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晝與夜,一個個日子,我也這般如常度年月。然而,恍惚之間變得倉促又漫長,逐漸歸結到一件事,就是哪一天能遂愿返鄉(xiāng),去看望年邁的父親。
我每見一次父親,便將夢中頻頻思念的母親同時悄然安置于返鄉(xiāng)的情景里。與父親道家常,吃一頓飯,過完填滿親情的雙休日。臨近分別時,父親撐一根拐杖側身倚門,向我微笑著揮揮手。頃刻間,我記憶的閘門忽然移開,閃現出母親溫軟的鄉(xiāng)音,她追隨至門口總是要留下一句“我和你爹都好,放心啊……”我從未忘記母親這句慰藉遠方子女的話語,但我再也聽不到,永遠見不上母親一面了。母親走了一年多,這是一條沒有返鄉(xiāng)的路,由天堂收留了老人家。
憶起那年早春二月,料峭的寒風吹過樓前幾棵梧桐,葉片無力地散在路面。中旬,又一場寒潮尚未收尾,不知春風何時起。凌晨五時,我的手機響了,心里咯噔一下,一看是愛人的號碼,通常她不會在這時段打電話,我預感到有事。
“姆媽昏迷,你快回來!”愛人焦急、低沉的聲音在我腦中縈繞。我馬上起床出門,一路猛踩油門從城里抄近路直抵高速公路,以最快速度趕回鎮(zhèn)上。
我一進門連喚幾聲姆媽,大聲地喊,她沒有一點兒反應。89歲高齡的母親聽力不佳,我平常叫她都要連吼帶叫的,我多希望母親答應一聲,她卻失去了知覺。
在病房里,母親掛上了點滴。一層淡淡的陽光透進南窗照在母親的臉上,她一副酣睡的模樣。這一刻,我盯著母親,盈眶的淚水不由得掉下來,痛楚一陣陣涌遍全身,心仿佛糾結在一處。
我想起辛棄疾有一句詞:“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蹦纤卧~人或許早徹悟人生的底色是悲傷的,常想一二,不思八九,才可“事事如意”。可我生在此時,豈知彼時究竟如何面對母親的疾病,只希望再慢點、再慢點失散啊!
母親出院后,村里老宅的鄉(xiāng)鄰、親戚、小區(qū)鄰居都跑來探望,有喚母親名字的,有叫母親嫂子、大姐的。喚著喚著,他們淌著眼淚,念叨著母親是一個人緣好、豁達大度的人,怎么就舍不得認一下他們呢?其言語中流露的擔心和關切,讓我想起母親昔日健康時的種種情形。
十年前村莊拆遷,父母搬到鎮(zhèn)上老街附近租住的居所過度。那時母親年紀不輕了,依然一身好力氣,總是親力親為,子女想插手幫忙,她瞧不上眼,反而會說:“別添亂,忙你們自己的事?!?/p>
拆遷之前,老宅有一塊自留地,父親與母親打理得不留一棵雜草,蔬菜、瓜果一茬茬種得像一片專業(yè)菜園。村里有人路過,只要被母親看到,她都會叫住,熱心地讓人挑幾棵蔬菜,摘點絲瓜、茄子、黃瓜等新鮮蔬果帶回家。有鄰居跟我母親開玩笑:“別送人了,自己多留點,你小兒子上海回來要吃新鮮蔬菜。”母親笑呵呵地說“有的有的”。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村里人家還比較貧窮。姐姐未出嫁前,每次洗衣服時,母親總要叮囑姐姐將衣褲少搓幾下,輕柔地捏捏就行了,以免搓壞了布料沒錢去買。那時布料以家織粗布為主,另有一些平紋棉布、斜紋棉布面料,夏裝面料就是滌綸、錦綸、棉三元混紡布,當時都流行叫它“的確良”。那個年代大熱天穿上一件“的確良”,是很神氣的一件事。
有一年,父親捕魚賺了些零錢,另外拼湊一點兒,到鎮(zhèn)上供銷社商店買了一臺上海牌縫紉機,花了一百多塊錢。那時全家全年開銷都花不了這么大一筆錢,所以買了縫紉機,平常就更加節(jié)儉了。但有一點倒是蠻意外,母親種地之余自己學做衣服,沒有師父,全靠自己摸索,竟然慢慢學會了,一家人身上穿的衣物,母親都親手縫制。當時布料都是自制的,村里老姐妹從一朵棉花開始,種、摘、軋棉花,然后紡紗、拐線、煮線、絡線、經布、織布……一道道工序全是手工制作,染了顏色的粗布裁好,浸水淋洗,曬干,就可以做衣裳了。
家里添置縫紉機原是為自家做衣服方便,不用跑到鎮(zhèn)上裁縫鋪花錢了。卻不料母親的手藝迅速傳遍了村子,雖然縫制的衣服不夠精湛,但四鄰八舍看到都說合身,樣式新,做工出色。親戚和村里人都上門請母親做衣服褲子,她也來者不拒。我每次見母親在燈光下踩縫紉機,就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畫面,發(fā)出的也是最好聽的聲音,這種半機械化的聲音,在我的少年時代里留下了無法磨滅的記憶。若干年后,村里人條件好轉,鄉(xiāng)親們從鎮(zhèn)上百貨商店買了面料請母親裁縫制作,母親小心翼翼地對待,怕做壞了好面料對不起人家,所花的做工時間更多,但母親仍然不愿多收一分錢。村里幾戶準備出嫁的姑娘把綢緞面料的嫁衣都拿來請母親縫制,姑娘結婚時送來喜糖糕點,母親高高興興地收下,并囑咐一聲別忘了娘家,?;貋砜纯础?/p>
母親也有過美麗的青春,還有過一場特殊的“婚禮”。
母親蔡氏,經人介紹與我父親相識,18歲定親。父親身材高大挺拔,聲音洪亮。據上海圖書館保存的家乘刻本記載,崇明丁氏從鎮(zhèn)江句容遷入海島,分布在崇明的西沙,再向東灘遷徙。崇明圖書館也有丁氏家譜記載,早在十七世先祖丁志道扎根陳家鎮(zhèn)東三里漲水洪兩港邊居住,二十世曾祖父丁章福一輩有七兄弟,各開一宅基。曾祖父宅基開在新東村,其余六兄弟都在陳家鎮(zhèn)境內外。曾祖父有三個兒子,我的祖父丁銀郎是老二,傳下四兒二女,我的父親是祖父的第二個兒子。
但當時時局真亂。1945年好不容易熬到日本投降,本以為日子要好過了,年輕人盼著結婚成家有個奔頭,沒想到生活更加難過。新中國成立前,國民黨政府強加給老百姓苛捐雜稅,負擔繁重,常常半夜三更敲門來抓壯丁,我父親這樣的年輕人還要遭受國民黨抓壯丁之苦,。為逃避抓壯丁,我父親與村里的年輕人都不敢在家里過夜,亂墳堆宿一夜,蘆葦蕩躲一天,到處東躲西藏,整天提心吊膽。
村里實在待不住了,父親和幾個伙伴逃到上海,投靠撐煤炭船的親戚,躲避在船上。這個親戚是母親同門同族的人,并非丁氏族人,完全看在父親是母親未婚夫的面子上收留他的。
父親上船后發(fā)覺另外有八九個年輕人,都是這個親戚搭救收留,好在親戚當時是船老大,做得了主。煤炭船白天從蘇州河、黃浦江順流而下,駛往一個個碼頭為工廠送煤炭。父親與一幫躲壯丁的年輕人在船上幫忙做事,吃用開銷全靠親戚擔待。
父親遲遲未歸,眼看婚期臨近,這可怎么辦?祖父母及家人與母親娘家人商量,最后一致決定,為了吉利,婚期不能變。當時解放軍已經取得大面積勝利,國民黨政府垮臺為期不遠,于是母親如期嫁入丁家,新郎由小姑媽替代。就這樣,與母親同齡的未婚小姑媽替她的二哥將新娘迎進洞房。
父親離鄉(xiāng)逃難三個多月才回家,見到了已成為自己妻子的新娘。他的內心所想是怎樣的,我不得而知。一如母親生病,出院后父親見到母親時,哽咽難過,眼淚簌簌而下,可母親只是輕微搖晃兩下頭,沒有說出片言只語。
母親發(fā)病后沒有說過一句話,人也認不得了。當我從城里回家時,我想了很久很多的話,盼了一月又一月,希望能產生奇跡,可母親越熬越瘦,病情反復,醫(yī)生表示無能為力。母親以本能堅持了五個多月,最終還是與她的兒女們失散了。
返鄉(xiāng)時,我的心情格外復雜,最怕哪一天又發(fā)生變化。即便有天助,也無法抵抗人終究老去的那一天。在鄉(xiāng)野淡泊的過往里,我凝思,不管是走了的母親,還是健在的父親,他們的生活過多地處于卑微的境遇中,但一生正直、善良、悲憫地做一個讓別人放心的人,撐起了我的精神大廈,不論何時何地,始終堅挺地矗立著,成為我在前路上跋涉的方向。
現在,我唯在心里懷著愿望,自己回來依然能聽到父親的聲音,見到父親的笑容!
作者簡介:
丁惠忠,筆名花野、阿丁,男,上海市崇明區(qū)人。主要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兼及小說與紀實文學等。已出版散文集《熱鬧盡止》《上海城鄉(xiāng)往事》,中短篇小說集《私人檔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