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會鑫
很有意思的體驗:沿著嶺南嶙峋的山脊行走二十多公里,看著影子貼著地面由圓點變成蘑菇,過渡成十字架,再延伸成樹干。影子形態(tài)各異,都是太陽對我的投射,但誰都知道它們不是我站立的真身。
山上的視角也很特別。它不是上帝視角,略微高于村莊,又努力貼近大地。它接近鳥類的視角。這樣的高度看世界,是若即若離的。我用一只鳥的視角看到人世的笑,看到疲勞、貧窮、疾病、離散、欺騙,看到煎熬、悔恨、疼痛、迷茫、憂傷。我盡力克制,保持旁觀者的冷峻,不貿然闖入別人的生活,但我并非冷漠。我像父親看著蹣跚學步的孩子,交織著喜悅和擔憂,手慢慢放開,又充滿警惕,隨時準備扶住。
人們會有意遮蔽一些事實。他們笑著談論經歷,云淡風輕,好像和自己沒有什么關聯(lián)。歲月真的一直平淡如水嗎?往事給過他們什么樣的掙扎?生活的門經常虛掩,要窺探到里面發(fā)生什么,就必須把它推開。我反復打聽往事的細節(jié),像考古一樣拼湊殘缺的遺跡,是想還原出生活本身的樣態(tài)。把門完全推開之后,歷史的現(xiàn)場重新帶來了痛感。痛感是沒有價值的,從苦難中找到意義也不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不停地追問,也許并不能為他們找到一把鑰匙,但是至少可以讓他們感知到我有足夠的謙卑和共情。
這就是這兩篇文章的由來?!睹⒋膛c豁口》有被騙的悲戚,也有來自血緣關系的焦慮。在生活的變故面前,一家人沒有說一句話,行動上就團結起來,生活的滄桑和人性的溫暖交織在一起。《樹上黃昏》有豐收的喜悅,也有人生難再的蒼涼。兩棵柿子樹展現(xiàn)出母性的光芒,一邊生存一邊失去。樹下的人一個個離開,找不到任何表情和聲音。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有些人悄然散落,再也沒有歸期;有些人看不到多遠的未來,跌跌撞撞地活著;有些人像神話里的西西弗斯,重復著枯燥乏味的任務;有些人已經陷入絕望,卻一次次給人擁抱。很多人習慣了克制,只讓我們看到生活的一個側影。和他們相比,我確實不識時務,把生活的真身毫無保留地顯露出來。我自知能力有限,沒辦法充當救世主,只能在重提舊事的時候試著贊美其中的溫情。
我大學學的是法學。我分析了很多案例,也到法院聽過很多庭審。在法庭上,有人追悔莫及,有人聲淚俱下,有人面無表情。課堂上討論過的案例標注上真實姓名,對應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我意識到,我們向往的生活不需要那么多故事。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能滿足我們的獵奇心理,對局中人來說卻是難以啟齒的顛沛流離。從那以后,我對別人的痛楚有了更多的關切和悲憫,經常借用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的話去勸慰人世——
生命只有向后看才能理解其意義,而人必須向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