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百合
警隊值班室有人發(fā)現,從疫情開始,阿東喜歡上百合花了,不多不少三天一枝如約而至,淡淡的香氣,讓阿東神清氣爽。
電話響了,去陽光國際大酒店執(zhí)勤,阿東集合警隊準備出發(fā)。
阿東有一個多月吃住在警隊了。元旦都沒回家,用他的話說,他在哪兒家就在哪兒。每天走訪巡邏,從天空泛白到星斗滿天,再晚也要看看窗口的百合花。
警車從解放路呼嘯而至,陽光國際大酒店門前,阿東指揮著車輛,讓出專用車輛通道,警車排列在左,警察排列在右,其他迎接車輛的人員有序排列,保證安全暢通。
夜幕下,一輛輛大客車有序駛來。這次疫情太突然了,西安市多個小區(qū)被封控,高風險人員必須集中隔離。一同前來的還有從西安市各大醫(yī)院抽調的醫(yī)護人員。
一輛標注著紅十字的車輛駛過來,車窗映出一張張被口罩遮住的臉。一雙憂郁的眼睛在阿東目光里停留片刻,熟悉又陌生。如一根帶鉤的刺,讓阿東的心柔軟了一下,又帶走了他的心。阿東定定神,再想搜尋那目光時,遇見的都是閃著光亮的眸子。漸漸地一張臉清晰起來,是阿紫?那目光一定是她。
阿東滿腦子都是那憂郁的眼神,阿東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想去安撫那目光。阿東沒想到的是,在這里能遇到前妻阿紫。阿東打聽出醫(yī)療隊里確實有阿紫的名字,阿紫是自愿報名來為隔離人員服務的。阿東翻出阿紫的手機號碼,顯示撥不通,電話關機。
記憶里的阿紫,天生憂郁的神情。
時間倒回二十年前。那時他倆剛結婚,雖因工作聚少離多,但方便的通信工具給愛情以甜蜜,字條與百合花是信使,家是永遠的溫柔港。閑暇時,阿東的一行狂草溫暖著阿紫的蠅頭小楷。
親愛的,我上夜班去了,飯菜在鍋里,你洗完手再吃,早點休息。這是阿紫對阿東常說的話。
偷懶的阿東,每次留言都是循著阿紫的語境。親愛的老婆,手洗了,飯菜真香,上床呼呼去了。
阿東偶爾會帶回一束百合,阿紫嗅著香氣,陶醉在他的臂彎里。靜美的時光,浪漫著日子。
阿紫一身淡紫色連衣裙,像個紫色的百合天使。粗獷的阿東工作很出色,成了情感的讀者與觀眾。
一年后,一種叫非典的病毒,讓阿東忙到早出晚歸。阿紫的百合花,也枯萎了。阿東記得阿紫發(fā)給他最后的一條信息,是約他周日回小鎮(zhèn)給岳母過五十五歲生日,趕巧阿東值班走不開。第二天,阿紫就消失了,電話也打不通,阿東找到醫(yī)院,知道阿紫去北京了。
阿東感覺阿紫心里沒有他,去北京也該跟他商量下啊,他會支持她。一個月后,阿紫回來了,阿東感覺阿紫變了,不愛說話了,百合花也換不來阿紫的笑容了,有時還一個人在書房里哭。
阿東與阿紫的心結,一個接著一個擰在一起,解也解不開。不久,阿紫搬回娘家了,丈母娘偷偷給女婿阿東打電話:“你倆是咋了,阿紫咋說這回不走了呢?”
后來就離婚了。
阿東想不明白,他們戀愛五年,結婚兩年,難道是七年之癢?阿東從丈母娘口中聽說阿紫得了抑郁癥,夜夜失眠,他想用愛情溫暖阿紫。不管阿東多么努力,阿紫那憂郁的目光仍是空蕩蕩的。
阿東感覺與阿紫的緣分沒了,就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其間有人牽線搭橋,認識了一個中學教師,也是各忙各的,最后還是分了。
從陽光國際大酒店回來,阿東感覺阿紫在他的心里揮之不去了,他眼前都是那憂郁的目光。阿東躺在床上,反復地考問自己,終于明白了這么多年一直單著的原因。阿東開始給阿紫寫字條,在家里也養(yǎng)起百合花,他相信有一天阿紫一定會看到。
阿東暈乎乎進入夢鄉(xiāng),夢見阿紫穿著防護服,口罩上方有些憂郁的目光注視著他,他躺在病床上,滿身的管子,阿紫翻來覆去忙乎著,臉幾乎要貼在他臉上。他呼吸困難,阿紫不顧一切地照顧他,他怕病毒傳染給阿紫,極力抗拒,他一個鯉魚打挺,用盡全身力量,驚坐起來。
第二天,阿東主動申請參加抗疫團隊,二十四小時在陽光國際大酒店外執(zhí)勤。
作為領隊,阿紫從早到晚穿著大大的防護服,安排采樣,管理隊伍秩序,哪個崗位空缺,阿紫就趕緊補位。聽說有個警察找過她,阿紫躺在床上失眠了。打開手機,未接電話一個接一個跳出來。
阿東的電話此時打了進來。
阿紫,你好嗎?”
阿紫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就“嗯”了一聲。
阿東說,別怕,我就在你樓下的解放路上執(zhí)勤,我會一直守護你。
阿紫咋也沒想到,他們在分手多年后,會在隔離酒店相遇,隔離酒店的大門隔開了他們,一個在樓里,一個在馬路上。阿紫卻感覺到,她和阿東的心緊緊貼在一起了。這是上天賜予的緣分嗎?心里一酸眼淚就決堤了。阿東聽不到聲音,大聲地叫著阿紫……都是我不好,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好好地呵護你,我?guī)О俸匣▉砹?,一會兒發(fā)照片給你。
這晚阿紫睡得很踏實。
阿東興奮得一夜沒睡,一大早就發(fā)微信問好,頭像是一束百合花。
十四天后的早上,阿東換了身干凈的警服,去花店買了100枝百合花,這是阿紫喜歡的味道。
天使在飛
麥當勞餐廳一角,雪碧、可樂、漢堡、薯條、雞翅擺在眼前。雅琪一邊翻看手機上的信息,一邊等老公到來。
90后的雅琪,出生于醫(yī)生世家,鐘情都市女孩林林總總的小零食與奢侈品,進口超市與名品店是她的最愛。她曾為一杯奶茶折腰,也為一個包包傾囊?;蛟S正因為這樣,見過雅琪的人,從來都不會把她和她的職業(yè)扯到一起。
從小就喜歡媽媽穿白大褂的樣子,就是這么簡單的理由,雅琪畢業(yè)后,當了一名護士。
雅琪被分配到醫(yī)院急診科,每天與急重癥患者打交道,工作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輕松。
剛上崗那會兒,告別了齊腰長發(fā)與心愛的高跟鞋,雅琪大哭了一場。心里在罵,沒了長發(fā)飄飄與“咯噔咯噔”的旋律,還不如去當尼姑。媽媽勸她,你后悔還來得及,你以為你心中的白衣天使是那么好當的嗎?吃苦的日子在后頭呢。
一聽這話,雅琪扯過一張紙巾,三把兩把擦干眼淚,戴上護士帽,穿上白大褂,蹬上護士鞋,對著穿衣鏡打起轉來,儼然一個飄逸的天使。雅琪又露出了從小就不服輸的勁兒。
平時見個蟲子都會蹦起來的雅琪,天生一個樂天派,給急診室?guī)砹藰啡ぃ掺[出過笑話。被訓過也被罰過,好在一笑了之后,做事還真的嚴謹了許多。
懷孕后,老公林峰看雅琪太辛苦,勸她辭職或調換個清閑的工作,她卻挺著大肚子愣是咬牙挺過來了。
林峰推開麥當勞的門走了進來。
“快來,我的警察哥哥!”
“姑奶奶這么急找我干啥,有事回家說還不行嗎?非得著急忙慌地跑這來?”
“別急,先喝點吃點。”
林峰看著一臉怪笑的雅琪,不知她又想搞什么名堂,端起雪碧咕嚕喝了一大口。
咱們西安疫情的事,你們單位傳達了吧?”
是啊,我正想找你說呢,局里早上開了會,全體干警一律都停止休假了?!?/p>
這疫情來得太突然了,咱們元旦回不了東北老家了。
你說啥?”林峰急了,“再不回去咱爸咱媽還不急瘋了,因為疫情推遲三次了,兒子兩歲了還沒見過爺爺奶奶。”
疫情來勢這樣兇猛,我們醫(yī)院可能要成立志愿者團隊,去支援?!?/p>
是嗎,我還真沒想這么多。不是你想去吧?咱兒子那么小,你忍心丟下兒子,去彌補沒去上武漢的遺憾,完成你那白衣天使的夢吧?!?/p>
哎,哪有什么白衣天使夢啊,不過就是從死神的手中搶人罷了?!?/p>
雅琪一仰頭,喝下杯底的可樂。
你可不能又上來那不管不顧的勁兒啊?!?/p>
我只是和你隨便說說,沒事了,趕緊回去吧?!?/p>
雅琪,你想一想,真的要是疫情嚴重的話,我就顧不上家了,你要是也往前沖,是不是就不大靠譜了?!?/p>
好啦,走吧,我也要去醫(yī)院接班了?!?/p>
雅琪起身挎著林峰的胳膊,一同出了麥當勞。
護士站里,護士長對嘰嘰喳喳的護士們說:“靜一下,咱們開個小會啊?!闭Z氣平和臉色凝重。
現在我們西安發(fā)生疫情大家都知道了,院里可能要派醫(yī)療隊,咱們作為醫(yī)院前沿科室,大家要有心理準備?!?/p>
剛剛還麻雀一樣叫的護士們,鴉雀無聲了。
走廊盡頭,雅琪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媽,我知道您十七年前丟下我去北京的原因了?!?/p>
雅琪,你想說什么?”
媽,院里可能要成立醫(yī)療隊?!?/p>
雅琪,你孩子那么小,醫(yī)院會考慮的。再說留在醫(yī)院也一樣為疫情做貢獻啊?!?/p>
媽,跟您商量一下,您能替我照顧孩子吧?您做過醫(yī)生,想想十七年前您上北京,就知道我現在是什么心情了?!?/p>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好,你要是想好了,你就去吧,一會兒我就去幼兒園接外孫?!?/p>
媽,您真好!”
第二天一早,雅琪交了申請書,成為抗疫醫(yī)療隊成員。
林峰接到雅琪的電話,開車趕去醫(yī)院。林峰怎么也沒想到,昨天雅琪的話,兌現得這么快,平時嘻嘻哈哈的雅琪,居然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他真的該重新定義這個時常不靠譜的女孩了。
一聲集結令,雅琪松開林峰的手,歸隊了。
大巴車上,雅琪做了一個夢,自己變成天使,忽扇著翅膀飛啊飛啊。
逃
張帥跑進站臺,逃也似的登上了西行的高鐵。腳跟還沒站穩(wěn),車廂就緩緩啟動了。他自嘲著:“小爺是難不倒的小爺。”
總算逃出家了,為逃過元旦的N次相親。張帥撒了個謊,說有女朋友了,是大學同學,在西安工作。還翻出微信里的照片給爸媽看。
十個小時車程后,傍晚時分,張帥抵達西安。
走出站臺,張帥沒見到來接他的大學同學大胖。他們是西安交大的同學,同一個寢室,一起住了四年。
張帥轉著圈找也沒見大胖的影子,電話打進來,大胖氣喘吁吁地說:“等著我,馬上到。差點接不上你,我們臨近的小區(qū)出現了疫情,車轉了幾個彎才出來,你來得真不是時候,這次疫情特別嚴重,小區(qū)正在組建志愿者團隊,我報名了?!?/p>
是嗎?這出逃也太悲催了吧?!睆垘浥闹笈值募绨?,有些沮喪。
大胖將張帥安置在酒店,陪他草草地吃了頓飯,就回社區(qū)加班去了。
第二天清晨,張帥早早起來,想趁西安城還睡著,悄悄溜出去,搭輛車出城溜達溜達,咋說也是第二個故鄉(xiāng)啊。
走到樓下,遇到志愿者團隊集合,一個年輕的女領隊,沖著張帥喊,快點。張帥就稀里糊涂被拉進來。穿上防護服看見別人的黃馬甲上都寫上名字,他猶豫了,他是隨時要逃走的,一拍腦門寫上“小爺”。
走廊里,一門之隔就是一密接。平時豪橫的張帥,腿不自覺地抖起來,望著窗外自由的鳥,時刻想逃。
小爺,快來幫下忙?!弊呃热肟?,女領隊在吃力地旋轉著氧氣瓶。張帥奔過去幫忙,防護服裹著身體,呼呼啦啦。
是一位隔離的老伯,心臟不好,兒子從國外回來得了新冠肺炎,老伯因焦慮心臟病犯了,需要氧氣,還不吃不喝怕上廁所。護士長急得團團轉,向張帥求救。張帥隔窗一看,“滋溜”跑了。
什么小爺,這點膽子還敢來當志愿者,就是逃兵。
女領隊出現在面前,張帥停下來。
“難道你不怕?”
“怕又能怎樣,還不如女漢子?!?/p>
被小護士一激,又回頭看了一眼女領隊,回來了。
他怯生生地站在老伯的床頭,老伯看到他居然笑了。
“小爺?這名字好,牛氣?!?/p>
張帥看老伯情緒平緩些了,就顫巍巍地遞過水杯,老伯接過去連喝兩大口。
開飯時,護士長直接把老伯的飯菜端給張帥。他勉強接過去,送到老伯手里。他轉身想離開時,被老伯叫住了。
我要去廁所,在便盆里尿不出來,你能幫下我嗎?
張帥轉身扶起老伯。
從廁所出來,老伯暢快地笑了。
“小伙子,你明天還能來嗎?”
張帥遲疑地點點頭,老伯乞求的眼神里生出了光亮。
幾天過去了,張帥除了忙分內的工作,就是去陪伴老伯,老伯的病情也好轉了。
每天都忙碌十幾個小時,張帥還真沒這么辛苦過?;氐阶√幰活^倒在床上,醒來時,一身涼汗。
小爺,你就這樣待在這?不,一定要逃出去。
下班后,張帥在馬路邊找了輛共享單車。
天下著雨,張帥隔著護目鏡巡視著這座城,仿佛掉進五味瓶。紅十字會門前有輛車在卸貨,他不由自主地加入搬運工的行列。卸完貨,雨也停了,車主遠遠地抱拳感謝。他本想上前搭話,耳邊卻響起老伯的聲音,小伙子你明天還會來嗎?他于是轉身騎車回了酒店。
走廊里,護士長見到張帥仿佛見到了救星。“老伯又不吃藥了,情緒很不穩(wěn)定,現在正找你。”
后來,女領隊聽說張帥是為逃避爸媽逼婚出逃的,就主動找他道歉,還體貼地送來換洗的衣褲。
漸漸地,小爺的名字在隔離酒店叫開了,病毒也不像之前那么可怕了。
有天,記者說要采訪一個叫小爺的志愿者,見一下遠道而來的英雄。
這可不行。
張帥連擺手帶搖頭,扭頭逃跑了。
老伯隔離期滿了,拉著張帥拍照留念,他看著老人走出酒店,真想變成一只鳥,隨他飛出去。
身后,女領隊知道張帥的心思,又在叫他:“小爺,快來幫忙,西安人民需要你,留下來吧!”
一個勝利者的手勢,張帥麻利地返回崗位。
大胖聽說了張帥的遭遇,樂得上不來氣,說:“你逃的地方選對了,你命里注定是西安的女婿?!?/p>
張帥的爸媽,知道西安有疫情了,放心不下,一再追問。他找來女領隊,用手機自拍了一張合影,發(fā)過去交差,爸爸豎起了大拇指。
兒子,好樣的。疫情結束了,把女朋友帶回來一起過年。
作者簡介:京格格,本名佟繼萍,錫伯族。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沈陽市沈河區(qū)作協副主席。有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說選刊》轉發(fā)并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