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
低垂的玻璃杯
當你寫下這一句時,玻璃杯中空茫的
想象空間顯露出母親低垂的眼神,霜和月光
饋贈給這個秋天低垂的白,
母親這個詞語從鮮艷低垂成了搖晃和衰老。
現(xiàn)在的母親平靜地收下那些孤寂的月光,
那些一大片一大片從飛蓬和柿樹上鍍下的
霜白,那些白色的小小顆粒,聚集的語言、
水、呼喚或者疼痛、眼淚、沉默。
玻璃杯低垂成了
許多皺紋、松弛、遙遠、模糊,
以及酸澀、無味、平淡、塵土氣息。
你捧起玻璃杯的時候,母親電話進來了,
想起這些強行轉(zhuǎn)化的堅硬,你有些心酸。
你按了按胸口上涼得疼痛的秋天,
等那些霜白化水,再往電話那頭喊了起來。
一張褶皺稿紙上的村莊
沁過去的藍黑色墨痕,成為雨后黃昏的
羅漢嶺,這屬于灰白大霧中隆起的
烏蒙群峰。被鋼筆刮破的部分,成為溝壑,
赤水河支流的小小河道,
腳跟有秋水的涼意,你聽見母親在追打
遙遠的偷偷戲水的你,
他們在水流聲中隱隱約約,像紙上偶爾彈起
的某種光痕,或者你懷念的一個錯覺。
彎彎曲曲的、相互交錯的、大大小小的
都是你走過的阡陌,那其中
圍住的山水村寨,圍不住的人們,
在一張稿紙里閃閃爍爍,在你歡喜的時候
突然消失,在你悲傷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
他們活在一場茫茫大霧之中。你伏案而眠,
一個村莊下了一場秋雨,赤水河漲水,
從你的睡眠里小心翼翼地,側(cè)身而過。
非常規(guī)的素描
花朗鄉(xiāng)在夜里是一塊紫黑色的大海綿,
如果風剛好撞到你想家的念頭,那碰撞的
力會讓海綿擠出月光。
那些濕漉漉的帶著杉樹枝氣味的月光,
讓你的身體和念頭,同時白了。
有些地方看不清,黑色墨水筆涂上深痕,
有些地方月光倒上去,馬上就消失了,
像一些名字已經(jīng)黯淡,像一些方言被打磨掉
長長余音。
想起這些你希望月光是燒煮發(fā)燙的白銀,
想起這些你希望那些深色部分只是大大小小的空白,
你可以用白銀重塑他們,
他們其實那么白那么具體,那么的讓人
深深熱愛。
質(zhì)地發(fā)脆的秋天
玉米還在地里,褐黃色的一大片,再過一陣
就是焦黃色,日光一照,有容易折斷的焦慮。
遺失在田野的鋤頭,斜躺著,
就斜著開墾風,和它所帶來的天空。
這種空茫中的碰撞意識,讓人心疼,你看著
桌上的書,一點點黯淡朦朧旋轉(zhuǎn),成為
故鄉(xiāng)的玉米地,你看著你隨意蓋在紙上的章,
變成銹紅色,深如井,
又脆得像越磨越薄的方言,你一開口就容易碎去。
嗨,寫在烤焦稿紙上的冷秋天,
你看著那些帶著口音的詞語,彎曲、變形,
一點點晃動就在風里失去。
嗨,那把遺忘在田野的鋤頭,在你頭頂?shù)?/p>
藏藍色夜空,翻動到半夜。
絲質(zhì)的懷念
想起糖燒焦了,天空的樣子就像
被嗆住了。這時你看見年邁的祖母添柴,
油鍋中炒著辣椒。
你眼睛發(fā)紅,眼角有淚,她一邊開門
一邊說快出去,太嗆了。
想起天空,空下去的一大片茫茫無序,
你就想起熄滅的火爐,空房間,黑暗中
消失不見的祖母。
他們都在詞語的黑色角落,角落中的
一個小小黑色區(qū)域,沒有光的暴曬,沒有
聲音,就像一罐密封的蜂蜜,
里面黑乎乎又有想象的甜和甜過分后的澀,
那里有著沉甸甸的蜜呀。想起這些
你的懷念充滿絲質(zhì),
并有了綿綿拉絲的動態(tài)形狀。
隔著水杯的懷念
多好呀,某物被放大,又模糊了深深的
刮痕。松木桌子,從水杯看去是
染黃的九月,幾頭牛在山野吃草,回頭看了
你一眼。桂花開,桂花落,桂花鋪了一地,
你喝水,回憶充滿了桂花香氣。
你把杯子放著燒水壺旁邊,黑手柄,
水杯里看去是橫著的一截,深色,你想起
祖母出殯,黑壓壓的天空黑壓壓的送葬者,
黑壓壓的泥土鋪在上面。
你突然悲涼,把水杯舉起,只有閃亮的光,
一道道的如同刮破臉的天空,或者
被撕碎的時間綢緞。
似乎再沒有什么意義了,這樣的無意義時刻多好:
赤水河就是赤水河,烏蒙山就是烏蒙山,
祖母就是祖母,他們都好好的,
就像愛,就是愛,只有愛。
墻上有一個蟲洞
你想象它會深到何處的時候,退休的父親
正在樓上投影舊電影,那些舊山水似乎
只在電影里了,聲音都有著灰塵的腔調(diào)。
前些天看到的蛇,鉆進墻洞,和許多年前的
那一條很像,一直都在你的陰影里,
但是他們是故鄉(xiāng)必不可少的事物,就像死亡,
一直都在山間,密密麻麻。
你在房間,對著蟲洞遠遠看去的時候,
你看見無數(shù)的墓碑,似乎也是無數(shù)灰白色的
洞穴。它們會深到何處呢?
或者有另一個出口,換另一種方式重聚,
你在墻上搜索了半天,暫時放棄。
父親的電影還在播放,他跟著電影里唱起
老歌,那聲音重合,混在一起成為新的
某種事物,
你突然有些放心,對于新生或者
出口。
積水里的天空
你看,云朵中的你的哭泣的眼睛,
哭泣的詞語哭泣的口音哭泣的念頭,
你看眼睛中的白色云朵藍色天空,
它們和烏蒙大地混在一起,在你淚水屬性的
事物之中。
你看見來自于藍色的白,來自于白色的藍,
或者來自寂靜的爆炸,來自純黑中的光明,
來自你深愛的名字的茫茫陌生,或者
來自無限冰冷中的熱,熱愛。
云朵飄過你的眼睛,擦干凈你憂郁的小意識,
你看著一塊塊的藍,像一個個
熟悉的舊背影,他們身上的舊山水,舊詞。
云朵飄過眼睛,就到了黃昏,
萬物和你一樣,紅紅的,像為誰哭了一次。
一只蘋果上的村莊
你先看到那些讓你想哭的斑點,那些老去的,
那些深陷的松弛的黯淡的祖母式的,
那些煙灰中紅紅發(fā)燙,把你想念的夜空燙出
詞語形狀的,那些窗口。
你看著那些深紅色,沉淀下來的聲音,
你記起呼喊、呼喚、疼痛、咒罵或者低語,
那些部分過于甜,帶著一點點酸澀,那些
炭火一樣正燃燒,往記憶深處烙燙的物質(zhì)。
你看著那些空白,如曠野,
那些青澀,如河流,那些淺白、清灰,如村落。
你看著上半部分,如蒼穹,下半部分如大地,
你看著它們合在一起,成為深愛之物。
這是一種結合之物,醞釀之物,甜美與短暫之物,
你拿起一只蘋果湊向唇邊,
就像你站在村口,那時候如現(xiàn)在:
落日如血,炊煙飄忽,有孩子追著蝴蝶,
有母親追著孩子……
水燒開的時候,你看見故鄉(xiāng)在撲騰
用滾燙的語氣,用急促的口音用不可觸碰的
方式用越燒越薄的腳印,
越來越沉的顏色,你似乎看見
被雨水燙壞的屋頂,燒焦的房梁,
被日光磨壞皮膚的父母。
你看見那些氣泡你想起云朵,或者一場暴雨,
所有的莊稼和你都瑟瑟發(fā)抖,
又充滿驚喜和期待。
水壺在搖晃,想起故鄉(xiāng),
你突然感到一頭大象塞滿你所在的空間,
所有的思維都在游走和撲騰,
你燒水,你想起此生,覺得應該用某種方式一飲而盡,
突然淚如雨下。
一只橘子的投影及其他
只有那么大一塊深色土地,就像你
只有那么大的一個故鄉(xiāng)。你看向月亮,此刻
朦朧,看不清是不是類似淚水涔涔,類似你
看向深愛之物。
你看向月亮的時候,它白、恍惚、柔軟,
像你看一只橘子的本體,或者橘子的假想體。
或者,如同你看它的投影,過度的黑等同于過度的白,
你看著月亮亮起來等于投影一點點,亮起來,
你看著心頭有些發(fā)熱,眼睛有些發(fā)痛鼻子發(fā)酸。
你覺得月亮承受了太多,
你把紙屑、碎片一點點從橘子的陰影里拿開,
看著陰影變得輕盈單純,像純粹的孤獨或者希望,
你看著一只橘子,
你想起頭頂發(fā)酸的月亮,它照著你的故鄉(xiāng),就在千里之外,
你的家正亮著燈,所有的事物都在投影里睡熟,
所有的事物都披著月光,閃閃發(fā)亮。
形成星辰的方式
你用藍墨水鋼筆在紙上飛快地來回涂畫,
風在外部吹,或許正吹著故鄉(xiāng)的山野,柿子和火棘,
竹林里有小空間可以給萬物搖晃。
涂畫半天,藍黑色的區(qū)域里也有許多
小小的白,耀眼、炫亮、像秋天夜晚
一次次突然刺來的蟲鳴。
所以此刻,你在房間而心生山水,
你像搖晃竹林一樣,在畫里搖晃那些白,
所有的星星都升起來了,它們在烏蒙故鄉(xiāng)的頭頂,
在母親睡眠的上升部分,一顆顆
閃閃爍爍的像詞語,像夢里突然
母親喊你的乳名,
嗯,每一聲都是一顆星子的誕生。
敲碎一個字,從里面取出荒原
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你在路口正往回走,
中元節(jié),親人們都在路口,你走路
小心翼翼,怕碰疼他們。
天空萬里深紫,有月不明,如磨損的硬幣,
所以人間此刻大部分是紫黑色,
而月亮像唯一的出口。
可是親人們都不在天上,都在身邊,
他們還帶著記憶里的口音,
說著記憶里的事,這多好。想到這里,你就
想敲碎“白”字,讓此刻的人間再黑一些,
不分虛實軟硬遠近,不分歡喜悲傷,
你所有的深愛之物都在這誕生的荒原之上,
你愛他們,愛、深愛,
碎了的月亮掉落一地,黑暗中的人們可以隨意撿起,
就像用另一種方式重新找回——
某人的一生。
刈麥或剪紙
你在追尋事物的相關性,比如它們,
都是制造缺口。想起
這樣一個結論你自嘲地笑了起來,
總有失去之物,麥桿在田野撐著天空,
紙屑落在地上,如凝固的月色。
那些留下來的部分,沉甸甸地在竹樓上,
或者那個剪下來的字貼在木門上,
他們構造了共同的家園。
嗯,家園,你提起這個詞語滿懷羞愧,
你虧欠綿延的烏蒙群山,虧欠線條
虧欠道路虧欠赤水河濕漉漉的手指。
他們麥子一樣放在故鄉(xiāng),或者
麥稈一樣被遺棄在了大地。這些年來,
你活成了越磨越鋒利的鐮刀,只制造缺口,
卻沒有守住任何熱愛的部分。
舊山水或者鉛筆素描
山風的梳子,將千里光一朵朵
梳下來,
編在山野亞麻色的頭發(fā)上。
如果山野睜開眼睛,黑鴉會旋轉(zhuǎn),
抖下一夜清涼的睡眠。
烏蒙山脊那柔和的手臂,
會往你懷里擁去。
如果山野站起身來,松枝的裙裾搖搖晃晃,
茅草的銅飾會叩響成溪水之聲。
在這山野,故鄉(xiāng)有多愛你,
那個亞麻色頭發(fā)的少女,就會站起身來,
輕輕扯著頭頂?shù)乃{,
一塊塊放在你懷里。
暖色調(diào)的視覺處理方式
雨后,積水渾黃、色冷。核桃葉為舟,
正在此江上顛簸,不遠處酸漿草含著淚珠,
牛蹄印里,小小湖泊正吞下大大天空,
球形的弧度讓你覺得萬物可托。
煙色正翠,秋風橫撥,琴響,
配以雞鳴狗吠,山雀幾聲,
紅柿子躲在枯葉后面,如清晨之燈盞,
不夠亮但有光。
有人牽牛上烏蒙山,有人背背簍出門,有人
如你,會坐車橫渡赤水河支流,離開故鄉(xiāng)。
寫到這里,紙需要再枯黃一些,這樣文字
會溫熱,許多霜白慢慢融化。
或者,你需要手持一塊濾鏡,看秋風不涼,
人間溫熱,那些冷去的沉默的消失的
恍惚中還能恢復從前模樣。
雞鳴狗吠,核桃葉為舟,正顛簸行進,你
記起多年前的清晨,父親送你出門,
雨后,風涼,他跟在行李箱后面,你在前面
不敢回頭。嗯,暖色調(diào),一滴渾黃的熱淚,
會如暖陽,砸熱許多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