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輝
已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我本就有些心慌,感覺在晚上還會發(fā)生什么。
車站的路燈消失時,我發(fā)現(xiàn)這是個被密封的夜,黑得一點縫都沒有。眼前的鐵軌很短,只是腳下一截,這一截也是鐵軌下淡色石子反襯的。但我還是決定走下去,因為別的路不知道通向何方,而鐵路只有正反兩向。沿著鐵軌,我能在天亮前趕到學校,興許還能睡上兩三個小時。
這里的路不是供路人走的,是工作小道,小得僅容一人巡路走得。路上落了些鐵軌上滑下來的石子,不時硌一下腳,如有促狹鬼作弄,硬生生地疼,也提醒行者不平坦,行路難。
前面有人。剛才一列火車經(jīng)過,我看得很清楚。一男一女,男的矮壯,矮了女的半個頭。隱隱約約間,看得出他們一前一后地走,一會兒長發(fā)女子走在前,一會兒又走在后面;看起來像是前也不是,后也不是。也可能是害怕吧,前方深不可測,如遇火車迎頭而來,讓人感覺無依無靠,避無可避。走后面,身前固然有了抵擋,但身后更加令人不安。換作我,我會讓她走前面,前面縱然有磕磕絆絆的風險,但后面的擔心是襲擊,兩者相較,前者威脅更輕。當然也不一定,有可能是我主導不了她。女的像極了文化她,我對她的背影爛熟于心,前面兩三次見面分開時,都浮想聯(lián)翩地目送她到消失。她自然卷曲的長發(fā)、略略下削的肩胛,以及能描述的一切,我?guī)缀跄芤稽c不差地背誦。但又肯定不會是她,盡管這次她沒有送我到車站。
我沒有試圖去追趕,覺得這樣的距離正好,不至于感覺自己是孤單一人,也不影響前面兩人的私密空間,還互有照應(yīng)。重要的是我今天沒有心情,不想和陌生人說話。
我容易沖動,看似拿得起放得下,心定氣閑,其實是輕易放棄。輕易就是沖動。就像于她,剛剛還是女朋友,現(xiàn)在成了朋友,消失了性別便失去了根本。她在縣文化館工作,上午一個別扭以后,她嚴肅地提出讓我調(diào)整狀態(tài),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想了想就答應(yīng)了她,準確地說是沒想?!安荒茉龠@樣下去”是什么意思,“這樣”指的是哪方面的狀態(tài)?我連她的手都沒拉過,臉也沒有細細看過,盡管是高中同學,但高中畢業(yè)到現(xiàn)在,才第三次見面,那應(yīng)該就是不見面、不通信了。當時答得爽快,覺得自己挺高尚,放手也是真愛;回過頭去檢討,那就是可有可無,心里根本沒她。兩人不見面時,我曾規(guī)劃過許多戀愛進程,都有明確的推進時刻,但未等到達刻度,過程提前終止了。傍晚我們?nèi)ヒ粋€小餐館吃飯,我特意要了杯白酒,喝茶一般一口吞了,眼前一黑,如現(xiàn)在一樣,什么都看不見,以致污了她的裙子、誤了自己的火車時間。所有這一切,都是簡單的想法、草率的做法,這不是一個老師該有的心理素質(zhì)。好在天黑了,別人看不見我的落寞、疲態(tài)和無奈,什么都看不見。黑暗真是個好東西,像個巨大的容器,什么都能往里裝。但是感情應(yīng)該是感性的,對感情的態(tài)度才需要理性,我混淆了,許多東西值得反思。
前面的他們是男女朋友吧,夫妻誰會選擇在昏天黑地里趕路?我真這么想了。這是愛情的可怕之處。
我不敢把腳步跨得很大。畢業(yè)幾年,看看身邊的同事和朋友,多少有些感觸。愛情這東西有點像植物生長,剛剛萌芽或者還是幼苗時,大家都珍惜著,時時澆灌,處處呵護,放在室內(nèi)怕陰,端到室外怕曬,唯恐一個不小心蔫了,還留了一萬個心盯著,怕被偷走,盯著蜂盯著蝶,甚至連風都懷疑它不懷好意。結(jié)婚仿佛最后一次施肥,然后就是散養(yǎng)了,最多也是樹枝分杈了,得自己去吸收雨露,自己去光合作用,為共同的樹作貢獻。個體終于被共同體淹沒。個體們有的得到升華,有的變成犧牲,總是犧牲得多一點。但是他們我還看不透。
環(huán)境的昏暗容易將心理壓抑得陰暗,何況我的心情和現(xiàn)實都一片黑暗。
借著偶爾露出的天光,看得出,他們,確切地說是他一直做著并肩行走、勾腰搭背的努力,但總是失敗,似乎她并不配合;路又實在太窄,只好一前一后,不斷變換男女的位置而已。也是男的在折騰,忽前忽后地跑。從這么忙碌的身影看,應(yīng)該是戀人,而且說不定他正努力用殷勤膠合裂縫。
一列火車經(jīng)過,前面兩人都低了身子,蹲在地上。我也蹲下,擔心火車強大的勢能把我吸走或者吹走。前面的女子背影真像是文化她,不愛說話。零零碎碎飄過來的都是男聲,聲音被距離稀釋,捕捉不到有意思的詞句。我總是拿她與文化她作比較,是否反映了我心理的陰暗?我有這方面的懷疑,還是我終究放不下?我踢踢腳下的石子,干咳一聲,弄出一些聲音來,我想試探一下前面人的反應(yīng)。天又暗下來,四五十米的距離,卻什么也看不見。
下午,在她宿舍,我們都不說話。她翻著一本薄薄的詩集,《勃朗寧夫人十四行詩》,我站在窗前數(shù)街上的汽車。她提議去走走。我們就去文化館附近的小公園散步。天公不作美,才走了一小會兒,就飄起了毛毛細雨。這雨,怎么說呢,是男人都覺得無所謂,女人或許會有些反應(yīng)的那么個狀況。她帶著傘,沒有打開,卻把傘遞給了我。我的反應(yīng)慢了半拍,其實是猶豫了一下。我拿著傘,像拿到一個難題,一時不知道怎么解答。我不需要傘,我頭發(fā)短,一抹即干,她才需要。馬上我就知道答案了,我只是落筆慢了一些,拿著傘走了幾步,正摸著搭扣企圖打開,她卻走進了一旁的新華書店。等我們從書店出來,天晴了,臉黑了。大概就是那么一個簡短瞬間,拂了她的情,也違了老天的好意。當我再次把傘還給她時,她卻不要。我是否愚蠢地完成了一個陳舊的隱喻?
我加快了腳步。他們的反應(yīng)明顯比我要快,也加快了步伐,并沒有一快一慢。長發(fā)女子走到了前面,而且一直這樣。這是因為我吧,是對我的不信任。前途盡管茫茫,走近了就看得見,即便天黑,也能做個快速的預防;而我在后面,好人歹人未知。換作別人,只是想和他們一起走,在遼闊無垠的黑暗里,大家有個伴,說說話。他們兩個本就話不多。大家說上話了,膽子也會變大。正這么想,好像他們在說話了,從飄來的語氣語調(diào)上,男的似乎固執(zhí)些,兩人腳下沒有絲毫變緩。那假如我是嫌他們走得慢,想超越呢?可能這不是他們所希望的,我先前發(fā)出的踢石子的聲音,用力太大,或許他們聽出了惡意,至少男的會這樣想。如此一來,我又開始懷疑自己的溝通能力,溝通是做教師的基本功。我應(yīng)該再換一種什么聲音,有一個什么表示,或幽默,或含蓄,讓人家愉悅地明白我的意圖?
物理組的一個新教師,暑假末剛剛分配來,與文化她有些神似,吃飯時喜歡坐在我對面或者旁側(cè),端了菜飯坐下就低頭慢慢地吃,很少說話,所以我也沒有正面細看過。同事說她很耐看。也許她是無意的,是我多心敏感了,吃飯坐個位置,是最隨意不過的事情。可能我長得隨便,笑臉多,易親近,新教師怕生,何況女的。但幾乎每次我的旁側(cè)都是她,哪怕位置很擠,她也努力將就。她應(yīng)該知道我有女友。文化她不久前來過學校。她來湄子鎮(zhèn)的文化站辦事,順路過來轉(zhuǎn)了一下,盡管只有十來分鐘,但剛好是下課時間,我們一起走在校園中心大道時,教學樓上的窗戶紛紛打開,那些交頭接耳的人中,可能就有她。即便她是有意的,坐在一起吃個飯又能說明得了什么?當然,這樣去想就是我的無聊了。我不能胡亂猜測一個姑娘的舉動和意圖,這是不道德的。我不擅長開一些不痛不癢的玩笑、不露痕跡地試探人家,我也不想這么做,何況那時我心有所屬。
這么想著,腳步慢了,我想找個地方坐坐。鐵軌上可能有油,路邊的枕木上可以擱一下屁股。突然,前面有滑倒的聲音傳來,石子被重物帶動而快速摩擦跌落的聲音,應(yīng)該是男的滑下了路基。沒有大礙,他很快回到了路上。女的在笑,很得意,大概是男的有點過分,被推了一下。待站穩(wěn),兩人也坐下了。后面的遠方傳來巨大的沉悶的聲音。火車車頭的燈光如黑夜的漏洞,被越撕越大。夜保持著沉默和堅韌,漏洞很快彌合。他站著不動,她蹲在路邊,列車帶起的風撩動了她的長發(fā)。那個剪影就是文化她,但我知道不可能,她說今天夜班?;疖囖Z隆轟隆了很久,我們復又坐下,大概都是走累了。走夜路一般都是因為有事,非走不可。我是來宣泄的,失望也好,憂郁也好,自卑也好,都想留在今晚的黑暗里,不往學校帶,不往明天帶。
她在埋怨,他在安慰。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音里,似乎能聽出來,他們走這段夜路,可能是男的發(fā)起,至少因他而起。
那他們確實還在戀愛。這家伙,虧他想得出來!黑暗中能干多少事啊。特別是眼前這樣的黑天黑地,什么都可以說,什么都可以不說,看不見臉紅就沒有尷尬。有些舉動,對方不樂意了,就說是無意。有那么一層黑簾遮著,那就沒有惱怒,沒有所有的不好,這簡直是一個姹紫嫣紅的夜晚,是一個花好月圓的黑夜。但美好是他們的,我自覺地與他們保持距離,我只感到黑暗和陰險。
我一直坐著,等他們走遠,但他們也不走,中間又有一列火車駛過。他們就那樣木著,沒有說話。秋天盡管已經(jīng)來臨,卻還有知了在不時尖叫,怪異的是聲音好像從路基下傳來。我一直非常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腔調(diào)。那年高考,我坐在窗邊,我都看得見樹上知了鳴叫時褶皺明顯的翅膀,像條短裙,輕佻浮夸。老師說過,知了鳴叫是雄性求偶。這不時不節(jié)的,什么時候不能求,你是來考試招親?以至我就是想不起來“閩”字的寫法,而誤寫成了“蜀”,只記得字上有個“蟲”,否則我就有可能考上比師院更好的大學。今天的感覺更加不好,覺得知了在秋天的晚上鳴叫,像殉情的冤魂在路上徘徊,陰森得很。
不想這些,想想學校里的事。
我是否應(yīng)該與物理她說說話?捫心自問,我有些傲慢。即便她有其他想法,即使我沒有交往的念頭,同事間也可以有更多的話題。何況,我們的第一次照面,我真是想鉆到深深的黑夜里。暑假里,為了獎勵我們出色的高考成績,學校獎了我們畢業(yè)班老師每人一個電飯鍋。那時電飯鍋是稀罕物。于是,我們就在電飯鍋里每天燉豬蹄、牛肉、綠豆粥,青年教師們一天到晚湊在一起喝酒聊天,過著從未有過的奢靡生活。但掛在宿舍門口的電表也在歡快地轉(zhuǎn)動,叫人稍稍有些心疼。于是物理老師去做了手腳,順便把我的也做了。那時我正在下棋,焦慮著左邊角的那顆劫子,就半推半就沒反對。電工每月查一次電表。開學報名那天,有老師在辦公室說電表的事,我還不在意,以為與己無關(guān)。等意識到時,我跑回宿舍樓,電工師傅已經(jīng)查到二樓。他只登記個數(shù)字,很快就到三樓的。我拔下電表上的一個插嵌,卻不知道該怎么辦。當初物理老師對我比劃過,其時我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沒去理會電路問題。我從未有過這么大的緊張、這么嚴重的后悔,因為它事關(guān)我的臉面、教師聲譽,說重點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這是偷盜行為!當初我不反對,無非只是貪圖點小便宜,現(xiàn)在我將失去尊嚴!如果能夠讓時光轉(zhuǎn)回去,我一定是堅決制止、堅決反對的。我不知道等下怎么面對電工師傅,以后怎么面對學生。正焦慮不安間,忽然感覺背后閃過個影子,嚇我一大跳。我真的從來沒有受過這么大的驚嚇,就如一個兩眼發(fā)著X光的女鬼,看透了我骯臟的內(nèi)里,讓我喘不過氣來。物理她笑瞇瞇從我手里拿過插嵌,撥上錫絲,擰緊,指指電表,說插上去。我一個勁語無倫次地向她解釋,這不是我做的。她又笑瞇瞇地說,肯定不是你做的,要不你應(yīng)該知道怎么撥上去。她說得我心里很熨帖。
這么說,我是早就見過她正面的,只不過沒留心。她才是可以對我傲慢的。
我緊了下腳步。應(yīng)該趕上去,與他們說說話,讓他們也互相說說話。
突然,身上一冷,我打了個寒戰(zhàn)??纯粗苓?,夜黑得發(fā)青,如誤入又一個山洞,陰風陣陣。
路邊依稀有個路牌,是到了大拐彎處,這里離我們學校大概還有一半的路程。這個大彎,長十多公里,周邊沒有村莊,傳說這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有人在這里被火車撞死,有人常常聽見異響,噗噗有聲。路旁高大的白楊樹森然成林,張牙舞爪,沙沙作響,使這個夜晚更加凄清怪異。我去遠處的村莊家訪過,好幾個家長都勸我晚上騎車避開這個大彎,避開是非。
我加快了腳步。
前面那個男的在講鬼怪故事,講完了還問,害怕不?說著,順勢拉了一把女的,把她保護進懷里。女的堅決把他推開了。
女的說,一聽就是瞎編,凡是瞎編的都別有用心。嘿嘿,大晚上的,你忘了我是醫(yī)生?
她說,幾天前的一個深夜,病區(qū)死了個人,家屬壓抑的哭聲弄得走廊里很陰森。剛拉走遺體,新護士膽小,連那個病房都不敢進,是我陪她一起去開的窗,開了紫外線消毒燈,一起坐在護理臺。提心吊膽地到了后半夜,突然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那個病房內(nèi)啪啪有聲,幽藍的燈光忽明忽暗,小護士嚇得閉上了眼睛。此時,呼叫鈴響,我們一看提示燈,正是那個病房!護士瞬間崩潰。你道是什么,還不是我去探了究竟?你說我怕不?
那我怕!男的整個人都往女的身上靠,很害怕的樣子。
女的狠狠推他一把。我才不會上你的當!好幾次,好像他都在把姑娘往身邊拉,遭到激烈反對。這當然僅僅是我的猜測,我是從前方石子滾動的聲響判斷的。那樣的話,剛才男的滑下路坎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又過了會兒,前面兩人好像吵架了,推推搡搡了一陣后,女的打了男的一拳。我咳了一聲,傳遞一個我存在著的信息。我走得更快了,至少我得設(shè)法阻止他們向壞的方向發(fā)展。
有石子落在我前面,大如雞蛋,后面也有。起初是偶爾一兩顆,后來變得密集,有幾顆還砸到了我身上。我仔細辨認石頭落地后的走向,以判斷來自何方。我發(fā)現(xiàn)石子都是從天而降,來路不明。我走慢,石子就疏點;走快就緊些,打在頭上身上火辣辣地痛,還打出了血。一坐下,石雨就停止了。這石子也真是怪,不由得心里吃緊;一與某些傳說聯(lián)系,人立刻汗毛倒立。但我馬上就做了否定。或許那是前面那個男的所為,他不希望我離他們太近,如果真是這樣,未免歹毒了些。從前段路途上看,我快,他們也快;我慢,他們也慢;我坐,他們也坐。是他們,特別是男的,希望雙方保持距離吧,他有自己的圖謀。但黑暗中看不出他們有任何手部動作的影子。
相安無事地慢行了一會,前方也出現(xiàn)情況,聽聲音他們也被石子襲擊。一人說石子來自側(cè)面,一人說來自前面,以致不敢前行。我想趁著天黑,跑上去與他們會合。才跑兩三步,又有石子飛來。我停,石子也停。我錯怪了前面的男的,那他會不會以為我在作怪呢?我作怪的話,他們就更得時刻對我防備。他們肯定不是當?shù)厝?,如果事先知道這個大彎,他們必定不會冒這個險。我不一樣,我一個男的,有膽量見見鬼。我以前上課,講到王充的鬼神論時,放言還真想與鬼照個面,見識見識,說得女學生們一愣一愣,半臉恐懼半臉欽佩。現(xiàn)在在石子雨里,我提著精神,心臟狂跳,滿腦子只期待一個客觀的存在、一種可以解釋的自然現(xiàn)象,甚或某種人為。我已經(jīng)放棄了先前牛皮烘烘的愿望,更不想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探險。但我還是想要為自己開脫,在姑娘和陌生人面前,我不可能惡作劇。我大喝一聲:誰?
靜靜的暗夜里突然開始騷動,一股巨大的勢能奔涌而來,天的黑幕被撕開,大地震動。微光里,只看見前面兩個人各自蹲著,做好了躲避火車的準備。我也蹲著,離地近,我們肯定都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沉重聲音,噗!噗!噗!想要仔細分辨時,火車已山呼海嘯而來。
似乎一切都被火車帶走。石子和聲音都消失了,周邊歸于沉寂。我們一直保持著距離,互不應(yīng)對,又互有照應(yīng)。對剛剛發(fā)生的,大家在心里胡亂猜測。有一點可以明確,飛舞的石子肯定不是我們?nèi)怂鶠椤?/p>
又走了個把小時,估計就要走出大彎了,石雨又來,感覺會砸出人命。我們只得如前站住、蹲下,躲避危險。一會兒,“噗噗”聲又一次傳來,還有散亂的光柱直向天際晃動,鬼影躍動。與剛才一樣,然后就是風馳電掣的火車。
火車通過后,一切歸于平靜,他們已不再斗嘴、不再推搡,大家可能都在關(guān)注著前方,擔心會發(fā)生什么。
我們終于確認走在一起了,不是他們走得慢,也不是我走得快,是因為我們逐步減少了對對方的提防吧,這三四個小時過來,我們也算熟人了。還有,我們更需要在一起,壯膽。姑娘像文化她,背影和發(fā)型像,偶爾看見的表情更像,有點執(zhí)拗。我們還是沒有太多的交流??赡苓€是我的原因,我不擅先于對方的溝通,木訥得不知道從何說起。這次,反而是我主動與他們保持了距離,我走前頭。這樣主動一些,我可以遮擋來自前方的不安,也不會看見他們可能有的親昵舉動。女的走中間,還有斷后的,從安全上來說,這是比較合理的結(jié)構(gòu)。一時,三個人都不說話,一路小心謹慎。
突然,一聲粗重的罵聲從路基下躥上來。我激靈靈一個寒戰(zhàn),吃一大驚?;剡^頭去,路基下躍起一個人,掄著手電要打人,突然半空里收住了手。原來是我們中的他尿急,在路邊往下撒,正好灑在了伏在路坎上的人頭上。他一個勁地道歉,我們都憋著笑幫他道歉。
復歸行路,才走幾步,他說有鬼。我們又嚇一跳。只見他大步往回走,擒住被他尿濕的那個人,一把奪了那人手電筒。這是能裝五節(jié)電池的長手電。他用手電照照地上,有兩個鼓鼓囊囊的麻袋;他朝天上晃晃,又照住了那個人的臉。那人的臉上有個疤,很長,像是刀劈的疤痕,此刻因為惱怒被擠到了眼睛下,如頭顱經(jīng)過拼接,甚是詭異。他把手電在鐵軌上猛磕。那人撲過去爭奪,他用力從那人手中抽出破手電,一甩,把手電扔向鐵軌的另一邊。
那人竟不再還手,顧自己退到了白楊林中。黑暗中,看不清那人表情,但聽得到粗重的呼吸聲。
我們似乎都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我還是忍不住問,那人是干什么的?“路鬼?!彼f。
姑娘拉過他的手,摸摸。出血了?她問。沒有,他說,是那鬼的。他隨手摘了片樹葉擦擦。她用身子向他依偎了一下,她不松手,由他牽著走。我還走到前頭去。后面兩人輕聲細語,一路清風。
他又忽然想起,問,那天的無人病房是怎么呼叫的?這也是我想問的。她語氣里略帶得意,大風刮飛的窗簾拍打到了呼叫鈴開關(guān)唄。
馬上就要走出大彎,我問他們是不是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沒有回音?;仡^卻不見了兩人!
我走回去一段,很長一段,還是無影無蹤。他們肯定才消失不久,或許是兩人的腳步聲突然消失,引起了我的條件反射。但我確實沒有聽見其他雜亂的聲音。兩個人的失蹤竟無聲無息,這很不正常。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我們之間并無敵意,完全沒有可能因為情感上的一時興起不辭而別。我全身的雞皮疙瘩又都起來了。
我開始奔跑,在失蹤的邊緣逃亡。
大彎的盡頭,有個小站,是供火車臨時停靠的,我向鐵路工作人員報了案。他們說馬上向上級報告,這段時間路賊確實死灰復燃。他們顯然忽略了我的另一層意思,我再次強調(diào)我的一對男女朋友失蹤,希望馬上前去尋找、救援。
他們都笑了,調(diào)侃我一定沒有過戀愛經(jīng)歷,當了一個晚上的電燈泡不夠,還要叫上人去“捉奸”。他們問我那兩人名字、單位,我都不知道,只說姑娘個子高高的,很漂亮,可能是個醫(yī)生。他們笑得更放肆,甚至懷疑我真的不懷好意。好在其中的一個人認識我,知道我是湄子鎮(zhèn)中學教歷史的江老師,他弟弟今年剛剛從我的班級畢業(yè),此刻他正好下夜班,愿意陪我一起去找人。他的同事在我們出門時,還在背后大聲囑咐,找到人時,如果兩人正行好事,就讓江老師前去阻止。大家又亂七八糟地笑。
我們在凌晨三點左右發(fā)現(xiàn)情況。學生的哥哥死活不去,怕看見鬼,怕看見人家那個,會惹上晦氣。等了一會兒,稍稍有了天光,遠遠看見兩個柱狀的東西,肯定是人。應(yīng)該是頭的地方有布條晃動,但看不見人頭,一短一高,筆直地貼著樹。我壯著膽子走過去,腳下不敢弄出聲音來。那邊忽然開始扭動,看樣子很用力,并伴有咿唔咿唔的呻吟。我立即停住,臉上發(fā)燒,不敢靠近。學生的哥哥卻壓著聲音舞著手,快過去,快過去!我不為所動。我斷定,這就是先前那兩人。他們靠在一棵樹上,緊貼著身子相擁在一起。過了一會,他們停止了動作,我繼續(xù)摸摸索索靠近。是你們嗎?我故意大聲地問。他們動得更厲害,呻吟得近乎呼叫。我聽出了急迫、不安,這才看清,他們頭上罩著衣服,有繩索將他們面對面捆綁著、綁在樹上,嘴里肯定塞了東西。我?guī)桶珎€子摘了頭上的襯衣,解開了繩子。我轉(zhuǎn)過身子,聽他們窸窸窣窣為自己復原。女的掩面擦淚。男的突然笑了,說,糟了糟了糟了,有人見證了,我們是捆在一起的一對,從今往后,我想甩也甩不掉你了;說得大家都笑了。
我問他們是怎么消失的,他們居然說不清;反正是被人偷襲,對方出手太快。
我們在學生哥哥的幫助下,乘上去湄子鎮(zhèn)的順路貨運列車。
他們的頭上、手上有腫包和淤青,顯然是被人打的?,F(xiàn)在,兩人的衣衫還是皺皺巴巴,衣服上有自己涎水的痕跡。女的可真像文化她,不僅僅是長相,沉默時臉依然冷冷的,卻沒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冷中自帶春意,怪不得讓這個男的一路追趕而來。他們兩個,女的是湄子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男的是縣醫(yī)院的醫(yī)生。照女醫(yī)生的說法,他是遭拒后死皮賴臉跟來的。他卻嚷嚷著要不是他跟來,她早就成了路賊的壓寨夫人,還說真想不到她會堅持沿鐵路走。
我說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像一部戲。女的突然眼一瞪,逮住男醫(yī)生,狠狠踢了一腳:說,這是不是你的苦肉計?又把他用力一推,真是見了鬼了今天!
黑暗里往往會把事情想黑,也會做黑。他說。
在火車軋過鐵軌的噪聲里,他在我耳邊得意:她想甩掉我,嫌我矮,那怎么行?我就當藤,有時愛情是纏出來的,我得調(diào)到湄子鎮(zhèn)來,纏緊了。
但是,我總覺得這像一個陰謀,我懷疑他心里有鬼。眉飛色舞的他還不懷好意地問我,江老師,看你不聲不響的,心里一定也有鬼吧?這一問,還真讓我尷尬。他又很快圓場,每個人心里都藏著個鬼。
我內(nèi)心確實也是有鬼的。至少好端端的一件事,常常被我的多心弄得有始無終。我一個人時,特別是在睡覺前的一片黑暗里,我會敞開心扉,很坦率地把問題想得很具體甚至赤裸,便如一張黑底的紙,畫滿格子,上面有我五顏六色的思想和情感,有的筆畫甚至伸到格子外面,春色迷蒙。但一到天亮,面對陽光,我卻戴上墨鏡,退回到格子里,把彩色幾乎看成黑白,以致面對愛情,我的若即若離、語焉不詳也為自己結(jié)了一層繭,怪模怪樣,看起來很薄,其實最終化不了蝶。這都是我的心鬼,把戀愛當作了一個政治事件。文化她是個教訓,我覺得她的心中是曾經(jīng)有我的。
物理她,前幾天吃飯時,還邀請我去她家,我一笑了之,沒有明確回絕。我不知道該跟她怎么說。其實也該與她多聊聊天,哪怕開開玩笑,讓她知道我的心里雖然有個傷口、需要焐一段時間,但誰能幫助愈合還未知,期待不知不覺間它能自愈。她是個好姑娘,誰娶了她就是誰的福氣。
許多事情我還沒有想透徹,車子進站了。他去推她,想推醒她,她卻身子一晃,躲過了。他撞在了車廂壁上。她緊繃著臉,不看他一眼,顧自跳下車去。
我們帶著大彎站給的便條順利出站。
站臺口站著一個人,我又嚇一跳,竟然是她,物理她,李平!
我看了下手表,正好凌晨五點。兩個醫(yī)生看見了,一前一后過來。男醫(yī)生滿口都是李平的好,豎著大拇指,你,好!好!好!再找不出別的比好更好的詞語。她確實感動到他們了。我當然更感動,有深深的不安。按火車準點的時間算起,她在車站起碼已經(jīng)等了八個小時。我沒有資格,也不應(yīng)該讓她等待,除了感謝,我只能表示她這樣做很不安全,讓我非常過意不去。她說她以為我會想辦法搭乘前半夜的便車,沒想到竟是這么遲。女醫(yī)生指著李平,氣吼吼地罵,你怎么能這樣呢,現(xiàn)在就傻乎乎等一個晚上,人家以后還不飄到天上去?又指指急于辯白的我,以后好好對待李老師,不要講太多迂腐的話,迂腐的東西都是鬼話。說完,徑自快步走了。
李平看看我,又低下頭去,說那兩位醫(yī)生誤解了。她說我姐姐,李婷,晚自習時特意打來過電話,找你,你不在,才讓我接的電話,問你的身體情況;說你可能理解錯了她的意思,還喝醉了酒,上火車前吐了,吐得很厲害。因此我見你沒回來,就到車站看看,哪知道一等就等了這么久。我盯著她看了許久,以前只覺得她與李婷神似,現(xiàn)在確實在她的眉眼里讀到了她的姐姐。你怎么不早說呢,她是你姐?她說我以為你知道呢。
當然,眼下最重要的,我得找找人,想辦法調(diào)往城里的學校。
第二天,車站來了人,鐵路警察向校長室感謝了我提供的信息,并通報了破案情況。刀疤臉等路賊已人贓俱獲。他們說還要去鎮(zhèn)醫(yī)院,那里還有半個案子。
寒假里的一個早晨,我在湄子鎮(zhèn)火車站旁的小吃店里又碰到男醫(yī)生,兩人很高興。我說你一個人,她呢?他噗地笑出聲來,說這半年里兩個人都在申請調(diào)動,沒有熟人幫忙,兩人說好了,他往湄子調(diào),她往縣城調(diào),誰先調(diào)成功就在那里成家。前天,調(diào)令來了,兩人同時成功了,今天被要求到各自的新單位報到。你說你說,摸夜路。他搖搖頭,又笑。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