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敏捷
汪姐每天上下班或出門買菜,都會經(jīng)過我們酒吧,若非必要,她是不會進來看一眼的。近來兩三天,晚飯后散步消食,卻特意推門進來,往吧臺內(nèi)紅木靠背椅上一坐,帶著沉思這里瞅瞅,那里看看,時不時眼含笑意瞟我一眼。手上事情再多,我都要放一放,進入吧臺跟她閑話幾句。不經(jīng)意間,她都要這么問上一句:
“老陳沒過來嗎?”
我們之間有雇傭關(guān)系,私交也非常好。她不常來酒吧,為的是給老陳想要的生活空間,也不想干擾酒吧的經(jīng)營。但我們之間,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敞開來聊的,離婚這樣的大事,我都曾找她討過主意。再次來到酒吧,見她還是這樣的態(tài)度,便知她這是心里有事,又不想說;或者正跟老陳鬧別扭,相互賭氣呢。
“姐,”我說,“我們喝一杯吧?!?/p>
“我喝檸檬水就可以了?!彼炎约旱挂槐?,喝了幾口。
“是從美國進來的原裝威士忌,老陳還親自跑廣州拖回來的,每一瓶都有獨一無二的編號,你肯定沒嘗過。”我堅持給她倒一盎司,放在她手里,說,“老陳說這個酒,不加冰也清冽爽口,喝下去呢,醇厚綿長,還能讓人無端地陷入某種情緒?!?/p>
“這話也只有你這種喜歡讀書又懂酒的年輕人說得出來?!彼f。
“真是他說的,”我說,“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一款酒了?!?/p>
“先不管誰說的,”她說,“你們講得這么神奇,我一定要嘗一嘗了?!?/p>
收銀臺旁的客服終端亮起兩盞綠燈,酒吧唯一的客服小路正好上廁所去了,我只得走過去,問清客人的服務需求,給一桌上一扎青島啤酒,另一桌上一盤下酒的椒鹽胡豆。回到吧臺內(nèi)另一張靠背椅上坐下,汪姐已把杯里的威士忌喝下去了。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她說你喝我就喝,陪你。誰怕誰啊。我也倒一盎司,跟她碰一下,兩個人相視一笑,各自抿一大口。
“怎么樣,這個酒?”我問。
“味道還可以,”她咧嘴笑,整個人松弛下來,“不過你說的那個什么‘情緒’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覺得身體軟,想睡覺。”
“我也不知道,”我說,“你得問老陳。”
“我都一個多星期沒見到他的影子了。”她說。
“我也一個多星期沒見到他了?!蔽艺f著,心下嘀咕,“原來是這樣啊!”
“他沒說要去哪里?”
“沒有,”我說,“我上一次見到他,他什么也沒說。”
“你不覺得他最近奇奇怪怪的嗎?”
“更喜歡喝酒了,”我說,“一個人都能把自己喝醉?!?/p>
“這個我倒沒看見,”她說,“離家前那幾天,一個從不買菜的人,天天下午往菜市場跑,又什么也不買回來;我還看到他,下午學生放學階段,在附近的小學和中學門口轉(zhuǎn)悠,好像他也要接孩子放學一樣;更難理解的是,周邊幾個健身會所、瑜伽館和舞蹈培訓機構(gòu)的海報,他都收羅在家,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你說氣人不氣人?!?/p>
“這是要找人吶,在老陳的邏輯里,一個能在凌晨三四點出現(xiàn)在酒吧喝酒的女人,一定就是住在酒吧附近某一個小區(qū)里的?!蔽矣职底脏止酒饋?。而這一切,都源于二十多天前,我和小路給他講的一個故事。凌晨快下班那陣子,沒什么客人,大家都有些疲乏,還無聊。一連好幾天都在廣州辦事的老陳,不停打著哈欠,晃晃悠悠進來了。宿醉后的他兩眼紅紅的,臉色白里透灰,泛著喪氣,讓人心疼不已。小路想找樂子,順便表達一下我倆的小心思,便開始拿老陳離開前,留在吧臺上的一張百元鈔票做文章,她跟我對著眼神說:
“辛姐,問問老陳,他在鈔票上寫的這行字,是什么意思。”
“鈔票?”老陳一怔,說,“我寫什么在鈔票上了?”
“你不會一點都不記得了吧?”小路把錢遞到老陳手里,那上面寫著:“12月28 。夢。廁所。蟲子。顆粒。來去之間?!?/p>
“這什么意思?。俊崩详惤舆^去,真是自己的筆跡,卻又一頭霧水,“我也不知道。”
“辛姐,”小路說,“把咱們在監(jiān)控里看到的告訴他,幫他回憶回憶?!?/p>
老陳自己倒了一杯波旁威士忌,喝下去一大口后,疑惑不解地看看鈔票,又抬頭看看小路,最后定睛凝視著我,那意思再明確不過了。開講之前,我把酒吧多個視角的高清攝像及先進收音功能所記錄的一切,先在心里默默捋上一遍。那一晚,我和小路下班離開不久,差不多快三四點時,酒吧里來了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女人。風衣很長,很薄,能完全將她的身體整個裹住。質(zhì)地也十分柔軟,不管她怎么扭動,都能貼著身子的曲線起伏。酒吧里就老陳一人,除中途去一趟廁所,他一直待在吧臺內(nèi)喝酒,偶爾還打一下瞌睡。幾乎沒聽到門響,是那個女人的黑色高跟鞋,在深灰色大理石地板上,踩踏出的橐橐聲把他吵醒的。老陳起身的同時,她已經(jīng)走到吧臺邊,正抬胯往吧臺外那張高腳凳上坐。
“你可以坐那邊,”老陳迷迷糊糊地說,“都是空著的。”
“我就一個人,”她扭頭看著空無一人的酒吧大廳,說,“也不等人?!?/p>
“那邊會舒服一點?!崩详愓f。
“這里挺好的,”她回過頭來,又說,“我一會兒就走?!?/p>
“喝點什么呢?”老陳問。
“黑牌威士忌,加冰,”她說,“一點點。”
“一點點酒?”
“冰,”她說,“酒要小半杯,一盎司左右?!?/p>
說這些話時,老陳在吧臺這一端,在收銀機旁,與她隔著一兩米。她在另一端,正好被吧臺上為數(shù)不多的一盞筒燈罩著。紅彤彤的光在她的正面傾瀉,將她身子描上一層金邊,又消失在黑暗中。越發(fā)讓她被黑色風衣裹著的背部,變得虛幻起來,幾乎消失,成為黑暗的一部分。她只有半個人,扁薄、怪異又立體,在隨著室內(nèi)空氣的流動而顫抖。老陳端著倒好的威士忌走過去時,輕微搖晃一下,冰塊在杯子里相互碰撞,也跟杯壁碰撞,發(fā)出喑啞的咔咔聲和綿長的簌簌聲。她正在解風衣扣子,一顆一顆,從上到下。老陳等著,直到她捋著風衣的下擺,再次坐正身子,才遞到她的手里。
“謝謝?!彼f。
說話的同時,她黑亮的眼睛端詳著老陳,粉嫩的,撒了一層淡淡雀斑的瓜子臉,往下巴頦那兒收,微微揚起來,紅紅的嘴唇又翕動一下。老陳沒接她眼神,或者接了,又向下溜滑著,看到她的內(nèi)里,穿的是一件孔雀綠無領(lǐng)蝙蝠衫,下擺一邊開衩,還拖曳出幾十厘米,在腰上打一個結(jié),露出扁平的小腹和幽深的孔穴般的肚臍。再往下,是一條黑色緊身九分形體褲。盡管是坐著,也能看出來,她的身子有多么頎長、緊實和健美。顯然,她還比較年輕,三十五六歲吧,或許更大一點。但身材確實不錯,將老陳的目光一再吸引著,往她的胸口上滑。她的乳房渾圓而挺立,在微微地起伏。她用余光瞟著他,知道他在看她,看的什么地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估計有一股熱熱的氣流,在老陳的身體內(nèi)流轉(zhuǎn),也在他們兩人之間流轉(zhuǎn)。老陳擦著額頭上浮起來的一層汗,問道:
“還需要點什么嗎?如果你還想嘗嘗其他的……”
“不用了,”她說話時,手里抓著的手機“滴滴”響著,她點亮屏幕,開始在上面劃拉,還不忘告訴老陳,“這個酒挺好的。”她的手機又連續(xù)“滴滴”響好幾下。她停止劃拉,盯著屏幕看那么幾秒鐘,光影斑駁的臉上,突然多了幾分凝重。
老陳把給她倒過酒的那小半瓶威士忌,從身后階梯形酒柜上取下,放在她面前吧臺上,讓她想喝多少自己倒。還不忘告訴她,這瓶酒是美國原裝進口的,今晚才開封的。還有黃牌和單桶兩款可以試試,口感確實不錯,他自己都喝三大杯了。還不忘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在酒瓶上卡一下,向她證明,這大半瓶都是他喝剩下的。她放下手機,端起玻璃杯啜飲一小口威士忌,微啟濕潤又飽滿的嘴唇,溢出一抹淡淡的笑,看著老陳,正想說點什么,手機又“丁零零”響起來。她愣了一下,帶著遲疑用空著的那只手抓起來接聽。一個男人慍怒又喑啞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在這個時間點上,在空曠的酒吧里,聽起來刺啦啦的。
“怎么電話不接,信息也不回?”男人說。
“睡著了,”她不動聲色地說,“沒注意?!?/p>
“沒事了?”
“沒事了?!?/p>
“誰給你說的?”
“大姐,我睡前剛給她打電話問清楚了。她說媽媽經(jīng)常這樣,哪里一疼都一驚一乍的,以為自己快要死了,逼著人家把她往醫(yī)院送。大橋邊的胡醫(yī)生來打了一針,她又說沒事了?!?/p>
“拼命給我打電話呢,今天下午?!?/p>
“媽媽給你打電話?”
“是的,”男人說,“我都把高鐵票買好了,正往車站趕呢,大半夜的?!?/p>
“沒事了,你先把事情辦完再回來吧?!?/p>
他們彼此的語氣都軟和下來,又聊了些其他事情,老陳呢,繼續(xù)呆呆地守在她的身邊?!罢f起來,真的有點不像你的風格,老陳,是不是她一進門,你雖然有些醉了,還是能認出來她是誰?你平時不會這么殷勤為客人服務的,尤其女人。”我繼續(xù)說,你老告誡我們,這個時間點了,還出來喝酒的人,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干凈、寧靜的地方,也不僅僅是酒精、燈光、空間和夜色所營造出的契合于心境的氛圍感,還需要保持與自我及他者的距離。“而你呢,就站在她的對面,隔著幾十厘米寬的吧臺,眼巴巴地瞅著人家,幾乎都能聽見威士忌從她的喉管滑過的聲音了?!?/p>
“你知道你問人家什么嗎?”小路接過去說。
“什么?”老陳問。
“你問人家:‘你是小謝吧?’”
“我說的是‘小曦’吧?”老陳說,“按你們這個說法,這個人應該是小曦。你接著講,后來呢?”
我說,她沒回答你,也跟你一樣,只眼巴巴地瞅著你,眼淚突然掉下來,你的眼睛也跟著紅了。估計是不想讓她看到你的眼淚,你趕緊抽身走開,去到廁所里待了十幾分鐘,等你出來,她已經(jīng)走了。還在吧臺上放了一百元酒錢。你跑出酒吧,在路牙子上站了好一陣子,然后再回到酒吧,找出筆來,在鈔票上寫下了那些文字。
“我們這幾天都在猜呢,”小路說,“不知道你寫的什么意思。”
等我用一貫的敘事風格,事無巨細告訴他后,老陳徹底信了,我和小路卻趕緊提著各自的坤包離開酒吧。如果他說想看監(jiān)控,我們就會說,監(jiān)控錄像只能保存七天,已經(jīng)給覆蓋了;怕他逮著問這問那,故事就露餡了。我們查看監(jiān)控,為的是幫顧客找尋遺失在酒吧的藍牙耳機,見他大半夜在鈔票上寫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便合計瞎編出來的。故事里的女人,就是照著年輕十歲的、當下迷戀上練瑜伽的汪姐描述的。這個故事,我不能復述一遍給汪姐聽,再說了,難道要告訴她,因為自己瞎編了個故事,老陳就去找其他女人去了?只得安慰她說:
“他一個大男人丟不了的,估計偷偷去哪里散散心,過陣子就回來了?!?/p>
“只要人安全就行,其他的都不怕。”汪姐說,“我已經(jīng)習慣他這樣跑來跑去了。這其中,干了不少壞事,也未為可知?!?/p>
這倒是一點不假,我認識汪姐和老陳都有好幾個年頭了,算是個見證人,有些事情,還是聽老陳親口說的。他酒量不小,酒品也好,就是話多。兩三盎司下去,跟倒豆子似的,攔都攔不住。親密點的人在身邊,他會拉住別人的手,攥在手心,一下一下拍著你的手背,“你聽我講嘛。”然后就開始說自己的各種經(jīng)歷和見聞。
他從貴州南下深圳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臺資企業(yè)當儲備干部。學到管理經(jīng)驗了,跳槽去一家中小型房地產(chǎn)企業(yè),做行政管理,后又調(diào)崗去企管部做一般職員。工作兢兢業(yè)業(yè),成績也有目共睹。部長離職后,他又順理成章地當了部長。公司在全國許多大中型城市都開發(fā)有地產(chǎn)項目,每個項目也都會留下一些固定資產(chǎn),少則上千平方米,多則幾萬平方米,對外出租或自主經(jīng)營——包括我們這個酒吧——老陳他們部門,便是負責對這些資產(chǎn)進行造冊登記和經(jīng)營巡視。這個工作,他一干就是十來年。出一趟差,短則三四天,長則個把月,可以說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汪姐視線之外度過的。欽差一樣的權(quán)威和豐富的工作經(jīng)驗,讓他獲得了許多額外的收入。按他的話說,每個月都是工資收入的四五倍,甚至更多。買車,買房,實現(xiàn)了一定的經(jīng)濟自由。其中的門道和伎倆,老板是知道的,天下烏鴉一般黑,不過分就行。他的辭職,完全是個人原因造成的。
老陳常年出差,卻改不掉認床和怕黑的壞毛病,甚至懷疑自己有輕微廣場恐懼癥——空曠又陌生的酒店房間,讓他不管開燈還是關(guān)燈,都沒有安全感——或者這三種因素的疊加,造成他一宿一宿睡不著覺。除非喝酒,大半瓶下去,身軟腦袋沉,才能勉強睡三四個小時。起初那幾年,接待方安排的酒席上,因怕誤事,喝酒都適可而止(這個分寸直到辭職,他都拿捏得很好)。眼瞅送他回酒店的車輛絕塵而去,他又一個人走出酒店,買一瓶酒提回房間,一口一口灌著,眼睛這里瞅瞅,那里瞅瞅。偶爾還會凝神靜氣,聆聽房間里那些莫名發(fā)出的各種細微且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不敢看鏡子,所有的燈都要打開。他還會拉開衣柜、床頭柜,甚至是趴在地上,用手機電筒,把床墊下的空間看得清清楚楚。用過的紙巾、避孕套、煙頭、煙灰缸、刀具、血跡及小額零花錢,是床墊下最為常見的東西,且每一個物件都能加深他內(nèi)心的不適。待他把窗簾的每一道皺褶抻展開打量完畢,還是不能消除積蓄已久的恐懼,且已經(jīng)習慣及學會享受出差生活后,他會重新穿戴整齊,走出酒店,找一個夜越深酒越濃的地方——酒吧——待著。
不喧囂,不鬧騰,洋酒足夠多,有著昏暗的燈光和適可而止的曖昧,是老陳對一個酒吧的終極要求。他就是從那時候由白酒改喝洋酒的,準確點說,是迷戀上了洋酒的柔和與醇香。理由也簡單,度數(shù)低,控制好節(jié)奏,喝不醉,還能耗時。他會徒步在酒店周圍,一條街一個街區(qū)地巡行,然后選一家最為中意的進入。直接坐在吧臺上,指著酒柜問服務生,這是什么酒,這又是什么酒。他每樣都要倒一盎司,人頭馬、軒尼詩、杰克丹尼,還有伏特加,一路嘗過去,再選定一種,倒三四盎司,不加冰,繼續(xù)坐在吧臺上慢慢品著。偶爾咂吧著嘴,回頭看一眼,身后那些一樣被酒精迷醉了的在暗夜中浮浮沉沉的眼睛。
“獵艷?”小路瞅準時機問。
“不是跟你們吹,”老陳說,“雖然身體有時候,確實有強烈的發(fā)泄需求,我也不是為了這個才去酒吧的,可那樣的環(huán)境,酒又喝到那個份上,我一眼掃過去,不管是誰,她只要跟我的眼神碰一下,就那么一下下,我就知道,我們有沒有戲?!?/p>
“那你不是跟好多人睡過了?”小路說。
“算上接待方安排的,還真是呢?!崩详愓f。
“我早就不相信老陳的身體了,”難怪汪姐會說,“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只有親情。不管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老陳都是這個世界上,我最信任也最靠得住的人。你們也別相信他不喝酒就睡不著的鬼話,他是有心結(jié)沒解開,這輩子也解不開了,且還是我造成的。”
汪姐說,她和老陳,初高中都是同學。戀愛關(guān)系是高一時建立的,相互鼓勵,相互扶持,一定要好好學習,用知識搭一座橋梁,走出烏蒙,走出云貴。老陳的學習好一點,考取的是畢節(jié)師范學院,她自己差一點,考了個六盤水的中職技校,學的是財會。讀技校那三年,要了命了,愛上了寫朦朧詩,交了很多的筆友。移情別戀上一個長頭發(fā)的眼神陰郁的詩人,為他寫了很多詩和日記,記錄兩人是如何相識、擁抱,又是如何親吻的。反正什么昏了頭的都往上寫,還特意拿給老陳看,想逼他分手。老陳沒看幾頁,便給她全部撕毀,一把火燒得干干凈凈,并如其所愿地跟她分手。她跟詩人的關(guān)系還維持不到一年就分開了,她很快意識到,那不是愛,是傻,是為年輕交學費。老陳呢,也轟轟烈烈跟學院里另一個女人愛了起來。她對此知根知底,冷眼旁觀,等著。還沒等到畢業(yè),老陳又屁顛屁顛來找她了。心結(jié)卻就此結(jié)上,在他看來,汪姐一定是跟那個長頭發(fā)詩人睡過了。日記已經(jīng)燒毀,無法復原查閱,如果他問,汪姐一定如實相告,睡了,還不止一次??伤冀K不問,悶著。兩個人繼續(xù)結(jié)婚生子,過日子,奔前程。一晃蕩,二十多年時間彌漫在眉間心上。他們老去的過程,也是彼此父母逐個離開的過程。至親的離去,唯一讓汪姐覺得,似在心口上劃一刀的,無疑是自己的母親。
汪姐父親是十年前去世的,母親是三年前去世的。父親身材適中,窄臉濃眉,鬢角及后腦勺的頭發(fā)貼著頭皮剃得干干凈凈,頂上又留得老長,似一塊黑瓦。母親無疑是漂亮的,白臉,細腰,長得高,一條粗黑的辮子,一直拖到屁股上。辮子末梢,攀著一群追求的男人。父親是糧管所的職工,跟著自己的同事去家里吃飯,便被母親看上了,倒追。兩人生了三個女兒——汪姐是老三——還想追補一個男孩,計劃生育來了。母親說,你一個吃公家飯的,做個結(jié)扎手術(shù),對工作沒半點影響。我不一樣,一旦做了,人會虛胖,丑,光長肉,沒力氣,干農(nóng)活使不上勁。父親同意了,也很干脆地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做了。還沒等肚子上的刀口痊愈,便聽得有人叫他“線雞”(被閹割的公雞)。自此,再未踏出家門半步,二十多年時間,吃了睡,睡了吃,關(guān)著門跟自己耗。不到六十歲,便憑著自己的意念,讓自己死去。
母親的日子可想而知,一個人拉扯大三個女兒,書能讀多少算多少,男人也是她們自己找的。家里只剩下母親一個人了,便天天一邊吃飯一邊掉眼淚。汪姐和老陳不容分說地把她帶到深圳,在身邊一起生活了十年。她像個沉默寡言的黑影,在家里各個房間飄來飄去,什么地方也不愿去,似乎一見到太陽,自個兒便會消失。父親十周年忌,她一定要回去給他掃墓,去了就不愿再回來。一個人在家孤清地活了半年,不是說這里疼,就是那里不舒服。嫁在隔壁村子的兩個姐姐,三天兩頭過來照看,帶她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打一針吃點藥就好了。直到她肚子越脹越大,鎮(zhèn)上醫(yī)生都不敢治療,送到六盤水醫(yī)院一查,肚子里好幾個硬塊,還是晚期。手術(shù)都不需要做了,醫(yī)生說,上了手術(shù)臺,估計就沒命再下來;帶回家,該吃吃,該喝喝,她的命,已經(jīng)不是用錢能保得住的了。汪姐和老陳都回到烏江源頭的家里陪著,請村醫(yī)一天來給她打一針醫(yī)院開的杜冷丁。她一口飯不吃,一口水不喝,火塘邊圍了一群人,她眼瞅一遍,只要不見老陳身影,一定會“陳軍、陳軍”地輕聲呼喚。最后一天,她坐在床頭,頭一直勾著,突然間抬起來,看老陳一眼,又閉上。老陳立即跳過去,坐到床上,把她抱在懷里。不到一分鐘,她的身子突然又向后仰著,下巴也抬得高高的。只聽得喉管里“咕”的一下,似乎一個什么東西,掉進深井溶解后,她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憑的似乎也是自己的意念。
老陳又急忙把她抱到早已安置在堂屋的棺材板上,用手幫母親把著下頜,汪姐呢,在另一側(cè)忙著幫母親捂住眼睛。她說:“我突然間發(fā)現(xiàn),我媽的鼻毛又粗又黑,還探出鼻孔一厘米左右,似乎是死亡的一瞬間才長出來的?!彼孟胝乙话鸭舻督o她剪了,想想又不敢。鼻毛也是她身體的一部分,還是她死亡的一部分。剪下來沒地方放,還害怕剪下來,鼻毛也會繼續(xù)長,像根麻繩,能把她三姐妹活活捆死。
“我們那兒,”汪姐繼續(xù)說,“父母去世,兒子是要在棺材邊陪睡守靈的。我們家,只能三個女婿去。兩個姐夫躺不到幾分鐘,便被人叫去打麻將,棺材邊只剩下老陳一個人。我呢,一個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中,感覺全身皮肉緊繃繃的,好像我媽的鼻毛,鉆出了棺材,把我捆了起來。嚇得我趕緊跑到堂屋的草席上,跟老陳躺在一起。他張開兩只手,把我緊緊抱在懷里,一如抱著死去的母親那樣。真的,這輩子,我從未感覺到,哪一個人的懷抱,能像老陳的那么溫暖、踏實。不是因為我們已經(jīng)好幾年沒做過愛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一起風風雨雨過了這么多年,我們已是彼此血肉的一部分。”
“老陳,你一定要等我死了再死,”汪姐對老陳說,“我死的時候,你一定也要這樣抱著我,我怕?!?/p>
至于老陳在岳母喪禮上的感受是什么,他沒說,汪姐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但喪禮本身,以及汪姐的話,顯然給老陳的心里帶來了不小的震撼,所以他才說:“我的離職意向,就是那時候萌發(fā)的,我也是那時候,才逐漸遠離其他女人的,要不然,我還會睡更多的女人。你們都想象不到,很多時候,你還沒回到酒店,接待方已經(jīng)把人安排到房間里等著了。脫衣,穿衣,前前后后,最多個把小時。這樣的女人,沒有一個會留下來陪我過夜的。她們走之后,一個人坐在酒店空蕩蕩的房間里,我不只是害怕,還能感覺到無盡的空寂。覺得世界,除了我所在的這個房間,其他的所有存在,都已被黑暗所吞噬和消亡。我存在的空間,只是一個在宇宙里飄來蕩去的亮點,且在不斷向某一個無盡的深淵下沉,燈光也在越來越暗,越來越暗。只感覺到世界在旋轉(zhuǎn),卻感覺不到自己的骨骼與皮肉,更感覺不到自己的思想。我是一段朽木,空了心的朽木。下沉到最后,會被一把火給燒了,世界,跟著會回到最初的混沌狀態(tài),也就是說,什么也不存在了?!?/p>
“這個時候,”老陳繼續(xù)說,“我就更想喝酒了,盡管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扛不住了,還繼續(xù)喝。年輕時,一斤高度白酒下去,我還能再喝五瓶啤酒,第二天依然神清氣爽的,虎虎生風的。后來呢,半瓶四十度的洋酒,也能把我扳倒,有時候還會有生命危險。我曾在成都的春熙路,抱著一根電線桿子,坐了大半個晚上。更搞笑的是在貴陽那次,半夜兩三點,酒吧關(guān)門了,不得不出來。冷風一吹,酒便上頭,走路都是飄的。你們知道我是怎么走回酒店的嗎?我先站定,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瞅準前面一棵行道樹,緊跑幾步,抱住;頭不暈眩了,再瞅準下一棵,再緊跑幾步。半夜兩三點吶,在貴陽的觀山湖區(qū),整個城市、整個街道,就我一個人,像一個虛幻的影子或不真實的瘋子。幾次撲空,從人行道摔倒到行車道,臉上、手上、腿上,都蹭破好幾塊皮肉。”
這事更像個催化劑,讓老陳想到南下十余年了,前后忙活半輩子,錢沒少賺,人累得夠嗆,身體需要休息。汪姐自己的收入也還不錯——她是老陳跳槽到建筑公司,工作和收入都穩(wěn)定了,才辭去家里皮革廠出納的工作跟來深圳的,一直在沙頭角一家生產(chǎn)手機零配件的電子廠,從出納做到了財務總監(jiān)——家里又只有一個正在讀研究生的兒子,吃穿用的錢十分充裕。恰好這家酒吧計劃轉(zhuǎn)讓,近水樓臺的老陳辭職接了過來。按他的話說,純粹是為了找點事做,也為自己失眠的深夜,找一個固定的去處。
酒吧的招牌和名字都沒換,吧臺還是那個吧臺,其他的桌椅板凳、沙發(fā)茶幾,全被老陳當垃圾扔了。在三百多平方米的大廳,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十來張定制的實木圈椅,黑色的真皮坐墊,椅背四十五度傾斜,像一個碗,中間又圍著一個白色的不銹鋼圓形茶幾,茶幾上又是一個橘黃色的麥秸稈編織的圓形燈盞。酒吧開業(yè)時段,這些燈盞都一直開著。圈椅夠四五個人坐,也可以一個人獨享。被一米多高的磨砂有機玻璃圍著,與其他圈椅隔著一米多寬的距離。從吧臺方向看,若黑暗的大廳里——除吧臺和隔墻的廁所,酒吧里再無其他光源——浮游著一團團孤清又朦朧的紅光。他還把原來的調(diào)酒師辭了,說來酒吧喝調(diào)和酒的,都不是真正愛酒和懂酒的,只是想找個地方玩樂而已,比酒吧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做餐點的廚師也不要,不只是成本問題,外賣這么發(fā)達,想吃什么客人自己解決。簡單備一點下酒的瓜子、花生、胡豆、圣女果和橘子就行。人員只留下原本就是酒吧經(jīng)理的我和伶牙俐齒的服務員小路兩個女人。有事了,盡心盡力地做,沒事了,我倆一人抱一本書,斷斷續(xù)續(xù)地看。我們給老陳瞎編的故事,包括那些文縐縐的詞語,差不多都是書里看來的。當然,這是后話了。
“辛穎,”老陳當時鄭重其事地叫著我的名字說,“少了兩個人,勻出來的人工成本,我都加給你們兩個了?!?/p>
“好的老板。”我和小路都笑著說。
“不要叫我老板,”老陳說,“叫陳哥或老陳都行?!?/p>
“好的,老陳?!蔽液托÷酚侄夹χf。
我們跟老陳很熟的,他沒接手之前,不在其他城市酒吧出沒,便會在我們酒吧出沒。汪姐也是他帶來我們酒吧消費,跟我們結(jié)識的。他有所不知的是,當他在其他城市的酒吧出沒時,汪姐也偶爾會在我們酒吧出沒,帶著不同的男人和女人。她們在這里飲酒作樂,商量事情。每月會有一兩次,搖骰子玩到我們酒吧下班,成為最后一桌客人。她母親死前兩三個月,得過一次重病。老陳半夜從外地給她打電話時,她就在我們酒吧喝著啤酒呢。前面我和小路給老陳合編的那個故事,對話內(nèi)容幾乎還原了當時的情形。
酒吧成了自己家的,不為財務做賬,她幾乎不來。反倒是老陳,把它當成了半個家。我和小路每天下午兩點到夜里兩點上班,老陳的大部分時間卻都是在酒吧里度過的。他說晚上反正睡不著,白天汪姐要上班,家里就他一個人,還不如在酒吧修修補補、搞搞衛(wèi)生更有意義。酒也是要喝的,微醺就好,不會貪杯,要的就是腦袋木木的感覺。他有所不知的是,他所說的微醺,在我們看來,其實是醉了。好多次我們來上班,他都在吧臺內(nèi)坐著不動,咧嘴一笑,想一句,說一句,努力控制自己的舌頭,力爭吐字清晰,意義準確。新開的一瓶酒,還剩下幾小口,偷偷藏在桌子底下,不讓我們看見。我和小路一對眼,開始到處找,說是被賊人偷去了。他依然笑瞇瞇的,不說話,努力找話跟我們說,想打岔。說著說著,他自己反倒忘記是怎么回事了,也跟著我們找尋起來。場面逗趣而搞笑,能讓我們樂好幾天。
知道他酒醉會斷片,半小時之前發(fā)生的事情都有可能會忘記,我和小路瞅準時機,便捉弄他一下。兩個人借故消費賬目對不上,裝腔作勢查監(jiān)控,誆他說,昨夜有一個男人來酒吧消費,為什么不收費。他一定是抵賴的,說不可能。我們便活靈活現(xiàn)地說,那個男人濃眉、圓臉、寸頭,穿一身黑衣服,肚子還有點鼓鼓的。抽著煙跟他一起喝酒,兩個人還聊得很歡實呢。我們描述的這個人便是他自己,他卻一點都覺察不到,酒也確實少了一瓶,他便帶著蒙眬的酒意告訴我們:
“既然跟我聊得很歡,一定是我的朋友了,我請人家喝酒,哪還好意思找人家收費。”
“那怎么辦?”小路說,“汪姐要對賬的?!?/p>
“我出,我出行了吧。”老陳說著,便會把整瓶酒的錢拿了出來。
我們收了錢,也認認真真入賬,讓他相信我們所言不虛。有時候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他一整晚都待在酒吧,會不會偷偷葷、搞搞艷遇什么的,便會編一個女人出來,跟他在酒吧約會,兩情相悅,卿卿我我,其樂無窮。他一樣要百般抵賴,說自己絕對不會在自己的酒吧,跟其他女人亂來的。你們要說請女人喝酒,倒是有過的。
“我們也沒說你亂來了啊,”有一次,小路說,“亂來的是你請她喝酒的女人。別不承認,有監(jiān)控為證。那個穿綠色長裙,頭發(fā)染得銹黃的女人,摸你的手了,還想讓你抱她親她……”
“你可不要亂說,”老陳急了,醉醺醺地說,“你說的是哪一天的事情?”
“昨晚?!毙÷氛f。
“哎呀,”老陳的臉突然變得煞白,說,“壞大事了?!?/p>
一問緣由,他說昨晚酒吧過去幾百米的紅綠燈路口,發(fā)生一起交通事故:一個穿綠色長裙,頭發(fā)黃黃的女人醉駕,還不系安全帶,把車直接開進路邊的花壇里,撞在一棵水桶粗的小葉榕上。車子的前臉騎在樹干上,擋風玻璃碎一地,她自己飛出去幾十米,當場就死了。我們馬上改口,說故事是編的,那個女人的死,跟他沒半點關(guān)系,他還是不相信。
“你們不要安慰我了,”老陳說,“我做的事情我知道?!?/p>
說完老陳就走了,說要找地方,買點紙錢,夜里去事故路口,燒給那個女人。如此一來,我和小路反倒嚇得不輕,連著翻看好幾天的監(jiān)控錄像,也沒見到有這樣一個女人來過我們酒吧,心里才略微放心。說起來,要不是老陳這么容易“上當受騙”,我和小路也不會想著要編個故事逗他玩的。本意是趁機勸他少喝點酒,或者去看看醫(yī)生。沒想到這一次,他會更加當真,更加的義無反顧。此后十多天,白天他在臆想中的那個女人可能出現(xiàn)的場所去尋找,夜里還天天守在店里,等著她的再次到來。神奇的是,汪姐酒后離開,我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一個人去查老陳消失當晚的監(jiān)控錄像,還真有這么一個女人出現(xiàn)了。
也是半夜三四點鐘,酒吧的門“哐嚓”一聲,隔著顯示器屏幕也能感覺得到,她進門的瞬間,酒吧里滯重又慵懶的霧氣,在朝著門洞的方向流動與塌陷,隨即,一股清冽的風,又猛地往里撲一下。老陳抬起迷離的雙眼,她已近到身前——白凈的臉上,紅唇、高鼻,眼睛黑而亮,眉毛也是精心修飾過的,似乎每一根都重新捋直,沿著原有的幅度排布,到了眉梢——眼角斜上方——又輕輕挑一下,黑色的高領(lǐng)風衣,如剪一塊用于遁形和隱身的夜色,直接裹在高挑又緊實的身上。
“這回,”老陳等她坐正身子,雙肘擱于酒吧柜臺,扭一下腰,又扭一下屁股,調(diào)整好坐姿,終于正眼瞧著自己時,才問:“又喝點什么呢?”
“常喝的那個吧?!彼f。
“我忘了——”老陳說,“那應該是很久之前了——”
“四玫瑰,”她說,嘴角抿著一抹稍縱即逝的笑,“有編號那一款?!?/p>
“對了,”老陳說,“不加冰。”
她又看老陳一眼,輕輕吁一口氣。恍惚間,想到什么,又勾下身子,在地上的雙肩包里窸窣翻騰,找出來一包煙,一個打火機。煙盒上端,橫著一個大黑塊,下方又是三塊豎著的藍色(中間一塊大一些)。抽出來細細的一根,白色的,濾嘴頂端,還有一個粉紅色的心形。她點燃,深吸,吐出的第一口煙氣,在再次變得滯重又慵懶的空氣中,氤氳出一絲絲久久不能散去的白氣時,老陳已把盛著一盎司威士忌的玻璃杯,輕輕推移到她的面前,在她一張開手指就能輕輕抓握住的地方。
隨后半個多小時里,他們都不說話。她一個人安靜地抽煙、喝酒。也不是沒有聲響,她吹出煙氣時,嘴唇是微微噘著的,在唇間往外呼呼吹氣。那些琥珀色的液體,一小口一小口地倒入她的嘴里,在唇齒間回旋一下,又一下,再輕輕緩慢滑過她的喉嚨。老陳呢,就那么出神地看著她,內(nèi)心似乎在一下緊似一下地跳著,且在不斷往里收縮、下墜,將他的頭顱拉低,及至深深地抵靠在吧臺上。她唇齒間回旋的那些酒精的辣味,還有那些乳白色的煙氣,似乎都在經(jīng)由每一個毛孔,進入老陳的血脈,歸攏到心臟里,成為一個滾燙的核。時間靜靜地流逝著,老陳抬頭看時,她已經(jīng)推門出去,背著她的墨綠色雙肩包,繼續(xù)在夜色里潛行。
老陳慌忙起身跟了出去,在酒吧門前的路牙子上,左邊看看,右邊也看看。時值臘月,風都是硬的,在街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跌跌撞撞。他裹緊身上的衣服,繼續(xù)左邊看看,右邊也看看。我知道,他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但有可能聽到她高跟鞋的橐橐聲,正在輕一下重一下地,敲打著這個南方城市堅硬的路面。不用辨別,老陳都能判斷出來,聲音來自什么方位。我們酒吧所在的這一條街,左邊是深港邊境,是不可逾越的深圳河,右邊是深南大道,可以通往這個世界的任何角落。老陳連一秒都沒多耽誤,便頭也不回地朝著一個方向走了??吹竭@里,我心里十分篤定,他是不會再回來了,至少短期內(nèi)不會。念及于此及緣由,一股神秘的力量,從我的身體穿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