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湖南安仁縣人。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數部,作品散見《天涯》《作品》《朔方》《西湖》《海燕》《牡丹》《山東文學》《黃河文學》《廣州文藝》等刊。曾獲深圳第十一屆青年文學獎,十大佳著(2017非虛構類)獎,2018深圳勞動者文學十大好書獎?,F居深圳寶安。
還有一小時就能下班了,外面的熱氣還沒散,太陽炙烤著這座城市。一絲風都沒有。林小鹿心平氣和地握著手持電風扇準備出門。繞過公司總臺,穿過一道小門,從工廠飯?zhí)玫拇箝T前經過,水池邊的花圃在陽光的照耀下大放光彩,不蔫,好吧,要是人也有花草的韌性,該有多好。
人事經理不在她的辦公室。林小鹿給她打電話,說了休年假的事。對方問她休多久,她說十個工作日?!霸趺茨苄葸@么久?你手上一大堆事處理好了嗎?馬上又有個新任務要給你?!绷中÷孤牪磺咫娫捘穷^的聲音了,不是真的聽不清,是她讓耳朵別聽清。她不想跟上司懟了,她不是年輕的小姑娘了,沒那么大的氣性了。可不讓她休假是不行的。就算是天塌下來,她也要休假啊。她連續(xù)說了幾遍,有事,真有事,家里有急事。什么急事,不能說,也不愿意說,這是隱私。人事經理只答應給她先休五天。好吧,五天就五天。五天后再說。
其實是大鵬打電話過來,讓她幫忙去他的快遞公司代幾天班,他要回到家鄉(xiāng)去。他哥哥打電話過來,父親病危,這次怕是不行了。她記得大鵬是湖南人。大鵬準備開車回,將老婆孩子一起帶回去,見父親最后一面。夫妻倆分工合作,老婆去買車上吃的東西,他負責收拾打包。在深圳一時用不上的東西,大到電視機,小到擺件,半新的、全新的,還有水壺,棉被,鍋碗盆,孩子的玩具、衣物、寫字本,滿滿當當裝了一車,人都要擠著坐了。后備廂也裝滿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替他代班。八年前,他還沒結婚,家鄉(xiāng)有事,他也是一轉身就回去了,簡單交代幾句,讓她請假過來幫忙?,F在的幫忙跟八年前大不一樣了,八年前她要幫他處理的事情是真的很多,錄單據,分流,接投訴電話,幫人查快遞更新情況,好多都要人工完成?,F在一臺手機全部搞定。這就是資訊發(fā)達的切實好處。科技讓人進步,讓生活進步。事情雖然不多,大鵬還是不忘叮囑她幾句,讓她記得下班后關燈關電腦和空調。他們所在的這個物流園,夏季供電量大,經常拉閘限電,要錯峰用電。為此,他還專門備了一臺小型的發(fā)電機。
大鵬的老婆和兩個女兒,她只見過一次。女人長得蠻好,細胳膊細腿,胸部平坦得很友好,是那種對別的女人沒有任何攻擊性的長相。言談也得體。他的那雙女兒也是,像媽媽,很溫順的樣子,不嬌氣也不多事。
林小鹿將公司摸獎送的一床毛毯拿來,讓大鵬帶回去用。大鵬接過裝著毛毯的袋子,沒作過多的客氣,沒忘調侃一句:“這回不送黨參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林小鹿整個人僵在那。十年前,她跟在他身后,去過他家鄉(xiāng)。村里人都以為她是他女朋友,奔走相告:“快去看,張小鵬帶了個仙得好的女朋友回來了。”
她是一時心軟,聽了大鵬的蠱惑。大鵬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找到工廠門口,遠遠地看著她,話說得期期艾艾:“我爸來電話了,說我媽不行了,要我趕緊回去一趟。”他又說,他知道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他成家立業(yè),她怕他不求上進,文化程度不高,在大城市找不到老婆,要一輩子單身。她耐著性子聽了半天,總算明白他要講什么了,他是想她跟他一塊兒回去,冒充他的女朋友見他母親最后一面。他問她能不能幫幫他,他說他從沒這樣求過人,他希望她信任他,他真的沒有壞心思。
大鵬的話聽起來像電影里的臺詞,可她又覺得人生也不過如此。電影里演的多半是生活中發(fā)生過的事,甚至比生活更精彩。人與人的情感是復雜的,她從小就知道。男人與女人之間并不只有肉體的占有、名分、責任、人言可畏。還有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在。比如一些精神層面的東西,比如像異性相吸,同性之間的欣賞,諸如此類。是出于這個范疇,她才答應陪他回去一趟的。她答應得爽快又果敢。
同事知道她要跟著大鵬回去,都勸她想清楚,一個黃花大閨女,跟著一個并不那么知根知底的男人回去,這叫什么事啊?還是以這種身份回去,萬一被人拐賣了怎么辦?萬一大鵬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怕她不肯嫁給他,從此將她扣押在山區(qū),等生米煮成熟飯了,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到時,她林小鹿又當如何?這樣的新聞報道還少嗎?多少無知少女從此一腳邁進了火坑,等有了幾個娃,這一生也就過得差不多了。是,她總有一天能逃出去。逃出去了,是有本事將自己的孩子都帶出去,還是狠心丟下不管?她又能過上如何開心快樂的下半輩子?這些問題她不是沒想過,她也不是不怕。點背的人在一生當中會遇到各種陰暗面,興許一生都走不到陽光下??伤謱嵲跊]辦法拒絕大鵬那張臉。她覺得,人這一生,面對選擇時,更多的是跟自己的判斷、認知賭。她的判斷或是錯了,她愿意為自己的行為買單,是愿意不是說不允許糾錯。想通了這一點,一切都好辦了。
第一次去一個朋友家,還是他的家鄉(xiāng),以這樣的身份去,她覺得必定要準備一份像樣的禮物才行。時間又實在緊迫,大鵬要求她立即請好假,他訂了當天晚上的火車票。她急得不得了,在宿舍里一頓亂翻,終于找到原打算國慶假期回家鄉(xiāng)看望父母買的一盒黨參。農村人都喜歡參,形容一個人精神好、有活力,通常這樣表述:“你呷噠參撒?”遇到農忙時節(jié),沒日沒夜趕收割,人疲了累了沒精力了,別人也多半勸一句:“你還不趕緊買點兒參來呷?”像是黨參就等于靈丹妙藥,能起死回生。
將黨參放進行李箱,林小鹿安心多了。兩個人一路上沒怎么講話。下了火車轉長途汽車,下了長途汽車轉小巴士。到村口,夜幕剛好降臨。大鵬有一個姐姐,兩個哥,還有個妹妹,除了大鵬,其他人都結婚了。難怪他母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對開的四間土磚房,往后,還有兩間,統(tǒng)共也就六間房。大鵬說,兩個哥哥結婚后與父母分了家,他們住前面四間,大哥住東面,二哥住西面。兩個老人住后面兩間。為了出入方便,后面兩間房重新開了一個側門,平時看望老人的親朋好友都繞過前面四間,去到后面那個側門。病入膏肓的老人躺在朝西的這間房,大鵬的哥哥說老人更喜歡陽光,住在靠西的房間合適。大鵬的父親在西邊的窗戶拉了條破舊的布簾子,房間里光線昏暗,每個人的臉都是模糊的,燈光下影影綽綽。林小鹿猜屋里的燈泡頂多是15瓦的。東面的這間是父親留給大鵬回家時住的。大鵬不在家時,父親就住東面,讓母親一個人住。
大鵬說母親這一生都是孤獨的,不管有沒有父親在身邊,不管兒女在不在身邊,她都是孤獨的。眼看母親即將孤獨地死去,大鵬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老人形如枯槁,不只是雙眼、兩頰深陷,整個人都陷進了木床板上,薄薄的一片。林小鹿只看了一眼,便不自然地將頭深深地埋在雙手之間。老人氣若游絲,艱難地發(fā)出聲音,很輕很輕,怕驚擾了神物那樣慎重。她聽不清,不管如何用力她都聽不清。老人有雙大耳垂。林小鹿記得農村人都說有大耳垂的人福氣好。她偷偷地打量著屋子里站著的人,兩個哥哥嫂子,姐姐和姐夫。妹妹和妹夫在上海,還沒趕回來。姐姐的眼睛哭紅了,其他人臉上也都顯露著痛苦的神情。親人之間濃濃的情感塞滿了這個家徒四壁的大家庭。老人突然示意大鵬幫她將脖子上的東西拿下來,大鵬一開始以為是她脖子癢,幫她胡亂地抓了幾把,后來才聽清她呢喃,意思是將她脖子上的東西拿下來。老人慘白的、滿是褶皺的脖頸里露出一截紅色的細線,串著什么看不清。紅線大概是打了個死結,父親遞給大鵬一小把剪刀。大鵬猶豫了一下接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剪斷紅線,那枚帶著老人體溫的翠綠色的小星星在他手心,發(fā)著奇異的光。老人的目光微弱地掃過來,掃了掃大鵬,掃了掃林小鹿。
“給她?”大鵬問老人。她虛弱地輕微地點了點頭。林小鹿愣在那。大鵬雙目噙淚,將細紅線和小星星遞給林小鹿。她待在那,手足無措。她木然地接過來,遲鈍地垂下雙手。大鵬強忍住淚水,出了那間房,他勉強告訴她:那只玉石的小星星,是他在人行天橋的地攤上淘的,他覺得很漂亮,他知道母親一定會喜歡。拿給母親時,她果真很喜歡。母親還會唱歌,她像個孩子似的稚聲稚氣地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彼终f,母親很喜歡她,說她長得很好看,說他走了狗屎運,能討到這么好的姑娘。母親還說想看著他倆結婚生娃,想給他們帶娃娃。林小鹿問他是如何聽清的,他沒回答。將紅線舉到頭頂,對著夜空,那顆星星吊墜光彩奪目。她想將紅線也像老人一樣戴到脖子上,可惜剪了一截,太短了。于是,她將紅線戴到左手上。她想,只要一進房間,老人就看得見。
大哥說母親一定還在等妹妹,不然早咽氣了。又說,她可一定得撐住一口氣才行啊,小妹頂多再過幾個小時就能到了。林小鹿突然記起她包里帶來的黨參,她沒和大鵬商量,急急地走進去,捧著那盒黨參,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輕輕發(fā)出聲音,她說黨參能提神,是神藥,包治百病。她還想說點兒其他的什么,一時發(fā)不出聲音,有什么東西卡在喉嚨,她被巨大的悲傷籠罩,不知不覺哭起來。大鵬第一次牽住了她的手,將她帶出那間房。他領她繞過西面的房子,走到前面去,盡量離他母親躺的地方遠一點兒。她還在哭。
晚上大家都沒吃飯,林小鹿沒有饑餓感。怕母親覺得空氣不好,大家都聚到大哥的房間,面面相覷。大鵬又重新問起來,母親究竟得的是什么病,醫(yī)生怎么說,還能不能治?一直在家里陪著父母的大哥直搖頭。大鵬一時沒了主意,他想起林小鹿帶來的那盒黨參,他說看母親實在難受,能不能給她吃點兒提神的?父親不同意,父親說久病體虛最忌大補,這種補藥一入口怕是她受不住。林小鹿第一次經歷這種場合,原以為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配合一下就好,給老人沖個喜,興許病就好了。沒想到真是到了生離死別的關鍵時候。面對死亡,旁人什么都做不了。面對病痛,最親的人也代替不了病人,只能讓病人自己受著。她越想越悲傷,又不管不顧地哭起來,越想止住越止不住。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了解內幕的人還會以為她太過入戲了,可她就是覺得無比悲傷。
大嫂像個幽靈一樣走過來,將大鵬拖到一邊去,用大家都能聽得見的濃厚的家鄉(xiāng)普通話說:“你讓妹子莫哭。老人上了年紀,遲早要走這一條路的。你們有菩薩心,想得周到,想救母親,我們做大哥大嫂的哪能不知道?但好藥,這個緊要關頭就別給她吃了吧?她現在這種情況,不過就是半口氣的事了,萬一吃了補藥,回過神,半生不死的,她也遭罪,我們也跟著遭罪?!蓖R幌?,聲音更大了一些:“你別怪大嫂我說話狠,我沒讀多少書,人蠢理直,你們文化程度比我高,你們想想看?!?/p>
大鵬背對著林小鹿,肩膀抖動得厲害,他什么都沒說。其他人也沒說什么。直到那晚入睡前,林小鹿都很想知道那盒黨參的命運,內心又不真的想知道。
小妹是第二天到的。還沒進屋就哭開了,一聲一聲,哭得肝腸寸斷。父親低聲呵斥她:“你娘還沒死呢,號喪啊。”她不理,還是一聲一聲哭得淚人一樣。村里人都說小妹跟母親的感情最好,小妹重感情,心思細膩,體貼溫順。母親最疼小妹。她果真心細,一進屋就發(fā)現母親脖子上的星星不見了,環(huán)顧一周,目光落到林小鹿身上,怔一下,抽噎著喊了一聲三嫂。林小鹿沒敢應,裝作沒聽見。大鵬也沒在意。
“我媽喜歡玉石,不管是脖子上掛的還是手上戴的,她都喜歡。”小妹像是對林小鹿說又像是對她自己說,邊說邊將左手上的白色玉手鐲摘下來,小心地握住老人放在床邊的手。她的手圓潤,手鐲大,老人的手皮包著骨頭,瘦小,戴起來不合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對老人連聲說:“媽媽,你看啊,我這只手鐲你也可以戴,很漂亮對不對?送給你啦,媽媽,你看啊,人家說這個是A貨哩,玉石里有棉,你睜大眼睛看看吶!媽媽啊,如果有來世,你一定要戴著這只手鐲找到我,知道不知道?我們說定了哦,你一定要答應我喲?!崩先烁砂T的嘴唇似乎露出了一個欣慰的微笑。小妹將老人握手鐲的那只手溫柔地拿起來,貼在她滿是淚痕的臉上,又是一迭聲喊:“媽媽,媽媽,我知道你最疼我啊,你說我是你的心肝寶貝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我是你的滿崽哩!”老人的眼睛睜了一下又無力地閉上了,然后又虛睜了一下。就這樣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像溫柔的星星一樣。
老人真是等小妹回來后才走的。按村里的規(guī)矩,開堂、鬧夜、停尸、土葬。先是更衣、梳洗。杉木做成的棺材漆成黑夜一樣的顏色,停在老人曾經睡過的木床前。村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過來和老人打招呼。大家都說老人是個好女人,一生勤儉持家,相夫教子,孝順公婆,待人和氣,與人為善。只可惜沒享過什么清福,養(yǎng)大了兒子養(yǎng)孫子,養(yǎng)大了孫子養(yǎng)外孫,一生都沒清閑過,沒出去見過大世面,沒去過除了縣城更遠的地方,她不識字,不會打撲克牌、不會打麻將,平時除了做農活就是一日三餐,春天去山里扯蕨菜、挖野竹筍,夏天下河摸魚網蝦,秋天撿板栗摘野果,冬天織毛衣,一生都在為這個家操持奉獻,勞心勞力。她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總是一個人出去一個人回來。她從不唉聲嘆氣,不罵罵咧咧,沒跟村里人紅過臉。若是碰到毛頭小子出言不遜,她也只是大度地笑笑,不反駁也不計較。她真的是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好長輩。
將老母親抬進棺木時,林小鹿發(fā)現老人手上那只白色的玉手鐲不見了,就是小妹給她的那只。她示意大鵬去看,大鵬沒明白他的意思,一臉茫然。她只好自己去看,特意摸了摸老人的兩只手,從手腕摸到手肘,沒有。絕對不可能摸錯。死者身上的那種冰涼一陣寒過一陣。林小鹿汗毛倒立,再不敢靠近棺木。
家里有喪事要辦席,連續(xù)辦三天。親朋好友都過來吃一頓,關系好的連吃三天。每個來吃飯的人都隨一份禮。少的20元,多的100元。村里人一般隨20元,親朋好友一般隨100元。兩個嫂子,大嫂是本地人,二嫂是外地人。姐夫妹夫都是本地人。大家都忙著招呼來家里吊唁的客人,只有二嫂和林小鹿幫不上任何忙。二嫂的情況和林小鹿差不多,她說與二哥結婚兩年,這是第二次回家,除了家里的兄弟姐妹和父母,誰都不認識。
農村人講排場,講面子,不管是喜事還是白事,都得辦得熱熱鬧鬧的。來的人越多,他們越高興,覺得自己受到了重視。大嫂娘家自然是來了不少人,姐夫和妹夫家里也來了人,林小鹿還沒過門,可以理解,就二嫂,娘家離得遠,一個親朋好友都沒法到場。前一天,父親還只是黑著臉,沒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到了第三天,他突然沖二兒媳發(fā)起火來,怒氣沖沖問她是不是看不見大嫂娘家來了多少人?沒等她反應過來,又怪她沒有幫忙招呼客人。老人興許是不知道他的二兒媳也是個厲害的角色。只聽她的話說得有理有據,不慍不火,字正腔圓。她說:“爸爸,您人老了,記性可能不好了,我不怪您。我不懂事若是說錯了什么,您也別往心里去,我今天就想當著大伙的面問問您,您想讓我叫我娘家的哪個人來?他們誰好意思今天來這里?您說說天下有沒有這樣的道理?您二兒子娶我的時候沒擺酒,我娘家人一個沒喊,現在家里有喪事了,擺席了,卻要我去喊娘家人過來吃酒席嗎?我長這么大也沒聽說過只辦喪事不辦喜事的規(guī)矩?。∧f我沒招呼來的客人,我很慚愧,可我一個沒擺過喜酒就娶進門的媳婦,嫁進來兩年,第二次回到家里來,千里迢迢,沒有一個朋友,確實誰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誰。您說吧,您想讓我去招呼誰,您介紹給我認識一下,我照辦,這樣行不行?”
老父親一時啞了。人群里一片安靜,二哥回過神來,將二嫂一把拉回前排的房間去了。二嫂話說得漂亮,緊握粉拳,林小鹿看二哥那驚慌的表情,想必平日里也是懼她三分的。林小鹿想,這下有得吵了。果真,幾個小時后,她無意間經過前面那兩排房子,里面?zhèn)鞒龆┑目拊V聲。一聲高過一聲,一浪接著一浪。二哥的聲音很小。母親才死,家里就鬧成這樣,他能說什么?林小鹿默默地站在那聽了一會兒。二嫂說到了那個玉手鐲,她懷疑是大嫂趁著給老母親換衣服的時候偷偷取下來了。大嫂多精明啊,一看小妹那個玉手鐲就知道是什么成色,值什么價,不像她,從沒這樣的心思,怎么能貪老人這點兒東西?況且,小妹都說了,這是母女倆的信物,等老母親投胎的時候,約好了要帶來相見的。大嫂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偏偏老父親還是個老糊涂,以為大嫂是個好貨色,以為她的娘家人能為她撐腰,給這個家庭長足了面子。她就是不服,她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都是因為她嫁的男人不好,是個窩囊廢,她才有這樣悲慘的待遇,倘若當初,他風風光光把她迎娶進來,她何至于嫁進來兩年后還會受到這樣的恥辱?她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憑什么?明明是她受盡了委屈,這會兒還得看老頭子的臉色?
二嫂反反復復,沒完沒了。她甚至說她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她要求二哥在廣東給她買一套商品房,自此之后,她再也不會踏進這個家門半步,她丟不起這個人,她是嫁給了他,不是嫁給了這個家庭。她是個人,不是塊兒木頭,想被人砍幾刀就砍幾刀。她還說,以后,老父親過背了,也別想她再回到這個家里來。既然這個家容不下她,她就大可不必再出現在這里了。她犯不著,她也受不了這種氣。二嫂發(fā)的這些牢騷話,大鵬也聽見了。他像林小鹿一樣,默默地站在屋外聽了好一會兒,后面,估計是實在聽不下去了,他一把扯過林小鹿,將她拽走了。
守夜的三個晚上,幾個兄弟姐妹各懷心事。沒人哭,個個都心情沉重。按村里的規(guī)矩,每天都要守通宵,除了女人們,男人一律從頭守到尾。一連三天,各個疲憊不堪。女人們一般守到上半夜就會自行散去。女人們一走,男人們就顯得放松多了。特別是三兄弟,他們的心在這個時候更貼近一些,不似白天那么疏離。林小鹿一直陪著大鵬。不是她不困,是她睡不著,她害怕在被死亡氣息濃濃包圍的房間里入睡。
大哥說母親生前其實很想出去走一走,去看看孩子們打工的城市,去上海、深圳、廣州、中山看一看,還想看看大海,看看北京天安門,看看香港。他便說要帶她出去走一走,她又總說再等一等,等孩子們生活過得更好一些了,她會主動提出來的。二哥說也許老母親也是想等有人主動提出來,說要帶她出去看一看。大鵬也覺得母親肯定有這方面的意思,以母親的個性,她實在是一個外柔內剛,非常要強的女人。
從兄弟三個人的回憶中,林小鹿知道了關于老母親的很多事情。生了八個孩子,四個男孩兒四個女孩兒,夭折了三個。現在的這幾個,是她一個人拉扯大的,基本沒靠老父親幫忙。老父親喜歡男孩兒,男孩兒在農村是有用的勞力,不喜歡女孩兒,說女孩兒遲早要嫁出去,打不得罵不得。村里也有人生到女兒就送人,父親也動過歪心思,是母親霸蠻留住了。別看母親平時好言好語,發(fā)起火來才是火山爆發(fā)。母親真霸蠻了,父親也怕,他奈不何。母親疼兒女,盡量讓每一個兒女都覺得她的愛是公平的。她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樣,罵哥哥姐姐護弟弟妹妹,也不像村里很多婦女那樣重男輕女,把自己的男人當成自己的天。她雖然是個文盲,但懂得生而為人,眾生平等的道理。她教育兒子,要他們尊重女人,說如果沒有女人,他們就不會出生。她教育女兒,要她們尊重男人,說這個世界沒有男人,女人也沒辦法生出孩子,沒辦法享受做母親的快樂。她說的道理很簡單,很樸素。她的思想很先進。
老父親年輕時候離家出走過,和隔壁村里的某個年輕寡婦。他和寡婦重新回到村里時,大家都罵他們,只有她不這樣。她照樣過自己的小日子,照顧自己的兒女,像沒事人一樣。她也不是真的沒事,夜里她也躲起來哭。她讓孩子們別恨自己的父親,她說等他們長大后就明白了,男人的身體構造和女人的不一樣,想法也就不一樣。
孩子們高興的時候喜歡圍著老母親,說些甜言蜜語。說將來長大之后要給母親買牛皮靴子穿,牛皮靴子臟了用濕布擦一擦就亮了,不用洗,還耐穿,可以穿三年五年或者一輩子,她再也不用擔心鞋子臟了破了。又說將來要帶她坐飛機去全國各地看一看。她滿心歡喜,她從沒在他們犯錯的時候抱怨自己如何如何辛苦,要他們懂事要他們聽話,也從不在教育他們的時候要求他們一定要孝順自己。她總是說她只有一個心愿,那就是他們都過得好,至少要比她好。她又說,她也知道他們將來肯定比她過得好得多,她不應該為他們的事有過多的操心。除了大鵬長大后一直沒找媳婦,她操了點兒閑心,其他時候,她總是樂觀的,她總是積極向上的。
三個兄弟常常是回憶著就笑了,悲傷全無。說著說著,就覺得老母親并沒有走,她只是睡著了。三兄弟便也輕松地睡著了。
守堂的最后一天,大嫂和二嫂在棺木前吵了起來。兩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先是有所顧慮,只是惡性爭辯,后面就失去了理智,兩個人越吵越兇。二嫂說到老母親耳朵上曾經戴過的一對銀耳環(huán)不見了。大嫂沒接話。二嫂又說她第一年回來給老母親買了一條金項鏈,也不見了。大嫂說老母親是最明事理的,誰給她買了什么東西她清清楚楚,知道時日不多了,就會將東西還回去。比如不久前就將老三買的玉星星吊墜還給了他的女朋友。二嫂說她倒不是在意這些東西,原本就是買給老母親的,老人愿意給誰她沒有半點兒意見,怕就怕,有人不聲不響,得了便宜還賣乖。大嫂說一個女人要懂得自己的身份,屁可以亂放,話不能亂說,她說老母親在世上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身邊,老人纏綿病榻大半年,沒人記得家里還有個可憐的老母親需要人照顧,只有她,以兒媳的身份,以同鄉(xiāng)人的身份,不離不棄地陪著,為她端茶送水,倒屎倒尿。她也不是貪圖老人那點兒金銀首飾,做人要講良心,誰都要老誰都會死。二嫂又扯到小妹的玉手鐲,說其他的物件她也沒想過計較,說來說去也沒什么意思,就讓某些想錢想瘋了的人發(fā)一筆橫財算了,畢竟有些人生來就是窮鬼命,算計來算計去,一輩子也見不到幾個錢。不像話的是連小妹與老母親的信物都容不下,怎么好意思據為己有?這實在是太過分了,簡直天理難容。大嫂氣壞了,賭咒發(fā)誓。她說誰拿了那個手鐲就不得好死,最好就立馬應驗,剛好和老母親去做伴,免得她老人家黃泉路上孤孤單單。
兩個女人吵架,旁人根本插不上嘴。大哥二哥完全靠邊站,兩個男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干著急。好在老父親不在場。吵到最后,兩個女人都發(fā)了毒誓,今后誰踏進誰的家門就斷子絕孫,全然不顧兩個男人的立場。
在隔壁房間休息的老父親被吵醒了,走出來,暴跳如雷,吼起來:“你們是當我也死了是吧?抬一具尸不夠,希望多抬一具,免得不久后你們還要回來一趟,對吧?”
大嫂二嫂不吵了。老父親默默站了一會兒,一跺腳,踉踉蹌蹌往屋外走去。大嫂起身準備離開,二嫂搓了搓手。留下來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小妹終于發(fā)話了,她說手鐲是她拿的。大嫂二嫂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在場的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小妹的身上。她窘迫極了。妹夫想幫她解圍,說:“那手鐲可不是單單錢的事,它也是我和她的定情信物。”小妹連連點頭,亂七八糟地解釋起來,聲音哽咽,她說當時看母親那個樣子,她心疼極了,顧不上那么多,只想找個法子讓母親高興一下,她想興許母親一高興病就能好了,一下子又能活過來了。想不到母親當真去了,不管什么樣的行為都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了,她就想東西就只是一件東西,人死如燈滅,沒必要用這么貴的東西陪葬吧?等入了土,母親也不知道了,要是她不拿回來,就只會讓手鐲變成一個無用之物深埋地底下,直到某個陌生人不小心刨開土塊,發(fā)現它。這完全沒有意義。她也不是很富裕的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將上萬塊錢的東西就這么白白丟了,讓母親帶到墳墓里,完全沒必要。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沉默。小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又說,她是說過,如果有來生,希望母親戴著鐲子來見她,可是誰知道有沒有來生?她表達的也是真情實感,相信母親也會懂。母親那么善解人意,如果她泉下有知,也會原諒。如果她真的投了胎,想找來,自然也會有辦法找來,不一定要通過一枚手鐲,何況書里也只寫過賈寶玉是銜玉出生的,沒聽說過有人戴著手鐲出生的啊。這太扯了。
小妹還想解釋得更多,大哥已經徑直走出去了,緊接著是二哥和大鵬。大鵬走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一把拉住林小鹿的手,將睡眼蒙眬的林小鹿拉出去。
送老母親上山那天,村里好多人都來了,大家齊齊整整跟在隊伍后面。有些老人邊走邊抹眼淚。大鵬和哥嫂姐妹一個也沒哭。林小鹿理解,他們都太累了。這種身體上的累把悲傷磨滅了。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還有心靈上的。她猜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夠大鵬消化好幾年了。
和大鵬回到深圳后,林小鹿好長一段時間沒和他聯系,他也沒主動聯系她。雙方都好像突然長大了,成熟了,尤其是大鵬,他不再纏著林小鹿作各種無謂的表白了。他給她的qq留言說,他想在快遞行業(yè)長久地干下去,就像鄉(xiāng)下挖水井那樣,認準了就一直挖,一直挖到泉水,否則誓不罷休。他說這是他母親教會他的。認準了,就好好干,專心干,別怕,總會成事的。即使不成事也沒關系,不后悔,值此一生。
大鵬不圍著她轉了,她反而失落了。她有點兒難以理解,她都陪他回過家鄉(xiāng)了,當了他幾天女朋友,為他哭過痛過真心難受過,他為何卻突然不追她了?除了失落,她也并沒有太多的感受。從世俗的眼光看,她也不喜歡關系復雜的大家庭。太令人難以置信了,人才死呢,兩個媳婦就能為一點兒小財產吵起來,好在老人沒錢,若是個富婆,那還得了?非得打官司,非得拼個你死我活不可。還有那說話一套一套的小妹也讓人無所適從,只會做老好人的姐姐也是。這一家人各有千秋,不好惹。這也許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的小心思。林小鹿無法想象的是,倘若有一天,她真嫁給大鵬了,要以什么樣的心情來看待他們家庭發(fā)生的這些林林總總的糟心事呢?會頹廢吧?會慢慢變得冷漠和麻木吧?不不不,她不要成為局中人。她與大鵬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關系,友情之上戀人未滿。這是個流行的詞語,非常好,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卻又不絕對,還有想象空間,多好。
“林小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混出名堂了,你嫁給我吧?”大鵬曾經這樣對她說。她不知道他說的混出名堂是怎樣的概念。概念這個東西很重要。大鵬也說過,人啊,都只賺得到自己概念里的錢。好吧,這句話真是至理名言。誰能想到15年后,大鵬從一個普通的快遞員搖身一變成了一家小快遞公司的老板呢?誰能知道他并沒有對他說過的話當真呢?好吧,林小鹿高興地想,好在她也沒有當真,不然她多半會很生氣很生氣,很受傷很受傷的。
林小鹿并不認為大鵬是為了她才選擇留在深圳的,她不止一次問他:“你究竟為什么選擇留在深圳?你喜歡深圳的什么?”多問幾次,大鵬終于說了真心話:“深圳是經濟特區(qū),離香港很近,充滿神奇色彩。我在東莞,廣州都待過一小段時間,最后落定在深圳,我喜歡這座城市,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喜歡。也許因為它足夠年輕,也許因為它足夠包容,也許因為這里的機會多,也許是因為當時有個心善的表妹在這打工,好心地收留了我,讓我感到了從小到大絕少能感受到的溫暖。也許只是因為我喜歡深圳,像愛情里的一見鐘情,一見傾心。”
在大鵬的眼里,深圳的文化氛圍濃,政府很重視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對文化的扶持力量很大,每個街道有自己的純文學雜志,每年的11月是讀書月,10至12月還是深圳文學季,有關寫作和閱讀的精彩故事爭著亮相,有參加不完的征文活動和各式各樣的文體活動。這些年兒,深圳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像他剛來深圳那會兒,特區(qū)地域性明顯,分關內與關外,去關內要持邊防證。關內是市區(qū),到處高樓大廈,綠植多,環(huán)境好,四周一片繁華。關外是郊區(qū),是城中村與工業(yè)區(qū),居住條件與環(huán)境衛(wèi)生都差強人意。有那么一段時間,工作不如意,基本的生存問題都得不到保障,他內心的痛苦找不到出口,過得蒼白又抑郁。如今,深圳各個角落都差不多了,不再分關內關外了。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城中村的雙宜小區(qū),一個比一個有特色。大鵬在深圳生活得如魚得水,他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在母親過世前將她接到深圳來看一看。近兩年,他計劃將父親接過來住一段時間。
大鵬的母親過世后,他的父親病重了幾年。村里人迷信,讓大鵬的大嫂請神婆回來,化一碗水給父親喝,喝了也不見好。又去請神婆,神婆能通鬼神,答應去請大鵬的母親。大嫂說母親上了神婆的身,說話的語氣和方式與母親在世時一模一樣。母親借神婆的嘴說她很孤單,想讓父親早點兒過去陪她,父親不肯。她托夢給他,勸他,他還是不肯。她想算了,反正在陽世時,她也孤單慣了,在那邊慢慢適應一下也就習慣的。父親又心生內疚,不放她走。說他是夢魘,不是重病,不用治,只要他放她走,她走了,他就會好的。從神婆那回來,大嫂把聽來的話一字不落地學給父親聽。父親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白天的時候,父親常常會睡特別久,到了晚上,他總睡不深,一會兒醒一會兒醒。
兩個哥哥嫂子都對大鵬說父親的大限怕是已經到了,幾兄弟要給他做好準備。該照的相片照好,棺木也制好了,就停在母親走的那間房。從頭到腳,衣服褲子襪子鞋子,準備了一套全新的。村里的規(guī)矩是,父母的棺木由女兒負責制辦,其他的費用就由兒子負責,大兒子主事,二兒子小兒子湊份子錢。父親沒在外面打過工,沒買社保,家里有農業(yè)保險,大鵬替他買了農保。農保也好,除了生病住院能報銷,上了60歲的老人每年還能領到一至三千不等的國家補助。年齡不一樣補助不一樣,之前買農保時交的基數不一樣,領的補助也不一樣。
母親去世后,她農??ɡ锏腻X還沒取出來。母親不會用柜員機,去銀行排隊她也站不得,站久了就頭暈,每年都是等大鵬或者小妹回去,她才托他們幫她領幾百塊出來零用,其他的就存著。大鵬記得母親的卡里還有兩萬塊錢。父親自己會用柜員機取錢,就算排很長的隊去銀行的柜臺取,他也能站、能等。他的農??ǖ慕痤~從不對兒女講。生病后,他沒日沒夜,沒精打采,難得有一兩天清醒的日子。嚴重的時候也在醫(yī)院住過一段時間。幾兄妹輪流回去看他,按月輪。他的情形,醫(yī)生說得含糊其詞,沒有確診,一會兒說是高血壓引起的,一會兒說是顱內有異常出血。手術動不了,怕在手術臺下不來了。父親自己想動手術,兒女們覺得風險太大,不肯簽字。父親清醒時就罵得厲害,說都是巴不得他早死,怕他拖累他們。
兩個女兒溫和一些,不與父親吵,也不與他斗。三個兒子與父親之間的戰(zhàn)爭從沒停過火。誰也不讓誰。父親說兒子不像個兒子。兒子說父親不像個父親。旁人就笑,父子的話聽起來只有一個意思:父親不像個父親,所以兒子不像個兒子;兒子不像個兒子,所以父親不像個父親。大鵬與父親吵,大體是覺得父親不疼母親,沒有盡到丈夫的責任;父親也不疼兒女,沒有盡到家長的義務。這個家全靠母親瘦弱的肩膀撐起了一切。相比母親,父親膽小、沒擔當。他勾搭過的那個年輕寡婦,隨那女人跑到了黑龍江,去了兩三年,杳無音信,是母親扛起了所有?;貋砗蟮母赣H沒給母親任何解釋,母親也沒吵也沒鬧,她甚至沒問。母親在大鵬幼小的心靈里是神一般的存在。母親為孩子們咽下了所有的苦果。
大哥與父親的矛盾是因為娶大嫂,父親表現得小氣而斤斤計較,說好的禮數減半,說好的彩禮減半。兩家也因此積怨頗深。
二哥恨父親是緣于他替大哥娶了妻子,辦了迎親酒,一碗水沒有端平,二哥娶親時,父親沒花一分錢。不僅不肯花錢辦酒,連二哥提出花點兒錢請二嫂的娘家人過來住兩天,他都不肯。二哥說他也不是說一定要父親出錢,只是想借錢應一下急,父親都不肯。不是父親沒有錢,是父親舍不得,父親常說養(yǎng)兒防老防不到,還是得靠自己。直到二嫂的父母都過世了,都未曾到過家里來。二嫂更氣,說她父母養(yǎng)這么大個女兒,嫁到外地,連親家的門是向東還是向南,他們都不知道,像是把女兒賣了。
父親病重時,三個兒子表現得漠不關心,去看他時完全不像一個兒子那樣擔心,更像是一場走秀,是出于人道主義。父親呢,他一再表明,自己對幾個兒女心灰意冷。大兒子吃里爬外,自己沒本事娶親也就算了,還合著一伙外人向父母索要這樣那樣,稍不如意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大嫂過門的第二天,她母親就上門對著來家里幫忙的親朋好友哭訴,添油加醋,火上澆油,恩斷義絕。二兒子好吃懶做,做事沒毅力沒主見,老婆讓他向東就向東,向西就向西,娘娘腔,沒一點兒男子漢氣概。年輕時候不學好,迷戀賭牌,錢賺不到還想方設法套父親的養(yǎng)老金,只為討好老婆,討好老婆的娘家人,沒出息。三兒子稍好一點兒,也不向他要求這樣那樣,說話卻很是難聽,總是對他沒個好臉色。一味偏向他母親,像是他這個父親是個后爹。兩個女兒呢,小女兒完全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什么指望,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兩次,逢年過節(jié)難得見到她給父母買點兒禮物盡點兒心意。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空著手,拖兒帶女,把家里的好東西吃了個精光,好了,二話不說回去了,像是父母欠她的,她是回來要債的。最讓他滿意的是大女兒,嫁出去后跟沒嫁出去一樣,時不時提點兒好點心過來看他,爸爸長爸爸短,也心疼他,知道關心他。家里水塘養(yǎng)的魚肥了,撈起來,知道他喜歡蒸的,蒸好,剔好刺給他,他吃的時候,她又擔心刺沒挑干凈,一個勁兒提醒他慢點兒吃,要注意還有沒有細刺。他生日,她必定早早來家里,幫著她媽媽一頓收拾,把家里弄得干干凈凈,給他買新衣服,帶他下館子吃大餐,他人生吃到的第一個奶油蛋糕也是大女兒買的。
“養(yǎng)兒養(yǎng)女有什么意思?要是個個像我這樣生五個兒女,長大后就只有一個女兒了,那還不如打光棍!不如絕后!不如生了孩子也丟掉,寧愿斷了這根香火!”父親氣極了就這樣大聲叫罵。
母親剛走時,村里人問父親想不想她,他逢人便夸口說,他才不想她呢,男人活到這把年紀了,什么都看淡了,也看開了。人死卵朝天,這下該吃吃該喝喝,怎么舒服怎么活,要活得自在些。以后想每天睡到幾點就幾點,也不用擔心有人在家里走動吵到了睡眠,也不用跟誰吵架,也不用聽誰嘮叨。不出一年,父親病了,他念起母親的好來。母親每天準時起床,做早餐,一遍又一遍催他起床,要他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不準他熬夜。平時有個感冒發(fā)熱,將藥端到他的床頭,扶他喝水,喂他吃藥。怕他胃口不好,消化不良,給他煮清淡的瘦肉粥,給他煮青菜面條,面條下面藏兩個或者三個荷包蛋。若是他“打擺子”躺在床上幾天動彈不得,她還會給他擦身體,擦臉。她在的時候,他從來不用洗碗,不用自己洗衣服。不管多晚回來總有一碗熱飯一口熱湯。她不常與他吵架,吵也是關起門來吵,不讓孩子們聽到,不讓鄰居聽到。她也不常嘮叨他,嘮叨也是關心他的身體,怕他看電視久了傷眼睛,怕他睡晚了影響健康。
越是懷念母親,父親的病就越嚴重。他有時候忍不住對前來看望他的兒女提要求,想吃粥,想吃面條,他們都像沒聽到一樣。講一次,他就不講了。他想自己都活一把年紀了,能為一口粥一碗面失了氣節(jié)嗎?他也是要強的。他想等著兒女們哪一天主動問他想吃什么,如果他們一直不問,他就再也不說了。就連大女兒都變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樣關心他了。想到這,他有點兒想哭,覺得人老了就一切都完了,生活也沒什么意思了,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了。也沒什么好追求的了。他想不通,他不過是想吃點兒可口的東西,他們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兒女們原本也不是那么粗心的孩子,就算是家里養(yǎng)的小貓小狗生病了,他們都會起憐憫之心,都會猜小貓小狗對什么食物比較有胃口。他們對他的冷漠讓他的自尊受到了一萬點暴擊。
最令父親絕望的還不止這些。大鵬回去看他的那幾天,他出院了。晚上,他將他的農??ê湍赣H的農??髅鞣诺搅艘鹿竦某閷侠?。大鵬給了他一千塊錢,他將錢放到枕頭底下,沒和農保卡放到一起。好在沒放一起。大半年過后,等他想起來,托人幫他拿農??ㄈス駟T機查一下住院的幾千塊錢的報銷有沒有打到卡里來。出院的時候他咨詢過,醫(yī)生說申請報銷后錢很快就會到賬的。這都多久了?不查不要緊,一查嚇一跳,人家說他卡里只有一千多塊,沒有多余的錢。這不可能啊。就算報銷的費用沒到賬,他卡里還有將近三萬塊錢呢。難道是誰趁他生病盜取了他的密碼,取走了他的錢?可是他的卡一直在身上,別人不可能拿得到他的卡,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密碼啊。他又托人去查母親那張農保卡。人家回來說的話差不多,里面沒什么錢,只有一千多塊?!霸趺纯赡?!”父親不相信。他是表現他的詫異,人家聽在耳里不是這么回事,以為他懷疑什么。來人氣壞了,對他嚷:“大叔,你是看著我長大的啊,我扯這個謊有什么必要?還是你擔心錢被我取走了?這可是犯法的事,我可不能這么干的!再說了,你不信可以自己拿身份證去銀行調監(jiān)控看,現代社會不比舊社會了,到處有黑盒子的高清攝像機,誰什么時候去銀行取了錢,一查就知道了!”
難道是大鵬?父親猜想大鵬從他母親那知道了農保的密碼。他一想到大鵬,立即火冒三丈。這也太過分了,年紀輕輕不學好,竟然覬覦老父親這點兒錢財,這還了得?這簡直是養(yǎng)了個白眼狼,把老父親往死里逼啊。他想打電話給大鵬,好好數落他一頓,就算拼了他這一條老命,也要大鵬把錢吐出來。但父親又想到人家告訴他的那個銀行的黑盒子攝像頭,一查就查出來了。大鵬的脾氣他知道,若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干的,他抵死不會承認的,而且若是他被冤枉了,那不得了,非得學孫悟空大鬧天宮不可。
父親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拖著帶病的身體,硬是逼著大哥大嫂陪他去銀行調監(jiān)控。銀行的工作人員最開始不配合,不是任何一個人說懷疑錢款的去向就能去調監(jiān)控的,村里的老人多了去,今天這個記憶出了問題,明天那個人記錯了錢款總金額,這樣的事屢見不鮮,若他們個個這樣配合著調監(jiān)控,那得專門安排個工作人員負責這項工作。父親問究竟什么情況下才能幫他調取監(jiān)控錄像,工作人員說除非是配合公安局破案。父親知道村里有人認識縣公安局的人,便打電話托人,又是送煙又是送酒,讓公安局的人幫忙打電話給銀行,讓銀行工作人員務必配合他調取監(jiān)控。
父親是一大早到的銀行,打幾個電話,送幾個禮,耗時頗長,等重新回到銀行,人家已經下班。他氣得身體更虛弱了。隔天,他又早早地敲開大哥大嫂的門,要他們陪他去一趟銀行。大哥大嫂這回表現得很積極,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他們擔心萬一查不到監(jiān)控,父親會懷疑他們才是罪魁禍首;二是他們想知道父親到底丟了多少錢。
還是公安局的人說話管用,這一回銀行的工作人員很配合,先幫父親打印了銀行的流水,發(fā)現他卡里的錢是分三批被人領走的,每次領錢都時隔半個月的樣子。三個日期不難查。父親表現得很緊張,大哥告訴大鵬這個事時聲音也很緊張,像是受到了父親的影響?!案赣H手心里全是汗?!贝蟾缯f。
不出半個小時,第一個日期的監(jiān)控查到了,監(jiān)控上面顯示兩個人,一個年輕人,一個女人,都捂著口罩。對方明顯有所防范,喬裝打扮過了,兩個人都側著身體,姿態(tài)別扭地出現在畫面里。看那模糊的身形,像是村里的某個婦女,又不像。年輕人更是模糊。湊近看更模糊。父親和大哥大嫂仔細辨認了半天也沒大的把握。工作人員問父親有沒有懷疑對象,他沒吭聲,只是緊緊握著銀行的辦公椅后背,整個人要靠著椅子才勉強站得穩(wěn)。大哥怕父親出事,忙勸他別急,說還可以對照另兩個日期的視頻看看。
又去查第二個日期。第二個日期的視頻也是兩個人,一個年輕人,一個女人,視頻的模糊程度差不多。父親突然生起氣來,把火撒在工作人員身上,他高聲地問:“不是說是高清的嗎?這叫什么高清?還沒家里的高清電視照得清楚,這不是唬人嗎?要是真有什么大案子,你們這樣怎么幫忙破案啊!”工作人員倒也理解他突然爆發(fā)出來的壞脾氣,由著他發(fā)一通火,又主動幫他查第三個日期的視頻。
查第三個視頻時,父親面如死灰,他大概是不抱什么希望了。這樣的視頻調出來,要說像誰,誰都可以不認賬。他站在工作人員的后面,眼睛半瞇著,像是過度勞累后的閉目養(yǎng)神,又像是對得到很大的失望之后的回避。
“爸,我怎么覺得這個年輕人像老三呀!”大嫂突然說。父親立即睜大了眼睛,像是得到了重大的承諾或者情報,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大哥詫異了一下,看著大嫂,低聲吼了一句:“你別亂說!”大嫂一臉無辜,悻悻地說:“你們看嘛,小鵬那次回家來,不就是穿著一件菱格的外套嘛,還有這頭發(fā),這高度,這眉眼,雖然看不怎么清楚,可琢磨一下,這身形、這面容,可不就是小鵬嘛?”
父親湊向前,嘴里重復著大嫂的話:“這身形,這面容?!蓖蝗?,他一拍大腿:“這個天殺的,肯定是他呀!不是他還能是誰?他回來的時候,給我一千塊錢,他看著我將錢放到枕頭底下,農??ǚ诺搅艘鹿竦某閷侠铮√彀?,我生的好兒子啊!還耍心眼來以小套大,給我一千取走我?guī)兹f塊,連你媽留給我的那筆錢都取得所剩無幾??!”
大哥大嫂聽父親說母親卡里還有錢,都愣住了,父親明明說母親卡里沒錢了,說是辦葬禮,母親生病期間給她買藥都花光了。想不到還有錢。父親自知說漏了嘴,也不想瞞了,索性全部說了,他卡里有多少錢,母親卡里有多少錢。他說一開始就懷疑這事是家里的老三干的,老三從小跟他對著干,對他惡聲惡氣,從沒好好管他叫一聲“爸爸”。都是造孽??!難怪人家都說兒女都是來找父母討債的,這話一點兒都不假,在他身上都驗證了!
還是大哥慎重,他說這事開不得玩笑。圖像不清不楚,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為證據。再說萬一只是長得相像的人呢?再說旁邊的女人是誰?是林小鹿?看樣子不像啊,光看個子和身形都不像。林小鹿那閨女看起來白白凈凈的,還很清高的樣子,聽說家里有錢有勢,不可能和張小鵬合伙做出這樣的事來,況且張小鵬回家看父親的這次,林小鹿沒回來啊。大嫂看著監(jiān)控沒再說什么。
大哥又麻煩銀行工作人員幫忙查取走母親卡里的錢的幾個監(jiān)控。母親卡里的錢是分兩次被人取走的,只需要看兩個視頻。這次視頻里只有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的發(fā)型很熟悉,短發(fā),額前有個美人尖。大哥說記得林小鹿是長發(fā)。大嫂說難保她不是剪掉了。兩個人的意見不一樣,還是毫無頭緒,只能去看最后一個視頻。
最后一次視頻與前面那個視頻的人雖然穿著不一樣,但臉形樣貌差不多,戴著口罩的臉湊近機器時,也有個美人尖。又是大嫂眼尖,她口口聲聲說那是大妹。大妹額前就有個美人尖,而且大妹的頭發(fā)也是差不多的形狀。大哥這回沒出聲。倒是父親一連聲爭辯說:“不可能,怎么可能是她,她的臉沒有這么大,沒有這么圓!”大嫂說這人捂著大口罩,當然會顯得臉大一點兒,圓一圈兒,但那模樣,你們對照幾個視頻看看,五個視頻出現的應該是同一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模樣都差不多,差別只在于有些顯示的只有一個側臉,有些是低頭的。大嫂像是要出具什么有力的證據一樣,又提醒他們回想一下大妹的模樣,她側臉的樣子,她低頭的樣子,她戴口罩的樣子,可不就是跟視頻里差不多嘛?
大嫂一頓舉證,說得父親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幾個人一下子都陷入了死一樣的靜默里。是銀行工作人員打破了沉默,他建議他們想清楚再作打算。如果這是自己的親人,就算了,別報警了,畢竟錢是賺回來的,幾萬塊錢在當今社會也做不了什么了。如果是別人,且有具體的懷疑對象,能跟視頻模樣對得上,也可以選擇報案,要求民警立案偵查。父親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他久久不能發(fā)聲。當銀行工作人員再一次提醒他,讓他先回去考慮清楚再作打算時,他如夢初醒,長嘆一聲,沒要大哥攙扶,一個人慢慢地顫顫巍巍地走出了銀行的大門。
回去的路上,三個人都沒講話。到家了,大哥問父親餓不餓,父親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你說你大妹妹,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難了?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大哥想了想說:“那視頻也看不清,也不一定就是她?!备赣H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點了點頭,轉身走進屋內,拴上門。
從銀行查完監(jiān)控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大哥去父親房里看他,老人躺在床上,那樣子跟母親去世前一個神色,他虛弱地示意大哥給他倒水,喝了水又說他冷,蓋了兩床被子還冷。重新加了一床被子,他又要將新加的那床被子拿掉,說他難受,憋得難受,被子像一座大山一樣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大哥在父親的床邊默默坐了一會兒,父親突然用盡力氣似的,咬字很清晰,他說:“我這幾天全都想起來了,你大妹妹知道我的卡密碼,她對我最好,我只告訴了她。而且她兒子你知道的,從小我們都說他長得像他小舅舅!我現在很清醒,你回頭去她家看看,他兒子是不是也和大鵬一樣,有那樣一件菱格的外套,他有一次穿來我們家了,我記得很清楚,我還夸他眼光好,會買衣服?!?/p>
父親結結巴巴,斷斷續(xù)續(xù)說著,聲淚俱下。
大哥勸父親別再想這事了。大哥說了一些煽情的話,讓父親不用操心沒錢養(yǎng)老的事,說即使三個兒子再沒用,再不孝順,也會給他養(yǎng)老送終的。讓他好好收收心安享晚年。說的原本都是些掏心窩子的話,誰知父親又發(fā)起脾氣來,回光返照一樣,立即來了精神,嚷嚷著說大哥說話含沙射影,是在明里暗里勸他別想著再找個老伴的事。他說找老伴不丟人,他是個人,不是個牲口,不會隨便找人去交配。他不過是想找個合心意的人,有個人陪著說說話,聊聊天。他不能理解為什么兒女們不能為他多考慮考慮。
大哥一下子煩透了,他問父親為什么一定要再找一個老伴?這么大年紀了,不比年輕時候有身體的需求,也不比年輕人找伴那么簡單,這涉及兩個家庭,女方肯定也有兒女,有孫輩,又不是在城里,兩個老人都有退休金,還學西方搞什么黃昏戀。在農村,誰家里不是一堆煩心事?找個老伴?這里面有多少利益牽扯,哪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再說了,母親這才去世多久??!大哥無法理解。
父親不依不饒,質問大哥:“哦,按你的意思,就你們年輕人才需要男歡女愛,才需要有人關心有人疼愛,老人就不是個人,老人就該死是嗎?”大哥和父親之間,誰也不能說服誰。大哥給大鵬打電話講到這事,氣得在電話里大叫,說父親這么老了還不消停,不懂為兒女考慮一點兒,活該孤獨一輩子。又說父親這么老了還想再婚這分明就是要打兒女的臉,是丟兒女的人。大鵬與大哥的想法不一樣,他說父親說的也沒錯,是否再婚這個事主要還是看父親自己的意愿,跟父親的年齡無關。又說如果父親實在想再婚,就尊重他吧,人都只有一輩子。大哥覺得大鵬的想法很天真,很幼稚,很不切實際。掛電話前,他說父親又不是他一個人的,萬一出了什么事,幾個兄弟都擔著吧,別把父親只推給他一個人照看。
兒女們都知道父親在村里有個老相好,這是村里公開的秘密。兩個人年輕那會兒就眉目傳情過好一陣子。母親心知肚明,也不吵也不鬧,明里暗里把那女人的丈夫往家里引,不是真的想發(fā)生點什么來報復父親,而是讓父親疑心。大鵬無意間聽母親與人說過她的良苦用心:“男人嘛,都是些只準‘周公放火,不準百姓點燈的貨色。我這樣做的意圖很簡單,他懷疑我,他就不敢背著我去找人家了,他得一門心思守著我才行。”母親會的知識和總結性用語都是些口口相傳的教育,她總是把只準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說成只準周公放火,不準百姓點燈。說起來,母親在管理這一塊兒是把父親拿捏得死死的,她慣于不動聲色,以靜制動,以柔克剛。
寡婦的男人在世時,父親對她一點想法都沒有,直到兒女們都大了,女人的男人因車禍去世了,她成了寡婦,父親那顆騷動的心才又開始蠢蠢欲動。到這個年歲,母親也懶得去用生活教給她的智慧想辦法阻止他們暗度陳倉了。寡婦與兒媳關系不好,沒有女兒,母親真心可憐她。有幾次,小妹給母親買了新衣服,母親自己不喜歡,又覺得不能浪費,就暗示父親拿去給那個寡婦。她也不明說,對父親這樣暗示:“這衣服也不合我的身,你看看村里哪個跟我身段差不多的婆娘喜歡,送給她算了?!备赣H就笑,母親又不甘心似的補了一句:“當然啦,如果有人出點兒錢給我,我會更樂意送給她的。畢竟我女兒的錢也不能白花對吧?”父親便樂得做個順手人情。事后會給母親一百或者兩百,口里說是賣衣服的錢。母親也不計較,像是撿到了錢一樣高興,將錢拿到集市上再買一件自己心儀的衣服或者家里的擺件。
這種事在農村人眼里是很不能理解的。大家都覺得母親傻,怎么能容忍自己的男人明里暗里找別的女人呢?母親只笑不解釋。只有一次,她略微傷感地說:“我小的時候聽老人們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又說不是冤家不聚頭,我就想啊我們既然注定了是一家人,前輩子應該是有相欠的,或者是我欠他的,這輩子必定要還他的。聚頭的也是冤家,冤家路窄,躲是躲不過的,那就不躲,看淡看輕。你們看啊,他也不是我身體的某個部分,我嫌棄就可以不要,我喜歡就一直跟隨我。又或者說,他就像我身體的某個部分,我嫌棄也好,喜歡也好,割是割不掉的,我反正離開他也不會再找其他人了,有他沒他對于我來說是一個樣的話,對孩子來說不一樣,有他,孩子們就有個爸爸。他也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爸爸啊?!?/p>
母親喜歡粗陶。稻谷成熟時,她從田地里割一把金黃的谷穗,插進粗陶罐里。辣椒青的紅的,她也剪枝,東剪一枝西剪一枝,插進粗陶罐里。還有長豆角,茄子,花生。任何的農作物和果實都能成為母親的擺件。大鵬常常想,若母親生在一個好時代,她可以念藝術系,她一定是藝術系的佼佼者。受母親的影響,大鵬也喜歡粗陶罐,以至于在林小鹿家鄉(xiāng)看到那成堆的粗陶罐時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像是看到了母親,一頭扎進了母親溫柔的懷抱里。
大鵬覺得母親的孤獨很有智慧,但過于凄美。
家里若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大鵬都喜歡找林小鹿說一說。父親丟錢的事,他也跟她說了。父親懷疑他的事,他也說了。林小鹿覺得大鵬說這些事的時候不像之前那樣悲傷了。就像她對待撒潑的外婆一樣。
自從大鵬與林小鹿一段又一段地講著自己過去的經歷,林小鹿就覺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大鵬的方向邁開了腳步,一步又一步,越來越近。大鵬講自己的回憶時,一板一眼,極度認真,用詞謹慎,林小鹿聽完后只覺得五味雜陳,一時沒能全部消化干凈。她用了大半年才消化了大鵬講的全部內容。消化得差不多了,她發(fā)現了一個嚴重的紕漏:大鵬說2006年,他妻子就懷孕了?不可能?。扛私獾男畔Σ簧?。況且,15年前,他倆剛剛認識,那之后的好幾年,他不是還向她時不時地表白來著嗎?如果他說的經歷都是真的,那就是說他出軌了?不,應該說他已經精神出軌了。這還不算,他還裝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他還帶她回家鄉(xiāng),他還跟著她回家鄉(xiāng)?當時他老婆在哪?在深圳城中村的某個出租屋里?久不露面的他是怎么安撫她的?說忙著出差?還有,他家鄉(xiāng)的哥哥姐姐也替他打掩護嗎?還是根本不知道他在深圳已經娶妻生子的事?天啊,如果這些推斷是真的,大鵬就真的是個如假包換的渣男,貨真價實的渣男。
找了個機會,她又特意問了一遍大鵬:“你跟我講的那些事,那些經歷都是真的?”大鵬點點頭,眼皮都不眨一下。她又確認了一遍:“沒有騙我?”大鵬又點點頭。他好看的臉盤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讓人覺得他即使撒謊也撒的是一個善意的謊言。他有一雙不大不小、剛剛好的眼睛,眼睫毛很長,覆蓋著好看的眼眶,眼珠很黑,瞳孔很亮,整個眼眶顯得尤其深邃。平頭,額頭光潔,條形臉,鼻梁不是特別高,也不矮,鼻孔偏小,上嘴唇比下嘴唇薄,有兩顆兔牙,兩只招風耳。這些特征拆開來看并不覺得有什么好看的,加在一起卻使得他的面相很好,看起來很和諧,很俊朗,給人的感覺是親切的、溫暖的。
“如果你講的這些經歷都是真的,那你就是個渣渣!你聽清楚了嗎?你是個渣渣!”林小鹿說。大鵬沒反駁,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像是她說的事情與他全然無關,又像是他被她的評價嚇蒙了。
林小鹿不打算理他了。是真的不理了。也許別人會說這有什么關系呢?反正她也不打算喜歡他,這怎么說?她要不要喜歡他跟她愿不愿意理他,在今后的時光是否準備繼續(xù)與他打交道,這其中并沒有一定的邏輯關系。她覺得他是個渣渣,不想再理他了,這就像看到不好的事情時實施的正義。對,這就是正義。她總不能對什么事都無所謂吧?那怎么行呢?有誰是天生就會流淚的呢?都是有了感情啊,林小鹿。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