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池

一

在醫(yī)院大廳、診室門口，待診的人群莊嚴有序地端坐于排列規(guī)整的塑料座椅之上，如同身處電影院，舒心地欣賞一部平淡的影片；千篇一律的背影隱藏了彼此的故事，卻同時暴露了置身同一場合的共同目的。周圍的行人來去匆匆，仿佛從電影中悄悄逃出，潛入現(xiàn)實。于是，意識混亂的“影迷”，已分不清孰真孰假，猶持穩(wěn)重的坐姿打破虛妄的勾引。烏泱泱的人流之間，乳白色的走廊尤顯悠長狹窄。人們踮腳、擎脖、側(cè)耳，循聲而望，肢體動作行云流水，像人生中一段不可或缺的生存技能。當(dāng)一齊聽到一聲嘹亮的聲音，便蜂擁而至，堵塞在診室門口；話筒中發(fā)出四散奔涌的聲響，卻常給眾人希望。

我曾遇見無數(shù)火急火燎的腳步與跌宕起伏的面孔。

花甲之年，他終于踏足省城，雖去瞧病，行程中則更多流露出一種欣喜若狂——省城究竟怎樣繁華，高樓應(yīng)該直聳云霄，那兒的人應(yīng)該皮膚白凈……他腦海中料必想象過關(guān)于省城的種種面貌。

省上的醫(yī)院就是熱鬧，堪比鄉(xiāng)下的趕集，呼啦啦一片，熱鬧隆重。醫(yī)院大樓都如此之高，那其他建筑該是啥樣呢，這的確超出其認知范圍，繼而蹙眉，不發(fā)一語。

門診樓頂部寫著“腫瘤醫(yī)院”的字樣，下方文字更是直入主題——“癌癥中心”。方才思索間，他似未留意這一醒目，佐以紅底的文字。在潛意識里，他僅曉此為省城醫(yī)院，與縣、州（市）并無二致，至多技術(shù)、儀器先進了些。而關(guān)于綜合性、專科醫(yī)院的劃分，他明顯孤陋寡聞。不久，他消散于人海之間。

“肺癌晚期，已全身擴散，藥物治療亦回天乏術(shù)，頂多存活一年。病人若有心理負擔(dān)，難保三個月?！贬t(yī)生的診療結(jié)果擲地有聲，如千金一諾令人敬畏，在州（市）醫(yī)院也如此。

在省城暢游幾天后，他如約抵家，同家人承諾的一樣——僅開了幾副藥，興高采烈的，帶著一輩子從未有過的滿足回了家。

他不識字。

白色病床上，老頭撥弄著手機屏幕，笑聲不歇，在家般無所顧忌。

無色液體經(jīng)PICC置管游刃有余般注入身體，化療過程有條不紊。

這些化療藥物，癌癥病人太熟悉了：紫杉醇、多西他賽、卡鉑、順鉑，它們讓人嘔吐、掉頭發(fā)、膚色發(fā)黑、指甲腐爛，使人體內(nèi)的正常細胞潰不成軍，目的是殺死潛伏其中的癌細胞。

十八年的直腸癌，其間又患了六年的肺癌，如今，再添鼻咽癌。

冬陽如冰般滑進病房，他頭上疏朗的幾根頭發(fā)，愈發(fā)晶瑩。

隊伍排得很長，舞龍般瀟灑。磁共振室響著噼噼啪啪、呲溜呲溜、咕嚕咕嚕等雜聲，似為隊伍助興喝彩。

半晌，輪到一對母子。男孩端坐椅子上，至多十歲樣，身材瘦削，病號服像個大麻袋，將他裹在里頭；面朝戴著藍色口罩的護士。

“身上是否有金屬物品，是否有藥物過敏……”護士一絲不茍問詢著。男孩一一否認。

“他能保證一動不動，延續(xù)四五十分鐘嗎？”護士用余光瞥一眼母親，“我瞧他狀態(tài)不佳，化療剛結(jié)束嗎？”

母親微微頷首。

“不妨讓主治醫(yī)生另選時間安排做磁共振，他身體羸弱，恐中途有變，那檢查就前功盡棄了。”護士輕言細語。

母親攙扶男孩緩緩起身，她的眼神如那枚留置針深深嵌入筋脈，刺得人無比疼痛。

病床上躺著六十多歲的老太，眼皮呈鉛灰色，臉色鐵青，嘴唇蠟黃。瘦骨嶙峋的她譫語不止，喚她時，若應(yīng)非應(yīng)，恐沒氣力答話。不久，又陡然嘔吐起來。虛弱的病體，再一次深深蜷縮在蓋滿被子的病床里；呼吸聲斷斷續(xù)續(xù)，像一段卡殼的唱片，在經(jīng)年累月的消磨后迸裂出辛酸的過往，步履艱難地尋回昔日行過的舊轍并期盼重續(xù)舊時風(fēng)采。

女兒不時朝床墊摸摸，瞅她尿否。未久，翻翻她身體，再輕輕地按摩，防生褥瘡。

值班護士進來問老太：“大孃，有點不舒服嗎？肚子餓不餓，想不想吃點米線呀？”她依舊說不動話，像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壓制著。

病房內(nèi)，燈光模糊，對病人而言，竟覺格外刺眼，老太身體微顫，莫名其妙般，倏忽汗出如漿，像淋了一夜的雨，在她的世界里。

媳婦正把一碗紅糖雞蛋細嚼慢咽，丈夫在旁手持竹筷輕撈米線，徐徐送入嘴。

媳婦膚色不勻，斑多且暗黑，眼睛無光，像一口深井，烏漆麻黑的。頭罩紅色毛線帽，有些冷艷。帽下之發(fā)偏淺褐色，稀疏細小，顯然剛掉了頭發(fā)。

起身付錢，丈夫牽著媳婦踉踉蹌蹌走出飯館，他腿有殘疾，通身裝束黑沉沉的。

那身黑是一切顏色的盡頭——生命中黯淡的顏色，恐懼、軟弱、彷徨悉數(shù)被它消融，孕育出一種新的色彩：倔強、抗?fàn)?、奮斗——在黑色的包裹下，沉默有力地活著。

二

陷入浮想聯(lián)翩，體味一個病人久“居”重癥監(jiān)護室的心境。全身纏滿各種軟管、多種儀器，有聲嘶力竭之心，卻無奈喑啞無力；想捶胸頓足地感嘆，卻覺徒勞無功，動彈不得；周遭世界分外安靜，仿佛置身另一方時空，眼前是茫茫無際的朦朧幻境，伸手不見五指，喊而不得；雙腿仿佛注滿鉛塊，困于原地，僅聽見心跳與心電監(jiān)護儀的聲音交織一起，久久盤桓，似不停歇，聞之，顫栗不已。

想到尼采所說：“想一想疾病吧！——去平息患者對疾病的想象，這樣，他就至少不必因?qū)膊『紒y想而遭受比疾病本身更多的痛苦——我認為，這種痛苦很是厲害！它大得很吶！”但病痛的折磨，逐步磨滅本該堅強的意志，精神勝利法漸漸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加之治療期間孱弱身體開始對藥水產(chǎn)生排斥反應(yīng)，生命由之危在旦夕。最終，有人幸免于難——更像慢性中毒，稍微延緩發(fā)作的時間；有人魂歸天國——又是美好愿望的寄托，幻滅的實踐者從未復(fù)歸人間，一再確認。

蜷縮于床，猶如烈火灼心，煩躁不安，對任何事物提不起半點興趣，有一種將它拉出來暴打一頓而又抓不住的無奈。這一次，我決定撕下精心偽裝的堅強面具，展露真實的面孔。陸續(xù)十多次化療的累積，終于將年輕的優(yōu)勢或資本消耗殆盡，從未如此痛苦，與之伴隨的是如釋重負的輕盈，身心皆是。

開始有了哀傷。紀錄片《生生》有一句臺詞尤符彼時心境：“此刻，哀傷也許不再是因為面對疼痛即將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時無處躲藏的窘迫，而是在他將等待當(dāng)作解藥后，終于看到等待的結(jié)果永遠一半是希望，一半是失望的無法回轉(zhuǎn)的現(xiàn)實。”

白云被天空冷冰冰地隱藏，藍色充盈著昆明大地，玻璃幕墻處處揮霍陽光，一副藍天壓城的氣勢，麻雀丟下最后一點尊嚴，留給了街頭巷尾的車水馬龍。

第三次掉頭發(fā)。在床上躺著就是一天，衣服胖了，帽子頗重。身體內(nèi)積聚的EB病毒上躥下跳，你大可窮盡無數(shù)言語，擺出一副鄙夷不屑之神色，諸如跳梁小丑一類的貶義詞匯怕是爛熟于心，甚或嘴唇已因謾罵腫脹起來；也就須臾之間，好似云開霧釋，細細思量方才何來此等猶如神兵天降之氣力，重又陷入莫名其妙的驚懼。于是明白一件事：外人眼中，程度甚深的修飾性、渲染式形容詞，仍顯抽象、蒼白，不過是不痛不癢的他人的故事，一個很廉價的故事。還好，也算一個故事，至少有人聽過。

可能睡得很沉，昆明的夏天，有些悶熱，眼下的日子一地雞毛。偶爾側(cè)目，仿佛望見高樓大廈即將崩塌，顫巍巍地直朝著頭頂砸來，愈是幻想愈揮之不去。一陣撕心裂肺的暈眩猛地席卷而來，頭痛欲裂，久處含混不清的意識中。鴉雀無聲的病房內(nèi)，隱約傳來孩子的哭聲，卻無法分辨出聲音來自何處。許久的虛幻的搏斗令我疲累，難得有了困意。隱約記得，某個清晨，病痛尚在酣睡，我從病床上一躍而起，然后捂緊被子，雙手狠狠地摁住，使出全身所剩不多的力氣蒙住它，病痛終于死在睡夢中。我無暇顧及彼時呈現(xiàn)在臉上的表情，想必與怒目圓睜無異，又好像是一種平和、愉悅，甚至沉醉的神態(tài)。那會是怎樣的一張臉？一副極其丑陋、殘忍，又感親切、和藹的生面孔。無意間，我成了一個劊子手，一個無比血腥的惡魔。一絲邪魅的笑意在臉上蔓延開來，我理直氣壯地吶喊：“正當(dāng)防衛(wèi)——”

一通歇斯底里的怒吼之后，忽又慫了。趁四周空無一人，我及早逃離這是非之地。孩子的哭聲漸漸響亮起來。在幽暗的走廊，我拖沓的腳步聲如同戴著腳鐐的犯人在充滿絕望的監(jiān)獄深處獨自遠去，眼前之路沒有盡頭，無休止地行走，然后一頭栽倒在地，再未爬起。恍惚間，又仿佛看到了出路，盡頭是一扇明亮的窗戶。我踉踉蹌蹌至窗邊：街道上冷冷清清，和煦的陽光中飄落了幾片楓葉，樹下擺著幾處小攤，汽車停在路邊，車窗結(jié)滿蛛網(wǎng)，唯獨不見人影，像是一座慘遭廢棄的舊城。難以捉摸的是原本遼闊富足的都市已無余力承載日漸臃腫的眾人了嗎？還是原來勢單力孤的人類用欲望之力、借進取之名踐踏了一處處密林，眼下的荒涼只是喜新厭舊的棄兒？哭聲依舊不絕于耳，纏上了我，難覓蹤影。我開始懷疑，駭人的哭聲很可能是幻聽；又似廢城鋪天蓋地的哀嚎：源自某一個不幸滯留的孤孩，起先躲在某一處角落，后來，他開始四處尋找同伴，哭聲隨心緒的起伏、腳步的急促、喘息的加重漸漸上揚，最終，憑一己之力包圍了整座城市。但他的處境顯得分外別扭。他遺失了，生龍活虎的眾人遠去了；他從未遺失，茍延殘喘的城市仍寸步不離。

我打消了逃跑的念頭，關(guān)上窗戶，冷靜地蹲坐在地，倏忽嗚咽起來，與耳中盤桓的孩子的哭聲互相擁抱，一起祭奠這杳無人跡的地域。他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我們的故事？無人傾聽，故事還能叫故事嗎？不過是一組蒼白、無意義的神秘的符號，一個奇形怪狀的玩意。我的思維陷入紊亂，又開始病了。

病中，猶記醫(yī)院南端有座碧雞文化公園。

三

碧雞文化公園的四角，是獨立的小園子。我走在這園中，是晨霧的早上，是透亮的白晝，是熱鬧的夜幕。趕早班的人，快步穿過園子，時而低頭瞧手表，時而望向前方，油條僅剩一半，豆?jié){的熱氣漸漸散去，一轉(zhuǎn)身，拐進另一條街角，消失在日出之際。銀杏樹下的小徑曲曲折折。一條條耀目而灼人的灰色石凳隱在小徑里，凳上有半張被坐皺的舊報紙，凳下有果皮，旁側(cè)垃圾桶已掉了漆。清晨，蟬蟲尚未醒來。幾只羽毛蓬松的麻雀覓食無果，從園子這頭飛到那頭，發(fā)出似乎很不滿意的啾啾聲。馬路那頭，忙碌生活如約而至。

我最熟悉的待最久的是東北角園子。中間是一小片被抬高的平地，約十平方米。其間分布的長凳被人群一層層圍住，風(fēng)中，傳來凳內(nèi)殺棋之聲——“將軍”。四圍亦熱鬧非凡：幾家人自帶小板凳，攤開一小桌，三五人，圍一起打紙牌。我瞧不懂玩法，只記得牌數(shù)頗多，估摸三四副混合，各人手攥二三十張，玩一輪，約五六分鐘。

打鼓聲、二胡聲、琵琶聲、斷斷續(xù)續(xù)的敲鑼聲，昆明花燈在熱鬧唱著。聞聲，朝南，循小路徑直走下小高地，已是東邊小廣場。小廣場對面是馬路，眼前駛過一輛公交車，停在路旁站牌前，擁擠的乘客轉(zhuǎn)瞬將它塞滿?！稗Z——轟——”，公交車發(fā)出巨響，沉重而又光榮，是城市脈搏上涌動著的汩汩血液。

一中年婦人，四十歲左右，手搖三輪自行車，穿過馬路，停在十二個大石球處，再往西是小廣場。當(dāng)她下手搖車，拿下擦鞋的提箱當(dāng)口，我試圖掩飾吃驚，她竟無腳——腳踝及以下肢體全失，小腿直觸地面。她步履鏗鏘，拐杖在夏日陽光下锃亮。她坐于鞋箱前，板凳上恰好坐了一名顧客。她仍有一雙不起眼的手，卻是對抗生命艱巨處境的唯一武器。

小廣場漸熱鬧起來，身披一件件“白大褂”的生意人忙著幫顧客按摩、捶背、捏腿，大桂花樹下有窸窣的蟬叫；幾個老頭，左手拎小水桶，右手握海綿筆在石板上飄逸瀟灑地書寫，有楷體字、行體字、兼而有之的行楷體，留下隱隱約約的輪廓。遛鳥、散心、彈唱、跳舞以及在任何角落休憩的病人及親屬，一首首溫情合奏曲，瞬間把晌午奏成了黃昏。

入夜?jié)u微涼，昏黃路燈下人群徐徐而來。石板道有著莫大的勇氣——獨自伸向廣場，猶如《阿詩瑪》里阿黑哥那定乾坤的一箭，所有攔住前方的大山自覺聳讓出一條道兒來。大廣場在更西側(cè)，是最熱鬧的地兒，尤其在黑夜。民族元素的加入頗為可喜——納西族的打跳、花腰彝人的月琴、藏族青年的靈韻舞蹈。此間，散步者也湊前跳上幾腳，揮汗如雨。

后來，我再次遇見擦鞋的婦人。不在公園。

那日，回小區(qū)，父親剛好做飯。我踱步至窗邊，趴在窗臺，出神地望著雨不停墜落。那雨細細斜斜地從天上爭先恐后落下來，落在屋頂上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響；落在水里有小小的咚咚響聲，散開一圈圈水紋；落在了水泥地，洇開成黑濕濕的一片；落在泥土里，酣然入眠。

從四樓鐵欄桿縫隙間縱目四望，一個人獨自在那兒，呆呆地望向?qū)?。樓下的一家在做飯，那隔壁有孩子的哭聲，對面的老人在窗邊照鏡子。

衛(wèi)生間傳來“嚯嚯”洗拖把的聲音，父親正和一人言語。我慢步走到門口，探頭瞅瞅，正是她。即使正常人走五六層樓，難免會喘粗氣。于她，我難以想象爬樓梯時的艱難，大概生活的艱辛逼其克服身體缺陷，進而練就獨特、成熟的行走方式。

父親與她交談中，我聽出大概：她是臨滄人，正做兼職。拖把明顯比她高出一小截，因無腳掌，她不似常人肆意邁開步子，四處清理灰塵；雙手緊握拖把手柄，一輪輪緩慢重復(fù)，地上有一小圈極細的印子。為保持身體平衡，她一直攥于手柄中間。拖巴繩朝墻上釘子間一扣，又彎腰把垃圾統(tǒng)一收進塑料袋，我的目光從未遠離她。突然，她雙膝輕輕一彎，慢慢跪下去，冰冷的地板磚殘留些許水滴，未完全褪盡。終于，她累了。我方才留意她的鞋子——頗如縮小版的大象腿套了毛線編織的鞋面，鞋底是橡膠大底。臨走，她謝絕了我們的吃飯邀請。

一陣長長的沉默后，衛(wèi)生間傳來呼呼的鼓風(fēng)機聲。窗外，天陰沉沉的，雨停了，有些涼意。

四

磁共振（MRI）因掃描時間較長，進程慢，異于心電圖導(dǎo)聯(lián)，預(yù)約后，等待時間頗長。

護士照例詢問有無藥物過敏，反復(fù)告誡進房前須取下身上一切金屬材質(zhì)，最后將粗如獸醫(yī)慣常使用的針頭深深扎入我的血管（歷經(jīng)多次，漸呈堅硬、僵直的狀態(tài)，反抗冰涼的針尖，像是全面潰散前殘留的最后一絲尊嚴。透過毫無血色的皮膚，深青色的靜脈表面可能布滿密密麻麻、肉眼不易察探的疙瘩；在骨骼的浪涌中深深下潛，再難上?。?/p>

終于，叫到號，我趿拉著拖鞋，漫不經(jīng)心，入室平躺。

頭部被框住，胸腹之上蓋一塊板。尤其冬天，氣溫頗低，有了它，身子像披了層被子，特別暖和。醫(yī)生同時提醒：“勿咽口水（易引起偽影，影響成片的清晰度），閉眼休息?！?/p>

“音樂”漸起，氣氛漸濃。我在大院里閉目聆聽，古琴音調(diào)偏低，頻率略緩，引我遐想，頗有余音繞梁之感，回味無窮；不知誰家的手扶拖拉機車頭扎著大紅花停在院子門口，吧嗒吧嗒一直響，擾我悠然興致；我急忙出門，朝門外一探究竟，隔壁領(lǐng)居正嫁閨女，拜別高堂，嗩吶聲吹得喜慶，鞭炮聲響徹云霄；我未及回屋，云海翻騰，倏忽落下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那琴聲或然聞此，琴顫音烈，由緩滑急，從疏聚密，一掃往日頹喪，畫面全活了。

其實，耳聞之“樂”全是毫無規(guī)則的尖銳噪音，置身其中，把破碎的畫面一一拼湊，成了美妙的故事——所躺之地像一艘航天飛船，在船艙內(nèi)，我失重地漂浮著；或似搖籃床，輕柔的童謠帶來一片春光，我?guī)捉朊摺?/p>

聽久了，機器開始往導(dǎo)管內(nèi)注射增強劑。十指開始發(fā)熱，熱量逐漸蕩滌全身，隨后，腦門一熱，竟不知天高地厚地企圖在重重疊疊的混音里分辨出聲音的構(gòu)成。機器僅固定著我的身體，然對活躍的思想毫無束縛。它在有規(guī)律地運行，我在上天入地地神游。倘若一一細化，聲音異彩紛呈：天與地冗長的撕裂聲、石塊的碎裂聲、斧劈刀鑿聲、戰(zhàn)馬嘶鳴聲、弓弦聲、機槍的突突聲、脫粒機的噠噠聲、超音速飛機一閃而過的“咻——”聲……儼然從鴻蒙時代的混沌世界歷經(jīng)數(shù)載，由舊石器時代過渡到新石器時代，在天旋地轉(zhuǎn)中，一朝邁入眼花繚亂的現(xiàn)代化社會。室內(nèi)，聲如洪鐘的空調(diào)富有傳奇色彩——宛若波濤洶涌的大海、一瀉千里的瀑布，大地之上發(fā)出雄渾之音；又似陰云密布、閃電兇猛、響雷四起，遼闊蒼穹之間炸裂低沉回響。于是，看似方寸之間的斗室，實則盡顯天地的廣袤。只不過，我尚處其間，不過是微乎其微的小角色，必須緘默不言，凝神四顧，屏息靜觀一切風(fēng)吹草動，或才僥幸茍活，勉強拾回半條命。

我對醫(yī)學(xué)知之甚少，磁共振專業(yè)術(shù)語甚是枯燥，于是，試用我的方式理解：小時候，自然課上學(xué)過，蝙蝠會發(fā)出尖銳的叫聲，再用靈敏的耳朵收集周圍傳來的回聲，告訴蝙蝠附近物體的位置和大小，以及物體是否在移動，稱為回聲定位法。我笨拙地認為，磁共振亦然：它在測探你，發(fā)出花樣繁多的噪音，左瞄瞄，右瞅瞅，知你是稀罕玩意兒，關(guān)于你的“秘密”俯拾皆是。而你很被動——閉眼，禁吞口水，亦不能罵它，可謂“對牛彈琴”。

五

某年四月去復(fù)查。昆明的天氣猶如煉獄，出門難抵酷熱，遂久藏居室，昏昏沉沉做著有氣無力之事。屋內(nèi)又是迥然不同的悶熱。整個人變得焦躁，胸腔積壓著無數(shù)莫名其妙的氣體，說不清心上出了毛病，抑或三兩居室鎖住腳步，自陷絕境之感，而撞得頭破血流。

虛幻的搏斗似乎片刻不歇，亟待逃離絕境。門開，逐級下樓梯，曲曲折折，絕境不攻自破，視野豁然開闊，目光清晰，清風(fēng)拂額；然日光強烈，便又乖巧地收起了雄赳赳的架勢。畏畏縮縮地遁入地下，搭上地鐵，心緒全失。身旁人頭攢動。我自以為是無病之人，但猶感如一尊雕像面無表情地橫立人群之間，或似櫥窗內(nèi)的模特，沉默的狀態(tài)，好像一名儒雅的紳士，其實，不過是啞巴的偽裝；過路人不經(jīng)意瞟來幾眼，好奇得品不出任何滋味，就愛看一下，這狀態(tài)直叫我心緒不寧，假裝打電話是時常緩解困局的不二手段。片刻后，第三次抵昆明西山。

一個人長期游走街頭，也就習(xí)慣了身后斑駁陸離的身影。

淅淅瀝瀝的小雨終于落盡，濕漉漉的地面，空明澄澈。偶有積洼之地，人影掠動，車燈恍惚，街燈闌珊，整座城市明麗模糊。居民樓與辦公樓里的天花燈剛亮著。陰云開始慢慢褪去，月光有些朦朧?；丶业穆凡贿h也不近，橘黃色的街燈令皎潔的白月光分外黯淡。

在街上，我除了瞧見如螻蟻般四處奔波的汽車之外，更多的是曲曲折折或平行或垂直行駛的共享單車群。

十字路口，一位看起來溫柔和善的大嬸推著載有水果的手推車在斑馬線上等待，紅燈已進入倒計時。車上的孩子估摸四五歲，微微泛紅的臉頰，紅潤的小嘴，燦爛蓋過了街燈的光芒。孩子睡得香，大嬸摸摸他的頭，一掃原來的倦容。頭戴耳機享受一人音樂世界的年輕人與攜手同行的老夫妻相遇并相視一笑，各自遠去。街道尚有濕潤的味道。

醫(yī)院附近，分布著各種商鋪。深邃暮色間，吃飯的顧客慢慢走光，伙計熟稔地收拾餐桌上的殘羹剩飯。老板娘在柜臺低頭撥弄著今日賬單。老板喜歡端一杯新沏的熱茶，到外面屋檐下與那些抽煙者一起嘮嗑。杯里冒起又破裂的氣泡，嘴中吐出暈開的煙圈兒，屋檐邊滴落到地上砸碎的水滴，都是讓人喜歡的樣子。小孩攤開一張方桌，猶在仔細查閱新華字典，搔了搔頭，在喧囂的街市看書寫字真夠為難他的。

繼續(xù)往前走，低頭玩手機的女子仍沉默不語，全然不顧眼前未知的世界。服裝店員垂首燙熨微皺的衣服，身材修長的櫥窗模特投來依舊是白天的微笑。足療店嫻熟的技師啪啪拍打著顧客的腳，一通揉搓之后起身喝下一杯水，屋內(nèi)燈光柔和到最佳狀態(tài)。銀行門口兩位流浪漢呼呼大睡，身上裹一件破爛的，無論是春夏秋冬都穿的大棉襖。瞥見他們蓬頭垢面，不知是因為皮膚本就黑還是因為很久沒洗了。橘黃色的街燈光灑在他們臉上，除了鼾聲四起，再無其它。

六

出租屋新來一群平凡的租客。聽房東說，她們是苗族人，話少，認生，有些自我孤立。

屋內(nèi)各辟四五個大小不一的小間；廚衛(wèi)公用，各家有電飯煲，共用一個炒菜鍋，家家做飯須一前一后，唯缺苗族那家人。

她們?nèi)褪撑菝?。后來，洗碗筷時，房東偶然說：“醫(yī)生講，她家男人沒希望了。天天躲屋里，躺在床上，等死。”

房東頓了頓，又說：“其實可去其他醫(yī)院問問，興許還有希望呢……”

同在一間出租屋，來自五湖四海的我們是一家人、朋友、街坊四鄰，于是，親切喚之“病友之家集合屋”（腫瘤醫(yī)院附近出租屋幾乎住著病人及家屬），在這座城市渺不可聞地生存……后來，我們同餐共食，在陸續(xù)來昆明的五年間，我初次有這樣的經(jīng)歷。

不覺聯(lián)想到一幕場景：與江西省腫瘤醫(yī)院一墻之隔，一條巷弄并不起眼，卻人聲鼎沸；三十多個煤爐，二十多口炒菜鍋，排隊做飯的抗癌家庭，他們互不熟識，卻在這里吃上“家”的味道。因此，“抗癌廚房”創(chuàng)始人萬佐成和熊庚香夫婦榮獲了“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頒獎詞為：“微弱的燈，照亮寒夜的路人；火紅的灶，氤氳出親情的味道。這陋巷中的廚房，烹煮焦慮和苦澀，端出溫暖和芬芳，慣看了悲歡離合，你們總是默默準備好炭火。”

又聽聞不幸消息，德宏州罹患乳腺癌的女人復(fù)查出骨轉(zhuǎn)移，恐生癱瘓。她說話哽咽，眼睛里一下子噙滿了淚水，又試圖阻止它奪眶而出。于她，惡疾尚屬次要，更多源自一路風(fēng)雨兼程，對丈夫默默陪伴的歉疚——無法否認，頑疾正是導(dǎo)致如今悲泣境地的罪魁禍首，倘從中打撈出某些低沉的安慰，首當(dāng)其沖者，恐是難以泯滅的肺腑真情。

醫(yī)生說：“手術(shù)有風(fēng)險，建議保守治療，一年內(nèi)注射十二支針水（美國產(chǎn)），打兩到三年，每支一萬多元，全自費。觀察病情再說?！?/p>

“家有兩套房，準備賣房子，留一套給丈夫和兒子，他們也要生活，不能單為我一貧如洗，如若不幸，我都認了……”她情緒漸緩，平靜下來，又不知緣由地笑了起來。

情緒起落之快，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算豪爽隨性之人：方才笑不可仰，忽而沒顏落色，能笑能哭。

她面色紅潤，看似毫無病樣。

我們苦中作樂道：“瞧你這精神狀況，可能誤診?！?/p>

丈夫比她小六歲，旁人調(diào)侃幾句：“女大三，抱金磚，你可抱兩塊哩！”

“不不，都抱給醫(yī)院去了?！?/p>

接著，女人又做一事，引人捧腹大笑。她專門問主治醫(yī)生：“我還能活多久？”

醫(yī)生答：“我又非算命的，怎會知曉？”

丈夫哈哈一笑：“只剩一年嘍?！?/p>

旁人應(yīng)和：“一年以后，他要另作打算了哦?！?/p>

有一天，大伙坐一起閑聊，她丈夫說得真切：“錢無名字，不是你的，亦非我的，你只擁有短暫使用權(quán)，它會流通，時常易手。賺錢是個游戲，健康才為目的。心驚肉跳經(jīng)歷多了，也就心寬。吃煙傷肺，吃酒傷肝，酸甜苦辣，換換嘴也挺好……”

我曾寫過：“平庸地活著從來不是一件羞愧的事。成功只是人們覺得人生無聊而想出來的游戲罷了?！鳖H似孔乙己的自命清高與自欺欺人，看似參悟生命真諦，實有掩耳盜鈴之嫌：無錢，確乎寸步難挪，治病為證。

七

在這所醫(yī)院，住院號都實行一人一號終身制，按數(shù)字順序編號。如此的做法，對病程的演變，對軀體、精神疾病的發(fā)展會有系統(tǒng)了解，有助于為循證、復(fù)診等提供科學(xué)依據(jù)。于是，我大致獲悉自該院創(chuàng)立至今，已收治逾百萬名病患。

半年前，我在主治醫(yī)生辦公室的電腦屏幕上偶然瞥見新住院號，擁有者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高個兒，精神狀態(tài)還算不錯。從他與醫(yī)生的一問一答間，大概聽出他正處第二輪化療周期。我再細察他的住院號，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我的號，都是七位數(shù)，然其第二位上的數(shù)字倏忽被某種不可抗拒的隱秘力量瞞天過海地朝前撥了一個數(shù)，如同設(shè)置手機鬧鐘時劃動數(shù)字這般輕而易舉。眼睛忽而瞪大了些，仿佛僅隨意瞟了一眼，便發(fā)現(xiàn)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真相，大腦隨之清醒如受洗禮。不得不承認，匆匆五載，竟超過十萬之眾陸續(xù)染病，若從特定的、縮影般的區(qū)域跳脫開來，將視野放之廣闊的四海八荒，數(shù)目之巨恐怕更是難以想象。

早期化療時，我奢談生龍活虎，一副病殃殃的體態(tài)。也許因病情嚴重，幾番化療，身體漸趨恢復(fù)的勢態(tài)（控制、緩解猶為準確），強烈的副作用尚不顯現(xiàn)。一瞬間，軀體的抵抗力宛如掙脫了韁繩的野馬，肆意馳騁，目光高遠。畏畏縮縮等擾亂軍心的負面情緒旋即被剔除，人變得目空一切，化療不過如此。又一次身躺病床，望著病友的吊瓶內(nèi)液體的滴速，尋思著，萬不可落后，持手慢慢松動了滑動開關(guān)，針水馬不停蹄地向血管洶涌襲來。頭腦中赫然有聲——“生活處處充滿競爭，譬如，病友之間的輸液比賽?！薄蟮质俏耶愊胩扉_的濫觴。后來，類似的場景接踵而至，好像壓不住的靈感噴薄欲出。

很大程度上，我們對數(shù)字的敏感和迷戀甚至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尤是增長、累加的正數(shù)，如空間上的面積、長度，時間上的年歲、歷史，二者背后均隱藏著某些有跡可循的社會規(guī)律——意味著資歷、莊嚴、高貴、見識……當(dāng)這些約定俗成的傳統(tǒng)被嫁接到醫(yī)院之內(nèi)，亦似合情合理。

A：“你放療了幾次？”

B：“三十多次?！?/p>

A：“你真了不起！我總共才二十多次。”

A和B罹患同一種病，B病情較之A嚴重。交談中，B原先愁云慘霧般的低落心情逐漸稀釋，豈料這世間星移斗轉(zhuǎn)，反倒添了平生從未預(yù)料的不合時宜的妄想癥，卻又顯得如此量身定制——重病纏身，卻以異樣思維解讀成勞苦功高的資歷，悄悄成了居功自傲（含蓄的說法叫自信）的注腳。

又設(shè)一場景。A患鼻咽癌，B得肺癌，理論上，B比A情況危殆（排除部分僅觀表面草草所得的結(jié)論和誤解）。A與B相逢，因命途多舛的境遇，二人想必“意氣相投”，心藏?zé)o數(shù)疑問與苦悶亟待疏解。交談或共鳴的過程漸入佳境，卻莫名其妙跌落一片荊天棘地。于是，我嘗試模仿一種古文的韻味，佐以鋪天蓋地、得理不饒人的腔調(diào)，重現(xiàn)二者分崩離析之時刻。B現(xiàn)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劃了一條涇渭分明的道兒，破口大罵道：“汝，不過一小小鼻癌之流，竟在此惺惺作態(tài)，豈可同我肺癌之輩相提并論乎？”而更易引人頻生憐憫之心和身心俱疲的刻不容緩之事則被悉數(shù)拋到九霄云外，變得極其尋常了。

再一次將場景深入地演繹下去。當(dāng)A和B相繼隕滅，他們是否留下了什么？具象和抽象的代表大概是幾根拼拼湊湊的殘骨，幾聲稱頌一時的好名聲或一筆勾銷的惡名。然始作俑者被鮮少提及。反觀，時下盛行的星座運勢以及各個領(lǐng)域皆有所謂的排行榜或羅列杰出的代表人物，彰顯合法性與權(quán)威性。鑒于此，照貓畫虎般試圖開創(chuàng)某個舉重若輕的新玩意——建一所癌癥博物館，為各類癌癥展列關(guān)聯(lián)的典型人物（面向社會征集，范圍寬泛，名流凡夫皆可，參選標準理應(yīng)是逝者），怎么想都覺得是件神圣莊嚴的事——雖有悖倫理，頗有揭人傷疤之舉，但聞之新鮮。權(quán)且當(dāng)我精神異常，囈語罷了，得以逃過無數(shù)謾罵，全身而退吧。

八

頑疾阻斷生命坦途之后，終于逃不開那個“惑”字，接下來該干什么？面對困境，好像一下子迷失了。具體來說，對生活環(huán)境有了更高要求，干不了重體力活，不沾煙酒……遼闊的社會對我下了人身限制令。

熟人自知我的沉疴痼疾，開誠布公自是一貫態(tài)度，然僅是熟人范圍。趨勢顯示，一些陌生人正從我人生邊緣向中心聚合，不斷持續(xù)。我愈顯無病之貌，卻不沾煙酒，席間如一不諳世事、格格不入的怪人。坦言身體抱恙，尚在邊緣徘徊的半生不熟之人以為故弄玄虛，雖未不歡而散，怕也不盡興吧。索性開誠布公，以驅(qū)疑慮。從未想過，疾病自以異樣方式走入我的生命，解讀也在變化：從抗拒到接納，再成法寶。自此，名正言順地逃離某些場合，因困于當(dāng)中無所事事。

慢慢面臨一種新現(xiàn)實，不在我，更多是旁人聞言后的隱憂，又可名正言順地逃離我，即惡性腫瘤患者再就業(yè)問題。同疾病搏斗建立的珍貴信心，須臾之間被現(xiàn)實社會沖得星落云散。單是“是否身體健康”的樸素標準也驟變成洪水猛獸，露出一口獠牙，兇狠無比，逼退大病將愈之人——我不認為意味著歧視，萬物須以極佳狀態(tài)維系生存，無可厚非。

自由職業(yè)——聽來多么艷羨的字眼——被問及從事行業(yè)，我常常不假思索回答，遮蔽無業(yè)的惶恐。漸漸的，胸腔中積郁著無數(shù)含混不清的聲音，需借助一種途徑宣泄。心魂傳遞大腦，繼而指揮雙手在紙上寫下第一個字。一行、一段……幾乎沒去想“應(yīng)該怎么寫和不應(yīng)該怎么寫”的問題，唯有傾聽。那些聲音有了輪廓，有了身體，同時擁有生命。再后來，陸續(xù)結(jié)識了一群文學(xué)愛好者。他們抽煙喝酒，豪放不羈，天馬行空。煙酒像是文學(xué)的接生婆，倘不借此力，或易胎死腹中，或更精疲力竭；也似恢弘的壯歌，猛烈的興奮劑，經(jīng)此激發(fā)，構(gòu)建宏偉壯麗的文學(xué)殿堂。

文學(xué)與疾病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卻關(guān)聯(lián)密切。文學(xué)史上有許多作家，幾乎終身被疾病纏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則成他們反抗或思考疾病的一種方式，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史鐵生。文學(xué)作品對疾病的描寫：以瘟疫等流行病為背景而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作品，如加繆的《鼠疫》；發(fā)生在人物身上的疾病，如小仲馬的《茶花女》。

在電腦上剪輯視頻，我可隨意剔除多余的、無關(guān)緊要的片段，保留光鮮亮麗的一面；或借濾鏡彌補缺陷，銜接成如詩如畫的影片。我操控那些生命，自由地延長或縮短，一如小說家對時間的收放自如。更有趣的是，肆意安排場景的出場順序，甚至可違背現(xiàn)實邏輯，故事或人生獲得重組，原有軌跡喪失了一種路徑，從而開辟出無數(shù)條迥然各異之途。如此，個體宿命不容反駁的威嚴定論豈非不堪一擊，愈發(fā)體現(xiàn)不可預(yù)知性。宏觀上，生命進化的過程無法將基因突變從系統(tǒng)中徹底清除，細胞的癌變，是早已植入生命進化最深處的古老而無法刪除的程序。然對個體生命而言，罹患癌癥更多受遺傳、環(huán)境、生活習(xí)慣等各種隨機因素的影響，充滿偶然性、突發(fā)性。

又譬如，短視頻大行其道之當(dāng)下，幾秒、十幾秒和幾分鐘的命運可謂天壤之別。人群匆忙地瀏覽，匆忙地生活，匆忙地死亡。為了不至活得艱辛，簡單、快速粉墨登場。這樣，生命可刪減到只剩吃喝拉撒睡，一部電影可刪減到只剩解說，一首歌可刪減到只剩副歌，一本小說可刪減到只剩幾行梗概……直接獲取結(jié)果，跳躍過程，當(dāng)然省事多了。再試試傾聽復(fù)雜、豐富的聲音，首先從接受過程開始。譬如，一場足球賽長達九十分鐘，其魅力在于勝負的不確定性；英雄們的吶喊與憤怒中交錯著喜劇與悲劇的美感；力量與技巧的碰撞中彰顯著競爭的復(fù)雜與曲折，將觀眾不露聲色地帶進一種境界、歷程、意蘊之中。倘若一開始匆匆點球定勝負，豈不喪失了生命歷程中的壯美與荒涼。

疾病，一段諱莫如深的經(jīng)歷，同是生命遇見的過程，生命亦必然需要雞毛蒜皮的參與。無數(shù)的簡單積聚成復(fù)雜的力量，構(gòu)成了鮮活豐富的生命與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