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芳
1
清寧石膏礦有兩個姑娘,程美麗和梅艷方。
程美麗忙,忙著應對礦內礦外眾多愛情莽夫。莽夫們癩蛤蟆要吃天鵝肉,對程美麗實施圍追堵截,窮追不舍。
梅艷方也忙,礦上第一媒婆花嬸帶來了很多相親對象。
先來的是矮個,身上的白襯衣扣子顆顆扣得嚴正,頂住脖子,像要去赴斷頭臺。褲子熨得筆挺,兩條中縫鋒利得可以當?shù)妒?。梅艷方看了他兩眼,說你們聊,我去上班。說罷,轉身就走,留給赴斷頭臺人一個厚實的脊背。
又來一個中等身材的,一進門就自來熟,叔啊嬸啊親親熱熱地叫人。梅艷方也不吭聲,轉身進廚房?;▼鹨詾樗共枞チ耍攘艘粌煞昼?,不見茶來,來了一把掃帚。男青年來不及收回腳,梅艷方的掃帚直接從他腳背上掃過。
再來的是一個高個兒,長胳膊長腿,頭發(fā)中分,花襯衣,緊身牛仔褲。這次,梅艷方指著門外對花嬸說,出門,右轉,去程美麗家,去配程美麗。
花嬸偏不出門,她把梅艷方堵在房門口,我的姑娘,你到底要個什么人?你說!梅艷方偏著頭不言語,只看貼在房門上的港星畫報。花嬸說,你說出來,嬸子我打十盞燈籠幫你找。梅艷方冷笑一聲,你找得到?花嬸說,只要他是個人,我就找得到。十盞燈籠不行,我打一百盞燈籠。梅艷方收回視線,輕輕吐出四個字,我要發(fā)哥。
發(fā)哥?花嬸腦子飛轉,在婚配青年備選庫里急速找尋。我正好從梅家門前走過,花嬸拽住我,棟梁侄,發(fā)哥是哪個?我一愣,嬸子,你找發(fā)哥?花嬸說你莫管這,你只告訴我發(fā)哥是哪一個。我忍不住想笑,便沖著梅艷芳的房門說道,喏,那里。畫報上的男人戴墨鏡,右手捏著一張燒著了的錢票子,湊到嘴邊去點煙?;▼鸢櫰鹈碱^,這一看,就不是個正經過日子的。我開玩笑道,嬸子,要不,我?guī)闳フJ識發(fā)哥?梅艷方的媽崔桃芝忙說,我也去。
李拐子的“寰球”錄像廳正在放《英雄本色3》,梅姐火焰紅唇,卷發(fā)披肩。發(fā)哥嘴角上揚,叼一只煙,微笑著打量梅姐,想去和她搭訕?;▼鸲⒅鵁赡粏栠@個人?我說對呀,他就是發(fā)哥,帥吧。我的個媽天,我的苕姑娘,我還當是礦上哪個人呢?;▼饝崙嵢?,又道,桃芝,你看到了啊,我那些心都白操了。崔桃芝恨聲道,怪不得天天往這里跑。勾她的魂!
見過發(fā)哥,花嬸消停了一陣子。她可不能弄來錄像片子里的人和艷方結良緣。然而,她終是不甘心,嫡嫡親親的侄女說媒不成,愧對第一紅娘的美譽。花嬸去找礦上的播音員程美麗,開口就道,美麗,嬸問你件事,你認不認識那個發(fā)哥?演錄像的。程美麗莞爾一笑,嬸,您太高看我了,我哪有那個能耐?;▼鹫f,就算你幫艷方一個忙唄……想到兩個姑娘近年來的緊張關系,花嬸面色訕訕的。程美麗見狀,緩了口氣道,嬸,你不能對艷方透一點口風,說你找過我。
程美麗是個美姑娘,好多年輕人在夜里睡不著覺,為了她輾轉反側。程美麗心高,立志要嫁就嫁有貌有才又有財?shù)那鍖幊侨?。如此,敗下陣來的莽夫,不說有一個排,起碼也有一個班。程美麗稍加整理,把部分名單提供給花嬸,又叮囑道,嬸,你要是說找過我,艷方會恨死我的。花嬸忙不迭點頭,我哪能說呢,不說不說。
披一件長風衣,圍白圍巾的。
戴墨鏡,嘴上叼煙的。
皮鞋擦得锃亮,瞇著眼睛笑的。
但發(fā)哥就是發(fā)哥,他是唯一的那一個。王者之氣,英雄之魂,無人可替。梅艷方說嬸,你不要再瞎子點燈,瞎忙乎,莫把我家的門檻踏平了。花嬸氣得跺腳,這艷方太不知好歹了,憑她這條件,能找個什么人?不是自己逞這條三寸不爛之舌,人家會來相她?花嬸說,艷方,嬸子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下輩子變啞巴?;▼鹋ど碜呷耍菲G方追在她背后喊,你去告訴程美麗,我不撿她的舊破爛。
梅艷方和程美麗自小一起長大,長著長著,長成一丑一美兩個標本。在梅艷方面前,程美麗倒不仗著自己美而瞧不起她。去清寧城k歌,看電影,她總要喊上梅艷方。梅艷方只去過兩次。看著程美麗那張俏臉,在不同男人面前,時而嫵媚,時而嬌嗔,時而幽怨,梅艷方有些傷心落意。后來,兩人在街上遇到了,梅艷方頭一扭,轉到旁邊去。
發(fā)哥一日一日不見人,梅艷方一日一日在街上走。她抬頭挺胸,像一只高傲的黑鳳凰。上身一件黑色長毛衣,下身一條黑蘿卜褲,一雙40碼的黑布鞋。臉上終日不見笑臉,右眉心處一顆黑痣巋然不動。
2
梅艷方遺傳了她爸的體型,壯實,橫闊。身高一米六左右,腰圍三尺有余,背厚近一尺。是礦上的司磅工。
過秤,核對數(shù)量,填寫單據,司磅工梅艷方做起事來一板一眼,只是很少和人說話。臉像一塊硬石膏,風平浪靜。裝車工邱林子惡言毒語,說老姑娘的臉,沒看頭。其實,這張石膏臉也會稍微松動。譬如我問,梅姐,今天看不看英雄?她臉上顯出一絲笑意,反問道,我為什么不看?
“寰球”里煙霧彌漫,我們抽煙,嗑瓜子,邊看錄像邊聽林繼勇評價片中的女人。林繼勇是我們礦上的美男子,情場得意,女朋友多。對于女人的論斷,他最有發(fā)言權。影片接近尾聲,逃亡的飛機上,長風勁吹。發(fā)哥緊緊地抱住死在他懷里的梅姐,他咬緊牙關,抽噎著。
格老子!林繼勇抓起一把瓜子殼擲向熒幕。英雄如此悲憤,林繼勇不喜歡這樣的結局。
發(fā)哥,跳哇,跳下飛機,和他拼了。邱林子說。
后面有人輕聲喝道“住嘴”。我們回頭一看,是梅艷方。她臉上掛滿淚水,一副梅姐的扮相,上穿白西服,下穿白褲子。頭發(fā)燙過了,大花卷披在肩上,嘴上抹得血紅。梅艷方走到李拐子身邊,說一個月之內,你不準再放這個。李拐子就笑,是你要看的嘛,你說要重看。
梅艷方眉毛一豎,我不準你再放,你沒聽到?
“曾遇上幾多風雨翻,編織我交錯夢幻,曾遇你真心的臂彎,伴我走過患難……”片尾曲愴然傷懷,梅艷方向“寰球”的門走去。是道窄門,她三尺有余的腰身顯得更加遼闊。
嗤,老子算是服了她,又喜歡看,又喜歡自找難受。李拐子撇了撇嘴。早些年李拐子在井下做爆破工,炸丟了右腿,礦長恩準他租下職工食堂旁邊一間空房子。五十個平方不到,他取名“寰球錄像廳”。
梅艷方去派出所尋鄭所長。
鄭所長,我找你改個名字。
鄭所長正在寫材料,抬頭一看,梅艷方白衣瀟瀟立在面前。他嚇了一跳,忙問,改名字,哪個改名字?梅艷方說把方向的方改成草頭芳。鄭所長問,你的名字?對,梅艷方改成梅艷芳。她拿起筆,寫下“梅艷芳”三個斗大的字。鄭所長撓了撓后頸脖,笑道,礦上有十個梅艷方重名了?梅艷方說,只有一個梅艷方。鄭所長又說,方向的方不是生僻字,改個啥?梅艷方說不為啥,我愿意。她拖過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鄭所長對面,臉上掛了層冷霜。鄭所長見火閻王要發(fā)作,趕緊說你稍等啊。他溜到隔壁值班室打電話。不一會,梅艷方的爸,副礦長梅得生進來了,開口就吼,說你是魔,你還真成魔了!人家梅艷芳是梅艷芳,與你狗屁關系!
梅艷方吼回去,我就是要叫梅艷芳。
你在老子梅家是方字輩,老祖宗定下的。你改?
老祖宗管不了我。
老子今天就要管。梅得生袖子一擼,要上去扇梅艷方。鄭所長一閃身,擋在他前面。
梅艷方眼眶里含著一包淚,怒目而視,你打,打死了,你不后悔。
老子不后悔!梅得生推開鄭所長,大巴掌眼看就要扇到梅艷方臉上,后面趕過來的崔桃芝死勁抓住他的胳膊,哀聲道,回去,回去。趴在窗口看熱鬧的一個觀眾沒有控制好情緒,笑出了聲。梅得生收回了大巴掌。
事隔一天,梅艷方出現(xiàn)在井下一群男裝車工中。只見她的波浪卷發(fā)挽成一團,胡亂地束在頭頂,佝著腰,兩個膀子繃得緊緊的,搬著塊百十來斤的青膏。我們井下的活,有割巖,打樁,點炮,充填,裝運等,最辛苦的要數(shù)搬運裝車。裝運一天石膏下來,保管你渾身散架,胳膊疼,腰腿疼。怎么把一個女工派下來裝運?再說,她還是梅副礦長的千金。我說梅姐,你歇一會,我們來。梅艷方擦了把額頭上的汗,一本正經道,大象能被石膏累死?累死了能叫梅大象?她這一自我調侃,叫我們實在是難堪。林繼勇暗地里踹了邱林子一腳。邱林子最喜歡爛舌頭,給梅艷方取個綽號“梅大象”。梅艷方這苦活只干了八天,就回到井上,繼續(xù)當司磅工。梅得生拗不過火閻王姑娘,吃了敗仗,心里窩火,獨自喝悶酒。崔桃枝在一旁火上澆油,梅礦長,這就是你的鐵腕手段?你把艷方弄下去裝車,以為把她累垮了,她就不往錄像廳跑?你看,她越看越是勁。你還出個狠招?還鐵腕?自已丟自己的臉!
不知怎么的,礦上男女老少都曉得了發(fā)哥在勾艷方的魂。有些人從沒去過“寰球”,也特意去了一趟。他們看到梅艷方斜靠在“寰球”的椅背上,看到發(fā)哥瀟瀟灑灑,眉眼微笑。發(fā)哥這柄溫柔的熨斗,一寸寸熨過梅艷方酸痛的四肢。
梅艷方追著周潤發(fā)的片子看,《喋血雙雄》《賭神》《英雄本色》……她最愛《英雄本色3》,看一次哭一次。英姿颯爽的梅姐芳華逝去,當然值得一哭,但她更哭發(fā)哥。發(fā)哥失去了梅姐,他望著蒼茫的天空,無聲地哭泣。梅艷方心里疼得不行。如果能穿越銀幕,梅艷方就穿過去。這樣,大伙就會看到石膏礦的梅艷方懷抱著發(fā)哥,發(fā)哥懷抱著香港的梅艷芳。
我們叫她梅姐,也不能平復她的心痛。除非改名梅艷芳,活在發(fā)哥的世界里。
3
程美麗去清寧城交男朋友時,梅艷方要么去“寰球”,要么繡手絹。梅艷方雖然身形似一座鐵塔,但她的手很女孩子氣。繡花繡朵,飛針走線,非常靈巧。在白棉布手絹上,只見她的針線上下左右來回勾織穿梭,不一會就繡出一個圖案。不是花不是朵,是一個字“發(fā)”。我們馬上想到了《上海灘》的發(fā)哥,發(fā)哥西裝口袋里永遠插著條白手絹。
人們在青石板上走得踏踏的響,本想徑直走過梅家門,又實在忍不住,要去瞅一兩眼繡手絹的梅艷方。梅艷方低眉順眼坐在門口,面色安寧,她靜悄悄地繡,靜悄悄地笑。她扎下去的每一針,都是通途。她念他想他的氣息透過針眼,去向無名的地方。有那么一天,這些繡了字的白手絹會插在發(fā)哥口袋里。
有一次,崔桃芝不經她同意,擅自把針線包拿進房里,梅艷方沉著臉說,怎么,我繡個手絹也丟你的臉?崔桃芝氣得說不上話來,她不曉得自己上輩子作了什么孽,生了這個火閻王。你繡繡繡,能繡出個活人來?即使你爸是個副礦長,你也不能挑三揀四。你能比人家程美麗……想到這里,崔桃芝趕緊剎車,哪有做媽的嫌自己女兒丑。怨言卻不由分說,盡在她心里翻騰:我看你花嬸介紹的人,個個都行。你吃了迷魂湯,迷一個演電影的。你連他一個手指頭一根頭發(fā)絲都夠不到。那是你能想的人?
青石板上,踏踏聲過后,傳來一陣高跟鞋聲“噔噔噔”。梅艷方抬頭,及時捕捉到程美麗的眼神。梅艷方有必要非得坐在門口繡“發(fā)”不可?如此這般,為的哪一出?程美麗眼里疑疑惑惑。梅艷方沖她一笑,有些意味深長。穿堂風從后門吹過來,吹動梅艷方的卷發(fā),揚起一道溫柔的弧線。
97年元旦,叫我們日思夜想的程美麗終于要出嫁了。礦上老規(guī)矩,出嫁這天,要找十個未婚姑娘當“十姊妹”,陪伴在新嫁娘身邊。崔桃芝擔心梅艷方不肯去,傷了兩家的和氣。梅艷方卻收拾完畢,去赴“十姊妹”會。仍是黑色長毛衣,黑色蘿卜褲,黑布鞋。
紅棉被,紅枕頭,紅桶,紅臉盆,紅凳子,紅皮箱,紅燈罩,紅口杯…… 新人程美麗穿件玫瑰紅的金絲絨旗袍,發(fā)髻上插朵紅玫瑰,面色粉紅坐在床沿上,半側著頭。十姊妹中的劉莉平正往她頭上噴香水。梅艷方這團黑影一進紅閨房,光線頓時暗了不少。艷方姐,你來了,快來看。劉莉平嘴巴甜,見了梅艷方趕緊招手。程美麗也連忙扭頭,欣喜地叫了聲艷方。梅艷方也不回應,粗胳膊一拐,將劉莉平拐到一邊,說沒有枝葉哪來的花,拿過來。她大手一伸,劉莉平忙將丟在床上的一根細花枝遞上。果然,在枝葉簇擁下,玫瑰顯得愈發(fā)動人。
新郎在閨房外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泵菲G方的厚身板往門上一靠,“你的心有多長?”新郎再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姑娘們起哄:“心多長,心多長?”新郎拖著“心”,拉長長的尾音,拖得幾欲氣絕,一口氣上不來。程美麗赤紅著臉,說姊妹們,饒了他。梅艷方回她一句,嚯,這就心疼了?梅艷方半開了門,一手扶門框,一手扶門沿,新郎赫然在目。那微微上揚的嘴角眉梢,嘴角眉梢里含著的笑,英氣逼人,撼人魂魄。梅艷方的心哐當一聲巨響:發(fā)哥!
新郎掏出紅包,往梅艷方手上塞,好姐姐,讓個路唄。梅艷方收起詫異之色,說道今天你想抱走程美麗,得先抱這些姊妹,一個個抱,抱著在房里走一圈。她此話一出,新郎那邊尚未反應過來,姑娘們這邊大呼小叫,呀哎呀,你盡出餿主意。她們嬉笑著往程美麗身后躲。新郎瞅新娘,新娘瞅新郎,笑而不語。有個伴郎推了新郎一把,他雙臂一攏,抱住了沒跑脫的劉莉平。劉莉平臉上紅暈密布,新娘般嬌羞。其他姑娘笑瘋了,合起伙來把梅艷方推搡到新郎面前,抱啊,抱。梅艷方唰一下,紅了臉,半惱半笑道,我這腰圍,你抱得過來?去抱你的程美麗。
鞭炮噼里啪啦地炸,迎親號子吹得震天響,新娘子該上婚車了。新郎手捧玫瑰紅的五寸高跟鞋,服侍程美麗穿。穿了這鞋,娘家的仙女就要走到婆家去做俗世女,柴米油鹽,一日三餐的操持。再多苦累,也不要在娘家媽面前哭訴,惹她傷心。兩個伴娘扶起程美麗,程美麗眼里早已淚光盈盈,挪步向門口移去。梅艷方拉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抬腳。梅艷方蹲下身,從口袋里掏出兩片小棉布,折成薄薄的四方塊,塞在高跟鞋后跟處。舒服點沒有?梅艷方仰頭問她。程美麗試著走了幾步,腳后跟磨得不那么生疼了。艷方姐……程美麗還要說什么,梅艷方站起身,提起一口紅皮箱大步跨出了房門。
送親隊伍要一直送到礦區(qū)大門口,梅艷方走到一半,返轉身,穿過電影院旁邊的窄巷子向寶峰河走去。寶峰河上夕光跳躍。四五條小鯽魚浮出水面,又極快地潛下去,漾起一陣漣漪。迎親的鼓樂聲漸漸遠去,梅艷方坐在河邊,失神地望著手上的袋子。梅艷方往窄巷子走時,劉莉平拿著一個袋子追上來,艷方姐,美麗給你的東西。是一朵鮮紅的玫瑰花,新嫁娘送給十姊妹中哪一個,就寄寓了她對姊妹深深的祝福,愿她早日成為另一個新嫁娘。
4
梅艷方失蹤了。
昨天下午,她還在門口繡白手絹。
磅房里尋了,錄像廳里尋了,沒有。舅舅家姑媽家小姨家也打聽過,也沒有。一同失蹤的,還有繡了“發(fā)”的十五條白手絹。那些手絹,梅艷方一直放在枕頭旁邊?;▼鸹鸺被鹆桥苓^來,說桃芝,快走,快走,有人看到艷方去找過劉大師。妯娌二人趕過去,機電組組長劉青松正翻著一本泛黃的《易經》。據說劉青松熟讀《易經》,通曉世人命運預知兇吉,礦上人稱他劉大師。劉大師見兩人慌慌張張過來,也不吃驚。待她們坐定,送上兩杯茶,將梅艷方來找他的情形復述一番。末了,輕言細語道,你們回去找一找,梅艷方應該留有字條在房里。
二人又急慌慌往家里跑。抽屜里,柜子里,衣服口袋里一陣亂翻。花嬸眼尖,看到擱在窗臺上的針線盒,揭開盒蓋,翻出“此處無發(fā)哥,自有發(fā)哥處。天大地大,我心自由”的紙條。崔桃芝捏著紙條,眼淚直往下滴。天大地大,她到哪里去找她的火閻王。梅得生盯著艷方門上的男人看。燃燒的花鈔票照得他臉上放光。這樣的男人是過日子的料?梅得生又盯了那男人幾眼,揣上一包煙出門,留下崔桃芝暗自垂淚。
下午五六點鐘,梅得生回家,見冷鍋冷灶,不動煙火,便去廚房熱了上午的剩菜剩飯,也不管崔桃芝吃不吃,自己扒了一大碗。崔桃芝問,找到了?梅得生答,天大地大,有老子的手掌心大?老子有暗線。
97年2月15號,開往中山市小欖鎮(zhèn)的長途汽車上,梅艷方頭昏腦漲。她不過是靠著椅背打一個盹,夢魘又來了。她死于一場瘟疫,慘白色的蛆蟲從她的鼻孔里爬出來,爬滿全身,她變成一只龐大的蛆蟲。污濁的黃色尸水蔓延到膏礦每條小路上。有人開來一輛黑色大鏟車,將她攔腰鏟成兩截,另外一些人往她上面堆石膏灰,堆得老厚,直抵到月亮上去。她在膏灰的深淵里微笑:他就要來了。他戴著墨鏡,披著長風衣。他來了,從高高的月亮上面。他捂著中槍的胸口躺下來,側身望著她。他是愛她的。她想,他愛她,無論他如何江湖風云,最終他選擇在她身邊死去。
梅艷方想喝水,她的嗓子口冒煙。夢里的焦渴燒遍了她全身。她不由得再次看了看對面坐著的那個姑娘,一件橙色長大衣勾勒出她細細的腰身。她從隨身帶的小提包里拿出一封信,小心地抽出兩張信紙,細細地看,甜蜜地微笑。梅艷方轉過身子望向窗外,她聽到一個來自遠方的聲音,正在呼喚她。
那天梅艷方掙扎著從亂糟糟的床上爬起來。薄被單被踢到一邊,枕頭扔在地上。她身上的衣服有些潮濕,作為一只大蛆蟲,她爬得渾身大汗。這本該是一場夢魘,可是又怎么解釋發(fā)哥的到來。她去找劉青松大師。劉老師,我要尋的男朋友無非是一個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無限接近“發(fā)哥”的人。劉青松說,艷方姑娘,命里沒有莫相求,命里若有千里緣。眼前求不得,問路在遠方。梅艷方一聽,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5
一兩百個女工浩浩蕩蕩擁出車間,仿佛滿園子的杏花梨花全開了,一朵朵擠著擁著,花枝亂顫,叫人眼花繚亂。一律暗紅色的格子外套,白色無檐帽,白色圍裙,胸前兩個鮮紅的正楷字:錦衣。
都是的?這么多女工?梅艷方看得目瞪口呆。是啊,在石膏礦,就算是女工最多的石膏工藝廠,也沒這陣勢。
這算什么,公司還要大量招工,訂單做不完。站在她身邊的邱紅兵說。邱紅兵穿西服打領帶,領導派頭十足。他95年離開石膏礦,到廣州小欖鎮(zhèn)來打工。憑著在礦區(qū)訓練出的工作素質,一年多的時間就升為錦衣服飾有限公司人事部主管。這兩年,石膏礦效益不好,出門打工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大都會先投奔邱紅兵。
97年2月18號,梅得生接到暗線邱紅兵的電話,一切順利,梅艷方當上了保安。梅得生說,我是不是說過,天大地大,她能跑出老子的掌心?崔桃芝說,在家里過自在日子不好啊,要一天到晚去守別人的廠子。梅得生白了她一眼,說婦人之見,這礦上出去的年輕人,多的是,又不只有你家一個。
給梅艷方安排保安崗位,邱紅兵對得起梅得生。梅得生說,紅兵,艷方的媽急得不行,生怕她在外面無著無落。我一猜她就是找你去了。你現(xiàn)在是老鄉(xiāng)們的主心骨,我和艷方的媽拜托你了。梅副礦長言語中少了平日那份剛硬勁,有種父親的哀告在里面。保安工作比較輕閑,而且在公司里還算得上一個熱饃饃,實權派。所有來公司打工的人,第一關就要經過保安,看他給不給你打工的機會。原來的女保安回老家結婚去了,梅艷方正好補空缺。梅艷方本是松松垮垮一大個子,但挺括的保安服一穿上身,就變了個人,有型有樣,自帶保安的不怒自威。
公司大門設有兩個進出口,女保安梅艷方守一個,負責監(jiān)管女工這邊的進出情況,包括是否把公物私帶出車間。負責男工那邊進出口的,是公司王副經理王良勝的侄子王有志。王有志長著一雙下斜眼,眼軸線明顯地向下傾斜,看上去有些陰沉恐怖。他笑起來時,顯得更加陰沉。工人們背后罵他“王邪眼”。
那些來公司門口找事做的人,一不小心,就會跌進“王邪眼”的陰沉里,很難爬上來。你向他介紹自己的情況,哀告自已的苦處,王有志只是笑,并沒有給你報名表的意思。倘若來人笨頭笨腦,不知變通,對他沒有任何表示,王有志就會一直對著空氣笑,根本不看你。機靈些的,在介紹自己之前,會先往他兜里塞一兩包煙,或是塞上百把塊錢的介紹費,許諾進公司后一定請王隊長喝酒等等。
這天,又輪到梅艷方和王有志值班。兩人扯了些閑話,王有志教她如何識別私帶貨品出廠的工人。王有志說你不用看她的衣服口袋和隨身手袋,沒有哪個人傻到把東西明目張膽塞在那里。你只用看她的眼睛,邊看邊笑。關鍵是你要看著她的眼睛笑。她越躲你的眼光,你越追著她笑。心里沒鬼的人,你笑你的,她走她的路。那一見到你笑,眼睛就不曉得往哪里放,東看西看的,肯定有鬼。哼,你們女工……她們藏東西的地方,只有你這女保安能去抄。王有志這話說得太露骨了。畢竟塞在胸罩里,裹在褲腰里的人是少數(shù)。梅艷方不接他的話,信手翻看桌上的員工花名冊。
這時,走過來一個滿臉雀斑的姑娘,怯生生的,神情恓惶,隨時要哭的樣子。這姑娘也是魯莽,沒有老鄉(xiāng)帶路,找了幾家公司,都不中。眼看是走投無路。梅艷方聽得心有戚戚,想起自己前個把月擠火車,擠汽車,一路顛顛簸簸簸到小欖,要不是邱紅兵照應,現(xiàn)在不曉得是什么下場。王有志還在向梅艷方使眼色,找撈油水的當口,梅艷方已經把一張報名表遞給了她。白白損失一筆收入,王有志心情不爽,但也不便發(fā)作。梅艷方確實招他恨,她不與他混成一團伙,分一杯羹,這不說。今天還擋他的發(fā)財路,想一想就讓王有志不舒服。不舒服歸不舒服,但不能撕破臉皮。梅艷方的后臺是人事部主管邱紅兵,王有志不想與邱紅兵鬧得不愉快。日后,要是他收了好處費,邱紅兵卻卡著不收人,他不好辦。
97年3月27號,暗線邱紅兵在電話里通報,梅艷方生活愉快,工作愉快,女工們很喜歡她。梅得生說,桃芝,我說得對吧,年輕人出去闖世界,不是件壞事。崔桃芝說,你沒有問紅兵,有沒有男青年喜歡艷方。梅得生說,你只曉得問這婆婆媽媽的,紅兵說艷方生活愉快,工作愉快,這還不夠?
看到女工們擁出車間,梅艷方就覺得高興。她們你挽我的胳膊,我搭你的肩,嘰嘰喳喳,笑聲不斷。前一刻在車間里還埋頭趕工,一言不發(fā)。計件的活,多做多得,當然要拼著干。干得臉上蔫蔫的,花都要干死了。這一刻,花朵澆了水,活了。吃個中午飯連午休加在一起才短短三十分鐘,也堵不住她們的嘴。等到節(jié)假日,公司又不用加班,女工們的興奮勁更不用提了。臉上脖子上抹得白白粉粉的,嘴巴涂得紅紅的,去逛街購物,吃好的,喝好的,看繁華世界。
三個女人一臺戲,這一兩百號女人唱的是一場大戲。戲中華彩章節(jié)當數(shù)某個姑娘一出梅艷方這邊門,那邊門外站著的一個男工就笑微微迎上去;或者姑娘走遠幾步,男工追上去,兩人手牽手找地方去戀愛。要是沒有戀愛這回事,她梅艷方看到的只是什么呢?機器人?流水線上的螺絲釘?花活著,為了綻放。水活著,為了流動。人活著,不只是為了賺錢這件事。牽手,擁抱,聽眼前人信誓旦旦,想心里人想到魂飛魄散,都是人活著的理由。梅艷方想這些縹縹緲緲的念頭,想到曾經繡過的白手絹,想到發(fā)哥,有些悵然。制衣廠,電子廠,皮鞋廠……南方這塊土地,遍地長工廠長公司,只是不長發(fā)哥。大家背井離鄉(xiāng),奔波幾百公里上千公里,不是為了燒著錢票子去點煙。即便有戀愛這回事,也很難長久。鐵打的工廠流水的工人,來一撥,走一撥。工廠戀情生一個,滅一個,是常態(tài)。每每見到熱戀中的男女從門口進出,梅艷方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他們臉上有光有彩,格外生動。梅艷方希望光彩停留在他們臉上的時間長一點,久一點。
6
梅艷方最喜歡看湖南姑娘汪芬芬臉上的光彩。她先前沒有注意到汪芬芬。這么多女工,差不多的個子,一樣的裝扮,很難分清楚誰是誰。王有志分得清楚。他抬起下斜眼,眼神時不時落在一個女工身上。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流連再三,徘徊不走。梅艷方沿著王有志的眼神看去,看到了汪芬芬。幾個姑娘簇擁在她身邊,說說笑笑。汪芬芬的笑臉像一塊寶石,熠熠生輝。汪芬芬人長得好看,愛說愛笑愛打扮。蝙蝠衫,喇叭褲,牛仔裙,大頭鞋,街上流行什么,她穿什么。梅艷方不用出公司大門,就能見識到廣州的潮流。(此時,梅艷方也不得不重新評價程美麗。程美麗的確值得男人們?yōu)榱怂恢X,她兩年前就穿蝙蝠衫穿喇叭褲。)
汪芬芬這么一個出挑姑娘,尋的男朋友卻不敢恭維,個高不及汪芬芬,面相蒼老,言語不多,看不出有甜言蜜語的本事。汪芬芬和男朋友黏得很,節(jié)假日相伴著出門,一出去一整天。不到公司關門不回來。汪芬芬進門從不空手,話梅,口香糖,小欖菊花餅……汪芬芬把吃食放在桌上,梅姐,嘗一下菊花餅。梅艷方佯裝生氣,說外面好玩,你就留在外面不回來呀。汪芬芬笑嘻嘻道,梅姐,我要是在外面弄丟了,保準你滿大街去貼尋人啟事,浪費你的精力。那邊進門口,王有志抬起左手腕上的表,伸到汪芬芬男朋友面前,你來看,你看到了幾點,公司是你們家的菜園?男朋友賠著笑臉,給他敬煙,王有志一擺手,我要你的煙!你在外面快活,我替你守門。媽個稀奇!你說,你們又去哪里快活了?男朋友也老實,交待去逛了服裝一條街,逛了公園,看了錄像。王有志陰陽怪氣問道,除了這,沒別的事?男朋友說沒有。王有志冷笑,鬼才相信,你小心點,莫玩到哪一天,我讓你進不來。王有志對成雙成對出入的打工仔打工妹,從來沒有好臉色。尤其對汪芬芬這一對。
5月1號這天,公司破天荒放了兩天假,好多宿舍幾乎傾巢出動,三五好友邀著出門玩,還有的特意去珠海,拍海灘照。到了1號下午,梅艷方還沒見到汪芬芬出門。她再一細想,公司門口水泥石凳上也沒有出現(xiàn)過汪芬芬的男朋友。他們沒在石凳那里碰面,那么……待她回過神,想到那種可能性,心里一驚。這姑娘的膽子也太大了,她忘了公司最喜歡在節(jié)假日搞大掃蕩。
梅艷方離開保安室,急忙往女工宿舍趕。她走到樓梯口,剛要上樓,見王有志從男宿舍那里往這邊跑。這下子徹底完了,他在男宿舍沒搜到人,搜到這邊來,要逮個正著。梅艷方不禁為汪芬芬捏了把汗。犯誰手上也不該犯在他手上啊。王有志與汪芬芬結仇多日,今天落在他手里,有好果子吃?汪芬芬私下里給梅艷方講過王有志的一些丑事。梅姐,他給我寫的紙條子,我看不下去,惡心,他連豬狗都不如。梅姐,前些日子,我們樓上晾曬的內衣內褲,不是叫人偷走了幾件嗎?你們還調查過,沒有結果吧。呸,他自己做的事,他去查出來?梅姐,我和我同村知根知底的人談戀愛,與他有關系?他說我侮辱他,還威脅我,總有一天叫我吃不完兜著走。想到這里,梅艷方加快步子,三步并兩步向樓上沖。
202宿舍門反鎖著。梅艷方敲門低聲叫汪芬芬,汪芬芬。房內窸窸窣窣一陣響。梅艷方說,趕緊收拾,趕緊。話音剛落,王有志氣喘吁吁跑上樓,二話不說,提起腳對準宿舍門猛踢。門踢開,現(xiàn)出兩個人,面紅耳赤,衣衫不整。汪芬芬連衣裙后背上的拉鏈沒拉上,男朋友皮帶上的扣眼沒扣住。王有志他氣呀,真氣,這個汪芬芬太羞辱人了。他干著保安的肥差,人又長得高大,有哪一點比不上這個沒扣好皮帶的小個子男人。王有志狠狠地瞪著汪芬芬,眼睛發(fā)紅。宿舍里一片死寂,只聽得到王有志劇烈的喘氣聲。突然,他咆哮道,汪芬芬,我叫你吃不完兜著走。說著,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相機,巴掌大小,銀白色的鏡頭寒光凜凜。汪芬芬驚叫一聲,連忙掉頭捂自己的臉,露出大半個后背。王有志側過身,鏡頭對準了汪芬芬的臉。他今天有備而來,就要捉個現(xiàn)行。汪芬芬的男朋友搶上兩步,連忙去拉她的后背拉鏈。
梅艷方雙臂一伸,護住他倆,喝道,把相機收起來。梅艷方,老子連你也拍下來,你有包庇罪。咔咔幾聲,鏡頭掃過零亂不堪的床單,掃到梅艷方臉上。汪芬芬的男朋友撲上來搶相機,但他哪里是王有志的對手。王有志把他抵到墻角里,左手扣緊他的衣領,右手扇他的臉,我叫你們歡,我叫你們歡不成!啪,王有志扇了一耳光。啪,王有志又扇了一耳光。他扇出的啪啪聲,格外干脆,回蕩在202宿舍里,久久不散。梅艷方直覺得眼前火光四濺,她沖了過去,抱緊王有志,順勢一扭,把他甩到一邊。哪曾想,王有志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腦袋撞到了高低床中間的踏板上。
7
1997年5月1號夜里11點鐘,暗線邱紅兵撥出他最不想撥的電話,先撥到石膏礦值班室。梅得生盡量穩(wěn)住心神,不讓值班室小王看到他慌張的步態(tài)。半夜電話,兇兆,非死即亡。梅得生捏緊了電話筒。邱紅兵說,梅礦長,希望那個保安沒被撞出個三長兩短。梅得生看著室外黑黢黢的石板路,輕聲說道天亮了我去趕火車,到小欖去。梅得生關掉燈,一個人靠在值班室椅子上抽煙?;鹈缱右婚W一閃,像鬼火。
五月二號早上六點二十,值班室電話又響了,守在一旁的梅得生感到胸腔里那顆心要跳出來。電話鈴聲響到第五下,他拿起了話筒。謝天謝地,梅礦長,他沒事了。他聽到邱紅兵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汪芬芬和男朋友兩人被公司辭退,梅艷方除了被辭退之外,還要賠付醫(yī)藥費,交罰款。她玩忽職守,慫恿工人違紀違規(guī):宿舍嚴禁留宿異性,造成極壞影響者,立刻開除。
青年男女,干柴烈火。摟摟抱抱,遠遠解不了心頭之渴。偏僻處幽暗處,不盡興,還膽顫心驚,防著手電筒光釘子樣釘住光身子。去旅社,門一關,想咋樣咋樣。但最便宜的旅社也要四五十塊錢,床上還散發(fā)著一種說不出的怪味,尿騷味、人體味、肥皂味混雜在一起,敗壞人的興致。宿舍呢?宿舍好。旁人騰空了,自家床上一樣自由。同宿舍的工友深明大義,理解干柴烈火的苦。他媽的,誰沒有個年輕的時候。撤!工友們找個理由,撤出了宿舍。成人之美,肯定有福報,說不定自己哪天也會墜入情網,烈火上身。
有幾個晚上,深更半夜了,梅艷方和王有志按公司要求,突擊搜查男工宿舍和女工宿舍,無甚收獲。王有志不過是借機目睹了搭在床欄桿上的一些物件,紅的粉的胸罩,黑的白的三角褲。
副總經理辦公室里,十多個女工圍住了王良勝。
王有志竟然拿相機去捉現(xiàn)場,是王良勝沒有想到的,確實太過分了?!拔逡弧惫?jié)放假前兩天,侄子王有志找他借相機,他以為王有志只是要外出拍照玩。眼見這群女工情緒激憤,隨時要把他吞下去的氣勢,王良勝故作鎮(zhèn)靜,笑道,不管梅艷方是不是故意的,總之傷了人,你們說該不該罰?她身為一個保安,縱容違紀者,該不該罰?這很公平。說話間,又一陣風跑來五個女工,領頭的正是那個滿臉雀斑的姑娘。她雙手伏在桌面上,滿臉通紅,王經理,王邪眼王有志是你侄子,對吧。他打了汪芬芬的男朋友,你怎么算他的賬?王邪眼收我們的好處費,你怎么算他的賬?“好處費”一詞勾起女工們的傷心往事。王經理,你要講公平,我們就一起去找總經理,看王有志得了多少好處費,做了哪些惡心事。女工們吵嚷著,有個女工趁機撞倒了王良勝的茶杯,水順著桌沿流下來,王良勝的右褲腿被浸濕了一大塊。
王良勝陷于人民的汪洋大海,他看到無數(shù)張嘴巴射出無數(shù)子彈。他看到了梅艷方,梅艷方抱著一床被子出現(xiàn)在門口。女工們讓開一條道,梅艷方走到王良勝面前,王經理,我請教你,國家法律哪條哪款規(guī)定能夠隨意對他人進行拍照,是你王經理的法律,還是他王有志的法律?王有志平時對汪芬芬做了哪些見不得人的事,你曉不曉得?我告訴你,汪芬芬當時手上抓了一把剪子,要不是我把他甩開,汪芬芬一剪子剪死他。梅艷方說到這里,唿一下抖開手中的被子,鋪在地板上。王經理,你要打要罰,我認,但王有志必須向汪芬芬和她男朋友當面道歉。不道歉也行,我今天就住在這里,等你王經理找出一條法律依據來。
五月八號,暗線來電話。梅礦長,艷方今天辭職了。她一走,我們公司空了一半。哦,怎么空了一半?梅得生心里又一慌。邱紅兵說公司里有幾十個女工不干了,要跟著艷方一起走,她們打算去中山市找事做。您放心,中山市比小欖鎮(zhèn)大得多,有的是機會。梅得生說,桃芝,你聽到沒有,我們家艷方多豪氣,一走帶一批人走。你前幾天還哭啊嚎。崔桃芝說,要那豪氣做么事,我只要她平平安安。梅得生夾了顆花生米丟進嘴里,嚼了幾下,說年輕的時候都沒有一點豪氣,活到老也是白活。
梅艷方在地板上沒躺到三個小時,王良勝撤銷了原有處分。如果她愿意,可以繼續(xù)留在公司。至于王有志的當面道歉,王良勝腆著臉說,我已經撤了他的保安崗位,回車間去做事。你看,他能不能手寫一封道歉信,簽上他的名字。梅艷方說王經理,要是再發(fā)生汪芬芬這樣的事,再有一個“王邪眼”,我還會去找律師事務所,你信不信?
七月九號,中山市一個號碼打回石膏礦。這次,接電話的是崔桃芝。媽,你這幾天注意收包裹,我給你買了兩件冰絲的短袖襯衣,廣州這邊流行穿這種料子,穿在身上很涼快。媽,包里面還有一個電動剃須刀。今天不是爸的生日嗎?崔桃芝抹著眼淚,艷方啊,你哪天回來,你房里的東西,我原封原樣沒動它們。
梅艷方房里,米白色枕頭,米白色的被套床單,米白色的瓷瓶。瓷瓶里插著三枝金色的矢車菊。天花板上,懸掛著一串由二三十個白色千紙鶴連綴成的風鈴。風一吹,鐺鐺作響。
1998年,梅艷方第一次回家時,我已經離開了石膏礦。
聽說,梅艷方帶回一個廣西男青年,和發(fā)哥毫無相似之處。又說,男青年笑起來,有點像發(fā)哥。又說,梅艷方時不時還會在白手絹上繡字,送給那些戀愛中的女工。梅姐,這個發(fā)是么意思?發(fā)財?shù)陌l(fā)?梅艷方說,你說它好不好看。女工說,好看。梅艷方說好看你就收下,扎在你男朋友工裝口袋里。
后面這個聽說,有點像一個傳奇。在九十年代,我們清寧石膏礦總是有很多傳奇。
補記:
這個城市的人喜歡吃蝦,我是知道的,網上鋪天蓋地煽情,“人生第一吃”“人生必一回”“不吃此蝦,枉為人”“蝦,食之本也”。等到朋友帶我走進這條街,還是吃驚不小:蒜蓉小龍蝦,麻辣小龍蝦,啤酒小龍蝦,深夜食堂小龍蝦,勢不可擋小龍蝦,夫妻小龍蝦,張哥小龍蝦,劉姐小龍蝦。放眼一看,滿街的蝦。我們在蝦中巡了兩趟,領略蝦中風景,隨后直奔這家“人間煙火味,最是小龍蝦”。
店內外十幾張桌子,張張桌滿。收銀臺前,一個中年男人按計算器按得啪啪地響。朋友叫道,李哥,幫我支張小桌子,兩人。男人丟下計算器跑出來,哎呀,王大作家好長時間沒來了。朋友說,打住打住,這才是大作家。男人忙忙地擦手,掏出煙來敬。男人矮個,小鼻子小眼,不足一米七,一件白T恤衫將大肚子勒出兩道橫杠杠,一張彌勒佛的大圓餅臉。
就著一箱扎啤一份蒜蓉蝦一碟花生米,朋友和我大論詩道。詩是什么,詩就是生活。我管它口水體還是分行體,有煙火氣的才是詩。陳老師,你看這里,這生活,像不像這火車,哪一刻停下過?轟轟轟往前開。朋友指著一圈熱氣騰騰的食客,又指著銀光閃閃的店名嘆道,好啊,這個名字,好,有味。
我們隔壁那桌,吉他歌手正扯著嗓子唱“曾經是對你說過,這是個無言的結局,隨著那歲月淡淡而去。我將會離開你,臉上不會有淚滴”。一桌吃蝦人搖頭晃腦的,敲筷子打節(jié)拍。詩人朋友情不能禁,跑過去搶過話筒,“但我要如何如何能停止再次想你,我怎么能夠怎么能夠埋藏一切回憶,啊,讓我再看看你,讓我再說愛你。別將你背影離去。”眾人齊聲呼叫“好”,掌聲笑聲四起。一個大塊頭女人端一盆蒜蓉蝦走過來,笑道王老師,別將你背影離去哦。我一看這女人,呆住了。
梅姐……
陳棟梁!
添酒回燈重開宴,上酒,上蝦,上人。梅艷方坐在我對面,吆三喝四,老李,拿包煙來。老李,去后面做盤蝦球來,你親自做。彌勒佛老李連連應聲,臉上的笑堆得掛不住了。
九年前,程美麗兒子做十歲生日時,我見過梅艷方。她忙著幫程美麗招呼各路來客。我們沒說上兩句話?,F(xiàn)在看她,身架還是舊模樣,只是身寬身厚略有刪減,右眉心那顆黑痣皺起老大一團。
詩人得知我和梅艷方是老友相逢,比我倆還興奮。梅姐,講講你和李哥的創(chuàng)業(yè)史,陳老師大筆一揮,保管你們生意興隆,開門大發(fā)。我那小豆腐塊文章不頂事。梅艷方呵呵直笑,提起一杯酒和詩人干了,我一個賣蝦的,有什么好寫的,莫浪費你陳老師筆墨。老李在一旁接話,哪里沒有寫的,有啊,陳老師。這些年,我們折騰好多事情,開過服裝小加工廠,開過小超市,賣過周黑鴨,賣過柳州螺螄粉……老李興致濃,邊替梅艷方剝蝦殼,邊數(shù)家史。梅艷方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笑罵道你煩不煩啊,嫌不嫌丟人,就記得你柳州的螺螄粉,沒酒了。梅艷方晃著手上的空酒瓶。老李得令,連忙起身去店里搬酒。他又回過頭,笑著對我說,陳老師,多喝點,我有的是酒。他那一笑,我覺得好熟悉,雙眼微微瞇縫,嘴角上揚。
梅姐,把你家泡的藥酒拿出來喝兩口。
梅姐,給我們上一份刀拍黃瓜。
來了,來了。梅艷方高聲應著,只見她眉眼舒展,那團黑痣在眉心處輕快地跳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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