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柯
近兩年,我失去了三位好友。
作家小滿,出過幾本書,是我的大學同學,離世時剛過54歲,在睡眠中走了。朱先生和李先生都是我的同事,離世時也是剛剛進入老年。
由此我想到了死亡教育。不管是學校還是社會,我們在死亡教育這方面實在非常缺乏。這一點可能和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有關。中國文化是一種由儒家文化主導的世俗文化,缺乏終極關懷和彼岸求索。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要活出意義,我們必須倒過來想:“未知死,焉知生?”要知道人有一天會死,你才會珍惜當下,追求活著的意義,讓每一天過得充實飽滿。正如蘇格拉底所說,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不值得過。
我認為,一個人五十歲后就應當為死亡做準備。這并不是受王國維先生遺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影響,而是五十歲,對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生命已過大半,能挺過100歲的人至為稀罕,很多英才四五十歲就溘然長逝,給親人留下無盡的傷痛。
對于人來說,生是相對的,死則是絕對的。生,很短暫;死,則很長久。一個人一生多么短暫,多么微不足道。
那么人類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義呢?
放眼茫茫宇宙,人類的存在確實找不到依據(jù),看不到意義。但回到地球上,回到身邊,回到個體,意義也許就出現(xiàn)了。在我看來,一個人要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必須把周遭的一切都看成是有意義的?;槭裁撮_?樹為什么長?鳥為什么飛?我為什么在這里?教師的存在對學生意味著什么?由此去展開“我為什么而活”的哲學命題,也許就不會那么迷茫,而是必須用每一天的存在來回答。
人的存在對于宇宙也許沒有意義,但對于家庭,對于身邊的人,卻具有非凡的意義。你不存在了,他們的世界就坍塌了。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要明白,有一種窮極想象也無法抵達的“無限”,自有永有,不生不死,不增不減。因為只有生命才能造就生命、化育生命。只有當人找到了這個無限,才會有一種家園感,生命才會有所寄托。事實上,地球只是一顆淡藍色的星球,從更高層面上講,它只不過是生命的驛站。
人類如果相信有天堂,那也應該相信會有地獄;相信有極樂世界,那也應該相信有極苦世界,不然就會生無所依。這與宗教信仰無關,而是一種信念,用來對抗人世的各種不平,讓生命得到慰藉。
有人說,一個人要經(jīng)歷三次死亡。第一次是肉體的死亡,第二次是精神的死亡,第三次是記著你的最后一個人也死了,從此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關于你的記憶。對于一般人來說,死后五十年光景,整個宇宙從此把你遺忘,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你的任何印跡,你存在的一切都會消失得干干凈凈,即便是把你的名字刻在石頭上,那也只是風干的一個符號而已。
每一次死亡其實都是驚心動魄的,都是值得警惕的,也是一種大悲哀。
如何存續(xù)自己的生命?有人不斷地積累財富,卻忘了“積到多時眼閉了”的古訓,看不到“一切都是抓不住的”這種“挑雪填井”的殘酷現(xiàn)實。
宗教普遍認為,人的本質是靈魂,人的靈魂是不死的,因而生命也是不死的,只不過肉體生命消失之后,靈魂進入了另外的時空,不同維度空間是看不到的,也是沒法直接交流的。在我看來,一個人的肉體生命離開后,能夠在其他生命中留下回響,那么他就是存在的。你能懷念這個人,能夢見這個人,那么他就是活著的。
一個人不必為死亡憂慮,只管把活著的每一天過好,甚至把每一天都當成活著的最后一天去過。為那個即將到來的死亡做好準備,才能讓生命活出意義。尼采說過,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生命就是你存在的時時刻刻。人生的真相是:過去的追不回,未來的靠不住,只有每一個今天才是你真正的生命時分。
有人說,東方民族是唯一沒有對死亡做好準備的民族。當然“東方”是個虛大的概念,“民族”也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只有沒有信仰的族群,才會奉行“活在當下”“歲月靜好”的活命哲學,活一天算一天,只有此生,沒有來世。當生命猝然離開的時候,才會哭得那么傷心,因為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那個人了。
但如果你相信還有來世,還有天堂,生命不死,靈魂永在,你就不會那么悲傷。
看過有朋友發(fā)來的某個西方國家的悼亡視頻,一個人死后,死者的那些親朋好友不是哭哭啼啼,而是聚在一起話別,有說有笑地回憶死者生前的各種精彩和有趣的事跡。雖然沒有像莊子那樣鼓盆而歌,但也表現(xiàn)出對待生命的某種淡定、超脫和通透。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要活,就好好地活;要死,就安安靜靜地死。
活著,就要活得快樂,努力去追求幸福,活出精彩,活出自己。
一個人要過得快樂,就要想明白,你為何而活?你想要什么?要找到“家園”,這個家園,不是單純物質上的家,而是精神意義上的。中國古代有很多詩歌,尤其是士大夫們的詩歌,都寫到了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壓抑,官場上的不自由,只有寄情山水,才看到了某種美好,心靈才得到了安慰。事實上,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的自然山水,只是“家園”的寄托,并不是真正的家園。真正的家園一定不在此岸,而在彼岸。當然文學、藝術、科學、宗教等等都是通往家園的路徑,讓一個人情有所寄,魂有所托,不會活得那么迷茫。
回到三位已經(jīng)遠行朋友的身上,他們都沒有留下什么遺囑,就匆匆而去,大概也不會想到,這么快,一輩子就過完了。
作家杜君立多次聊天和我說過,他寫作其實是給自己寫遺囑。這話很精彩,也很勵志,讓我在一日一日的荒廢和懶惰中偶有警惕,也時不時想起來,寫一點東西,把生命留住,用文字證明自己的存在,權當也是給自己寫的遺囑。如果能給各位讀者朋友一點啟發(fā),那也算是我的一點價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