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空
他在村口下了車。工頭告訴他明天得自己騎車去,他點點頭。有個年輕人問他會不會騎電動車,他沒有理,朝車廂揮揮手就轉(zhuǎn)身往村里走。夜幕已經(jīng)從天上沉下來,在他周圍鋪開。他能看清遠處房屋的影子,卻看不清近處的路面,他想可能是路燈太暗的原因。他站住了,喘口氣,重新調(diào)整了背包在腰部的位置,繼續(xù)往前走。他的腳步發(fā)出“撲嗒撲嗒”的聲音,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把整條大腿甩出去。他知道身體用掉了太多力氣,急需休息,但覺得還能再忍一忍。他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兒。他停下來,摸出煙盒,抽出一根放在嘴里,看了看左側(cè)黑壓壓的莊稼地,接著他點著了煙。他的大腦被尼古丁刺激,走起路來多了幾分力氣。他稍微走快了點兒,因為他知道,過一會兒,等尼古丁的作用下去,身體會更累。
大門還鎖著。他打開走進去。院子里比外面的巷子還黑,像是幾個夜晚在這里重疊了。他把包放到電動摩托的踏板上,給摩托充上電。他站在大門口看了看巷子兩邊,之后他去了廚房,從冰箱里拿出饅頭和剩菜,用電磁爐煮上小米湯。他把廚房的燈關(guān)掉,回到屋檐下坐著。他靠著墻,腦子里想著那件事。他知道已經(jīng)很久了,一直等著兒子和兒媳主動跟他說。他想,或許自己該主動點兒,畢竟他還算是這個家的家長,這兩間房子也是他一手蓋起來的。他想起宅基地剛批下來的時候,這里還是個深坑,周圍一戶人家都沒有,他找了幾個朋友,開著三輪把深坑填滿,又在上面打了地基。那時候他已不算年輕,但身上都是力氣,白天干活兒,晚上就睡在棚子里。但現(xiàn)在,他總是感到累,那些力氣已經(jīng)被磨沒了。
兒子在門口喊了他一聲,進來問他為什么不開燈。
他說反正也沒事干。兒子走進來,看了看廚房,在他身邊坐下。
他不知道怎么開口。他想起妻子來,她要是在就會好很多吧。他問兒子買賣怎么樣,兒子說還行。兒子問他:“外墻快結(jié)束了吧?”
他說:“快了,三兩天就能完?!?/p>
兒子說:“完了就別去了,在家歇著吧?!?/p>
他停頓了一下,說:“瞎說?!?/p>
兒子說:“要不就等這個工程完了就別去了,反正就是別在工地上了,你要是閑不住就隨便找個活兒,喂幾頭羊也行?!?/p>
“過完今年再說吧。”每次一想到要真正從工地上撤下來,他就感到心里發(fā)慌,好像手里抓著的瓦刀是他的命根子。他隱約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但不太確定,或者說從未認(rèn)真想過。
兒子繼續(xù)勸他:“一年等一年,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他說:“我知道,我心里有數(shù)?!?/p>
電磁爐發(fā)出了響聲。他手按膝蓋站起來,感到背部發(fā)出一聲脆響。兒子說:“干什么去?”他說:“把火關(guān)小點兒?!眱鹤诱f:“我去吧?!彼f:“我都站起來了?!彼叩綇N房,把火關(guān)小了點兒,沖著院子說:“你吃了嗎?”兒子說:“吃過了?!彼f:“我還多蒸了幾個饅頭,一會兒你喝點兒小米湯。欣欣怎么還不回來?”兒子說:“介休家的飯本來就遲,最后還得打掃衛(wèi)生?!?/p>
他吸了一口煙,準(zhǔn)備說出來了。他想,那是他辛辛苦苦賺的錢,血汗錢,他讓他們保存,當(dāng)然那其實也是給他們的。他告訴自己,不是要錢,也不是為了講道理,就是心里不舒服。當(dāng)他知道兒子兒媳在城里買了房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不是錢,是別的更重要的東西。他們的確應(yīng)該跟他商量,他當(dāng)然不會反對,他不是那種要把子女拴在身邊的人。他暗暗清了清嗓子,卻聽到兒子說:“欣欣懷上了。”
“懷上了?”
“懷上了,三個月了。”
他花了幾秒鐘才明白“懷上了”的意思——他的兒子有孩子了。
兒子說:“前幾天不是去城里了嗎?做了一下檢查,都挺好的?!?/p>
他說:“那就好?!边^了一會兒,他又說:“男孩女孩?”
兒子說:“不知道呢?!?/p>
他說:“男孩女孩都好?!彼终f:“那你還不去接欣欣?”
兒子說:“沒事?!?/p>
他說:“讓欣欣不要做了,在家好好養(yǎng)身體?!?/p>
兒子說:“沒事,過段時間再說吧?!?/p>
父子倆都不再說話了。月亮升了起來,在院里投下黯淡的灰影,兩只飛鳥在墻上叫了一陣就扇著翅膀飛遠了。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