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祖父一生最著迷的事情,就是蓋房子。
祖父是個手藝不錯的泥瓦匠。他的泥瓦手藝并不用來謀生,而是用來攢忙的。
“攢忙”就是幫工干活兒的意思。那時候蓋房子這樣的大工程,是要仰仗鄰里鄉(xiāng)親來攢忙才能完成的。
小時候,我是祖父的跟屁蟲。我坐在麥秸垛上,仰著頭,看著祖父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揮著瓦刀,一塊磚接一塊磚地砌著墻。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周身散發(fā)著一種麥秸色的光芒。
蓋房是一件繁重的工作,這從祖父那雙被瓦刀和磚瓦硌得傷痕累累的手上便可窺見一二。更別提,在一次攢忙中,他從腳手架上跌落,摔壞了髖骨,在家里整整將息了半年才能下地。但能下地沒幾天,祖父便又拐著腿去攢忙了。
那時,我總纏著祖父教我復(fù)雜的砌墻方式。什么一順一丁、三順一丁、梅花丁……我興致勃勃地搬動著沉重的磚塊,認真地搭疊著,即使硌破了手掌,也毫不在乎。祖父在一旁連連稱贊:“這可真是龍生龍,鳳生鳳,瓦匠的孫女兒會蓋房,哈哈!”
可惜,后來我長大了,卻早已把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凈。
我七歲那年春天,家里迎來了一件大事——我家要蓋新房子了!
其實祖父和父親早在幾年前便已經(jīng)籌劃著要蓋座新房子。但是,祖父把那根粗壯筆直的做大梁的榆木,借給了村東頭的拴柱家。說是“借”,其實是送。拴柱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去世了,父親又有哮喘病。眼看到了娶親的年紀(jì),父子倆還住在兩間已經(jīng)塌掉一半的土坯屋里。祖父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為拴柱張羅著蓋起了三間紅磚房。
而我家不得不耐心地等待著屋后的另一棵榆樹緩慢地成材。這一等,就是五年。
終于,大梁伐下來,晾好了。我家的新房子蓋好指日可待了!我特別開心,終于不用趴在又黑又窄的窗臺上寫作業(yè)啦!終于不用跟父母和弟妹擠在一張炕上睡覺啦!
頭年冬天,祖父親自到十里外的青磚磚窯去訂磚瓦。想不到,燒窯的竟然是外出打工的拴柱。他只埋著頭對祖父說了一句“放心吧,叔”,便揮起鐵鍬打起坯來。
據(jù)說拴柱日夜不停地干活兒,衣不解帶地守著我家的幾窯磚。青磚出窯后,他又開著拖拉機往返好幾趟,把磚瓦送到了我家。
一開春,我家的新房子便動工了。無論打夯、砌墻還是上梁,來我家攢忙的人都特別多。到了夏天的尾巴上,新房子便漂漂亮亮地矗立在了街口。藍色的墻壁,藍色的瓦,門窗也油成了天空的藍色。墻縫勾得筆直整齊,時興的開扇窗子嚴絲合縫,透亮的大玻璃像是房子澄澈的眼睛一般,和善地看著來參觀的人們。
祖父瞇著眼睛,抬頭看著他的杰作,眼角竟然閃出淚光來。
我們一家三代人在這藍瓦房里住了很多年。夏天,大雨像老牛一樣吼著從屋頂上奔騰而去,雨水順著瓦當(dāng)嘩啦嘩啦地流淌成水簾,我們的屋內(nèi)是干爽涼快的;冬天,冰柱子掛在廊檐下,呼嘯的寒風(fēng)鉆不透墻壁和門窗,我們躲在房子里燒起爐子,暖烘烘的,安全感十足。
在我家的藍瓦房里,在祖父的疼愛里,我長大了。
二十年后,父親另擇地基,把活兒承包給建筑隊,蓋起了兩層的紅磚小樓。
不論父親怎么勸說,祖父堅決不肯離開瓦房去住小樓。經(jīng)過數(shù)年的風(fēng)霜,瓦房頂?shù)耐咂祥L出了瓦松,像一群小精靈一般。它們靜默無聲,和祖父一起守護著老房子。
又過了幾年,我在城里買了高層的單元房。我把已經(jīng)老得走不動路的祖父接到城里小住。祖父瞇著昏花的眼睛,使勁兒地仰頭望這高樓:“這么高的房子,打夯得打多久???打得穩(wěn)不?”
“都是水泥澆筑的!”
“大梁用的什么木材?。俊?/p>
“哪兒還有什么大梁啊,都是鋼筋!”我說。
祖父不愿意去我家,說腳下沒有根,不接地氣!“哪兒有咱家的瓦房住著舒心!”
祖父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藍瓦房,直到他像一片葉子一樣,輕輕地落向大地,回到了泥土里。
他的藍瓦房,也像葉子一般落了。
豆莢是豆子的房子;地洞是野兔的房子;眼睛是淚水的房子;收音機也是一座房子,住著好聽的歌兒……紅房子,藍房子,世上的每個生靈都有一間安放自己靈魂的房子。
親愛的祖父,我是多么多么想念你??!想著,想著,我就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首小詩:
跳房子
我在雪地里跳房子
單腳、單腳、雙腳
我跳過在黃昏里沉睡的湖泊
那是星星的房子
我跳過兇險的大魚
那是木偶的房子
我跳過咣當(dāng)響的綠火車
那是夢想家的房子
雙腳、單腳、雙腳
最后 我跳過干裂的樹林中
一座藍色墓碑后的墳塋
那是祖父的房子
春天快要來了
一陣風(fēng)吹翻了大雪
雪水全落進了我的眼睛里
我所有的腳印
也都被時間的大風(fēng)卷起
收藏進了
心的房子里
向陽塔摘自《十月·少年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