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作為歷史文化資源大省,如何讓青年人更好地理解、傳承歷史文化,是全國人大代表、導演賈樟柯一直關注的問題。
今年全國兩會,賈樟柯帶來議案,建議制定中小學生歷史文化遺產和博物館體驗規(guī)劃并納入課時,通過體驗式、沉浸式教育來培養(yǎng)孩子們的文化自信,增強文化黏合度、向心力?!皻v史文化之旅,我認為既是歷史教育,也是美學教育?!?/p>
為何創(chuàng)作總是和故鄉(xiāng)分不開?賈樟柯說,“其實對我來說,故鄉(xiāng)并不是第一位的,故鄉(xiāng)所代表的廣泛的中國社會才是最重要的。故鄉(xiāng)是我觀察整個中國的一個窗口,我才會一直拍它?!?/p>
記者:今年你的議案關注什么話題?
賈樟柯:今年的議案是關于制定中小學生歷史文化遺產和博物館體驗規(guī)劃并納入課時的。山西作為歷史文化資源大省,有得天獨厚的文化條件。但前期調研我發(fā)現(xiàn),我們中小學對身邊的歷史文化資源利用不夠,體驗式、沉浸式教育缺失。
今年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山西平遙調研時指出,“歷史文化遺產承載著中華民族的基因和血脈,不僅屬于我們這一代人,也屬于子孫萬代。要敬畏歷史、敬畏文化、敬畏生態(tài),全面保護好歷史文化遺產,統(tǒng)籌好旅游發(fā)展、特色經營、古城保護,筑牢文物安全底線,守護好前人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绷暯娇倳浀脑捳駣^人心。
如何讓下一代人理解歷史文化遺產,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我想,政府在對歷史文化遺產進行梳理、保護等階段性工作完成后,應該因地制宜把歷史文化資源利用納入到中小學教學規(guī)劃中,這既是對文化資源的利用,也是一種文化傳承。
記者:具體來說應如何操作?
賈樟柯:一方面,中國歷史文化遺跡太多了,建議國家能為中小學生建立一個歷史文化遺產名錄,篩選推薦哪些是值得中小學生去學習的。另一方面,各地要因地制宜制定自己的政策,充分發(fā)揮好各自城市及周邊城市文化資源。當然,課時要求、配套教材等也很重要。
以前我們比較忽視這種體驗式教學,現(xiàn)在要整合文化資源,讓孩子們能夠通過親身體驗培養(yǎng)歷史興趣。平常孩子們去歷史遺跡可能就是打卡,父母幫著拍照,摸一下石獅子就結束了。但我認為,孩子們還要了解它在中國建筑史、中國美學史上的位置,理解其內在文化,這很重要。但目前這部分教育是缺失的。
歷史文化之旅,我認為既是歷史教育,也是美學教育。未來人才的美學競爭已經到了一個高度,世界很多國家都在重視這個問題,我們也應該從中小學就重視孩子們的美學教育。文化遺產體驗是一個不錯的途徑。我認為,小學要完成一次跨市文化遺產體驗,中學最好能完成一次跨省文化遺產體驗,比如山西的孩子去看看兵馬俑,陜西的孩子來看看平遙古城?,F(xiàn)在交通網絡日漸發(fā)達,社會物質條件充裕,完全可以多部門合作,比如文旅部門減免門票、交通部門減免車票、教育部門加以引導等,通過沉浸式教學來培養(yǎng)孩子們的文化自信,增強文化黏合度、向心力。
記者:你希望通過平遙電影展給中國電影業(yè)帶來哪些變化?
賈樟柯:平遙電影展已經舉辦五屆了,我們也在總結經驗,找準不足,了解中國電影產業(yè)、電影工業(yè)的變化,及時調整策略。
去年我們形成的共識就是平遙電影展不擴張,保持每年60部左右的展映量,形成聚光燈效應。平遙是一個人口50萬的小城,容載量有限。同時,給年輕導演帶來一種聚光燈效應,讓媒體了解他們,讓觀眾認識他們,把他們推進電影工業(yè)。堅持對年輕導演的幫助和扶持,是平遙電影展的初衷。如果有太多電影焦點就會亂,我們就保持精品電影展小而精的定位,不做龐大的電影展。在選片設置上,要堅持專業(yè)性、國際化。這兩年國際環(huán)境變得比較復雜,但還是要堅持跟外部世界保持文化聯(lián)系,彼此溝通。這些都是我們應該堅持的。
同時我們也在根據環(huán)境變化不斷完善電影展。隨著互聯(lián)網發(fā)展,很多電影導演開始制作短劇集。短劇集有大容量、大篇幅的優(yōu)點,像電影界的長篇小說。去年我們成功做了短劇集的創(chuàng)投,這是一種趨勢。
這五年來,我們一直希望平遙電影展能站在行業(yè)前沿、學術前沿,帶來一些思考和最新的國際電影產業(yè)信息。
記者:超過你的預期了嗎?
賈樟柯:五年下來平遙電影展已經超過了當時的目標。當時有點像聯(lián)歡會,年輕導演能放他們的片子,大家認識一下他們是誰就行了。我們推出了很多影片和導演,這些導演開始在國內外嶄露頭角,電影產業(yè)開始重視,我們覺得這事兒也得認真對待了。從最初同仁性質的聯(lián)歡互助,到現(xiàn)在具有高度學術性、前瞻性的國際影展,五年下來的效果出乎意料。
山西省市縣三級政府都非常支持這個項目。山西歷史文化資源豐富,但現(xiàn)代化轉換比較匱乏。經過五年努力,平遙電影展本土觀眾數(shù)量已經從開始的30%左右,到現(xiàn)在超過一半了,這證明現(xiàn)代化的文化活動在山西也是有土壤的。
記者:為什么個人的體驗很重要?
賈樟柯:這是現(xiàn)代文明的基石。個體經驗、個體感受是個體對龐大社會體系、經濟體系、政治體系運作所產生一切影響的綜合感受,這種感受來自生動的人,因此也更感性、更細膩。縱觀藝術史,一直強調藝術教育要回到藝術本身,要遵守藝術規(guī)律。我想,個體體驗就是藝術規(guī)律。我們可以去拍宏大題材,可以討論宏大問題,但這些都不妨礙一個個體的經驗和感受。
記者:2021年4月,山西傳媒學院山西電影學院揭牌,你出任首任院長。為何選擇在山西做電影教育?
賈樟柯:山西既有古代的山西也有現(xiàn)代的山西,這里的場景很有趣,這跟在北京、上海辦電影學院不一樣。山西電影學院建在中國中部地區(qū),建在中國最真實的生活場景中,對于培養(yǎng)學生的電影美學是有幫助的。我們在太原或者在汾陽學電影、拍電影,跟在一線城市去拍一部電影,美學的場景完全不一樣,這特別吸引我。
其實山西與電影有很深的淵源。很多中國電影是山西人投資的,中國電影界有很多工作人員是山西人,像寧浩導演、曹保平導演,是山西培養(yǎng)了我們??梢哉f,山西是電影人才儲備基地,希望通過電影展、電影學院慢慢形成電影產業(yè),最后能形成山西電影的“元宇宙”,這是我的理想。
選擇山西,我想還有一個原因是中國欠發(fā)達地區(qū)的社會生活非常值得關注。在這樣的現(xiàn)實社會和生活圖景上,建立一個電影學院,對豐富世界電影銀幕有好處,對中國電影保持跟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保持跟中國本土的關聯(lián)、保持跟人口眾多的真實生活場景關聯(lián)有好處。
雖然我們沒有一線城市發(fā)達的文化資源,學生對一線電影產業(yè)發(fā)展有些陌生,但我們竭盡所能調動資源,啟發(fā)學生將個人感受、生活經驗轉化為一種珍貴的個體經驗。
現(xiàn)在影像非常發(fā)達,孩子們都是看電影長大,他們的創(chuàng)作難免會從電影到電影,人物設置、故事框架等都是從電影中學來的,但身旁那么火熱真實的生活,卻被忽視了。這需要教學引導,讓孩子們學會理解重視自己的生活,將真實感受轉化成電影,而不是說我拍了一部像什么的電影。這些思維方法需要通過教育,讓孩子們知道電影或者任何藝術最可貴的是調動個人的經驗,把你對這個社會、對當代生活的體悟轉化成藝術。
記者:2020年你的影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通過馬烽、賈平凹、余華、梁鴻不同年齡段的中國作家講述中國70多年來的歷史流變。藝術家與歷史學家講歷史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賈樟柯:《一直游到海水變藍》這部片子,我更多是聆聽者。他們所經歷的時代,很多我也經歷過。我的經歷跟余華基本重合,他比我大幾歲。賈平凹老師的有些經歷我沒經歷過。梁鴻經歷的時代我都經歷過,各不相同。這里既有個體不一樣的具體感受,又有對同時代的共性認識和理解。我想這就是藝術家與歷史學家的區(qū)別。
歷史學家講究概括、數(shù)字、因果,他們關注的是歷史規(guī)律、因果關系,而藝術家講究描述,追求對具體情境、具體細節(jié)的關注,是一種可感的歷史。我們可以通過藝術進入到歷史環(huán)境中生活一段時間,感受歷史在發(fā)生過程中個體到底經歷了什么,這與歷史學家的講述完全不一樣。這個世界如果只有歷史學家沒有藝術家,那我們就缺少可感的歷史;如果只有藝術家沒有歷史學家,我們可能就缺少宏觀。這兩者都關照現(xiàn)實,缺一不可。
記者:你的創(chuàng)作總是和故鄉(xiāng)分不開,這對你意味著什么呢?
賈樟柯:其實對我來說,故鄉(xiāng)并不是第一位的,故鄉(xiāng)所代表的廣泛的中國社會才是最重要的。我一直拍我老家汾陽,當然有情感的因素在里邊,但并不是汾陽有多特別,而是汾陽跟中國任何一個中小城市一樣,在城鎮(zhèn)化過程中形成了跟大城市不太一樣的發(fā)展路徑,具有普遍性。理解了汾陽,理解了廣袤的中國鄉(xiāng)村,就能理解今天中國城市發(fā)生的情況和問題。故鄉(xiāng)是我觀察整個中國的一個窗口,我才會一直拍它。
記者:剛才談到宏大敘事。去年不少這樣新主流電影得到觀眾認可,你怎么看?
賈樟柯:這些新主流電影一方面創(chuàng)作有很大變化,非常商業(yè)化,成功實現(xiàn)了主旋律電影跟商業(yè)電影的融合發(fā)展,贏得了觀眾。另一方面也是契合了現(xiàn)實氛圍,帶動了觀眾的觀影熱情。電影發(fā)展是多樣性的,既需要主流電影,也需要百花齊放的多元空間,從多維度努力展示一個生動立體的中國。
記者:現(xiàn)在海量的短視頻創(chuàng)作會對電影業(yè)產生影響嗎?
賈樟柯:短視頻因為海量信息傳播,改變了傳統(tǒng)信息傳播方式。從文字傳播到圖文傳播,再到影像傳播,傳播方式不斷在變,社會都在適應。我并不把短視頻作為藝術來面對,我覺得它首先是一個信息屬性,從這個角度來說,它對社會提出一個新要求。對于傳播者來說,是否需要學習一些影像傳播方法;對于大眾來說,也面臨著如何去判斷影像信息、如何接受解碼的問題。這是短視頻帶給我們的新課題。
電影界討論比較多的是短視頻會不會取代電影,目前我看沒有這種趨勢。電影會學習短視頻的一些經驗,但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載體。短視頻首先還是信息傳播載體,具有碎片化特點,它不是藝術作品,而長片電影最可貴的是它的結構性、整體性,這兩者是不同的思維方法,無法互相取代。
記者:疫情兩年了,你對電影有哪些新的認識?
賈樟柯:過去電影界有一個共識,把導演分為經歷過二戰(zhàn)的和沒有經歷二戰(zhàn)的。二戰(zhàn)前的電影講究大制作、豪華布景,很多改編自經典小說,如《巴黎圣母院》《紅與黑》。而經歷過二戰(zhàn)的電影人,對人性和電影有了全新的認識,有蓬勃的表達欲望,很快產生了新的美學潮流,比如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電影、法國新浪潮電影、德國新浪潮電影等。
新冠肺炎疫情作為影響人類的公共事件,也具有這樣的歷史意義。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疫情會完全改變我們的生活。疫情觸發(fā)了電影人新的思考,觀眾也在疫情中重新打量周遭的世界。這種改變,對于我們理解世界有很大的啟發(fā)。雖然疫情還在繼續(xù),不知什么時候結束,但疫情過后,電影人會用新的作品、新的電影語言、新的敘事來回應這段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