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控的頭一段時間,要求足不出戶,我焦慮啊,環(huán)顧擠滿家什的客廳,把一幅掛畫從墻上取下,每天揮著球拍把羽毛球往這一平方米的空墻上抽打,練發(fā)力,練控力,練手腕,練平衡,也練心。連續(xù)抽到三刻鐘,也能出一身汗。
后來可以出家門了,就在樓層的電梯間走道就著昏暗的燈光抽墻,墻是貼了瓷磚的,彈回來的球方向有變化,手勢又得換一種。但是走道寬敞了些,可以把腿兒左右跨步邁出去,這樣連續(xù)抽到二十分鐘,必然汗涔涔了。
再后來可以出樓棟在小區(qū)活動了,天地真廣闊啊,小區(qū)的每一片花花草草都被愛撫了一個遍,遛達完再鎖定一塊平地,和別人一起打球。這對我們這種平時有規(guī)律去專業(yè)球館打雙打的人來說,叫“打野球”,地太硬,風太大,沒有邊線,也就只能是活動筋骨。
那兩個月,我軟骨損傷的膝蓋,似乎恢復(fù)好了,積液也消除了。等到6月解封,歡脫啊,跑去球館連打兩天球,護膝都不戴了……然后,原來一切都是錯覺,膝蓋瞬間就腫起來了。
當時去參加了一個品牌活動,需要爬樓梯,我是扶著扶手慢慢上去的,大家聚在一起一聊,發(fā)現(xiàn)C也有膝蓋運動性損傷,J也是,而M甚至都是拄著拐杖來的,還等著動手術(shù)。就像我的醫(yī)生說的,被迫休息的兩個月,肌肉肌腱都很大程度地變軟變?nèi)?,再要繼續(xù)以往的運動頻率和強度,它們一下子跟不上了。
A看著我下樓梯那緩滯的樣子,大為不解:“你不是運動健將嗎?運動不是為了健康?都傷成這樣還有什么健康?”
我慢慢地下到平地,拍拍自己酸而無力的膝蓋,也稍微沉思了一會兒。
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運動,甚至可以說討厭運動,現(xiàn)在想到小時候每學期要考的八百米,心里還一陣哆嗦。但是,我喜歡打羽毛球啊。這只是一個愛好,就像別人為了自己的愛好要投入許多精力和金錢一樣,我到了中年才偶然培養(yǎng)出這個愛好——它恰巧屬于一種運動——為此也投入了許多,其中包括了承受傷損。
要不是這個愛好的技巧性很強,會吸引你希望為了提高技術(shù)而多加練習、鍛煉肌肉力量,我才懶得多動呢。人進入社會,累于工作,還堅持為了運動的好處而運動,那一定是很枯燥的(往好處來說當然也是意志力的表現(xiàn))。在我對于運動的“鄙視鏈”中,“沒辦法了必須運動”顯然是最底端最無奈的一種,除非你是當愛好一樣在享受。要不然身邊也總有那樣一些人,一直是瘦子,到了中年也不少食,愛吃啥吃啥,嘴里還總念叨“最討厭運動了,能不動絕不動”。他們自然是“高端”的那一類,令人羨慕。不過,真正讓我激賞的,還是那些尋常生活中老大不小了依然在花時間玩某種對抗性運動的人,籃球、足球、網(wǎng)球,可以比賽,有輸有贏,看著就愉快,有激情,少年氣。
有對抗,有一定技術(shù),和人聚在一起,認真玩耍,嬉笑怒罵揮汗如雨,這也是我喜歡打羽毛球的原因,對我來說,這項愛好的初心決不是為了鍛煉身體,倒是和打麻將的愉悅感很接近。一個人悶著做的運動,像健身房運動、跑步、游泳、瑜伽那些,就喜歡不起來了。另有一種喜愛觀看比賽的人,因為感受到他們對這“愛看比賽”的愛好的沉迷與付出,如此純摯,也覺得欣賞。
我那遠在大理的好友,為了喜歡的意大利足球隊,常常好幾個賽季跟著熬夜看球,看到天亮,再去爬一座三千米的山看候鳥遷徙,并詳細地做觀鳥筆記。“靴隼雕,頂風飛得低,淺色的,霧散之后低飛過去。(10月6日,六百多只過境)”“去年山椒雀特別多,今年很少”。偶爾她會發(fā)來院墻上停留的灰頭椋鳥的照片,或者某個球員的照片,為了說明這個球員有那種她羨慕的“低到劉?!钡陌l(fā)際線。手機這一端的我,看到這樣的語言與圖片,心里別提多么舒服了,因為這種因為愛好而付出和得到的單純喜悅,是最有感染力的。
前些天,看見Z寫了一段話,說他感受到他那一輩人的不服老,因為他的同學竟然愛上了滑板,結(jié)果摔跤骨折了?!八且惠吶恕?,不過35歲左右,滑滑板就不合適了嗎?這個問題很難講,我想到的是,與其說“不服老”,不如說是現(xiàn)在很多人根本不去想年齡問題了。生活如此精彩,心態(tài)一直年輕,根本意識不到“老”,一頭撲進精神上的愉悅,只是肉體確實不一定能跟上。就像我的腿部肌肉,囿于它的生理年齡局限,而我的腦子卻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少年。
這才是令人心酸的。
今天我又去打球了,隔壁球場上有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士在接球后退時摔了一跤,手掌撐地造成了腕部骨折,當即去了醫(yī)院做復(fù)位打石膏。球友們關(guān)心她,讓她安心養(yǎng)傷,而她自己拋出來的一句話卻是,“我要一個月不能打球了,想想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