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艷霞

《四庫提要》云：“清照以一婦人，而詞格乃抗軼周柳，雖篇帙無多，固不能不寶而存之，為詞家一大宗矣?！边@位腹有詩書的女子，亦被后人稱之為“千古第一才女”，可謂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中最為光彩奪目的女性。

然而，作為女性，李清照也擁有著眾多女性所共有的特質(zhì)。她的命運是跌宕起伏的，環(huán)境的變遷、愛人的離去、國家的衰亡，讓她從天真爛漫的少女變成了孤苦飄零的老婦，從而也造就了她溫情而又傷情的情感歷程。她的這種情感變化真實而細膩地流露在她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最終形成了她不同時期不同作品的不同風(fēng)格。

一、天真爛漫的少女，浪漫主義的詩詞才情

李清照生活在一個詩禮簪纓之族、富貴祥和之家。濃厚的家庭文化氛圍，開明祥和的家庭人際關(guān)系，加上聰慧的自身稟賦，造就了李清照的絕代才情。

孩童時的李清照是一個性格活潑、靈動、率性的女孩。她不喜歡拘束，她向往外面的世界，從那篇最為著名的《如夢令》便能知曉?；ㄏ恪⒕茪?、驚飛的鷗鷺，使詞人暫時忘卻了繁瑣的封建禮教，尤其是“爭渡”一詞，似乎不經(jīng)意間，我們就感受到了詞人當(dāng)時的愉悅心情，似是隨性而出，卻又言簡意深。于是乎這首風(fēng)格歡快的詞也成為她早期的代表作之一，也讓她開始在詞壇上嶄露頭角。

而《點絳唇》更是極率真地寫出了小時候的那份美好和快樂：女孩的心事怕人猜，情竇初開的少女，則自有一番情韻。剛踏罷秋千，衣衫薄，香汗微微已濕衣時，有客來訪了，來者何人，怕不會是孩童，也不會是老翁、老嫗，否則不必羞，那來者定是一位翩翩美少年。走，卻又舍不得，要回頭，又不敢正視，佯裝聞青梅，心中卻慌得不得了，鞋子都不記得穿了，金釵滑下了也不知道。這首詞把少女的驚恐、嬌羞、好奇以及愛慕的心理刻畫得栩栩如生，一個感情純真豐富卻又矜持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

《浣溪沙》中的“眼波才動怕人猜”，更是流露了少女對愛情的美好憧憬;而在《怨王孫》中，她借“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一句，俏皮地把自己的戀戀不舍說成是鷗鷺在埋怨她早歸了。

這幾首詞中，寫的是傷春惜春、愛花惜花、懷春嬉戲、宴樂賞景這樣的內(nèi)容，是李清照尚在閨中所作之詞，反映的是懷春少女的生活。詞中有許多少女貼身的事物，如薰香、花鈿、枕等，也有斗草、秋千等懷春少女所玩的一些游戲?！岸凡荨笔怯没ú葙€賽勝負，而蕩秋千、賞景、結(jié)伴宴樂則更是一種普遍的活動形式。這許多細節(jié)連綴而成李清照的日常生活。

少女時期的李清照因當(dāng)時社會安定、家庭富足而家長又開明，個人的心情也舒暢，其通過細膩的筆觸、景與情的融合，使得其早期少女詞的詞作內(nèi)容及格調(diào)都是輕松歡快、清新婉約的，充滿了浪漫主義情懷。

二、思念夫君的少婦，離情別緒的自然流瀉

（一）幸福的新婦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回首嗅青梅的李清照最終與有著共同愛好的趙明誠結(jié)為夫妻，開始了人生旅途上最美好、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歲月?；楹蟮乃麄冞^著平靜而又富于詩意的幸福生活。一首《減字木蘭花》就可以看出她婚后的甜蜜與幸福。通過這樣一首詞，我們能夠非常細微地體察到沉醉在愛河中的李清照那幸福和歡樂的嬌憨嫵媚，尤其從“奴面不如花面好”“徒要教郎比并看”幾句中不乏再現(xiàn)了李清照之前的活潑俏皮。而在《丑奴兒·晚來一陣風(fēng)兼雨》中，通過“笑語檀郎”又讓我們再次看到了一個率真的李清照，從中也可以看出，這時期李清照的詞還延續(xù)了婚前的天真與浪漫。

（二）孤苦的少婦

通過《金石錄后序》我們可以看出李清照夫婦在平凡的生活中總能創(chuàng)造無限的樂趣，也從中可以窺視到他們夫婦間的感情是如此融洽！在李清照的愛情世界里，充滿了純潔、信任、情趣、滿足。

雖然李清照與趙明誠步入了幸福的婚姻殿堂，可是丈夫又要經(jīng)常外出游學(xué)為官。具有豐富情感而又才華過人的李清照，就把自己內(nèi)心無法排遣的寂寞之情、刻骨的相思之苦傾述于字里行間，因而等待和相思便成了其創(chuàng)作的主題。

在《點絳唇·寂寞深閨》中，她勾畫抒情女主人公心中的無限愁情。新婚短別，“只是無情緒”，她打不起精神，“望斷歸來路”，她翹首遠望，盼望“連天芳草”處的人早日歸來！

《一剪梅·紅藕香殘》就是其詞風(fēng)大變的一首代言詞，這時的她一改之前無憂無慮、俏皮活潑的少女形象，變成了思悠悠、愁斷腸的思婦。

而之后隨著時局及家庭的變故，不得已的情況下，李清照不得不與趙明誠再次分離。這一時期的李清照經(jīng)常一人孤苦獨居，其中的相思、怨憤、寂寞以及感傷和無可奈何難以言表。但這次分離卻給李清照的創(chuàng)作增添了諸多靈感：“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而我們也深切地感知到，這些在現(xiàn)代的我們眼中美得窒息的相思詞，卻是李清照當(dāng)年望眼欲穿的相思淚。

這一階段，李清照本身的離別愁緒在不斷地增加，在進行作品內(nèi)容的表達過程中，她也改變了其以往的表達方式，從最初的悲秋傷春，到后來的家國情懷?？v觀當(dāng)時李清照的詞，能發(fā)現(xiàn)其擁有極為陽剛的氣魄，詞風(fēng)也從原本的婉約而變成了柔中帶剛，具有極強的豪邁之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漁家傲》這一首詞，其中：“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zhuǎn)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边@首詞直接表明了李清照作為女人有著極強的自信和自負。但是在封建社會中，縱使李清照才華橫溢又有何用，一個“謾”字則把李清照本身所懷有的自負的情懷陡然摧折，其所指的是封建社會對當(dāng)時人才摧毀的指控，特別是在《漁家傲》中還有這樣一句話“九萬里風(fēng)鵬正舉”，其詞中的豪放之感與蘇軾、辛棄疾可謂并肩同行。而另外一首《鷓鴣天》也同樣有著極強的豪放之氣，其中說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yīng)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dāng)年不見收?！逼渫瑯颖磉_了李清照作為女詞人極強的自信和自負，這是一種極強的豪氣，而在李清照詞風(fēng)出現(xiàn)改變后，展現(xiàn)的是一種博采眾家所長，同時更表明了她當(dāng)時詞風(fēng)受到生活影響極為明顯，李清照并不滿統(tǒng)治階級一直把杭州作為汴州這種醉生夢死的生活態(tài)度，其渴望的是能夠北上抗金，收復(fù)失地，李清照的愛國情緒在此句中表現(xiàn)得極為明顯。但是李清照同時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國破家亡面前無力回天，只能把一腔愛國熱情化成滿腔悲憤，在詞中流露出來，在同時期的詞作《夏日絕句》中也有極為明顯的表達。李清照在丈夫病逝之后，其生活和詞風(fēng)同樣也出現(xiàn)了改變。由于國破、家亡、夫死，其經(jīng)歷了極強的苦痛，迫使李清照大病一場。孤苦伶仃的李清照在這之后也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可謂是感受到了人生的悲苦，其先后奔波于明州、奉化、溫州等地，日夜不得安寧。李清照所經(jīng)歷的不僅僅是深愛的丈夫離去，更失去了完整的、統(tǒng)一的國家以及其美好的幸福家園。李清照失去了志同道合的丈夫，失去了自己曾經(jīng)費盡心血所收集來的珍貴文物，喪失了生活中她認為美好的一切，生活的巨變也使得李清照的詞風(fēng)漸漸變得低回婉轉(zhuǎn)、凄苦。

這個時期的李清照心境及情感波動較大，除在新婚時期的詞作中能找到浪漫、輕松、歡快的詞情外，大部分詞作都靈動而形象地抒發(fā)了其內(nèi)心的愁苦之情。

三、孤獨飄零的老婦，哀婉凄苦的心緒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崩钋逭盏娜松呦蛄舜笃鸫舐?。1127年，“靖康之變”發(fā)生，金軍南下，二帝被俘。宋高宗建炎三年，趙明誠病逝。一是國家沉浸于水火之中，二是喪夫的極大悲痛，且自己處于貧病之中，后又遇到了騙婚，李清照進入了人生中最難熬的歲月。國破、家亡、夫死、流離、被騙、藏淪、離異的沉重打擊使李清照的凄涼晚景雪上加霜。

在幾年的流離生涯中，李清照的心是極為凄苦的，堆積著亡國的恥辱，埋藏著夫死的悲痛，忍受著離異的羞憤，強吞著流亡的辛酸，再加上時不時身邊文物的遺失，那是夫婦倆一生的心血啊，真的難以想象一個弱女子如何去承受如此的苦難！晚景如此，也令她的詞風(fēng)為之一變。家變國仇的焦灼與痛苦在李清照的詩詞作品中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詞作內(nèi)容由之前對個性自由的朦朧追求及個人的愁情苦悶，轉(zhuǎn)變成多以追憶往事、懷念故都、感時傷懷為主題，格調(diào)也在哀愁傷感的基調(diào)上更趨于悲愴、沉郁，情感的憂郁也更加深刻化。如《菩薩蠻·風(fēng)柔日薄春猶早》《蝶戀花·上巳召親族》《永遇樂·落日熔金》均是詞人在咀嚼國破家亡的苦澀悲涼之時，流露出的對故國的思念。

她擅于從個人感受的角度側(cè)面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比較有代表性的詞作就是被人們稱之為“千古絕唱”的《聲聲慢·尋尋覓覓》。這首詞曲折而典型地概括了李清照南渡后飄零的生活、凄苦的處境和充滿悲哀的內(nèi)心世界，此種的愁不再是以前“無端的愁”，而是刻骨銘心的痛，滲入肺腑的哀愁、悲愁，更是個人不幸與國家淪亡交織在一起而迸發(fā)出的國愁家恨。這首詞是李清照晚年時期所作，通過對詞句的整體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整體給人一種十分沉郁的感受，其書寫的是李清照在一個秋日里從清晨到黃昏一整天孤獨且寂寞的生活，表達了其悲慘的心境，而這一首詞更是李清朝晚年生活的最真實寫照，給人一種曲折的感受，強烈概括了李清照在南渡以后生活凄苦的處境和充滿悲涼的內(nèi)心。與早期的作品中傷春悲秋、傷離別的感觸不同，這首詞所表達的并不是短暫的生離，而是死別的永恒，不是李清照暫時的空虛，而是她長久的寂寞卻渴望團圓，但是團圓已經(jīng)是一種絕對不可能出現(xiàn)的事情。無論是喪夫之痛或者是故土難回都漸漸地在李清照心中形成了一種深切且哀怨的情感，可謂是沉痛無比，也使得李清照的詞從原本的輕盈曼麗到當(dāng)前的沉重哀傷，詞風(fēng)也從最原本的明亮輕快，漸漸變得灰冷凝重。《武陵春》這一首詞也同樣表達了這樣的感受：“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边@首詞是李清照晚年避難金華時所作，當(dāng)時李清照已經(jīng)五十一歲，幾經(jīng)波折，流離失所，心情處于極度的悲痛中。而在《武陵春》這首詞中，首句所寫的就是盛開的繁花，在受到狂風(fēng)的襲擊后只能委身于塵土，這更表達了李清照當(dāng)時的生活狀態(tài)，這一首詞中的“日色已高，頭猶未梳”，雖與《鳳凰臺上憶吹簫》中的“起來慵自梳頭”所表達的語境是相同的，但是《鳳凰臺上憶吹簫》是生離，而這卻是死別，有著極為明確的區(qū)別，這一切的悲苦都源于物是人非。無論是家國之變或是身世之變，都給李清照一種事事休的感受，更給李清照一種“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的感受，可謂是短短幾句卻將李清照內(nèi)心的猶豫以及不堪負載的愁苦量化和具體化。

通過分析李清照的一生，我們能發(fā)現(xiàn)其在進行文學(xué)表達的過程中，詞風(fēng)的變化是曲折生動卻又巧妙自然的。李清照在南渡之后的幾首詞，其詞風(fēng)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明顯的改變，無論是《永遇樂》或者是《孤雁兒》，均表達了李清照晚年的凄苦。

縱觀李清照的詞作，無不與詞人的身世家遇的變遷有著重大的關(guān)系，并深受其影響。李清照的詩詞就是她的心、她坎坷人生的真實寫照，“易安體”的形成與其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相融在一起，無分彼此。沒有如此的人生，就沒有如此的絕唱。

李清照的人生道路是坎坷的，少女時代的她受到了良好及開明的家庭氛圍的熏陶，使其積淀了深厚的文學(xué)素養(yǎng)，也造就了她率性、自然的個性和心靈，這個時期的詞作充滿浪漫主義情懷?；楹?，她大膽表達了對愛情生活的向往，對丈夫的思念，充滿了離情別緒。隨后國破、家亡、夫喪的打擊接踵而至，她的詞作風(fēng)格也由清新婉約、獨立自由轉(zhuǎn)變?yōu)槠嗲灏瘛n憤深沉。也正是由于李清照在詞作中融入了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情感體驗，故她的作品才引發(fā)了眾人的心靈感觸，使其成為中國詞壇上首屈一指的女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