴去了更遠的飛機播種場。第四年,馬子鳴調(diào)了回來。他給馬子鳴說:“整你的那幾個人都調(diào)走了。你要給地方弄點兒成績,要不糟蹋了人才。”馬子鳴當時帶了半布袋核桃,他把袋子從身后搬出來,袋子里咔啦咔啦響。老頭兒不要,馬子鳴就撿了半截磚在地磚上砸核桃,一邊砸一邊抬起眼睛看著老頭兒,說:“你到底吃不吃?”老頭兒拗不過,就伸手接了兩個,掰開,吃了。后來馬子鳴請老頭兒批了個項目研究起來,就是核桃項目。后來他的研究在全國有了影響,省里還在這個小城開了個核桃博覽會。馬子鳴最后成了核桃項目的總工程師。
馬子鳴沒退休就跟老頭兒成了“豆腐搭檔”。老頭兒退休一年后,太太去世了。又過了兩年,他那患精神病的兒子也去世了。組織上讓他去住高干療養(yǎng)院,老頭兒說,他想住在小城,神仙一樣自在。他說他牙齒好,喜歡吃核桃,小城有吃不完的核桃呢。他還說:“他馬子鳴研究的核桃,敢不給我吃?”馬子鳴就笑著說:“你天天吃熱豆腐,能咬得動核桃?”老頭兒個性要強,從茶幾上抓過一把核桃,張嘴放進去一顆,一咬,咔嚓碎了。馬子鳴趕緊把剩下的奪過來,說:“牙,你的牙。”馬子鳴開始覺著豆腐沒啥嚼頭兒,后來越吃越香,以至于天天離不了。他知道自己老了,但他不敢說,他有老頭兒老嗎?
冬天,馬子鳴天天早起,來“東門口”買兩份熱豆腐,到老頭兒住的地方,他有他門上的鑰匙。若豆腐不是很熱,便在開水里煮,要煮得燙嘴才行。老頭兒不領情,挑剔,說:“開水里一熱,硬了,老了,原味淡了,不如出去吃那樣香呢?!瘪R子鳴不敢反駁,萬一這犟老頭兒一定要出去呢?馬子鳴說:“春天快到了。”老頭兒反駁說:“這才幾月?盡想糊弄我?!?/p>
清明過后第一天,天剛微明,大街上沒幾個人,街景模糊,兩人一前一后來到東門口豆腐店。到了門口,馬子鳴站住,像個警衛(wèi),腰桿挺直,讓老頭兒先進屋。紅臉女人臉上堆滿笑,對老頭兒說:“爺爺,你好,春天好!”老頭兒臉上浮現(xiàn)一抹安靜的喜色。
吃罷豆腐,馬子鳴去付賬,肩膀上冷不丁被拐杖柄敲了一下。他回看一眼,退在邊上,看老頭兒掏出一疊小票,付了賬。兩人出門下了臺階,到了當街上。街道上人影多了起來,人聲嚷嚷。
紅臉女人探出頭,朝離去的兩人看了一眼,笑嘻嘻的。馬子鳴在前頭,老頭兒依舊斷后,兩人往城北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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