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是有門檻的,進(jìn)入一座村莊,會有一兩棵大樹,如柳樹、楊樹、刺槐樹等,或者是一片樹林立在路兩旁,不言不語,風(fēng)來雨去,歲月走了無數(shù)輪回,樹依舊保持一個永恒的姿勢。抱定大地,很務(wù)實地守在村口,用一樹的鳥鳴、一身的綠、一只粗糙的鳥巢、濃密的樹蔭向人打招呼。樹比人活得長久,有耐力,那棵樹幾歲了,不清楚。斑駁的樹干,留著刀疤、釘痕,還有誰刻下的一行字?樹記著多年前的一對戀人,樹前月下,偎依著大樹,在樹身體里種進(jìn)四個字:海枯石爛。一場變故,一個西,一個東。人去茶涼,唯有樹在此,年年歲歲,為曾經(jīng)的一段愛情、一份相逢,一絲不茍地做著見證。村口那棵老柳樹,當(dāng)年,拴過一匹馬、幾頭牛、一只羊。它們有的也在這棵樹上,送了性命。狗有時在早晨,抬起后腿,撒一泡尿。在地里干活的男人,趁著四下無人,也釋放一下。老柳樹沒被熏著,反而盤根錯節(jié),精力充沛。老樹睡過喜鵲、貓頭鷹,也睡過蛇和蟬。它們和老樹成了村莊的門檻,一些人對村莊不辭而別,在經(jīng)過老樹時,仰天長嘆,抱一抱老樹,說,我會回來的。一些人走了就走了,哪里有返程?出了村莊的門檻,邁入許許多多不同的門檻,機關(guān)重重,暗藏玄機,每一道門檻,但凡進(jìn)了,不是搞得遍體鱗傷,就是足以叫人嘗盡復(fù)雜的人性。
村莊是有門檻的,村里的人走了一茬又一茬,樹只要不枯萎,不被砍倒,就一直咬牙站著。樹讓一個個離不開村莊的鳥兒,住到它的枝干。從外面來的人、車,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必引起鳥的警覺,它們叫個不停,在人的頭頂盤旋?;蛘呗湟慌菔涸趯Ψ郊缟希B不歡迎一身脂粉氣的人,他們帶著攝像機和探尋的野心,驚擾村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鳥表示抗議,他們一來,原生態(tài)的東西,就一點一點被破壞,鳥和所有的動植物一樣,屬于民間的,它適合在不被打擾的山水間,低調(diào)地活著。
樹和鳥是村莊的第一道門檻,橫陳在面前的谷地、麥田、菜洼,河流也是村莊的門檻,作物蓬勃向上,長勢良好。五谷豐登在望,莊稼是村子的靈魂。到一個地方,那些綠意盎然的植物,最能打動人心。除此之外,必然有河,河在,村莊便充滿生氣。河是一座村莊的夏娃,大地是亞當(dāng)。河與大地組合,形成村莊永久的宗教。我們均是從村莊的宗教走出去的人。在村子待久了,一棵草、一朵花、一株玉米,就連漂浮的白云也認(rèn)得出你。
草木繁花,日月星辰,昆蟲們,無論有無村莊,都活得優(yōu)雅自然,它們是人走進(jìn)村莊的門檻。狗尾草不認(rèn)你,沒關(guān)系。你蹲下身,和它交談。一天不行,兩天,一周,一年,總有一夕,它會接納你。澆花澆根,交人交心,草木也青睞有心人。樹上住著蟬,一夏天蟬在鳴唱,這是蟬的宿命,不愛,做到不傷害,就是人最大的悲憫。一個人就是一座村莊,人建了房子,住下,住十年八年,一輩子,人老了,沒了,房子卻在。人熬不過房子,人在時,在房子周圍種許多花,栽幾十棵樹,養(yǎng)一群雞鴨豬,請它們陪伴自己的朝夕,養(yǎng)著養(yǎng)著,就被人的胃收割。三十年前,家里的一頭驢,老死了。父親請人剝了皮,賣了肉。那張驢皮掛在院子的李樹上,被風(fēng)干后,做了父親的坐墊,我一看到驢皮,就像面前站著那頭黑毛驢,它的眼睛,純凈無邪地盯著我,盯得我夢里出一身冷汗。父親把驢皮埋在門前的山坡,那以后,我一抬頭,就可以瞥到埋驢皮的山坡,風(fēng)一吹,坡上的柞樹沙沙沙響,似乎是黑毛驢在嚎,它拉犁的身影,像一塊傷疤,在我的心里滋生暗長。黑毛驢是我一生,走不出的門檻。
村莊的人,栽植一批一批樹木,修拱橋,壘堤壩,做村莊的門檻。風(fēng)來樹擋,雨落土埋。
落實到一處宅院,從最初的柴門,進(jìn)化至木門、鐵門、鋁合金門、防盜門,門隨著日子的貧瘠和豐腴,不斷遞進(jìn)。門越來越嚴(yán)實,墻欲筑欲高。門本該是敞著的,仔細(xì)觀察門字。門下面沒有遮攔,門檻是人后續(xù)加的。那時候,村莊的人,喜歡將門完全打開,不管是哪扇門,男人女人互相串門,端著飯碗,聚在院里一棵杏樹底下,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人到一家,貓兒狗兒也尾隨而來,久而久之,人不來,貓狗不請自到,毫無戒備。人心不設(shè)防,門也是明鏡高懸。門很單純地存在著,門就是門。人單純,什么都一目了然。人一旦復(fù)雜,一切也就復(fù)雜。看山不是山,看云不是云。
不知怎么,門多了一個檻。門有了檻,門就增加了負(fù)擔(dān)。如果是木門,就橫上一個木頭檻。鐵門,插了鐵栓。門檻一出現(xiàn),狗子也謹(jǐn)慎起來,養(yǎng)得灰鵝居然認(rèn)生,不是自家人,就發(fā)動進(jìn)攻。我就被二爺家的鵝擰過,父親吩咐我去二爺那借手推車,我剛要推走車,他家的一只大鵝,朝我猛撲過來,照著我的左胳膊狠狠擰一下。我倉皇逃走,車沒借著,挨了鵝一頓擰,身后是二爺響亮的笑聲。鵝留下的痛是一陣風(fēng),過了就過了,二爺?shù)男β暳钗姨弁?。要是我家有手推車,我能被鵝追著擰?不久,父親置辦一輛手推車,新鮮的木頭味兒,車轱轆也是才買的。我推著車,故意在二爺門前走了十幾個來回。我和二爺之間,多了一個門檻,這門檻是心與心的隔閡。讀中學(xué)后,我周六周日從縣城坐車回村。二爺坐在他家門檻上,臉對著大門口。二爺見到我,快步走過來,他說,聽到樹上的喜鵲叫,就知道有人回村了。他說,坐在門檻,能聽到玉米拔節(jié)聲,豆子脫離豆莢的掙扎聲,一片一片樹葉落下來的撲哧聲,烏鴉在山嶺的嗚咽聲,一只麻雀突然病死的墜地聲。他說,從村會計退下來,坐在門檻,聽村莊動植物的聲音,是二爺一天最幸福的事。二爺什么時候滿頭華發(fā)?世間的哪一場雪,不僅落在二爺頭上,也落在父親母親頭上,只是我們在村莊以外飄著,飄著,很少邁回老家的那道門檻。
十八歲那年,我戀愛了,他吹笛子,吹得天上月亮走,地上小河流。吹得花兒靜靜開,鳥雀也在他身邊飛去飛來。兩情相悅,就忘乎所以,黃昏枯藤老樹昏鴉,走進(jìn)村莊,高處、低處的事物都撤了門檻,兩個人徜徉在愛的花叢中。畢竟年輕,去見他父母時,如何也邁不進(jìn)他家的門檻。他父親是中學(xué)校長,我父親是種地的農(nóng)民。我的身份,成了彼此邁不過去的門檻。盛大的夜,他為我吹曲子,一支一支,烏云遮月,下了一場秋雨。想來那晚的雨是給我和他預(yù)備的,從此,一別天涯。有時,聽巷口的笛聲,心檻會拂來一陣回憶的暖。他已然在我的小說里,時不時出現(xiàn),做一次我人生舞臺上的客串。夜靜桂花落,他在異鄉(xiāng)還好嗎?我唯有用文學(xué)的形式,對過往做一個紀(jì)念。
上周回村莊修繕被暴雨掀倒的院墻,老宅的鐵柵欄門,四仰八開,甬道長滿青草,門鎖銹了,好不容易擰開。木頭門檻拆了!一問,打理老宅的三叔說,他拆下來為的是往房間推小車方便,堂屋堆著好幾笸籮土豆和盛草莓的木匣子,屋內(nèi)的門檻統(tǒng)統(tǒng)不復(fù)存在。這樣也好,等我老了,在村莊過余生。沒了門檻的攔擋,我老胳膊老腿行動自如。人最終是要過內(nèi)心的檻兒,世間再堅固華麗的門檻,也遠(yuǎn)不及人心的悲憫與高貴、善良和包容。
路過二爺家時,他家的房門是開著的,二爺沒像以前坐在門檻,朝大街張望。只有風(fēng)一下一下,掠過門檻,進(jìn)進(jìn)出出的,發(fā)出沙拉拉的聲響,似乎在訴說著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說。拴在糧倉底的狗子,突然沖我狂吠,它已經(jīng)不認(rèn)得我了。
張淑清,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北京文學(xué)》《鴨綠江》《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牡丹》《短篇小說》《大鵬文學(xué)》《歲月》《小小說月報》《海燕》《椰城》《散文百家》《遼河》等報刊。2DB7F595-C8C6-4861-A5C9-4C081685609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