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名
宗白華先生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焙芏辔膶W評論家都對魏晉文學賦予了很高的評價。李澤厚先生則認為從魏晉時期開始才真正形成了封建社會,頻繁的征戰(zhàn)、政權的更迭使魏晉時期的人民生活在對生命短暫的憂傷中。在這樣的背景下,文人才子、門閥子弟開始關注自我價值,以狂蕩或超脫的形式,來體現個體的生命意識和人格魅力。同時,人跡遷徙帶來民族文化的融合,打破了兩漢儒學的統治,逐步形成儒、釋、道并立的哲學底蘊。這一時期是中國文學思想史上的第二次重要轉折,李澤厚認為這是一個充滿哲思的時代,雖然不能與先秦“百家爭鳴”的時代相媲美,但在思辨哲學所達到的純粹性和深度上都是空前的,對以往的藝術形式都是一種超越。以天才少年王弼為代表的魏晉玄學,無論是對“繁瑣迷信的漢儒”還是對“清醒和機械的王充”都是一種超越。而在審美問題和藝術問題的重視上,以三曹為代表的建安文學開啟了文學的新時代。曹丕更是將文學與“大業(yè)”“盛事”聯系起來,將文學創(chuàng)作的地位比肩治國大事,認識到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但是好文章卻能夠永久流傳。文學的地位也因此在這一時期得到了巨大的提高,他提出的華麗、好看也影響了這時代以及之后的文學審美觀。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竹林七賢”,文學理論家劉勰、鐘嶸,以及書法上有造詣的王羲之皆是這一時代的顯赫代表。他們都體現出了獨特的魏晉風度。
一、以魏晉玄學為哲學依托
在一定的時期內,魏晉玄學被認為是一種腐朽、反動的東西,是哲學發(fā)展過程中的“畸形兒”,并形成了反魏晉玄學的爭論。但李澤厚認為:“魏晉恰好是一個哲學重新解放、思想非?;钴S、問題提出很多、收獲甚為豐碩的時期。”雖然儒學隨著漢的覆滅而崩離,但儒學對魏晉時期的哲學基礎依然有著重要的影響,所以這一時期的文學思想不僅保留著儒家的傳統、道家思想的復興,同時還摻雜著佛學的質素。而魏晉玄學正是在儒、釋、道糅合的多重影響下孕育的。社會矛盾的加劇、統治階級的沖突、社會動亂,加上洪水等自然災害的頻繁發(fā)生,統治者們打著“名教”的旗幟,所采用的儒家政治倫理思想被殘酷的社會現實徹底粉碎,人們對儒家思想失去了信任,在社會動亂、士人沖破種種束縛的情況下,儒學傳統逐漸失去它的統治地位。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嚴酷,人們的意識失去平衡,內心充滿無比的苦悶,此時,崇尚道法自然的老莊哲學正如救命稻草一般給這些內心掙扎、矛盾,尋求精神解脫的士人提供了精神慰藉,人們紛紛拋棄儒學轉而從老莊的玄虛中尋求心靈上的平衡和支撐。老莊哲學意識到生命存在的有限性,也意識到死亡是每個人要必須經歷的,追求在有限的生命中發(fā)揮自我價值??梢哉f,生與死的命題一直蘊藏在莊子的人生哲學中。如何創(chuàng)造一個虛幻的理想世界來消解對于死的恐懼和生命有限的憂傷,這與正處在硝煙戰(zhàn)火中的士人有著共同的追求。因此,老莊哲學在這一時期的興盛是有社會原因的。同樣帶給人們精神寄托的還有佛教,他們鼓勵人們要具有犧牲精神,是在大我面前甘愿奉獻自我的精神導向。
傳統的儒學隨著社會的分裂而崩塌,在人的精神世界中,也不再符合士人的追求。儒家信仰出現了危機,正是在對以往思想的懷疑和否定的基礎上,士人開始了對人生意義的探究、對生存根本的追尋,從而把魏晉思想引向了玄學。經學不再是主要的表現形式,士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表現出更多的玄學意味。玄學的思想把世人從現實中解脫出來,把人引向自然和自然規(guī)律,引導人們對人生、生命進行深刻的思考。此時,玄學代替了經學,本體論代替了自然觀。
二、以山水自然為對象
魏晉人對自然山水尤為喜愛,并且善于書寫田園之美和人格之美,這與士族門閥妥協于動亂的現實、遠離政治風險的選擇是緊密相連的,所以在看待自然時往往是無功利的,享受欣賞自然風景給欣賞者帶來的心靈的暢快、精神的洗禮。他們品悟自然山水,是以情為出發(fā)點用審美的眼光來看待萬物。比如,王子敬“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猶難為懷”,表現出自然的美與深情。他們往往由實入虛,即實即虛,帶有濃厚的玄學意味,山水畫從這時開始構造玄境。人們將活躍的情感投射到外界,使自然外物精神化,從而充溢了美的意趣。而自然象征著人們向往的精神世界,又產生了洗滌人心靈的作用。
但在李澤厚看來,這時的“自然只是門閥貴族們外在游玩的對象,或者只是他們追求玄遠即所謂的‘神超理得’的手段,并不與他們的生活、心境、意緒發(fā)生親密的關系”,“自然在他們的藝術中大都只是徒供描畫、錯彩鏤金的僵化物”。他更欣賞陶淵明那種對自然真正的喜愛,深入到自然中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其實,與其說魏晉人對自然美崇尚不如說是對自然性情的崇尚,可在李澤厚看來,這時的自然只是僵化的死物。在晉人的理解中,自然不僅培養(yǎng)了人的超脫世俗的品格,又給人以熏陶,使之具備優(yōu)雅、從容、高雅的情趣,晉人將理想人格的某些重要的因素寄托于自然。所以,晉人尤愛以自然來贊美人物,將自然與人格聯系到一起。魏晉時期士人也擅長運用自然景物來形容美好的事物,比如“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清風朗月”“玉山”“玉樹”“磊砢而英多”“爽朗清舉”等意象都是用來表現美好的人格。可見,在魏晉時期自然是與人格聯系在一起的,并不是主體與客體的完全對立。他們往往用自然來表現個體思想和人格的自由,更注重精神上的超越。魏晉時期關注“人的自覺”的發(fā)展,士人要求思想和個性的解放,以及追求個人內心精神的自由,表現出瀟灑飄逸、逍遙自在、率性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而寄情山水田園就是對這種精神的最好的體現。
三、理想與現實的產物
在政治混亂、社會動蕩的時代,人們朝不保夕,原本都懷有遠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的魏晉士人處在黑暗、危險的朝局中,不得不將自己的抱負隱藏起來,明哲保身。他們想有一番作為,卻又對現實無能為力,只能將目光放在山水田園或者以消極頹廢的行為表達他們對現實世界的不滿。這表面看是不求進取、消極、悲觀,但“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對人生、生命、命運、生活的強烈的欲求和留戀”,正是在這種現實和理想的碰撞中,使他們一方面有著惆悵的氣息,一方面又有豁達的情懷。
魏晉時期人們的內心往往是痛苦的,他們認識到倫理道德、迷信宿命都是虛假的,只有哀傷是真實存在的。先前所建構的人生信念倒塌,使他們身處現實卻又對現實充滿懷疑,與其執(zhí)著于痛苦之中,不如飲酒作樂,消散憂愁。所以魏晉士人對酒情有獨鐘,一時飲酒之風興起。從曹操“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就能夠體現出他對飲酒的喜愛以及當時的風氣,到“竹林七賢”,酒幾乎成了他們全部的生活情趣,他們日日夜夜飲酒,將自己麻醉在虛幻的世界中,以至于做出種種放蕩不羈的行為。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士人對生命苦短的喟嘆,對殘酷世界的不滿,對人生的感悟,對生命的珍視,使酒風興起,他們享受醉酒后忘掉世事沒有煩惱,也使不得志的魏晉名士迷戀沉醉,這種酣飲本身就是一種曠達的表現。其實,名士飲酒最重要的還是為社會現實所迫,為了逃避政治迫害,他們以這種方式來疏解自己心中的苦痛。
嵇康與阮籍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但他們的內心并不是反對禮教,而是以這種怪誕的行為反對統治者的虛偽名教。他們故意破壞司馬氏標榜的虛偽禮教,以狂放、混沌的方式表達自己與世事的不合。結果嵇康被殺,阮籍也差一點因敗壞禮俗喪命,終日如履薄冰。墓室的磚畫上不再是兩漢的神仙眷侶和忠臣義士,而是毫無功勛戰(zhàn)績,因禮法被殺頭的人物。理想被現實所困,但現實又被理想超越。
四、政治性退讓的結果
李澤厚認為魏晉風度的形成也與魏晉人士想逃離動蕩政治的愿景密不可分。這其中既有門閥士族身不由己的苦楚,又有名人雅士不得志的豁達。作為門閥士族,必不可少的要卷入到上層政治斗爭中,稍有差池,性命就朝夕不保。一方面他們在富貴的物質生活中肆意縱橫,另一方面他們又不得不卷入爾虞我詐的政治旋渦中。但無論他們寄情山水還是縱情歌舞,都逃脫不了對命運的恐懼和憂患。何晏、嵇康、謝靈運等士人都因此斷送了性命,使其他門閥貴族惶惶不可終日。例如,阮籍經歷了好友慘死,自己差點被送入斷頭臺的恐懼,他小心謹慎,不敢出一點差錯。急需尋求在精神和心理上的解脫,又無法完全依附統治者的政治統治,所以他的詩十分隱晦,包含了欲寫又不能寫的巨大矛盾和痛苦。正是這樣矛盾的心境才有“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危冠切浮云,長劍出天外”的悲憤、落寞。魏晉時期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造就了名士不可復制的心境,從而形成這一時期的文學風格,為魏晉風度增添了更加深刻的內容。
魏晉風度的另一個代表人物就是陶淵明,李澤厚認為陶潛真正做到了自然景物與人的融合,從他對自然景物的熱愛中表現出了曠達。雖然他與阮籍一樣,都對政治逃避,但是只有他真正做到了退避,其他人只是停留在現實世界中惆悵,一面責備現實,一面將自己封閉起來,沉醉于酒醉的幻想中。而陶淵明則實現了對自我的超越,“只有他找到了生活快樂和心靈慰安的較為現實的途徑”。陶淵明是率真的,即使在政治中失意,仍能夠寄真情于山水田園中,具有率真之美,追求逍遙自得。不同于其他名士飲酒是為了逃脫現實,陶淵明是真正具有曠達的心性。他縱情山水,山水在他面前不是毫無生氣的死物,而是那樣的活潑生動,與他的生活融為一體。李澤厚認為在他的詩中山水與主體不是相互對峙的,而是和諧統一的。雖處于亂世,但他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回歸田園,對生命、人生價值有別樣深刻的思考。他的這種豁達也使得他的作品獨具一格,是真正的魏晉風度。
阮籍和陶淵明雖然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境界,但是他們都代表了魏晉風度,體現了魏晉時期的精神面貌。
魏晉士人強調個體生命和精神自由,是一種精神上的超越。用生命哲學取代了政治哲學和倫理哲學,關注生命的意義和生命價值的實現,是人自身的覺醒和解放,同時也帶來了文學的解放。魏晉文學在特定的歷史中形成獨特的風貌,在這一時期不僅產生了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同時也發(fā)展了文學理論。鐘嶸的《詩品》和劉勰的《文心雕龍》等作品都值得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