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青鵬

1

趁著太陽還沒有下山，我要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一個關于妖精無伢子和黎查的故事。

無伢子是一只透明的妖精，他已經在裕后巷子的屋頂上生活了一千五百多年。按照老一輩人的說法，大多數時間里，妖精無伢子都是斜靠在厚實的馬頭飛檐上，懶洋洋地張開雙臂，等待誰家的孩子因為驚嚇過度而飄向天空的記憶。一直以來，他都在兢兢業(yè)業(yè)地收集著這些冒著牛奶氣味、帶著恐懼的記憶。他用雙手抱住后，只要稍微折疊下，這些記憶就會被塞在屋頂青灰色的瓦片下。等到雨滴落在上面，這些各式各樣的記憶便能發(fā)出叮叮咚咚，類似于編鐘那樣優(yōu)美而深邃的樂聲。

聽著這個樂聲，無伢子就能好好地睡一覺。

當然咯，大家也不要太擔心。因為無伢子并不是一只邪惡的妖精，每個小孩他最多只會收集兩個記憶。他知道人只有三魂七魄，要是把三個記憶都收走了，人就會越縮越小，直至變成哇哇亂叫的小寶寶。

不過，記憶被埋在瓦片下終歸不是好事，哪怕是一個，也會使人變得膽小、怯弱，睡夢中不停尖叫。這種歇斯底里的恐懼叫聲，非要把天花板上的白灰震落才會停止。。

無伢子常常把這種尖叫與自己難得的好夢聯系在一起。對于一千多年來嚴重失眠的他來說，只有記憶被壓后發(fā)出的樂聲，才是最好的安眠藥。

直到，他碰見了黎查的記憶。

黎查是連續(xù)尖叫了兩個晚上，才知道自己的某段記憶被妖精收走了。

奶奶問：“查伢子，昨晚你叫什么？而且，你臉上怎么全是白灰？”

黎查拿手在臉上搓了搓，一臉迷惘地答道：“不知道，是不是老鼠爬到身上來了？”

奶奶愣了愣，隨即用嚴肅的表情說：“今晚睡覺莫關房門，莫關窗戶，我要幫你喊驚?！?/p>

“喊驚？”黎查眨巴眨巴眼，噘著嘴巴問，“什么是喊驚？”

“你想一下，最近是不是受到了什么驚嚇？”奶奶反問道。

黎查想了想說：“是的，前天中午放學回家的時候，周勤躲在牌坊后面，故意嚇了我一大跳。”

“嗯，”奶奶用力點點頭，肯定地說，“就是那個時候，你的一小段記憶被嚇走了，最終被屋頂的妖精擼了去。只有丟了記憶的小孩，才會在睡覺時大喊大叫?！?/p>

“嚇走的記憶？屋頂的妖精？”黎查越聽越糊涂。

奶奶皺著眉頭，慢慢將妖精無伢子的傳說告訴了黎查。

“裕后巷子里的每一個大人，都知道妖精無伢子的傳說?！蹦棠套詈罂偨Y道。

“三段記憶都收走了，真的會讓人變成搖籃里的小寶寶嗎？”黎查并沒有感到絲毫害怕，反而對某些細節(jié)非常好奇，“最后，這個寶寶會不會回到媽媽肚子里？”

奶奶盯著黎查稚嫩的臉，換了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幽幽地說：“查伢子，莫老想著那些不重要的東西。你仔細回味回味，下雨天那么大的叮咚聲，都是巷子里小孩子記憶在呻吟。出了竅后，它們被妖精壓在了瓦片下。那個慘喲……”

“對了，”奶奶頓了頓，壓低聲音補充道，“那轟隆隆的雷聲，就是妖精無伢子睡覺時發(fā)出的呼嚕聲?！?/p>

聽到這里，黎查終于倒吸了一口涼氣，仰頭感嘆道：“能發(fā)出那么那么大的呼嚕聲，這個妖精是不是跟大山一般大?。俊?/p>

奶奶點點頭，說：“所以，我們得躲著妖精，把你丟失的記憶給喊回來?！?/p>

“大聲喊，丟失的記憶就能回到我身體里嗎？”黎查將信將疑。

奶奶肯定地說：“晚上八點鐘以后，只要打開門窗，對著屋頂喊三聲名字，記憶就能順著聲音回到家里?！?/p>

“就這么簡單？”

“是的，”奶奶說，“每喊一聲名字，你都要答應喲，查伢子?！?/p>

黎查撓撓頭，沖著奶奶使勁笑了笑：“這么說來，妖精無伢子也不是很壞，至少不會扣著記憶不還。要是有可能，我倒是想見見這只巨大的妖精。我要告訴他，隨便拿別人的東西，不是好習慣?！?/p>

奶奶啞然，她實在弄不明白這個小家伙腦袋里在想些什么。愣了半天，她嘆口氣，步履蹣跚地離開了黎查的房間，邊走邊說：“今晚早點寫完作業(yè)，早些躺到床上，我們必須把嚇走的記憶給喊回來?！?/p>

2

妖精無伢子也盼著黎查的奶奶趕緊把黎查的記憶喊回去。

他已經被這個啰唆的記憶折騰得快崩潰了。

黎查的記憶即便是被折疊了七下，即便是壓在屋頂最邊緣的瓦片下，依然喋喋不休地問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為什么我會在這里？ ”“為什么我是白色的？”“為什么我能疊起來？”

無伢子翻著白眼，一律回答：“我不知道！”

好不容易下雨了，黎查的記憶依舊在不知疲倦地提問，那尖銳的、拉鋸般的語調，甚至蓋過了雨滴打在瓦片上的樂聲。

整個晚上，無伢子聽到的都是：為什么下雨？叮咚……為什么烏云能遮住月亮？叮咚……為什么……

“求你了，閉嘴好嗎？”無伢子有氣無力地說，“我只想好好睡一覺。”

“為什么你要睡覺？”黎查的記憶問。

“沒有人不睡覺！”無伢子吼道。

“可你是妖精，妖精為什么要睡覺？”

“妖精也要睡覺！”

“為什么？”

“好吧，我不睡了！我不睡了！”無伢子氣急敗壞，干脆躲在角落不再出聲。

黎查的記憶見妖精不理睬自己了，只好把聲音提高八度，大聲問：“妖精先生，你為什么不理我？為什么？”

無伢子捂住耳朵，假裝聽不見。

黎查再將音調提高了八度，震得整個屋頂嗡嗡作響，像發(fā)生了地震一般：“妖精先生，你為什么不說話？”

無伢子生怕屋頂會塌，不得不再次哀求：“求你了，看在老天爺的分上，您別問了。我叫您大哥，行嗎？您是我一千五百年來見過的最啰唆的記憶。”

“你怎么能叫我大哥？”黎查的記憶尖叫著說，“你有一千五百歲了，我才八歲，我得叫你老老老老老爺爺才是?！?/p>

無伢子用顫抖的聲音說：“只要您不說話，不問該死的為什么，您怎么叫我都行?！?/p>

黎查的記憶想了想，問：“那你能把我從這黑乎乎的瓦片下放出來嗎？我想飄到別的地方看看?！?/p>

無伢子搖搖頭，說：“一千多年來，我只會把記憶疊好壓在瓦片下，根本不懂怎么再把記憶從瓦片里放出來?！?/p>

“難不成，我要一直住在這黑乎乎的瓦片里？”黎查的記憶問。

無伢子趕緊說：“不會的，不會的。記憶總歸要回到身體里。黎查的奶奶知道規(guī)矩，她會在晚上呼喊，你聽到名字就能飄出瓦片，然后順著聲音回家?！?/p>

“可我，暫時不想回家?！崩璨榈挠洃浘従徴f。

“不想回家？”無伢子大驚失色，“不行，不行，哪有記憶不回家的道理？由不得你，由不得你！”

“奶奶叫我，我就飄出瓦片，”黎查的記憶想了想，興奮地說，“但我先不回家，我要順著南風飄呀飄呀，一直飄到那座有大海的城市……”

3

黎查本人，也在為丟失記憶的事浮想聯翩。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放學回家，他立即把好朋友周勤拖到一邊，問：“你知道從哪兒可以爬到裕后巷子最大那間屋子的屋頂嗎？”

周勤摸著下巴想了想，說：“巷子深處有一口犀牛井，井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沿著石頭往上爬，就能攀上旁邊閣樓的屋頂啦。”

黎查收到了線索，趕緊用最快的速度跑到了犀牛井附近。見四下無人，他像猴子一樣跳上大石頭，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爬到了屋頂，悄悄移動到飛檐處，一屁股坐了下來。

“妖精無伢子，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趕緊給我出來?！崩璨楹傲艘簧ぷ?。

四周一片寂靜，根本沒有任何回應。

黎查急了，捏著小拳頭喊：“無伢子，你再不出來，我就把瓦片全打碎，讓你裝不了記憶。”

“你叫什么名字來著？”突然間，一陣怪怪的聲音響了起來。

黎查趕緊扭頭四望，卻沒見著任何人影：“你在哪兒??？”

“我是妖精無伢子。屋頂就是我的地盤，我無處不在。但你看不到我，我是透明的！”

“無伢子先生，您好！”黎查激動地對著空氣喊，“我，我是黎查?！?/p>

“哎呀，你就是黎查啊！”那個聲音尖叫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的記憶在我這兒，你趕緊叫你奶奶按老規(guī)矩把記憶給喊回去。就今晚，一刻也不要耽誤！”

“我不是來找我的記憶的，”黎查趕忙擺手，嘟嘟噥噥道，“我，我是，我是想把剩下的兩個記憶也交給你。要不，你就在這兒直接收了去吧！”

無伢子由于太過驚訝，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你說什么？”

黎查用手比畫了一個“三”，決絕地說：“我要把三個記憶都交給你！我要讓自己變回小寶寶！”

“不行！”黎查的無理要求，無伢子堅決拒絕。不說沒有這樣的先例，就是想著要對付三個啰唆的記憶，無伢子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真不能把我剩下的記憶收走嗎？”黎查還在做最后的嘗試。

“妖精有妖精的規(guī)矩，不行就是不行?！?無伢子斬釘截鐵地回答，“趕緊從屋頂下去，否則我施展法力，讓你爛屁股！”

黎查沒辦法，只好怏怏地從屋檐爬下，順著石頭落地后，垂頭喪氣地回家了。

無伢子思忖良久，越想越覺得不太對頭，怎么這人稀奇古怪的？

“沒什么奇怪的，”黎查的記憶淡淡地說，“我們都向往同一件事?！?/p>

“什么事？”無伢子問。

“見到爸爸媽媽，”黎查的記憶說到這兒，聲音逐漸低落，“我已經兩年多沒有見到他們了。”

“黎查的爸爸媽媽兩年多沒有回家？”無伢子感到萬分驚訝。

“是的，爸爸媽媽去了南邊一座有海的城市。他們在那里打工，在那里賺錢。奶奶年紀大了，又不會打視頻電話，所以……”

“難怪你要飄到南方的城市去?！睙o伢子瞬間明白了黎查記憶的憂傷。

“至于黎查本人，”黎查的記憶說，“他是想三個記憶都被收走后，能變回小寶寶，這樣就可以回到媽媽懷抱里，一直留在媽媽身邊。因為，家里的相冊里有很多媽媽和黎查寶寶親昵的照片?！?/p>

無伢子沉默了，他想了想，說出了一句自己都大吃一驚的話：“雖然我是個妖精，但我想盡最大的能力，滿足你們的愿望?！?/p>

4

到了晚上八點，奶奶那像唱京劇一樣的長調果真準時響起： “黎查唉，黎查喲，不怕不怕，跟奶奶回家咯?！?/p>

黎查慢慢悠悠地答道：“好的，我聽到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黎查的記憶便像充氣的氣球一樣， 慢慢在瓦片下膨脹， 一點一點晃悠著飄了起來。

緊接著， 奶奶第二遍、第三遍的呼喊接踵而至， 黎查的記憶迅速恢復成充盈的人樣，完全擺脫了瓦片的束縛，不由自主地朝家里洞開的窗戶飄去。

恰在此時，當當！當當！當當！六聲清脆的敲擊瓦片聲橫空而起，黎查的記憶猛然間恢復了意識。它立即緊緊抱住身邊的飛檐，讓歪扭的身體停止飄移。再抬頭時，它感覺眉目間有股火熱的炙疼，似乎與什么東西建立起了一層聯系。

同時，屋頂上蒸騰起一股白霧，一只長著長尾巴的小怪物突然冒了出來。小怪物很矮， 長得圓圓胖胖的，正坐在那兒氣喘吁吁。

“你是？”黎查的記憶問道。

“無伢子?！毙」治锎鸬?。

“你居然長這樣！”黎查的記憶撲哧一聲笑了， “我原以為，你是一只巨大無比的妖精呢。”

無伢子嘆了口氣：“沒閑工夫跟你聊天了，我扭轉你回家的歷程，并讓黎查本人和魂共通天眼，這可是逆天的事。趁我還沒被老天爺收拾，我們趕緊去一趟南方吧?！?/p>

說完，無伢子雙手捏在一起，念了一段復雜的咒語。隨著金光一閃，世間萬物在它們眼前快速閃動，它們仿佛坐上了一列飛速奔馳的列車。

再睜開眼時，黎查的記憶發(fā)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間工廠的屋頂上。

工廠車間很大，到處彌漫著膠水的味道。

黎查的記憶趕緊瞪大眼睛，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尋找曾經熟悉的身影。

很快，它就在熙熙攘攘的流水線上找到了日思夜想的爸爸媽媽。他們又老了一些，端坐在燈火通明的流水線上，穿著淡藍色的工裝，認真而又細致地組裝著各種精密的電子元件。

黎查的記憶激動極了，想呼喊著撲進爸爸媽媽的懷抱?？蔁o論怎么扭動，怎么大叫，它都只能安靜地趴在屋頂上，像一個被風吹落在屋頂的塑料袋。

唯有眼淚不自覺地淌落，沿著月光穿透的縫隙，滴答一聲，輕輕滴落在繁忙的工作臺上，滴落在媽媽特意放在聚光燈下的，那張溫馨的全家福上。

“今晚，你可以一直在屋頂看著爸爸媽媽。無論是車間還是宿舍，你都可以跟著。”妖精無伢子懶洋洋地說，“明兒一早，我們再回去，我親自把你送到黎查的身體里。”

“太好了！”黎查的記憶高興極了，“真是謝謝你，心地善良的妖精。”

“不用謝，不用謝。我也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好好睡一覺。要知道，一千五百年來，今天是我困意最足的一次?！睙o伢子說，“我應該會做個非常棒的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