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劉 濤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青島。中短篇小說作品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選載,并入選各種“年度選本”。
一
泳者現(xiàn)在是蛙泳,那種像青蛙一樣正規(guī)的蛙泳。
游泳運動員比賽時也是這種泳姿,就是頭埋進水里,雙臂向后劃動時,抬起頭(連同上半身),待雙臂向前伸展時,頭再次埋進水里。
蛙泳分兩種,在水里總是抬著頭的,被認為是大眾式蛙泳,夏季里,下海戲水的人絕大部分都是這種姿式,只有像泳者那樣的蛙泳,才稱得上是“弄潮兒”。
五月初,海水還是涼,14攝氏度左右。二十多年來,泳者每年都是這個時候下海游泳,天天去,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才停止。
五月是最美好的季節(jié),陸地上,綠草盈盈,樹綠花紅,陽光溫暖。碧藍的海水滑如綢緞,在五月陽光的撫摸下,閃著寶石般的光澤。
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滿潮了,沙灘被海水覆蓋大半,僅剩十米左右干燥的地方。一些游泳的人穿著泳褲,或趴或仰,倒在沙灘上曬太陽;有的三五成群圍一個圈兒,墊起了排球;也有一些不游泳的老人,坐在沙灘上陪著孩子挖沙玩。幾只雪白的海鷗盤旋在天空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仿佛隨時要俯沖下來。
這個季節(jié),大批面條魚來到了這片廣闊的海域,浴場在海灣內(nèi),魚群不可能進來,但零星的面條魚還是有的,也許就是這些零星的面條魚,吸引了海鷗。
下水五分鐘后,泳者適應(yīng)了水溫,渾身上下有一種酥麻的感覺,很舒服。今年第一次下水,泳者游起來很認真賣力,盡可能讓自己的動作標準。一個冬天沒游泳,生怕肌肉失去記憶,游泳的姿勢僵硬。蛙泳——雙臂劃水時,頭帶動脖子以下的部位躍出水面,雙腿向后蹬時,頭再次扎入水中……
“我想陸地上游泳?!边@是一句電影臺詞,幾十年過去了,泳者至今還記得清楚。
上世紀80年代末,他和電大同學(xué)外出實習(xí),從華山下來,在一個小火車站等候開往西安的綠皮火車。那時候還興播放錄像帶,車站小廣場上有一個電子屏幕,正在播放一部歐美影片。他們到達小廣場,那個電子屏幕正好播放到這個場景:夜晚,華燈初上,男主角敲一家房門。門開了,女主角露出漂亮的臉蛋和豐滿的身材,她問:“是你?想干什么?”那男人嬉皮笑臉說:“我想陸地上游泳?!?/p>
聽了這句臺詞,他差一點笑出聲來,心想,那男主角說的是蛙泳吧。本來可以繼續(xù)看下去,無奈車站廣播響了,招呼候車的人檢票進站。小廣場上的人都涌向檢票口,他和同學(xué)們也急匆匆隨著人流涌過去。那個年代乘火車就像上戰(zhàn)場廝殺,光買了車票沒用,如果擠不上車,只能留在原地改簽下一趟車。
好不容易擠上車,泳者一步也挪動不了,人擠人,他被擠在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同學(xué)們都被擠散了,只有一名女同學(xué)離他不遠,被四五個扛著大包小包的農(nóng)婦擠在中間,動彈不得。這名女同學(xué)在班里算是姿色出眾,上課時,泳者坐在她的身后,經(jīng)常望著她曲線生動的背部想入非非。這名女同學(xué)被擠得不知所措,紅著臉朝他笑了笑,他又想起了那句電影臺詞:“我想陸地上游泳。”
二
仿佛一夢醒來,他就年過半百了。此時,他正坐在電腦桌前,胡思亂想。
“看看看看,你又抽煙!就不能到外面抽!”郭鳳瞪著眼說。
郭鳳是他老婆,這幾年,她強烈反對他在家抽煙。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他在家愛怎么抽就怎么抽,二十年前,他甚至把煙灰缸放在床頭柜上,躺在床上也可以抽煙。郭鳳說她現(xiàn)在年齡大了,聞不得煙味。
他說:“怎么叫又抽煙?我早飯后抽了一支,現(xiàn)在快中午了才抽第二支,我抽煙不多?!?/p>
“不多也不行!出去抽。人家隔壁老溫,都在走廊上抽,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郭鳳皺起眉頭,一臉不耐煩。
他回頭看她一眼,想說什么又懶得說,拿起一支煙和打火機,穿上鞋,打開房門來到走廊上。走廊北面有一扇窗,窗臺上有個鐵制方形罐頭盒,那是老溫放在這里當(dāng)煙灰缸用的。
老溫是他鄰居,兩家一墻之隔。他住的這棟樓共二十層,一層八戶人家。他住十層6號,老溫是7號。老溫是某公安分局的刑警,煙癮大,老溫曾對他說過,晚上審訊,又費腦力又費體力,還不能打盹,那煙是一支接一支抽。他和老溫說他兩天才抽一盒,老溫羨慕得要命,說要是和他一樣抽這么少煙,也不用被老婆攆到走廊來抽了。
他燃上煙吸起來,窗外是個大平臺,一些飄落的樹葉和不知從哪來的廢紙塑料袋散落于此,一只黑白花紋的貓在平臺上慢悠悠地走,還不時回頭張望一眼。他感到奇怪,這是一個連接南北兩棟高樓的大平臺,離著地面十幾米高,這只貓是怎么上來的?平臺上沒有吃的,更沒有地方適合貓棲息,它到這里干什么?
三
泳者蛙泳了一會兒,又仰泳了一會兒,現(xiàn)在他想蝶泳。蝶泳難度很大,上半身躍出水面時,雙臂需像蝴蝶一樣扇動一下,扇動完畢,身子再次入水時,小腿接著向上彎起,雙腳要撲打一下,如此反復(fù)循環(huán)。
蝶泳考驗的是腹肌,腹肌無力,基本蝶不起來。泳者年輕時還有點腹肌,仰面躺下,雙腿伸直,上半身抬起時,腹部還能隆起幾塊肌肉。多年混跡社會,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盡管沒怎么發(fā)胖,但原本就不算結(jié)實的腹肌蕩然無存,嚴重影響了蝶泳。他勉強蝶了三五下,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了,只能作罷。
現(xiàn)在是春天,浴場還沒拉上防鯊網(wǎng)。泳者不敢往深海游,下水后游出五十米,便開始橫著游。深海一片茫茫,陽光密密麻麻鋪在湛藍的水面上,閃閃發(fā)光。泳者知道這片海早已“窮困潦倒”,別說是鯊魚,就是手指頭大的小魚也沒幾條了。在海洋里,大型食肉類動物是跟著食物走的,生物豐富的地方才可能有大型魚類出現(xiàn),像泳者游泳的這片海,既沒有海豹海獅也沒有魚群,大型魚類永遠也不會到這里來。
即便這樣想,泳者還是不敢往深水區(qū)去。在沒有人陪伴的情況下,泳者總覺得水下很神秘,神秘得令人發(fā)怵。他想,未知世界并不遙遠,就在眼下,所有人類目光和感知達不到的地方,都存在著恐懼。
他把頭埋進水里,睜開眼,也只能看到一米深左右的地方,再往下,海水就不那么湛藍了,有些發(fā)暗發(fā)黑,誰知道水底下會有什么?萬一有個什么龐然大物迷路了,從大洋深處來到這里,忽地沖出水面……
七月一號,浴場正式開放。開放的前兩天,浴場工作人員才會劃著小船布設(shè)防鯊網(wǎng),那張網(wǎng)他見過,很細的網(wǎng)繩,拴上重物垂到水下,也不是垂到底,只垂下水面十幾米。滿潮后,防鯊網(wǎng)那片水域深約二十米,網(wǎng)垂不到的那個區(qū)域怎么辦?盡管如此,泳者還是很放松,一口氣游三百米,到達防鯊網(wǎng),坐在網(wǎng)繩上休息一下,再游回來。防鯊網(wǎng)漂在水面上的那些圓形浮標,是他的精神安慰劑,他站在岸上,遙看那些浮標,心里就無比妥帖。
一個戴著“臉基尼”的女人迎面向泳者游來,她戴的“臉基尼”是黑色的,把整個頭都罩住了,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戴“臉基尼”下海游泳的女人,百分之百都是五十歲以上的,泳者所在的冬泳俱樂部,就有幾個。
“來了?”那個女人向泳者打招呼。
“來了來了。”泳者回答,但他并沒有認出這位是誰。
她問:“第一天下水?”
泳者說:“第一天?!?/p>
“水真好?!蹦桥苏f。
泳者說:“是的,水真好。”
這個季節(jié),海水清澈且無風(fēng)浪,是所有游泳人最喜歡的時候,進入七月就不行了,水溫上升,南風(fēng)勁吹,海水混濁不說,還來了大片大片的滸苔。滸苔是一種頭發(fā)絲細的海藻,一團一團地糾纏在一起,遮蓋住水面,遠遠望去,還以為前方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原呢。
進入八月,海蜇又來了,那些透明的海蜇,人不知鬼不覺潛伏在水里,游泳的人如果觸碰上,就會被蜇傷。許多年來,泳者不止一次被蜇過,最嚴重的一次,他在水里仰泳,一下子壓在一個鍋蓋大的海蜇上,整個后背和雙腿都被蜇傷,去醫(yī)院打了一周的吊瓶。
那女人肥碩的身體從泳者身邊游過去,排起浪花撲在泳者的臉上,泳者甩了甩頭,翻過身子仰泳。
四
他知道抽煙是陋習(xí),當(dāng)然也知道當(dāng)著別人的面抽煙、讓別人吸二手煙是不道德的。但郭鳳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反對在家中抽煙,還是讓他感到別扭。
遙想當(dāng)年,他和郭鳳初相識,那是一個下午,介紹人領(lǐng)郭鳳到他家來。郭鳳頗有些姿色,家境也不錯,第一次見面他和她就相互有了好感。那時的郭鳳,在一家紡織廠做工。那時候的他還沒調(diào)動工作,也在一家企業(yè)當(dāng)工人。知道他抽煙,郭鳳每月開了工資,必定給他買一條煙。那時候,他抽帶過濾嘴的“雙馬”牌香煙,一盒“雙馬”兩塊五,一條就是二十五塊。上世紀90年代,平頭百姓家都不寬裕,二十五塊錢可以買好幾斤豬肉了。
郭鳳給他買煙,一直買到他們結(jié)婚。結(jié)婚后,他和她是“經(jīng)濟共同體”,他每月工資交給郭鳳,郭鳳再返回零花錢,煙就自己買了,直到現(xiàn)在。
“晚飯吃什么?”郭鳳問他。
郭鳳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手里握著遙控器,蹺著二郎腿。她看的是一檔叫“牽個手吧”的節(jié)目,都是些喪偶或離婚的老年人,為了提高收視率,電視臺故意亂點鴛鴦譜,有時候會讓一個女醫(yī)生和一個郊區(qū)種菜老農(nóng)民見面,兩個人對話簡直就是雞同鴨講,每到此時就笑料百出,讓人欲罷不能。
他坐在電腦前,天馬行空地遐想,正想寫點什么,一看表,下午四點了,是該準備晚飯了。他說:“你去買菜吧,你買什么我吃什么?!?/p>
郭鳳說:“什么什么,都是你買菜做飯,今天這是怎么了!”
他回頭看看她,說:“電視聲音小點好不好!”
她沒做聲,兩眼盯著屏幕看。
“小點聲!”他提高聲調(diào),郭鳳瞟他一眼,伸胳膊按遙控器,聲音小了。
他站起來,準備外出買菜。就兩個人的晚餐,簡單。他準備買半根大紅腸,切一盤下酒,炒個芹菜,買倆油酥火燒。
女兒在外地上大學(xué),經(jīng)常在晚飯時和郭鳳視頻,看看他們吃什么。女兒多次說,兩個菜少了,讓他們吃點好的,保重身體。
他端起酒杯,對女兒說:“來,老爸和你干一杯!”
郭鳳說:“我們都這個歲數(shù)了,什么也吃不多。放心,不是缺錢,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好愿意吃什么?!?/p>
他和郭鳳不缺錢,她退休了,每月四千。他當(dāng)文學(xué)編輯,副高職稱,一月八千多。除去女兒的學(xué)雜費,夠吃夠用。女兒大三了,如果不考研,馬上就要踏入社會。女兒曾透露不想回來,想留在那個直轄市,說那里平臺大,有發(fā)展前景。
他家是兩房一廳,女兒自從上了中學(xué),因為怕女兒有所察覺,他和郭鳳盡管睡在一張床上,老是不對勁。他回想往事,好像年輕時,郭鳳就對夫妻之事不感興趣,她不拒絕他,但也從沒主動要求過他。
五
泳者回頭看浴場的鐘表樓,現(xiàn)在是上午九點半。沙灘排球結(jié)束了,打球的人陸續(xù)下水。這幾個人游泳功夫都不錯,尤其那個留著山羊胡的畫家,更是蝶泳的高手,他下水,就蝶泳一個姿勢,來回都不變。沒有人叫畫家的名字,都叫他胡子。胡子的油畫,獲過許多獎,他還是冬泳達人,到了冬天,哪怕是零下十?dāng)z氏度也不間斷下水。
那個光頭姓孫,是墊球高手。孫光頭打排球總是站在同一位置上,這個位置背靠更衣室面朝大海。只要向他扣球,無論角度多刁力量多大,他都能墊起來。如果換個背靠大海面朝更衣室的位置,孫光頭就完了,什么球也接不住。孫光頭擅長自由泳,兩條胳膊揮動得飛快,但耐力一般,游二十米就停住了,翻身仰浮在水面上休息。
還有位女士,姓林,“70后”,愛在沙灘上打排球,但泳技一般。林女士在水里的動作,就是抬著頭的蛙泳,她的頭似乎抬得比別人高,看樣子是怕臉沾上水。這種姿勢只能在風(fēng)平浪靜的條件下進行,稍有風(fēng)浪,便無法施展。林女士游得很慢,有時候泳者和林女士一起下水,泳者都游出近百米遠了,回頭一看,林女士還在淺水區(qū)徘徊。林女士皮膚很白,換上泳裝,兩條長腿在陽光下白得耀眼,泳者每每都盯著她那雙白腿癡癡地看,心旌搖蕩……
一只海鷗在泳者頭頂上盤旋,天是那樣的藍,藍得沁人肺腑,海鷗白色的身影在廣闊的藍中滑動,富有詩意。
“那只大鳥站在網(wǎng)繩的浮標上
雪白的身子,一雙翅膀的末端
是黑色的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下午
大海風(fēng)平浪靜
我放慢蛙泳速度,想悄悄接近網(wǎng)繩
周圍空空蕩蕩
只有大海和天空在相互凝望
眼睛里蓄滿蔚藍色的深情
……”
這是泳者去年游泳時看到的景象。那天,當(dāng)他快游到防鯊網(wǎng)時,看到一只大鳥立在一個圓浮標上。那只鳥大得出奇,形體像只金雕,大鳥察覺到了他,回過頭,他看到了大鳥尖尖的紅喙,原來是只海鷗。他不想驚動它,轉(zhuǎn)身往回游?;丶液?,就寫了一首詩,詩名叫《大鳥》。
泳者現(xiàn)在是仰泳,他看著天上的海鷗,默誦了這首詩的第一節(jié)。
一條手指般長的魚在離泳者五米遠的前方躍出水面,劃了條小小弧線又落入水中。泳者認識這種魚,是青板魚。青板魚是地方叫法,學(xué)名不知叫什么。這種魚不能鮮吃,刺太多不說,肉質(zhì)也粗糙。但這種魚腌制曬干后卻是美味,小時候沒有集中供熱,家家戶戶在冬天里生火爐取暖。把腌制曬干的青板魚放在爐蓋上烤熟,就著玉米餅子吃,簡直是絕配。
一只蜜蜂飛來了,一會兒貼近水面,一會兒又飛起。蜜蜂不待在花叢和綠地里,飛到這里干什么。也許是口渴了。看到一片蔚藍的水域就飛來了??珊K窒逃挚?,不能喝呀。到了秋天,倒是有蜻蜓飛來,尾部彎曲著,一下一下觸點著水面。泳者知道這些蜻蜓是在產(chǎn)卵,昆蟲就是昆蟲,除了本能,沒有自覺的分辨力。把卵產(chǎn)在海水里,永遠不能孵化,這些稀里糊涂的蜻蜓,香火是沒法傳遞下去了。
春天的空氣很新鮮,泳者貪婪地呼吸著。專家說,海水飽含負氧離子,游泳時,每一次擊起的水花,都會釋放出大量的氧氣,常年游泳的人,心腦血管和呼吸器官都充滿了正能量。
漲潮的大海,豐盈而深邃。泳者腦子里又閃現(xiàn)出那句臺詞:“我想陸地上游泳?!?/p>
六
他和郭鳳現(xiàn)在的生活基本算是平靜,就像一潭死水。水還是有的,但不流動,也沒有波瀾。他不干涉郭鳳,郭鳳也不干涉他。他和郭鳳基本沒有交流,交流什么呢?女兒在外地上大學(xué),這孩子很自律,一切都不用家長操心。家里只有他和郭鳳,又不愁吃穿,還有什么可交流的事情?只是在家抽煙會引起郭鳳的不滿,導(dǎo)致她嘮嘮叨叨。那他就出去抽,在走廊北窗那里抽。他不想因為抽煙的事與郭鳳爭執(zhí),破壞原本還算平靜的家庭氣氛。
他年輕時是理想主義者,對未來充滿了幻想。和郭鳳交往半年后,一天下午,兩人在他家行了男女之事。那天,母親去鄰居家串門兒,他對母親了如指掌,自父親去世后,母親孤獨,每天都去不同的鄰居家串門兒,一去就是大半天。趁此良機,他把郭鳳抱上了床。
事畢,他覺得郭鳳已經(jīng)是他老婆了,也該交流婚姻和生活的大事了。于是便和郭鳳談了自己婚姻觀,無非是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等等。那時候,他討厭那套臟兮兮的工作服,討厭三班倒,討厭車間里轟轟隆隆的機器聲。他立志要讀書學(xué)習(xí),跳出工廠,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
郭鳳有些吃驚,輕輕問:“你不在工廠,要去哪兒?”剛做完愛,郭鳳臉上的紅暈還沒褪去。
他說:“我要坐辦公室。”
郭鳳低下頭,沒接他的話。這時,母親回來了。
許多年以后,他才知道,他當(dāng)時的那番說辭,郭鳳聽得一頭霧水。她不明白坐辦公室有什么好,在車間當(dāng)工人多劃算,每年發(fā)兩套工作服,還發(fā)手套和肥皂。
結(jié)婚后他才發(fā)現(xiàn),郭鳳和他不是一類人,郭鳳像一葉浮萍,社會大潮把她沖到哪里,她就在哪里安身立命。女兒出生不久,郭鳳所在的紡織廠就不行了。工廠承諾,職工分流下崗后,政府依然給他們交保險,不用個人掏腰包。郭鳳不但不沮喪,還頗感安慰地回了家,說這回可有時間照看女兒了。那時候,他已經(jīng)電大畢業(yè)了,又通過社會招聘考入單位,在一家文學(xué)刊物當(dāng)編輯。
“你失業(yè)了還這么高興?”他說。
郭鳳說:“我沒失業(yè),我是下崗,政府還給投保呢?!?/p>
聽郭鳳這樣說,他完全失去了繼續(xù)交流下去的念想。
郭鳳下崗了,沒有收入,僅靠他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家明顯吃力。郭鳳說,她不買衣服了,不買化妝品了,也不和同學(xué)同事聚會了,最后又綴上一句:“你也應(yīng)該把煙戒了?!?/p>
“我可以少抽,也可以抽便宜煙,但不能戒?!彼f。
郭鳳“哼”了一聲,一副很不屑的樣子。
為了增加收入,他開始攬活,給企業(yè)寫些專題片腳本,本子通過后,他再找電視臺的熟人拍攝、配音(拍攝、配音費另算)。一個字三毛,五千字就是一千五百元,挺來錢的。整整三年,他在這個行當(dāng)賺了兩萬多元錢,直到女兒進了幼兒園,郭鳳又找到了工作,他才收手。
三年中,每當(dāng)他把掙的稿費交給郭鳳,她都眉開眼笑,說:“真沒想到,寫個字也能掙著錢?!?/p>
女兒進幼兒園后,他托朋友給郭鳳找了個活兒,在一家地產(chǎn)公司的職工食堂打工,每月六百塊錢?;畈焕?,采購員買回菜,郭鳳負責(zé)擇菜洗菜,職工吃完飯,再洗鍋刷盆打掃衛(wèi)生。郭鳳很滿意這份工作,覺得會寫字的丈夫很有本事,給老婆找到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工作。郭鳳津津樂道的是早飯中飯都可以在食堂免費吃,還隔三岔五帶剩飯剩菜回家。
這個活兒,郭鳳一直干到她年滿五十退休。
七
泳者突然趾別了,是左腳趾。
如果水溫較低,下海游泳的人容易抽筋或趾別。抽筋是腿部肌肉痙攣,疼痛不說,還無法活動。腿部抽筋很危險,沒有經(jīng)驗的人如果驚慌,容易溺水。趾別實際上也是一種抽筋現(xiàn)象,只不過是腳趾頭抽筋。發(fā)生趾別,是一個腳趾頭突然痙攣,歪向一邊,別在另一個腳趾頭上,整只腳就不能動了。
泳者翻過身仰面漂在水面上,曲起左腿,一只手扳住五個腳指頭,使勁往后掰。掰一下松手,再掰一下,如此重復(fù)三、四下,好了。泳者翻過身,繼續(xù)蛙泳。
遠方出現(xiàn)了一艘集裝箱巨輪,速度很慢,緩緩向西邊的港口駛?cè)ァD撬揖掭喌拇砩习氩渴羌t色的,下半部是黑色的。甲板上摞著一層一層的鐵皮貨箱。巨輪犁開的海水形成小波涌,一排一排,自遠而近撲過來。泳者感覺到了,換了自由泳。自由泳是向側(cè)后方抬頭,面部可以避開波涌。大船形成的波涌,能持續(xù)十分鐘左右,直到大船駛出海灣,海面才恢復(fù)平靜。
巨輪要去的那個港口,泳者太熟悉了,他的父母,就住在港口外的一條街道上。小時候,每逢放暑假,泳者都和鄰居小伙伴們?nèi)ジ劭谟斡踞烎~挖蛤蜊。他的一身游技都是那時候練出來的。那時候,小孩子們不叫什么什么港,一律稱“碼頭里”。他們翻墻跳入碼頭里,躲開門衛(wèi)和巡邏人員,來到停靠船舶的碼頭上,脫去衣服,光著屁股跳入水中。有時候,泳者還和小伙伴們戴上自制的潛水鏡,潛入水下,捕捉那些趴在碼頭石壁上的螃蟹。運氣好,一次能捕到幾十只。
泳者想,人雖然是陸地動物,卻也喜歡水。即便不會游泳的人,也喜歡來到海邊或河邊湖邊,欣賞茫茫水景。似乎一看到水,人間的一切憂愁都忘掉了,心情大好。這一定和生物進化有關(guān)系。生命是從海里來的,先是三葉蟲,后來是用鰓呼吸的魚類,再后來是水陸兩棲動物,最終爬上岸,演化成哺乳動物。哺乳動物中的一些品種,后來又回歸了大海,比如鯨。鯨不是魚,原本是陸地上類似犬科的一種食肉動物,為了獲取食物,重新回歸大海,并且長得巨大無比。
泳者在海里游泳,沉浸在碧藍碧藍的海水里,經(jīng)?;孟胫约菏且活^海洋動物。他蛙泳、自由泳、仰泳、側(cè)泳、潛泳……海水滑過皮膚令他十分舒服。極目遠望,大海無邊無際、天水一體。在那里,水底下興許真有巨大的海洋動物在游弋。想到此,泳者又恐懼起來,那些巨大的海洋動物是不是正瞪著殺氣騰騰的大眼睛盯著在淺水區(qū)游泳的他呢?
每當(dāng)想到這些,泳者都往岸邊游近一點,就在兩米左右深的水域里橫著游。心想,倘若有大動物游來,遠遠就可以看見高出水面的背鰭,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里上岸。
還真有人游向了海灣深處,三個頭戴黃色泳帽的人已經(jīng)游出了近千米遠。那個位置有一個小島,島上有一個白色的燈塔,燈塔是百多年前外國人建的。泳者小時候,到了夜晚,燈塔就一閃一閃射出光芒,引導(dǎo)海上的船舶進入海灣或駛出海灣。現(xiàn)在的科技發(fā)達了,船舶不再需要燈塔導(dǎo)航,燈塔就成了裝飾品,供岸邊的游人觀賞。
那三個游向小島的人泳者認識,都是打沙灘排球的,也是冬泳俱樂部的骨干成員。他們的年齡與泳者相仿,膽量和勇氣卻比泳者大許多。夏天里,他們經(jīng)常結(jié)伴兒從一個浴場游向另一個浴場,兩個浴場的海上距離約五公里,全程游下來要三個多小時。有幾次,他們也動員泳者和他們一起游,但泳者不敢。他不是怕累,也不擔(dān)心自己的游泳技術(shù),他是怕水底下會有什么危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八
他的荷爾蒙一點一點消退,原因很多。
郭鳳在地產(chǎn)公司打工那些年,每當(dāng)把食堂剩下的飯菜捎回家,她就像揀了天大的便宜,興奮得一晚上總是叨叨。也不是什么太好的食品,大魚大肉肯定沒有,都是些包子餃子、饅頭花卷、白菜燉豆腐、香菇炒油菜等等。
他一聲不吭地看著老婆那張臉,竟然產(chǎn)生了一絲厭惡,心想,這時候郭鳳就是鉆進他的被窩,他也不會有興趣。
有時候,郭鳳也能看出他對她的種種不屑,說:“當(dāng)年和你搞對象時,你不也是個窮工人?”
“是是是,當(dāng)年我是窮工人,工資比你還低?!?/p>
“當(dāng)年你如果是坐辦公室的,也不會找我,是吧?”
“扯這些多沒意思?!彼f。
郭鳳瞥他一眼:“我怎么覺得你現(xiàn)在有點瞧不起我?!?/p>
“沒有沒有,”他說,“我怎么會瞧不起你?老夫老妻了。”
“你要是后悔了,現(xiàn)在還來得及?!?/p>
他笑笑,說:“我買菜去,今晚菠菜炒雞蛋吧,再買塊豬頭肉,你喜歡吃?!?/p>
馬路對面這家農(nóng)貿(mào)市場,原本是市交通局下屬的一家汽車運輸公司。上世紀90年代中期,運輸隊撤銷,場院里幾十輛運貨卡車一夜之間沒了,改造成了農(nóng)貿(mào)市場。他早睡早起,一般不在這里買菜,都是去貯水山上的早市采購。其實家里有他早晨從貯水山上買回的菜:兩顆土豆、一把芹菜和兩斤蛤蜊。他是不愿意在家里和郭鳳叨叨了才出來的。
他在偌大的市場里轉(zhuǎn)悠,心不在焉。按他現(xiàn)在的審美標準,郭鳳實在不是理想的伴侶。年輕時,郭鳳還矜持、羞澀,越上歲數(shù),越滿不在乎,年過半百后,她變得很放肆了。有時候兩人為瑣事拌嘴,他還沒怎么樣,郭鳳卻早已臉紅脖子粗地喊叫了。因為連珠炮似的說話,郭鳳嘴角泛起了白沫,脖子上都暴起了青筋。每逢此時,他心里就憤恨,難過,就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雙拳,但他還是控制住了情緒。他很清楚,如果動手,這個家就不復(fù)存在了,女兒也會記恨他一輩子。
他不是沒想過和郭鳳分開,但苦苦思索后,還是放棄了。理想是理想,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和現(xiàn)實相比,理想如海市蜃樓,只可遠觀,不能靠近。
他反復(fù)在心里推演論述與郭鳳分離的理由,怎么推演論述自己都不占理,而且很容易讓人識破他的“司馬昭之心”。
就這么過下去吧,畢竟是結(jié)發(fā)夫妻,共同撫養(yǎng)了女兒,共同維護了家庭的完整。至于他個人的遺憾,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有八九,自己的選擇,怨不得別人,這是應(yīng)該付出代價的。
九
柔軟的、平靜的、湛藍光滑的海水,多像美人的胴體啊!泳者暢游于此,神魂顛倒。大海靜悄悄地接納了泳者,任他在大海的懷抱里展示各種泳姿。
起了一陣小風(fēng),是北風(fēng)。北風(fēng)是從岸邊往海里刮,水波是從海里往岸邊涌。本來就不大的水波遇到北風(fēng),勢頭銳減,海面越發(fā)平靜。一條皮艇劃了過來,皮艇上站著一位女士。她高高的個子,穿著深紅色的泳衣,身材窈窕,凹凸有致,也沒戴“臉基尼”。隔著一段距離,陽光又耀眼,泳者看不清她的面目,但覺得面熟。
泳者所在更衣室里也有一艘皮艇,沒幾個人去玩。皮艇很難擺弄,不要說炫泳技了,就是在皮艇上站穩(wěn)都很難。泳者玩過幾次,好不容易爬上皮艇,手握劃槳,顫顫巍巍站起來,皮艇稍一晃,又一頭栽進了水里。
皮艇靠近了,泳者看清了,這女人他認識,是鐵路更衣室??停ㄋ赡苁氰F路的員工)。這女人年齡四十歲出頭,也天天來。每天上午九時許,當(dāng)泳者換了泳褲,坐在更衣室門外的長條椅上吸煙,不多會,這女人就背著雙肩包,沿著一排更衣室門前的水泥甬道走過來。鐵路更衣室與泳者所在的更衣室相隔兩個門,去鐵路更衣室,必要經(jīng)過泳者的更衣室。泳者不知道這女人姓甚名誰,但每天碰面,都相互認識,女人見了泳者,必點頭微笑,他也點頭示意,有時還說一句:“來了?!迸嘶卮穑骸皝砹??!?/p>
皮艇劃到了泳者的面前,女人笑著問候:“你好?!?/p>
泳者說:“喲嗬,皮艇玩得挺順呀。”
“我身體輕,”女人說,“掌握起來不費勁。”
“女中豪杰,厲害!”泳者向她豎起大拇指。
她笑了,說:“別夸我,越夸越不行?!?/p>
話音剛落,她腿一抖,一聲尖叫跌入水中。她離泳者太近了,泳者猝不及防,趕緊歪開身子躲閃,下意識伸出手扶她。手瞬間被她的身體壓入水中,在水下,他的手居然觸到了她的胸。就隔著一層薄薄的泳衣,泳者的感覺太直接了,那種飽滿和柔軟,令他一陣暈眩。泳者閃電般縮回手,仰游出兩米遠,問:“你沒事吧?”
女人從水里冒出頭,抬手抹一把臉,說:“沒事?!?/p>
泳者看到女人臉色緋紅,便不敢與女人的眼睛對視。泳者猜想,女人一定感覺到他的手觸到了她的胸,不然,怎么會臉紅呢?女人不再爬上皮艇,她推著皮艇往岸邊游去。為避免尷尬,泳者弓下身,向水下潛去。雙手猛往下扒,一下,兩下,三下……潛下約三米,看到海底了。海底也是平坦的沙地,這一簇那一簇,星星點點布滿海藻。泳者看到一條花紋小魚在海藻間游動,一只空啤酒瓶子躺在沙地上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
泳者憋著氣,沿海底游了一段才浮上水面,浮上水面就大口喘氣。往岸邊的水域望去,已經(jīng)不見女人和皮艇了。
泳者往回游,該上岸了。
十
郭鳳要出去旅游了,她興高采烈。
郭鳳和幾個要好的中學(xué)同學(xué),都是一家旅行社的會員。自去年疫情發(fā)生以來,旅行社生意不好做,便在會員微信群里賣各種食品,什么牛羊肉、雞鴨鵝、香腸干果等等。郭鳳買回家不少。旅行社為了感謝會員們,組織了這次活動,每位會員只出九百九十九塊錢,去廣西巴馬旅游。
“九百九十九?去巴馬?這錢連單程的機票錢都不夠呀?”他表示懷疑。
郭鳳說:“人家是正規(guī)旅行社,還能騙人?”
郭鳳拿著手機讓他看旅行社在群里發(fā)出的通知。他一看,還真是這么回事。他問:“是飛南寧吧?”
郭鳳說:“飛南寧干什么?是去巴馬。”
“我知道去巴馬,巴馬沒有機場,我是問坐飛機先到南寧吧?”
“南寧是哪兒?”郭鳳問。
他嘴唇動了動,看了看郭鳳,沒說話。
晚上吃飯時,等他兩杯酒下肚,郭鳳笑嘻嘻地開口了:“你不贊助贊助我?”
“贊助什么?”
“我出去旅游啊,你贊助幾個錢。”
他放下筷子,說:“工資卡都在你那里,每月只給我五百零花,還向我要錢?”
郭鳳說:“我知道你寫字掙的錢放在哪里,我一分沒動吧。贊助一下嘛,我好買點東西?!?/p>
他想,九百九十九塊錢,從北方到南方,來回都坐飛機,還住星級賓館,這個旅游團肯定要去購物點。便起身進臥室,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從一只信封里掏出一千塊錢。這只信封里裝有五千塊錢,是他積攢下來的稿費。
他把錢放在飯桌上,說:“等于我把九百九十九塊錢的旅游費替你拿了,還多給了一塊呢?!?/p>
郭鳳眉開眼笑把錢收了。
郭鳳出去旅游,來回五天,他有些小興奮,但他不甚清楚這種小興奮的根由是什么。
實際上,年過半百后,他不是太愿意獨處。郭鳳前幾年也出去過,回老家探望她大爺叔叔啦,短途省內(nèi)旅游啦,等等。每次郭鳳外出,他都囑咐上高中住校的女兒,每天早晨必須給他來個電話。他接電話了,就說明平安無事,不接電話,就趕快回家看看。他怕一個人在家,突發(fā)什么疾病,沒人知道。這次,他還要這樣,讓在外地上大學(xué)的女兒每天早晨給他個電話。
郭鳳外出旅游,他的生活必定要發(fā)生變化。這五天,家里只有一個人的身影晃動,他可能五天在家里不說一句話。吃飯簡單了,郭鳳說她要蒸一鍋蕓豆豬肉包子,放在冰箱里,他可以吃好幾天。晚飯不做了,買點熟食下酒即可。看書、寫作,然后睡覺。
再然后呢?
再然后……也許有無限可能性,也許沒有——他想。
(編輯 吳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