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抒
一
班克走出管道車,下了一條長長的臺階,拐進了那條總被同學們議論的街道。
這里到處散發(fā)著濃烈的酒氣和煙草味,還有肆無忌憚的喧囂以及流光溢彩的發(fā)型與服飾。他知道這不是小學生該來的地方,但他不得不來,因為他要見一個人,而那人又拒絕在網(wǎng)上交流。
手環(huán)發(fā)出三下短震,這種提示類型多半是公眾信息,應該是天氣預告,所以他沒在意,他正琢磨著等會兒如何說服那人。
他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網(wǎng)絡昵稱叫“胡天八月”,而且他的住址就寫在網(wǎng)絡名片上。一個黑客怎么可能公開住址呢?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專門引誘他這種沒有社會閱歷的孩子?
但“胡天八月”說得很清楚,不能在網(wǎng)上預約訂單,因為會留下痕跡,很容易被氣象警察查到。那樣的話,他們就能在羅倫茲網(wǎng)上輕易追蹤到病毒并將其消滅。所以他只能冒險前來。
手環(huán)又急震了三下。班克想肯定要下雨了,自己一定就在雨區(qū),否則天氣預告不可能這么急促。他看了眼手環(huán):
20:07~20:21,中雨,十九區(qū)西部及新唐區(qū)北部。
這里正是十九區(qū),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點零七了,雨點準時落了下來。一頂頂炫麗的浮空傘被釋放出來,就像一朵朵在空中盛開的巨大花朵,懸浮在行人頭上隨行遮雨。與此同時,兩條自動傘廊也沿著街邊撐了起來,沒帶傘的行人紛紛躲了進去。
班克沒帶浮空傘,而傘廊下又總是三三兩兩地聚集著一些酒氣熏天、煙霧繚繞的男男女女,他皺了皺眉頭,只好罩起兜帽繼續(xù)往前走。
終于,班克在一處僻靜的角落找到了那個地址。
二
她大概二十多歲,身材高瘦,一頭金色的短發(fā)十分扎眼。她用下巴指了指門邊的椅子,算是請班克坐下。
“你叫什么?”女人問。
“班克。”
“我問真名?!?/p>
“就叫班克,姓班名克。”
“真有你的。”女人輕蔑地笑著,“你竟敢在網(wǎng)上用真名聯(lián)系我,膽子不小啊,小子?!?/p>
“你就是‘胡天八月’?”班克驚呼,“女的?”
“女的不能叫這名兒嗎?”
班克一時語塞,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名叫“胡天八月”的天氣黑客應該是個來自大漠的魁梧男人,這反差實在太大了。
“我從沒接過小孩兒的訂單,你們就知道胡鬧,浪費資源?!薄昂彀嗽隆闭f,“最重要的是,你有錢嗎?”
“多少錢?”班克下意識地將手環(huán)縮回袖口,生怕對方從他手環(huán)里將錢搶走似的。
“那得看你要什么天氣,還有強度、時長、范圍?!?/p>
“十分鐘冰雹?!?/p>
“冰雹?”“胡天八月”“噗呲”一聲笑了出來,“這可不是一般違法行為,弄不好是犯罪,犯的甚至是殺人罪。你要殺誰?”
“我不殺人,只要能砸壞杯子什么的就行?!?/p>
“好吧,我從不問客戶理由。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是我們的職業(yè)道德。不過冰雹嘛,這可不是消災,而是造災。時間和范圍?”
“下周二上午,十一點到十一點十分,藍海度假村?!?/p>
“嗯……這么說吧,一分鐘小雨要收兩千個信用幣,范圍也只有足球場那么大。藍海度假村可大得很,冰雹的難度也非常高。要知道,天氣系統(tǒng)可是混沌系統(tǒng),時機不好掐。而且,要在羅倫茲網(wǎng)中植入病毒也要冒很大風險。你了解羅倫茲網(wǎng)嗎?”
兩個世紀前,氣象學家愛德華·羅倫茲發(fā)現(xiàn)了天氣混沌系統(tǒng),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里,人們逐漸學會掌握和控制天氣混沌系統(tǒng),終于建起了羅倫茲網(wǎng),從而可以隨時隨地制造各種所需的天氣。但就像互聯(lián)網(wǎng)一樣,羅倫茲網(wǎng)中同樣活躍著許多黑客,他們植入干擾病毒,制造敏感點,經(jīng)分形計算和幾輪迭代之后,這個敏感點會被重重放大,最終形成特定的天氣現(xiàn)象,這個過程也被稱作“蝴蝶效應”。
班克當然了解羅倫茲網(wǎng),而且他的計劃就和羅倫茲網(wǎng)中的某個人有關(guān)。為了實施這項計劃,班克不惜鋌而走險,他把積攢多年的零花錢都拿了出來,還硬纏著一個同學幫他聯(lián)系這位天氣黑客,因為這個同學有一次無意間透露他舅舅曾與天氣黑客有過交易,為的是讓他農(nóng)場里的番茄獲得更強的紫外線。
三
“我也覺得很難,但這不正是你的拿手好戲嗎?”班克說出了提前備好的說辭,他早猜到對方會有這樣的套路:把事情說得難點,好多收費。
“看不出你挺難對付的嘛?!薄昂彀嗽隆闭f著從電腦上調(diào)出一份圖表之類的文件,“下周二上午,藍海度假村……嗯?已經(jīng)有人訂制了,十二個小時的晴天,這可不行。”
“為什么不行?”
“這可是官方渠道的訂制,我不能接你的單,你走吧!”
“你不是黑客嗎,卻不敢動官方訂單?”
“我是黑客,但不是強盜。我們只在常規(guī)天氣序列中加點料,卻從不破壞他人的訂單,特別是官方訂單。這類訂制一般都有重要事項,說不定是政府的活動。你到底想干嗎?”
班克滿臉的不屑:“只不過是場婚禮而已?!?/p>
“胡天八月”愣了一下:“婚禮!你和新人有仇嗎?新娘總不會是你女朋友吧?!?/p>
班克猶豫了片刻,慢吞吞地說:“是我媽媽的婚禮。”
“原來如此,你不喜歡你的新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班克突然吼道。
“為什么?”“胡天八月”反倒來了興趣。
“因為他管我管得太多了?!卑嗫藲夂艉舻卣f道,“他還沒和我媽結(jié)婚就試圖控制我,他不經(jīng)我同意就給我申報了氣象小組,還故意在我們球隊比賽的日子里安排下雨。我已經(jīng)被我媽安排了好多年了,她讓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從不問我的意見。以后他們兩個人來安排我,我會受不了的?!?/p>
班克一口氣說了出來,這些話已經(jīng)憋在心里很久了,卻無處訴說。沒想到今天竟然當著一個陌生人的面說了出來,心里頓時暢快了許多。
“胡天八月”卻聽得入了神兒,剛剛那副嘲諷的表情消失了,反而盯著地板發(fā)呆,好一陣兒才回過神兒來。
“能告訴我新郎是誰嗎?”她問。
“他叫張立如。”
“張立如,你說的是羅倫茲網(wǎng)的那個氣象專家嗎?”
“就是他?!?/p>
“明白了,所以你才要用天氣來反抗他,對吧?”
班克遲疑地點了點頭?!昂彀嗽隆比嗔巳嘧约旱亩贪l(fā):“好吧,我可以接你的單,不過冰雹不行,現(xiàn)場可能有孩子。要知道,自從羅倫茲網(wǎng)建成以來,除了無人區(qū)之外,全世界都不曾下過一場冰雹。至于你的計劃嘛,下場雨就行?!?/p>
“下雨沒用,到處都是自動傘?!?/p>
“自動傘也能擋住冰雹。刮場狂風怎么樣?兩分鐘足夠,而且只收你兩千信用幣。說不定能把你媽媽的婚紗揚起來,那可糗大了?!薄昂彀嗽隆本贡蛔约旱男υ挾旱么笮ζ饋?。
“不要風,就要冰雹。”班克死板地堅持著。
“班克,你可真是個孩子?!?/p>
那個男孩兒心滿意足地走了,“胡天八月”心中卻思緒萬千,再也無法平靜。
她體會過那種身不由已的痛苦:看著像個大小姐似的過著飯來張口的舒適生活,但當你真想自己動筷子夾自己喜愛的食物時,卻被告知不可以,你只能吃別人為你選好的食物——不管你愛不愛吃,還得感謝人家對你的精心呵護,否則你就是忘恩負義。
那樣的日子她已經(jīng)受夠了,所以她非常理解班克的心情。
不過,她還是很好奇,班克真的忍心破壞這場婚禮嗎?那畢竟是他媽媽的婚禮。如果這場婚禮是我家那個倔老頭的,我會不會也給他下場冰雹?她再次苦笑起來。她想:也許,我應該多作一手準備。
四
天氣預告:藍海度假村,全天晴,氣溫:17℃~24℃,相對濕度:53%~67%。
從早上到現(xiàn)在,班克已經(jīng)第七次查看天氣預告了,這條信息始終沒變過。當然,冰雹不會出現(xiàn)在天氣預告上。但愿“胡天八月”不會違約。
十點四十分,賓客都已到齊。那個討厭的新郎與客人們寒暄了一會兒,看到班克一個人坐在角落,便向他走來。
“班克,”新郎在他身邊坐下,“今天沒給你安排任務,玩得開心點。”
“我是不是該謝謝你?”班克沒好氣地回應。
張立如有點尷尬,清了清嗓子說:“今天對我和你媽媽都很重要,你不會讓媽媽不開心的,對吧?”
“你倒是挺開心的。”班克轉(zhuǎn)頭望向別處。
“說的對,我非常開心。我等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了?!?/p>
“今天的天氣也是你安排的,對吧?”班克轉(zhuǎn)過來直勾勾地盯著他。
“是我申請的。”張立如似乎察覺到他話語中的銳刺,解釋道,“班克,我雖然為羅倫茲網(wǎng)工作,但天氣并不由我隨意安排?!?/p>
“可你還是有能力安排這一切的,不是嗎?”
“班克,每個人都有機會申請想要的天氣,只要目的合法,而且不與大環(huán)境沖突就行?!?/p>
“每個人?”班克擠出一絲譏笑,“我能嗎?”
“哦……這個嘛,等你成年了就行?!?/p>
“小孩兒為什么不行?”
“你們有大人照顧不是挺好嗎?如果你們真有什么特殊需求,大人是可以代你們申請的?!?/p>
“哼,還不是一樣?!卑嗫嗽俅蝿e過頭去。
“什么一樣?”
“我們要干什么,總得征得你們的同意,不是嗎?”
張立如若有所思地說:“班克,我覺得你不是在說天氣。你還是不肯接受我,對嗎?”
“我媽媽接受不就行了,我只是個孩子,別問我?!卑嗫嗽絹碓?jīng)]好氣。
張立如顯得有些沮喪,說:“我很抱歉,我以為你媽媽已經(jīng)和你說好了。”
“她說了,我也沒反對?!?/p>
“這么說,你接受我了?放心吧班克,我會像對親兒子一樣對你,我發(fā)誓?!?/p>
“不用你發(fā)誓,只要你別控制我就行?!?/p>
“控制你?我可沒想過……”
“氣象小組不就是你的主意嗎?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媽媽卻逼著我去,以后這種事情還有多少,你干脆全告訴我得了。”班克的話像豆子一樣一連串兒地蹦了出來。
張立如卻像是被豆子卡了嗓子,半晌才道:“原來是這樣,我只是覺得這對你有好處,我并不知道這會冒犯你,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很抱歉?!?/p>
“你不用道歉,我已經(jīng)退出了?!卑嗫斯室馐就X得很驕傲。
“那你能告訴我,你喜歡干什么嗎?”
“我喜歡踢球,你會支持嗎?”
“當然了,為什么不呢?”
“哼,可你們卻總在我們訓練的時候下雨。”班克怒目而視。
“下雨是有計劃的,可能趕巧了吧。你什么時候訓練?”
“當然是下午放學以后,還能什么時候?!?/p>
張立如突然笑了起來,“那你們應該早點向?qū)W校上報,那會兒正是給街道降塵的時間,準備迎接晚高峰的。這件事我會反映上去,以后降塵的時候把操場空出來,怎么樣?”
“你真的愿意這樣做?”班克臉上閃出一絲光芒。
五
就在這時,天空突然聚起一團烏云,跟著落下幾滴雨點兒。
“怎么回事兒?”有人驚奇地問道。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天的天氣訂制,所以沒有人帶浮空傘,只好統(tǒng)統(tǒng)躲進傘廊里去。
班克望著烏云感覺若有所失??磥怼昂彀嗽隆辈]有食言,問題是,自己還要不要再破壞他們的婚禮了?
他突然想通知“胡天八月”,告訴她取消計劃。就在這時,手環(huán)震了一下,是“胡八天月”的短訊:
別擔心,小伙子。等著看好戲吧。
烏云更加濃密,雨點也更大了。這時,一顆小小的顆粒敲到班克的臉上,雖然不痛,卻能明顯察覺到那確實是顆堅冰。班克急匆匆地拔打“胡天八月”的電話,祈禱著她能及時取消計劃。
但電話不通,對方拒接。班克急了,他跳了起來,卻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看見張立如也走到一邊在打電話,可能是在詢問天氣突變的原因。
又有幾顆冰粒落到草地上,班克看得清清楚楚,它們現(xiàn)在還很小,就像一顆顆透明的砂粒,但他知道更大的冰蛋子就要來了。媽媽正遠遠地呼喊著自己,神情焦急地招著手,讓他趕快鉆到傘下。班克心中的失落感愈加沉重了。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進入他的視野:瘦高個兒,金色短發(fā),是“胡天八月”。她就混跡在人群里,正望著自己在笑,那笑容很古怪。
班克沖了過去,揪著她的衣襟小聲吼道:“快停下,停下!計劃取消了。”
“你在耍我嗎?”“胡天八月”說:“來不及了?!?/p>
班克傻眼了。他抬眼望天,烏云已經(jīng)聚成了一張鋪滿半個天的大厚墊子。冰雹就要來了,班克似乎已經(jīng)看到那座高高的蛋糕塔被冰雹打得稀碎,他似乎看到杯盤的碎片正在飛濺,他似乎看到人們在慌亂地奔跑中被打破了頭,他甚至看到媽媽在傷心地哭泣。來不及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場自己造成的災禍發(fā)生,卻無力阻止。
他慌了,他后悔。而“胡天八月”已經(jīng)躲到人群之外,對他投來一個詭異的笑容。
可他想象的災難卻遲遲沒來,人群沒有慌亂,杯盤也沒有飛濺,蛋糕塔也依然聳立,上面還懸著一頂紅色的浮空傘。
他看見張立如正牽著媽媽的手站在傘廊里,他們安靜地站著,像是在傾聽著什么。所有人都安安靜靜地站著,在傾聽。他們在干什么?班克一時懵住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注意到:周邊正在響起一連串清脆悅耳的聲音:
叮叮叮叮,是酒杯發(fā)出的聲音。
乒乒乒乒,是盤子發(fā)出的聲音。
得得得得,是傘篷發(fā)出的聲音。
撲撲撲撲,是水面發(fā)出的聲音。
錚錚錚錚,是琴弦發(fā)出的聲音。
……
冰粒的確比剛才大了點,但也只有米粒大小,落在身上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卻在現(xiàn)場演奏出一曲美妙的交響樂。
“真好聽?!币晃慌e贊嘆道。
“張教授,這是你給新娘的新婚禮物嗎?”一位彬彬有禮的先生大聲說道,引來一片叫好聲。
清脆的交響樂還在進行。班克突然明白這就是“胡天八月”安排的“好戲”,他回過頭去找她,但她已經(jīng)消失了。
一天后,班克收到一條退款信息,還附帶著一則長長的留言:
班克,我之所以接你的單,是因為我的童年和你有相似的地方。我爸爸和你媽媽一樣,總是操控我的一切,什么都不讓我做主。因為他也是個氣象專家,為了反抗他,長大后我做了天氣黑客。
不過,你和我還是有些不同,其實你沒那么想反抗他們,你只是需要釋放,所以你最終還是不忍心破壞你媽媽的幸福。而我不同,我和我家倔老頭僵持得太久了,我也很多年沒和他聯(lián)系了??蛇@幾天不知怎么的,我總是想到他。我想了很多,突然發(fā)現(xiàn)你我都忽略了一些事:其實他們都是愛我們的,只是用錯了方式而已,不是嗎?
也許,我應該回去和那個倔老頭兒談談了,畢竟這么多年了,他的火氣應該小點了吧。
班克,還是那句話:我不接小孩兒的單。這次算我送你的,希望你也能和他們好好談,別再聯(lián)系我了。
讀完這段留言,班克內(nèi)心像刮起一場風暴一樣久久不能平靜。而且他明白,“胡天八月”就是那只引發(fā)“蝴蝶效應”的蝴蝶。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