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飛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古都西安的春天,最讓人賞心悅目的莫過于城墻邊、河堤上那一抹抹新綠了。尤其是在亭臺樓閣等古建筑的映襯下,柳色青青,柳條依依,可以約略想見唐代長安城宮闕參差、煙柳聳翠的景致。
其實唐代最負(fù)盛名的柳樹并不在長安城內(nèi),而在城外東郊的灞河兩岸??蛇€記得李白《憶秦娥》“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的雋語?那彌漫著淡淡哀愁的凄美意境從此定格在后世讀者的心目之中,不知惹起幾多離情別緒。
灞陵是漢文帝劉恒的陵墓,因其葬在灞河邊,故此得名。漢唐時期,灞陵是京師長安通往關(guān)東的交通要道,“出入潼關(guān)固必由之,即出入藍田武關(guān)者,及出入同州蒲津關(guān)者亦多由此”。(《唐代交通圖考》)與灞陵同樣知名的便是灞橋了,據(jù)《開元天寶遺事》載:“長安東灞陵有橋,來迎去送,皆至此橋,為離別之地,故人呼之為銷魂橋?!碧菩陂_元十五年(757年)進士科考試,即曾以《灞橋賦》為題,以“水云輝映、車騎繁雜”八字為韻。其年共取進士十九人,今尚存杜頠、王昌齡二人的賦作。杜頠賦云“九陌咸湊,三條所如”,王昌齡賦云“當(dāng)秦地之沖口,束東衢之走轅”,其時行旅之輻輳、車馬之繁劇不難想象。
彼時灞橋周邊的風(fēng)物,驛站也好,野店也罷,早已隨世事的變幻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我們只能從史料中勾稽、在詩文中想象了。據(jù)史料記載,灞橋兩岸“筑堤五里,栽柳萬株,游人肩摩轂擊,為長安之壯觀”(《西安府志》)。同唐代的曲江池一樣,灞橋一帶也是長安士女休閑出游的好去處,特別是上巳、重陽等春秋佳日,連皇帝也時常駕幸,《全唐詩》就留有多首侍宴應(yīng)制的詩作。對于當(dāng)時歡娛的盛況,杜頠《灞橋賦》這樣形容:“日既上巳,禊于洪源;晩具游宴,咸出國門。七葉衣冠,憧憧而遙度;五侯車馬,奕奕而騰軒。鐘鼓既列,絲竹亦繁。秦聲嘔哇,楚舞叢雜。帷帟紛其霧委,羅紈靄以雷沓。掉輕舸之悠悠,順清流之納納。時憑倚以觀眺,喜煙花之環(huán)合。”良辰美景,歌舞升平,那大唐盛世的圖景宛在眼前,無怪乎晚年“漂泊西南天地間”的杜甫會撥開頑愁,忍不住地懷想:“悵望東陵道,平生灞上游。春濃停野騎,夜宿敞云樓?!?/p>
歡娛畢竟是短暫的,被唐人呼作“銷魂橋”“情盡橋”的灞橋,更多見證的或許還是離人的眼淚。橋既是連接的紐帶,又是送別的界限,含蓄地提醒“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悲莫悲兮生別離”,對于通訊、交通發(fā)達的現(xiàn)代人而言,古人離別之際的傷楚大概很難領(lǐng)會?!半x別人誰在?經(jīng)過老自休”,那些從長安城的輝煌中走出,黯然消失在茫茫征塵中的數(shù)不清的背影,除了杜甫之外,不知又有多少落拓的舉子、失意的官員和懷才不遇的志士?李太白賜金放還,孟東野落第歸鄉(xiāng),韓昌黎貶謫南荒……“征行出灞涘,回首傷如何”,當(dāng)他們踏上灞橋時,不知又有多少眷戀和遺憾、不甘與不舍。
古人折柳贈別的習(xí)俗,最早見于文獻記載的,大約出自《三輔黃圖》:“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折柳贈別?!敝劣凇罢哿泟e”有何寓意?后人有不同的說法:一說“柳”諧音“留”,一說柳是易活之木。這兩種解讀,無論是作為送者的惜別挽留,還是對于行者的勸慰珍重,都使“折柳”這一行為流行成為古代離別的文化傳統(tǒng),沉淀成為古典詩歌的經(jīng)典意象。
“高拂危樓低拂塵,灞橋攀折一何頻。思量卻是無情樹,不解迎人只送人?!?(《柳》)在唐人裴說的眼中,灞橋柳是冷漠無情的,它不懂得歡迎只懂得送別?!霸颓镉牝?qū)愁入,卻向春風(fēng)領(lǐng)恨回。深謝灞陵堤畔柳,與人頭上拂塵埃。”(《下第出春明門》)在唐人高蟾的眼中,灞橋柳又是善解人意的,它細(xì)意熨帖著詩人失意的心靈。如今灞橋的柳色,正如作家陳忠實先生所感慨的那樣,悲傷的顏色早已被時光沖淡:“我現(xiàn)在看到的灞河,河水邊依依著青春男女,祖孫三代散漫在柳色之中,偶爾碰見多年不見的熟人,握手?jǐn)⑴f,也都是輕松歡悅的腔調(diào),大約誰在這樣的柳色里,都不會有撇不開的心事。這里已經(jīng)沒有傷別,依舊著年年柳色。”(《年年柳色》)
據(jù)明人張岱《夜航船》記載,“灞橋風(fēng)雪”為“關(guān)中八景”之一(其余七景為輞川煙雨、渭城朝云、驪城晚照、杜曲春游、咸陽晚渡、藍水飛瓊、終南疊翠),到了清代,則將“灞橋風(fēng)雪”改作“灞柳風(fēng)雪”,又調(diào)整了一些景觀,成為現(xiàn)今通說的“關(guān)中八景”(西安碑林藏有清代康熙年間《關(guān)中八景圖》碑,其余七景為華岳仙掌、驪山晚照、曲江流飲、雁塔晨鐘、咸陽古渡、草堂煙霧、太白積雪)。暮春的灞橋,柳絮輕盈,漫天飛舞,如明人馬中錫《灞橋春晚》所形容的那樣:“一天縈雪楊花晚,萬頃黃云麥穗秋”,固然是極美的畫面,不過在我心目中,“灞橋風(fēng)雪”自是另外一番景致,更饒詩的韻味。
《韻府群玉》載有唐代詩人孟浩然這樣一樁逸事:“孟浩然嘗于灞水,冒雪騎驢尋梅花,曰:‘吾詩思在風(fēng)雪中驢子背上。”如此風(fēng)雅的事情,堪比《世說新語》中的名士風(fēng)流,引得后世文人無限傾倒和向往,“覓句灞橋風(fēng)雪天”(陸游《作夢》),灞橋那漫天的飛雪似乎總能給苦吟的詩人以靈感。宋元之際的詩人黎廷瑞曾作《憶秦娥》,其下闕云:“灞橋更有狂吟客,短鞭破帽貂裘窄。貂裘窄。瘦驢卓耳,一鞍風(fēng)雪?!睒阋案咭?,疏狂不群,這大概便是文人們心目中孟浩然的形象吧。此外后世還有大量以“孟襄陽灞橋風(fēng)雪”“孟浩然騎驢圖”“灞橋風(fēng)雪圖”為主題的繪畫,與詩詞歌賦交相輝映。雖然此事的真?zhèn)我巡豢芍獡?jù)學(xué)者考證,很有可能演變自宋人的傳說——但“灞橋風(fēng)雪”中策蹇尋梅的孟浩然,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一樣,在后世文人的集體想象和反復(fù)書寫中,最終凝結(jié)為一個文化符號,成為詩人們永恒的精神家園和心靈驛站。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jīng)·采薇》這幾句詩雖非為灞橋而作,移來用作灞橋的宣傳語卻再恰切不過了?!把矍敖窆乓?,江漢一歸舟”,春日正好,柳色漸濃,帶著杜甫的詩念,且向灞橋踏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