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俊
作者簡介:王輝俊,海南省作協(xié)理事。著有詩集、小說集、隨筆集多部。
蘇春陽穿上羽絨大衣,走在美舍河畔的護梯上。這幾年,椰城政府下決心改造舊城區(qū),美舍河從往日淤泥堵塞的臭水溝,變成了魚翔淺底的一道美麗的風景線,那些在美舍河畔跳廣場舞的大媽們的感受是最深的,這從她們穿著鮮艷的舞衣,依著欄桿,用手機美顏功能拍照的自拍中就不難看出來。
近來蘇春陽情緒不佳,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郁悶窩在心里,反正剛從副廳級巡視員的崗位上退下來,無所事事的,悶在家里也煩,倒不如就近在美舍河畔周圍獨自散散步,排解排解心中的郁悶。
蘇春陽喜歡安靜,有意避開公園廣場舞的嘈雜,走向一處臨河安靜的地方,坐在石凳上,打開微信,不小心觸摸到了抖音,一則段子自動跳了出來:一位能侃會道的東北大哥,穿著大棉襖,縮著大脖子,在椰海大道上調侃說,俺秋天在黑龍江沒凍著,冬天在吉林的大雪里也沒凍著,想不到來海南避寒,卻在海南的春天里凍死個人……蘇春陽莞爾一笑,關了抖音,這幾天椰城倒春寒,氣溫驟降到11攝氏度,那種霧氣不散的潮濕的寒冷,確實把東北人都薅住了。好在此時已經(jīng)是早上九點鐘,太陽沖破濃霧,照射下來,人們漸漸感受到了暖意。
幾步遠的人行棧道旁,有個釣魚的老者引起了蘇春陽的注意。這人年紀與他相仿,戴著一頂黑色的鴨舌帽,那甩桿收線的一舉一動顯出幾分干練。奇怪的是,釣翁之意不在魚,好幾次看到他釣上幾只兩三指大的魚,也不解釣,重新甩進水里,讓魚兒自己解脫。解脫不了,才又提起來,解釣把魚兒扔進水里??磥磉@是個閑得無聊的主,因不知此人姓甚名誰,就當他是“姜太公”吧,愿者上鉤的姜太公。
過了一個時辰,蘇春陽起身踱步走近“姜太公”,看到桶里有兩三只四五指的大魚。他們相互點頭頷首,算是用眼睛打過招呼,也不多言,蘇春陽就當是觀棋不語的旁觀者了。
“姜太公”釣魚太入神,心無旁騖的那種專注,以至于有兩只紅螞蟻爬上他的手臂也沒有察覺。
蘇春陽忍不住了,提醒了他一句:“兄弟呀,有兩只螞蟻爬到了你的手臂。別看這些家伙小,咬人毒性還是很大的?!?/p>
“姜太公”回過神了,手臂靠在欄桿上,將兩只紅螞蟻引導上去,用眼神對蘇春陽的提醒表示了謝意。
蘇春陽好奇地說:“看來你是有愛心的人啊,要是別人,早把螞蟻拍死了?!?/p>
“姜太公”笑了笑:“螞蟻也是一條命呀,而且人家是來跟我打招呼的,告訴我說今天立春,春天來了。我要打死了它,就忘恩負義了。”
蘇春陽點點頭:“說得對呀,而且還那么有詩意?!?/p>
難得有人搭訕,“姜太公”這回真正放下心來,轉頭與蘇春陽聊起天來:“領導,剛退下來吧?多出來曬曬太陽接點地氣多好?!币堑睦习傩障矚g把當官的喊作“領導”。
“你怎么猜中我是當領導的呀?”蘇春陽疑感。
“我下崗后,當了10多年出租車司機,閱人無數(shù),看你細皮嫩肉,說話拿腔拿調,像個當官的,保準猜個八九不離十。”“姜太公”很自信的樣子。
蘇春陽進了一步:“還是退休好啊,看你釣魚不急不躁的樣子,好不自在?!?/p>
“姜太公”接過話由:“那是的,別看我小老百姓一個,退休金3000塊,還不是你的零頭。但論幸福指數(shù),沒準我比你的高!這就叫大象有大象的煩惱,螞蟻有螞蟻的快樂和驕傲?!?/p>
“何以見得?”蘇春陽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姜太公”答:“前幾天我聽拆遷辦的人說,最難纏的拆遷戶不在棚戶區(qū)。你知道在哪里嗎?猜不到了吧?就在老政府大院!”
蘇春陽心里一愣:“難道……”
“姜太公”借題發(fā)揮:“別看有些當官的在臺上說著一套一套的大道理,輪到他們老政府大院拆遷,就說他們的位置好,容積率低,開發(fā)商能賺大錢,不提高補償標準就不簽名,要當最硬的釘子戶。這事都傳遍大街小巷了,好像就他們這些人比鹿還精。”
蘇春陽又是心里一咯噔。這幾天,老伴一直都在他耳邊嘮叨個不停,說他們家面積大,樓層好,不多給幾個錢,就不允許他隨便去簽名。這讓他自己都感覺無地自容。要不,今天他也不會出來晃悠解悶。
“姜太公”見蘇春陽一時沉默不語,臉色凝重,趕緊打圓場:“領導,我不是說你哈??茨隳敲疵嫔?,一定是個好領導?!?/p>
蘇春陽一聽,馬上回過來:“是啊,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便宜還賣乖,真不像話!做人要懂得知足常樂呀?!?/p>
“姜太公”樂了:“就是就是。就說我吧,政府把我們棚戶區(qū)拆了,我不要分錢,要了3居小戶型,60平米一套,一套給大兒子結婚用,一套我和老伴與小兒子一塊住,一套拿來出租養(yǎng)家。你們當領導的現(xiàn)在兒子接不了班了,我開出租車的,干不動了,就讓大兒子接了班。小兒子讀書不好,就業(yè)難,就當美團外賣員,自己謀生養(yǎng)活自己。我的退休金少是少了點,可睡一宿醒來,就是100塊退休金。開開心心多活20年,不是又多賺了72萬,延年益壽,躺著賺錢多好呀。領導,咱小學數(shù)學沒學好,要學好也像你一樣當領導了。但這個賬,你看我算得對不對?精不精?”
一句話把蘇春陽逗樂了:“這話多實在!好兄弟,你就開開心心地釣魚吧,我該回去做工作了?!?/p>
“姜太公”納悶,這“領導”不是退下來了嗎?這個時辰還回去做哪門子工作?
是的,“姜太公”哪里會知道,蘇春陽要回家做老伴的思想工作,絕不能當什么釘子戶,讓老百姓笑掉大牙。讓老伴想開一點,多出門走一走,曬一曬美舍河畔的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