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依河

真想再回到這樣一個夏夜，

我裸身抱住水。

水抱緊我。

柔軟的神，流動的不可名狀的體貼，

來自故鄉(xiāng)，桂西喀斯特大山腳下，

奔涌的泉。

累了的農(nóng)人活在山泉里，清涼舒坦。

他們也愿意，

死在這里。水的懷里。

最貼心不語的，能泡軟一身糙皮的，

干凈事物。

真想再回到這樣一個夏夜，

一直泡在泉水里，靜靜的，像睡著了一樣。

一下子又活過來，

跟身邊的人說句話。

旁邊的水流聲，像身邊人的回答。

對面吸煙的人，一閃一閃，

像螢火，用盡生命的力氣，

發(fā)光。

我見過海的遼闊和浪的澎湃

但站在桂西的山巔上

海，不一定比眼前這片連綿的大石山遼闊

海浪，也不及這起伏的山體高深

風吹來，不像帶沙的海風，割臉，帶著咸味

幾座房屋，釘牢在陡而深的洼地里

像幾粒種子

在石頭的故鄉(xiāng)生根發(fā)芽

結出一代代樸實的人——

在石頭縫里挖土種地的人

把祖宗埋進高山薄土的人

把玉米碾細了，在鍋里攪成糊

喂養(yǎng)孩子的人

野草抱緊石頭的一身傲骨。

石頭抱著石頭。惺惺相惜。

即使是這樣，偶爾也會有，

掙脫的一塊滾落下來。

像孩子從母體滑落。

像詞語，從一首詩里逃脫。

滾落的途中，完成碰撞與碎裂。

完美的傷口。

山上的老房子，石頭疊著石頭，

住著石頭一樣堅硬的人。

不敢輕慢的山中的生活。

一只鷹浮在云下，迎風盤旋，

像不定的羅盤指針，

探測命運的某種不確定，

卻依然迷戀，

這片江山在時光中的篤定。

三月三，桂西暮春風暖。

潮濕的鳥鳴，

在青山、樹林、田野，在干凈的人間，

蔓延。

拋繡球、碰彩蛋的人，

踏歌起舞、擊鼓祈福的人，

陌上田不閑、荷鋤緩緩而歸的人，

身裹薄霧、踏露登高的人，

帶五色糯米飯坐到墳前、與祖先飲宴的人，

從淺土里挖雷公根、魚腥草的人，

摘香椿、艾草和蕨菜的人，

嘗盡這片土地甘苦真味的人，

都在干凈的山歌里，

活著。

三月初三，薄霧疏雨后，

花朵回到去年的枯枝上，盛開。

南岸野草長，長在繁茂的野草的集體里。

春水穿橋過，回到春水的懷抱。

風作詞，鳥譜曲，

歡欣的人穿上盛裝，

聚到草坪上，曬場上，街邊，山坡上，

唱山歌。

山歌唱給青山，唱給草木聽，

唱給石頭，唱給流水聽，

唱給滿坡牛羊，唱給舊泥新秧聽。

山歌，唱給唱歌的人，

唱給頭上插花或落雪的人聽 。

山上的草，長得跟平地上的，

一樣低矮。

我從山下的煙火中來，

比上升的煙火低矮。

在草旁邊，我俯身，坐下來，

成為低矮的其中一部分。

風吹送三月的暖，和動人的山歌。

草放下矜持，在自由的風中飄蕩。

我放下內(nèi)心所有的偏執(zhí)，把卑微穿上身，

永遠的，一棵草的顏色。

責任編輯? ?符支宏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