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潞無題詩》由作家出版社1997年出版。詩人集中寫出這組詩歌在1989年—1992年期間。今天讀潞潞無題詩，30年已經(jīng)過去了。

現(xiàn)在回顧30年前，上世紀80-90年代，當時的中國可以說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那是一個激情飛揚、意氣風發(fā)的時代。文學領(lǐng)域尤其詩歌領(lǐng)域，應(yīng)該說是一種井噴現(xiàn)象。1986年，由安徽合肥的《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聯(lián)合舉辦的“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歌大展”，一次就匯聚了60多個詩歌小團體。詩歌的繁盛由此可見一斑。

學者陳曉明指出：“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歷經(jīng)世界文學和‘現(xiàn)代主義的激烈洗禮，80年代中期，有兩股‘新潮文學，其一是‘現(xiàn)代派，其二是‘尋根派。前者表達了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的劇烈的個性解放和語言變革;后者卻回應(yīng)了‘反傳統(tǒng)的社會思潮，實則是受到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要回歸傳統(tǒng)中去重新尋求文學創(chuàng)新路徑?！?/p>

1. 低音部的、陰性的，潞潞無題詩

上世紀80-90年代，國內(nèi)詩壇最為人熟知的，一為“朦朧詩”或曰“今天派”。其二就是后來包含了很多詩人的“第三代”?；蛟S由于時代的因素，無論“朦朧詩”還是“第三代”，詩歌的風格大多是陽剛的、強烈的、聲音雄渾的。

山西當時在全國已經(jīng)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黃河詩派”，其成員為陳建祖、潞潞、張銳鋒、郭志勇。其時，潞潞的詩還是以《肩的雕塑》等為代表的。以陳建祖的《啊，黃河》的句子為例，我們可以鮮明地看到那種陽剛的、雄渾的詩風。

又是一個美麗的黃昏。明凈的風

凝然不動如沉思的哲人

太陽，萬物之主啊

又一次降落在我金色而綿延的翅膀

我感到壯烈的沉重和安詳，感到

幸福顫栗地從我的發(fā)梢和指尖上流過

血光砰然迸濺

當時在國內(nèi)影響很大的楊煉的《諾日朗》開篇即是：

高原如猛虎，焚燒于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

哦，只有光，落日渾圓地向你們泛濫，大地懸掛在空中

于堅寫他的《怒江》：

大怒江在帝國的月光邊遁去

披著豹皮? 黑暗之步避開了道路

多多的《北方閑置的田野有一張犁讓我疼痛》：

當春天像一匹馬倒下，從一輛

空蕩蕩的收尸的車上

一個石頭做的頭

聚集著死亡的風暴

這些詩歌我們讀讀就會感受到，它們的聲音是高亢的，它們是強烈的甚至是尖銳的。

潞潞無題詩的句子是這樣的：

直到現(xiàn)在我們終于從白晝中醒來

白晝很輕逐漸失去全部重量

看到大片遺棄的白色石頭

它們被混亂的法則牽制

暗紅色的火焰浮動在水的表面

短暫事務(wù)中的薔薇和時光持續(xù)著

這些詩句不會直接作用于我們的情緒，它們是冷靜的甚至太冷靜了。潞潞不避諱抽象的詞匯進入他的詩歌，這些詩句是外表光滑的、冰冷的，它的力量是含在內(nèi)部的。因此，和上面所舉的那些詩人的例子相比，潞潞無題詩是低音部的、陰性的，我稱之為“月光鍛造的合金”。

2. 至高虛構(gòu)：月光鍛造的合金

潞潞的詩歌，在無題詩之前是以《肩的雕塑》《城市》與《勇敢的野牛之血》等在全國聞名的。無題詩在外觀上最明顯的特征是不分詩節(jié)，整體上一貫到底。寫作無題詩之前，像《黃河一夜》 《泥路》等詩歌，都是分詩節(jié)的，三行、五行等為一個詩節(jié)。寫作無題詩，潞潞的詩歌仿佛一躍而進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上世紀90年代，潞潞無題詩的出現(xiàn)，在當時的時代氣氛和詩歌氛圍中，可以說是一個異數(shù)。較早對潞潞無題詩作出清晰而準確地評論的是詩人韓作榮。他評論潞潞無題詩說：“詩人用語言繁殖著語言，又用語言背叛了語言。在澄明而又漫漶，親近卻又疏離之間形成張力。正如史蒂文斯所說的那樣，這些詩行，已被‘打爛感官，達到未知，經(jīng)由混亂抵達藝術(shù)的秩序。”

應(yīng)該說，漢語新詩那個時期涌現(xiàn)的詩人都是天才。我檢視多多、翟永明等當時的詩人的詩，他們的經(jīng)典作品都是有詩節(jié)的。布羅茨基曾說：“詩節(jié)是一種自我生成的工具，一個詩節(jié)結(jié)束，便意味著需要另一個詩節(jié)。這種必要性，首先純粹是聲音的，然后才是意義的?！蔽覠o法想象多多、翟永明、歐陽江河等等，他們那時就已經(jīng)學過這樣的理論，但他們憑著詩人的直覺，都把詩節(jié)的呈現(xiàn)處理得很好。

潞潞無題詩取消了詩節(jié)，他當時是否就已經(jīng)知道布羅茨基這樣的說法？我想未必。因此，無題詩的寫作就是全新的呈現(xiàn)，天才的一躍。詩節(jié)的重要性在于音樂和意象的呈現(xiàn)，取消了詩節(jié)，詩歌又是怎樣呈現(xiàn)的呢？我在反復讀潞潞無題詩后發(fā)現(xiàn)，無題詩中會形成幾個主題詞，在這幾個主題詞形成的詞義氣息的流轉(zhuǎn)下，形成潞潞無題詩特殊的氣象，這個氣息的流轉(zhuǎn)就是詩節(jié)，在幾個流轉(zhuǎn)之后，完成詩歌的音樂性和意象。

現(xiàn)在我們就來讀讀這首無題詩。

直到現(xiàn)在我們終于從白晝中醒來

白晝很輕逐漸失去全部重量

沒有人能夠描述它與黑暗的交換

剎那間時間的本質(zhì)獲得改變

這是一處停頓是時間唯一的縫隙

我看見大地的白光中糧食在沉睡

它們依靠空心的根莖吸入黑暗

很難分清楚是誰在黑暗之外

無疑這是莊嚴的時辰，人們疲倦了

白晝的狂歡只剩下混亂的記憶

即將成熟的稼禾仍然期待著

他們的骨節(jié)趕路一樣噼啪作響

使空曠的田野顯得夜色沉重

隱蔽在石頭后面的蟲子也爬了出來

這些微小的生靈緩慢地占據(jù)著每片葉子

所有的一切都像盲人的創(chuàng)造物

夏天在光的兩極之間似乎太短暫

糧食一再緘默并且錯落有致

它們首先沖破種子而后升入高處

這種普遍的經(jīng)歷依賴于北方

那里最高的峰巔上有農(nóng)人的冠冕

如同一座移植過來的奇異天地

我們被召喚然而卻不能返回

因為一個孩子的指引使天空明亮

恢復了和諧的事物并將它們聚集一起

其中高貴的糧食永遠被人類所愛

這首詩的主題詞是：白晝，糧食。白晝是黑夜然而看起來像白天，在白晝的地區(qū)，白晝是覆蓋所有人的。白晝整個覆蓋而糧食在沉睡，白晝輕易使我們聯(lián)想到一個普遍壓抑人性的黑暗而特殊的時期或時代。而糧食自然象征了人性的善良和高貴。詩歌最后，一個孩子的指引使天空明亮，象征了人性雖受壓抑而最終還是充滿了希望，緊接著“事物恢復了和諧”，“高貴的糧食永遠被人類所愛”。

以上的分析至少可以自圓其說，當然，潞潞無題詩的傳達并非那么直接，詩歌的含義總是豐富、復雜的，它內(nèi)部的交織可以構(gòu)成更大的迷宮。

西川評論詩歌曾提出過四個程度：“衡量一首詩的成功與否，有四個程度。一，詩歌向永恒真理靠近的程度。二，詩歌通過現(xiàn)世界對于另一世界的提示程度。三，詩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技巧完善的程度。四，詩歌作為審美對象，在讀者心中所能引起的快感程度”。

潞潞無題詩用這四個程度來衡量，都達到了驚人的高度。我自然聯(lián)想起史蒂文斯所說的“至高虛構(gòu)”一詞。無題詩的形制都不大，它們就如月光鍛造的合金，永遠放射出堅實的、神秘的光。

【作者簡介】 吳炯，出生于寧波，太原長大。南開大學畢業(yè)。在山西日報主持《黃河》副刊25年。有詩歌、散文在《山西文學》《黃河》《漳河文學》等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