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經(jīng)過這個小鎮(zhèn)的時候,我總擔(dān)心大海會以某種招搖的方式忽然出場。或是盛大的藍(lán)色從天而降,各種魚類如星宿羅列其上,或是迎面撲來一個十幾米高的巨浪,齜著牙齒,翻起雪白的肚皮四處張望。
但大海毫無蹤跡,整個小鎮(zhèn)安靜極了,零零星星的紅磚房隱在大團大團的濃蔭里,龍眼樹上掛著一串串堅硬的魚干,散發(fā)著海腥味。魚干有大有小,形狀各異,那龍眼樹看起來簡直像一棵魚樹,結(jié)滿了各種魚,還有一條大魚有一人多長,好像是從樹上長出的魚王。
路邊的海麻樹則長成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大塊,密不透風(fēng),看上去不像樹,倒像某種堅硬的金屬,刀槍不入。樹枝下面橫七豎八地掛滿吊床,有的吊床里兜著人,像魚一般,正自得地晃悠著;有的吊床則空蕩蕩的,羽毛一樣懸浮著。有某種神秘的花香飄蕩在整個小鎮(zhèn)的上空,卻看不到開花的植物究竟在哪里,便使這花香有了幾分鬼魂的氣質(zhì)。雖尋不到開花的植物,卻看到小鎮(zhèn)的路邊和房前屋后到處是波羅蜜樹,大大小小的波羅蜜吊在粗大的樹干上,個個安靜慵懶。還有些大個子的波羅蜜就長在樹的根部,可能因為覺得在那里比較安全,不會掉下去,便放開了長,后來實在是長得太大了,又動彈不得,便干脆躺到了當(dāng)路上,活脫脫一個懶漢,來往的車輛把喇叭摁破都無用,最后都得為它老人家讓路。
劉小飛曾在信中和我說過,波羅蜜樹是樹族里最喜歡熱鬧的,如果有腳,它一定每天叼著煙,趿著夾趾拖鞋,專往人多的地方湊。這種樹最依戀人,斷不能野生,一定要長在庭院中或人多處,這樣結(jié)出的波羅蜜才又多又甜。若是覺出了自己的孤獨凄涼,它便橫下心,一個果都不肯結(jié),竟像出家為尼了一般。波羅蜜的性格還有點人來瘋,特別喜歡人家去撫摸它,夸贊它,尤其喜歡與人合影,經(jīng)常被人撫摸和表揚的波羅蜜會長得格外香甜。若是有人用腳去踢它,它會變得悲傷抑郁,然后悄悄讓自己的果實一顆顆爛掉,像一個一心尋死的人一樣。劉小飛在信里還說,對于這個鎮(zhèn)上的人們來說,波羅蜜樹就如同家人,從生到死都有它的陪伴,小孩子滿月時要做樹葉餅待客,用的就是波羅蜜樹的葉子,再包上椰絲,樹葉餅清香撲鼻。老了死了要做口棺材,用的也是波羅蜜樹木,已經(jīng)陪伴了一生,最后它還要陪著主人去往另一個世界。
我開著那輛二手房車,拉著我的老父親,在小鎮(zhèn)上最寬的那條路上慢慢駛過。路兩旁除了波羅蜜樹,還有椰子樹、木棉樹、龍眼樹、杧果樹、木瓜樹,還有兩棵極高大的樹,巨型葉子形同小傘,像從巨人國里跑出來的。下車問了個當(dāng)?shù)厝瞬胖?,原來是面包樹。簡直像走進了童話里。
小時候劉小飛經(jīng)常給我講童話,他說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海島上有一種面包樹,它的樹上會長滿面包,只要有這樣一棵樹,全島上的人都餓不死。我仰面看了半天,并沒有見到樹上結(jié)著面包,倒是樹下也掛著吊床,簡直是見縫插針。
就這么一路東張西望著,不覺就走到了路的盡頭。道路、椰子樹、小鎮(zhèn),忽然間齊齊消失了,眼前猛然開闊起來,是那種安安靜靜不聲不響的開闊,卻又龐大得令人恐懼。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疑心前面是一片沙漠或戈壁灘,灰蒙蒙的,遼闊荒涼,寸草不生。但閃著銀光的鱗片提醒了我,這就是大海。
我們兩個北方人激動地站在海邊,又不好意思表現(xiàn)得太興奮,只得勉強按捺著,久久看著眼前這個龐然大物。至此,陸地已經(jīng)全部消失了,世界被海洋所占領(lǐng)。我想起勞倫斯的那句話:“所有人的血液都來自海洋。”莫非,人與海洋之間真有一種親緣關(guān)系?
一路南行,我和父親居然真的來到了大陸的最南端,而我們身后的木瓜鎮(zhèn)便是離大海最近的一個小鎮(zhèn)。也就是說,劉小飛正是從這里消失的。
劉小飛是我的哥哥,大我四歲,從小就比別人躥得高,所以年紀(jì)輕輕就開始駝背,好像不太好意思長那么高。一根細(xì)長的脖子,上面還結(jié)著一個大大的頭,從小到大,“劉大頭”這個外號一直不離其左右。劉小飛從小喜歡看書,只要是帶字兒的,哪怕是藥瓶上的說明書,他都不會放過,晚上經(jīng)常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看書,所以早早就戴上了眼鏡。他不光喜歡看,還喜歡給人講。他最忠實的聽眾就是我,我尤其喜歡聽他講那些公主和巫婆的童話。
那年我六歲,正在上幼兒園,劉小飛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我母親就是在那個冬天去世的。去世前半年她已經(jīng)沒法上班了,就辦了病退,終日歪在炕上織毛衣。她不停地給我和劉小飛織毛衣和毛褲,先織了一身厚的,又織了一身薄的,織完薄的又開始織大尺碼的,等我們長大些穿。她想提前把我們一生穿的毛衣都織完,給我們存起來。那半年時間里,我家的炕上總是滾動著五顏六色的毛線球,毛茸茸的,大黃貓把炕當(dāng)成了它的練球場,不時把毛線球拋向空中,再跳起來接住。冬天炕燒得很燙,有時候我半夜被熱醒,一睜眼,發(fā)現(xiàn)母親還是那個姿勢,石像一般,正端坐在昏暗的燈光里,一針一線地織毛衣。
母親去世后,劉小飛幫我把那些彩色的毛線球保存起來,他對我說,等這些毛線球長成毛衣的時候,母親就回來了。等到我十七八歲的時候,那些手織的敦實毛衣已經(jīng)過時了,沒有人再穿它們,而毛線球已經(jīng)被蟲蛀了,我便把它們一起放在了箱子底,鋪上了樟腦球。樟腦味使它們變得寒寂陰森,它們像古代那些守墓獸,終年不吃不喝,只是靜靜沉睡在黑暗的箱底,幫我看守著童年的那點珍貴記憶。
那時候父親廠里很忙,總是要加班,放學(xué)接我的任務(wù)就交給了劉小飛。每天黃昏,我都站在幼兒園的門口等他。幼兒園是清朝留下的一處老四合院,鬼氣森森的,像住著很多蒼老的幽靈,飛檐上長滿荒草,一只角上坐著一只小石獸,早已風(fēng)化不堪。不遠(yuǎn)處有棵千年古槐,也老得成精了,我每次看著槐樹下長出了一個小小的影子,然后那影子越長越大,越長越大,長出一個大大的頭,頂在細(xì)長的脖子上。轉(zhuǎn)眼之間,那影子已經(jīng)站在了我面前,替我背起書包,帶著我回家。
回家的那段路是最讓我快樂的。劉小飛不光會給我講故事,還會帶著我七拐八拐繞些僻靜的小路,去一些只有草木只有鳥獸才會光顧的地方。有一次他帶著我溜進一家廢棄的工廠,工廠里一片死寂,長滿了一人高的荒草,連道路都被荒草吞沒了??繅τ幸蛔疑男《?,墻皮脫落,大概是原來的辦公樓,玻璃齊刷刷都碎了,窗戶里面黑洞洞的,像是這灰色小樓長出的一張張嘴巴,這些嘴巴都大張著,卻更顯出了一種可怖的寂靜。只見劉小飛撿起一塊石頭,使勁扔進了二樓的一扇窗口。接下來,我忽然看到了魔術(shù)一樣的奇幻場景,一大群雪白的鴿子從那扇黑色的窗口轟然炸出,撲啦啦地飛過我們的頭頂,一直向那輪金色的夕陽飛去。它們出現(xiàn)得太過突然,顏色又過于潔凈炫目,就好像從那扇黑暗的窗戶里忽然吐出了一朵白色的蓮花,帶著佛教涅槃的空寂和安詳,還有幾分神秘和詭異;又像是從那扇窗戶里忽然綻放的禮花,白色的焰火孤獨而快樂,卻最終還是熄滅下去了。那些鴿子在夕陽里越飛越小,直至被夕陽融化。與此同時,一架噴氣式飛機拖著長長的輝煌的尾巴劃過天空,像一只傳說中的鳳凰。我們倆仰臉看著天空,直至那壯麗的大尾巴化為片片羽毛,直至最后一縷光線也被黑暗所淹沒,而與此同時,象牙色的月亮已經(jīng)從天邊浮了出來。
還有一次,下了一天的雨,他去接我的時候,雨剛好停了。我們穿著笨重的雨靴往回走,我淡綠色的雨靴上還打了一個紅色的橡皮補丁,是從車胎上剪下來的。他帶著我走進一片棗林深處,那里有一個用塑料布搭的小棚子,可能是用來曬棗的,怕棗被雨淋了。他興致勃勃把我拉進那塑料小棚子里,指了指我們頭頂。我仰臉一看,因為塑料頂棚是透明的,正好能看到上面蓄著一團雨水,那團雨水像只巨大的玻璃球懸掛在我們頭頂。透過這玻璃球,我看到了一個奇妙的世界,樹枝、房屋、云彩,都變形了,變得柔軟溫順,像花紋一樣被封存在這玻璃球里,它看上去神秘而璀璨,就像童話里女巫手中的水晶球。
像這樣的時刻實在太多太多了,好像都是被他用魔術(shù)變出來的。到后來,他真的能徒手變出一些小東西給我了。他曾送給我一只香瓜燈籠,就是把香瓜里面掏空,在香瓜上挖開幾扇窗戶,再把一個蠟燭頭塞進去點亮,晚上捧著這只燈籠走路,溫柔極了。有時候他一松開手,里面正躺著一只草戒指或一串項鏈,是用黃刺玫的紅色果實串起來的。有時候他忽然從書包里掏出一只塑料管編成的菠蘿,或一只用松果做的小刺猬。再后來,他開始給我一些需要花錢才能買到的東西,一支自動鉛筆、一塊彩色橡皮、一面小圓鏡子,甚至有一條假珍珠項鏈。我一邊對這些小東西愛不釋手,一邊已經(jīng)開始有了隱隱的恐懼感,我有些懷疑它們真正的來路,但又實在無法抵御這點誘惑,所以我情愿相信,他真的會變魔術(shù),這些東西都是被他變出來的。
后來我上小學(xué)了,他上初中了,但依然是這樣,他隔段時間就變出來一樣小禮物送我,有鋼筆、電話本、紗巾、泡泡糖、陀螺、發(fā)卡、塑料梳子。他變得越來越像個魔術(shù)師,每次先是嫻熟地向我展示他兩手空空,然后拍拍自己的口袋,再把手伸開時,魔法已經(jīng)生效了,只見他手心里正躺著一樣小禮物。
我把他送我的所有禮物都藏在一只紙盒子里,有時候我會躲到一個角落里,悄悄把那只紙盒子打開,就像打開了一個隱秘的山洞,我站在山洞中間,端詳著這個屬于我的世界。山洞里飛瀑流泉,雜花生樹,我流連其中,但與此同時,我卻又清醒地知道,它們其實并不是真實的,可能只是一種幻影,只要用手輕輕一拭,它們就會消失不見。
就這樣過了幾年,我上初中了,劉小飛上了高中,沒有時間再帶我東游西逛了,卻還是時不時會送我一些小禮物。那時候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隱隱的哀求,夠了,夠了,不要再送我什么了。但表面上我裝得什么都不知道,像他的同謀一樣,趕緊把他的禮物藏到紙盒子里,永遠(yuǎn)不讓它們再出世。
后來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xué),出去上學(xué)去了。他不在家后,我還暗暗有點高興,一來是因為他終于可以不用再送我什么了,二來是因為上了大學(xué),我覺得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嶄新的人。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從廠里下崗,開了個小雜貨店。那雜貨店小得就像一只蝸牛殼,因為太小了,反倒把它旁邊的那棵大楊樹襯得富麗堂皇,好像它根本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座華麗的宮殿。就是推門進了手掌大小的雜貨店,一時也找不到父親究竟在哪里,他把自己和那些洗衣粉、方便面、醬油、罐頭、白糖靜置于一起,掛在貨架上,難分彼此,似乎他也是擺在貨架上的一件物品,那是從不長腿的物才會有的安靜和順從。只有柜臺上的那只算盤像活物,因為烏黑的算盤珠子悄悄閃著一種光亮,像人在暗處的目光。
那時候我對這種逼仄充滿了厭惡,在給劉小飛的信里,我寫道:“這個世界這么大,很多人卻從生到死都只能困在一個最狹窄的角落里,雖然長著兩只腳,但哪里都去不了,人為什么要這么可憐?只是因為錢的問題?你看鳥兒也沒錢,可是它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它們甚至可以飛越整個太平洋。我們都很可憐,等我將來掙了錢,一定帶爸爸去看看大海?!?/p>
他在給我的回信中寫道:“這個不難,只要一直往南走,就肯定能看到大海。飛行其實也不難,人雖然沒有翅膀,但還是能找到自己飛行的方式,我以后慢慢告訴你?!?/p>
想到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送我什么禮物了,我不禁有些暗暗的喜悅??磥恚c過去的那個自己確實一刀兩斷了。
一直到大三快結(jié)束的時候,某一天,他忽然背著大包行李回家了。因為屢次偷同學(xué)的東西,他被學(xué)校開除了。
在家賦閑一段時間后,實在找不到事做,他開始張羅著在路邊擺攤賣水果,紅色的蘋果、綠色的西瓜、紫色的葡萄、黃色的伊麗莎白甜瓜,但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對他有了厭惡感,還有些愧疚。畢竟,他最早偷東西就是因為我,而我,早就知道這個秘密,卻一直充當(dāng)著他的同謀。所以我每次寧可繞路,都不從他的水果攤前經(jīng)過,為了躲他,我后來甚至住了校。只有一次,我倆在路上迎面碰到了,躲都躲不開,我忽然對他居高臨下地說了一句,長個教訓(xùn)吧,以后不要再偷了。他一愣,但什么話都沒說,臉上掛著一抹奇異的笑,從我身邊走了過去。
這樣過了半年,他又因為再次行竊被判刑一年。
我無數(shù)次想象過那個開頭,想象他到底是如何開始的。那個時候,他自己還是個孩子,細(xì)脖子上扛著一個大大的頭,因為個子高,褲腳常常就吊在半腿上,因為母親去世了,他開始照顧一個比他更小的小女孩,他想哄她開心,于是慢慢學(xué)會了變魔術(shù),想為她變出更多的驚喜來。再到后來,行竊變成了一種癮,又變成了一種疾病。在持續(xù)不斷地行竊中,他越跑越快,越來越身輕如燕。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離地飛了起來,來自地心的引力不能再牽扯住他,他飛翔在了世界之上、人群之外。莫非這就是他信中所說的飛行?
他出獄之后,父親就不許他在家里住,讓他搬出去自己住。我知道,父親一輩子只擁有一個小角落,所以那一點點清白名譽看起來會很顯赫。于是他開始在縣城里到處流浪,那時候縣城里很多廢棄的工廠紛紛被拆掉了,開發(fā)商開始在工廠廢墟上建樓盤,他便靠在建筑工地上打工為生。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大二了,之所以報了中文系,是因為可以看很多小說,代替了劉小飛給我講故事。寒暑假回家的時候,我沒事就騎一輛破自行車,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里偷偷尋找他的蹤影。
有一次走到縣城西邊的建筑工地上時,夕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這里本是一大片荒地,長滿野草,到秋天的時候會變成金色的原野,在秋陽里烈烈燃燒??礃幼舆@里也要被用來開發(fā)樓盤了,荒野上遠(yuǎn)遠(yuǎn)近近站著幾座高大的塔吊,我閑來無事,便倚著自行車,仰臉看著那座就近的塔吊。我發(fā)現(xiàn)塔吊的最上面居然還有個很小的屋子,像筑在大樹頂端的鳥巢,再仔細(xì)一看,小屋里居然還有一個人,一個很小很小的人。我有些羨慕地仰視著他,地上除了人就是人,擁擠不堪,而他一個人住在半空中,像飛鳥一樣,何等逍遙自在。
正想著的時候,那人從小屋里走出來了,開始活動筋骨,在平衡臂上來回散步。因為實在是太高了,他看起來只有巴掌大,身輕如燕,毫無肉身的沉重感。來回走了幾趟,他忽然在平衡臂上跑起步來,而且越跑越快,越跑越輕盈,一直跑到了平衡臂的盡頭。我屏住呼吸看著他,我斷定他下一秒鐘就要飛起來了。我想,難怪他每天能在這么高的塔吊上工作,也不需要上廁所,他根本不是爬上去的,而是飛上去的,他有會飛的魔法。這時候夕陽已經(jīng)開始落山,玫瑰色的晚霞鋪滿了半個天空,一輪巨大的血色落日做了他的背景,他站在輝煌的夕陽里,展翅欲飛。我久久仰望著那個小小的影子,再次想起劉小飛信中所說的飛行。也許他就是劉小飛。
我還試圖找過他住的地方,我想,起碼知道一下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曾在北關(guān)找到了一座奇異的房子,就那么孤零零的一間青磚房,被包圍在一大片野草野花的中間,看上去如舟行水上,悠游自在。這間房子鑲嵌著老式的木格窗戶,每個格子都不大,但上面居然沒有一塊玻璃,而是用五顏六色的破爛衣服把這些窗戶格子都堵上了,也許是為了能遮風(fēng)避雨。紅的、綠的、藍(lán)的、白的、黑的、灰的、紫的,像把各種顏色的油畫顏料堆了上去,厚厚一層,堆成了一種立體的浮雕,簡直像一場華麗的魔術(shù),你不知道那窗戶的后面會忽然走出什么,一個人,一只狐仙,或一個妖怪。
看到那房子的瞬間,我忍不住微笑起來,這是只有劉小飛才會變的魔術(shù)。門是鎖著的,我知道隨便扯掉一件衣服就能看到里面,但我最終也沒有扯,只是盯著那扇奇異的窗戶看了很久,然后推著自行車慢慢離去。
我還曾在西街的大榆樹底下找到了一座廢棄的汽車房子,就是用退役的公交車改裝成的房子。這種改裝,首先要給那公交車做個“手術(shù)”,把四個輪子卸掉,因為汽車房子的主人像是怕這輛車哪天會忽然跑掉,還把它的底座砌在了水泥上,這樣一來,它就徹底脫離了汽車的族類,強行擠進了房屋的族群,卻又被別的房屋排擠,覺得它到底還是一輛汽車。難怪它要躲到榆樹底下來。
其次,要把車?yán)锏淖欢疾鸬簦v出空間來另作他用。我隔著車窗玻璃往里看了看,里面擺著一張舊桌子,桌子上放著一盆繡球花,開得正好。還有兩把椅子,桌椅的顏色不一致,看起來是拼湊在一起的。有一只很小的鐵皮爐,上面架口鋼精鍋,一只紅色塑料桶大概是蓄水用的。因為空間小沒法放床,就在角落里鋪了一張破舊的床墊。我又繞到門口一看,門也是鎖著的,門口擺著一張撿來的舊沙發(fā),一張用樹根雕成的茶幾,雖然糙了點,卻也頗有幾分野趣。儼然車?yán)锸桥P室,而這里是客廳了,真夠?qū)挸ǖ摹iT口還掛了一只自制的風(fēng)鈴,是用長短不一的鋼管做成的,有風(fēng)吹過時,只聽榆樹沙沙作響,而風(fēng)鈴叮咚,汽車房則安詳?shù)胤诖髽湎滤X,如一只溫順的大型動物。
我躺在門口那張沙發(fā)里,濃蔭披掛在我身上,樹葉間篩下的陽光如一張華美的豹皮。我想,這也有可能是劉小飛住的地方,只有他才有可能把一輛汽車變成一座房子,再把一座房子變成一只大型動物。也許有一天,這座汽車房還會變成鯨魚游進海里,反正他是個魔術(shù)師。
還有南街的那座尼姑庵,廢棄多年,早已沒有尼姑在里面修行了,殿內(nèi)布滿蛛網(wǎng),院中長滿荒草,據(jù)說倒是有狐仙住在里面,還十分美貌,常有流浪漢寄身其中,狐仙便出來為其做飯。我也去找過了,沒有看到美艷的狐仙,也沒有找到劉小飛,只看到殿里有幾尊破敗的泥塑。
還有那些廢棄的廠房、早已沒有人住的筒子樓、破舊的倉庫、棗園里的小木屋,我都一一去過了,奇怪的是,就在這么一個巴掌大的縣城里,我卻怎么也找不到劉小飛。
我想,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根本不想讓我找到他。
二
我在木瓜鎮(zhèn)的東南角找到了那棵巨大的榕樹。之所以這么容易就能找到它,是因為它看起來比整個小鎮(zhèn)還要巨大,還要蒼老,過于古老的樹都帶著點妖氣,它們不像人類那樣老著老著就死了,它們會越老越像神,像巫,像大地上真正的主人。大榕樹的樹冠遮天蔽日,萬千條氣根倒垂下來,每一條氣根上都掛著一個子孫,它們蕩著秋千嬉戲,糾纏擁抱在一起,一棵樹就是一片森林,就是一個隆重的家族。大榕樹下有座極小的廟,玩具似的,好像伸手就能拎走,不知住的什么神。廟前還守著兩只小石狗,沒錯,是石狗,不是石獅子。
榕樹旁邊果然有一座三層小洋樓,看起來雖然有些破敗了,但仍然算是一個小鎮(zhèn)上最講究的建筑。兩根白色歐式柱,窗框旁圍繞著灰塑,外飄的弧形陽臺,窗戶上鑲嵌著藍(lán)色和紅色的玻璃。這座小樓孤零零地坐落在這里,周圍再沒有別的房子,只有各種奇形怪狀的樹木。它被包圍在一大片綠色的濃蔭里,身上爬滿青苔和藤蘿,看上去有點陰森森的。
劉小飛剛到這個鎮(zhèn)上的時候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他在信中說:“我看了看地圖,木瓜鎮(zhèn)是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小鎮(zhèn),緊靠著大海,走到這里,前面就沒有陸路可走了。木瓜鎮(zhèn)那棵最大的榕樹下有一座旅館,叫旭日升,是一對夫妻開的,女的叫梅姐,男的叫強哥,當(dāng)?shù)厝斯芩泄诺?。強哥祖上是華僑,下過南洋的,這樓房就是他祖父當(dāng)年回國時建的,后來被強哥改成了旅館。旭日升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是木瓜鎮(zhèn)上最繁華最高檔的旅館,可以住可以吃還可以K歌,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衰落了。強哥喜歡唱歌,經(jīng)常獨自去K歌,一唱一天,癮很大。唱完粵語歌,還要對著墻壁鞠躬,大聲說多曬多曬(多謝)。可能是在懷念他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吧。強哥自認(rèn)為是華僑的后代,不大看得起鎮(zhèn)上的土著,朋友很少,但真讓他搬去馬來西亞,他也不愿意。他是泡酒的高手,可以把任何東西泡進酒里,制成一種風(fēng)味獨特的藥酒,很像一個隱居在黑暗古堡里的巫師。他有一間神秘的酒窖,專門用來擺放他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有蜜蜂酒、蜥蜴酒、春涼(壁虎)酒、木瓜酒、波羅蜜酒、蛇酒、虎骨酒、胎盤酒……他居然還有一瓶貘酒,用馬來西亞的貘泡的酒,據(jù)說喝了這種貘酒,人就能把自己最痛苦的那部分記憶刪除掉,因為貘是以吃夢為生的動物,兼吃記憶。而記憶和夢是同一科屬,所以這種貘酒又像是用夢泡的酒。
“反正,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強哥已經(jīng)比你先想到了,他甚至研制出了五毒酒,就是把五種毒蟲泡在一起,他堅信這種毒酒能治好一些奇怪的病,以毒攻毒嘛。他還會泡一種顏色極其美艷的酒,叫血鱔酒,就是把血鱔的尾巴剪掉,讓它在酒里游,游著游著,酒就變成了血紅色的,而血鱔也痛苦地死掉了,是一種很殘忍但很美麗的酒,像稀有的紅寶石,據(jù)說只要喝一小杯,冬天的晚上睡覺都可以不蓋被子。
“梅姐專門負(fù)責(zé)給客人們做飯,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半夜就起來了,好像和其他人有時差。她幾乎認(rèn)識海里的每一種魚,不管多么兇悍多么丑陋的魚,她都能一眼認(rèn)出,似乎整個大海都是她家開的魚塘。他們早飯就得吃魚,午飯還得吃,晚飯還要吃,可以不吃蔬菜不吃米飯,但必須有魚,魚不是用來下飯的,而是,魚本身就是飯。而且,他們吃魚極其專業(yè),左嘴角把魚肉輕巧地吸掉,右嘴角吐出的魚骨完美無瑕,像把精致的梳子。和他們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感覺不是和人類在一起,而是和一群貓坐在一起,我自己不過是誤闖進了貓的王國。巧的是,當(dāng)?shù)胤窖灾小摇陌l(fā)音就是‘貓’的發(fā)音。不過他們之間也有階層差異,他們會把他們中間最喜歡吃魚的那部分人尊稱為‘貓’,這些‘貓’對魚的鑒賞力都已經(jīng)到達(dá)了大師級別,他們對我們北方人會吃淡水魚甚至死魚感到震驚,而這些‘貓’又最怕去北方,因為北方?jīng)]有海魚,如果必須去北方,他們一定要背上足夠的魚干再出發(fā)。但即使是鑒賞力最高的‘貓’,對美味的描述也同樣匱乏,他們描述一條魚如何美味的時候,只會用一個字,那就是‘甜’。對他們來說,這就是美味的最高級別。
“梅姐一家老老少少和很多植物動物生活在一起,他們家后院里有很多樹,椰子、波羅蜜、龍眼、黃皮、雞蛋果、釋迦果、陽桃、降香、秋楓、含笑。他們家所有的樹都認(rèn)識他們,樹上的椰子從來不砸他們,因為那椰子上長著眼睛。他們家的波羅蜜又大又甜,吃起來像蜜一樣,因為他們每天都要和波羅蜜說會兒話。鎮(zhèn)上的人吃波羅蜜的時候都說‘殺苞蘿’,他們卻從不對它用這個‘殺’字。每個月都有一種果樹捧出自己的果實敬獻給他們,荔枝、龍眼、黃皮、波羅、杧果、木瓜、百香果。他們家養(yǎng)了很多只貓,貓像漁夫一樣會去海邊幫他們捉魚,每天把各種魚擺在桌子上供他們挑選,其中還有金色的大黃花魚,一斤能賣到一千塊錢呢。有的魚實在太大了,就七八只貓一起把它抬回來。這些貓還會捉蝦撿生蠔,簡直比真的漁夫還能干,我叫它們貓漁夫。所以他們從來不用自己去買魚或捕魚。這些植物和動物都是他們的家人,他們從沒有離開過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就是他們的全部世界?!?/p>
給我們開門的是一個大眼睛、大鼻孔、小個子的女人,這應(yīng)該就是梅姐了。她身后還站著一個同樣小個子的男人,應(yīng)該是強哥了,他的眼珠偏黃色,異常明亮,有點像玻璃球,卻也長著和女人一樣的巨大鼻孔。這么猛一看,兩人倒有點像兄妹,都是大鼻孔,都是又黑又瘦,似乎身上的水分已經(jīng)被熱帶的太陽烤干了。梅姐聽我說想住店,又探頭看了看停在門口的房車,捂住嘴巴打了個哈欠,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兩座高層樓,懶懶地說,魯(你)系北佬仔哦,北佬仔現(xiàn)在都住在星磊灣嘍,那星磊灣就系專門為北佬開發(fā)的勞(樓)盤,騙北佬說海景房好住,抬起頭殼就看海。被人叫北佬,我心中有些不悅,父親悄悄把我拉到一邊說,在人家的地盤上,要好好說話,咱們不是背地里也叫人家南蠻子嘛,算是扯平了,就說咱們不買房,住幾天就走。
說好先住兩個晚上。進去一看,一樓客廳里是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面鑲嵌著彩色玻璃,頭頂掛著一盞繁復(fù)夸張的枝形大吊燈,樣式是多年前的了,很復(fù)古。窗戶不大,所以光線昏暗,空氣里還彌漫著一種怪異的寂靜,真像走進了一座古堡里??諘绲目蛷d里擺著一張很大的圓桌,還有十幾把散落的椅子,像是輕輕棲息在地面上的??繅τ幸粭l長長的吧臺,吧臺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酒瓶,瓶子里泡著各種安靜呆滯的尸體,蜜蜂的、蜥蜴的、穿山甲的、蛇的,還有一只完整的鳥也泡在里面,翅膀都在,仍是振翅欲飛的樣子。我心驚膽戰(zhàn)地看了一遍,沒見到什么更可怕的尸骸,才暗暗松了口氣。這些泡出的藥酒顏色各異,但都散發(fā)著一種毒艷的邪氣,像巫師秘密煉制的丹藥,五光十色且?guī)в心Я?。只是,它們不是都藏在酒窖里的嗎?/p>
二樓有幾間客房,都空著,門窗都已有些腐朽,久不修繕的樣子。但每間客房都有自己的名字,且風(fēng)格迥異,“西部牛仔”“白樺林”“月光曲”。據(jù)說三樓沒有客房,只有一間巨大的K歌房,我感覺像有一只快樂的鯨魚正棲息在我們頭頂,一只會唱歌的鯨魚。上去偷偷一看,鯨魚也是有名字的,名字還挺溫柔,“迷人的秋天”。
我把父親安頓在“月光曲”里,一路顛簸,他早已疲憊不堪,躺在簡陋的床上,蓋著窗戶里漏進來的幾縷陽光,片刻工夫就睡著了,睡著后的他看起來平靜極了,幾乎聽不到呼吸聲。我坐在椅子里靜靜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只見他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稀疏,手指甲長了很長也不去剪。這兩年我回家回得少了,他就一個人待在他的角落里,獨自慢慢走向了衰老。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父親真的死了,大概就是眼前這個樣子吧,絕對的安靜,不會再和我說一句話。這種預(yù)演的死亡把我震懾在了椅子上,久久無法動彈。我想起六歲那年,母親死了,劉小飛對我說,等那些毛線球長成毛衣的時候,母親就回來了。一別就是二十多年。
半個月前,父親查出了癌癥,已經(jīng)是晚期,醫(yī)生說他還有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做手術(shù)意義也不大了,不如滿足他人生最后的愿望。我沒有告訴他病情,過了幾天才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他,爸,我?guī)闳ヂ糜伟?,你最想去哪兒?其實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問過他很多次了,每次都被他拒絕,他說在電視上哪兒都能看到。
父親臉上是他一貫?zāi)驹G遲鈍的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也看不出痛苦。他想了好久才說,那就去看看大海吧,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海,也不知道海到底有多大。他居然同意出門了,這讓我有些驚訝,心里又分外難過,他是不是已經(jīng)意識到什么了。我毫不猶豫地說,我們一直往南走,就能看到大海。我知道,他想去海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能找到劉小飛。一年前,劉小飛忽然從遙遠(yuǎn)的海邊消失了,從此再無音信。
那時候我在報社已經(jīng)工作幾年了,有一天忽然收到了劉小飛寫來的一封信。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地址的,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聯(lián)系也沒有再見過面了。他一開始在縣城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后來聽別人講,他離開縣城去省城找工作去了,后來又聽說他已經(jīng)不在省城了,好像去外省找工作去了,至于到底去了哪里就沒有人知道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用不用手機,因為他從未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他在信中說:“我正在體驗當(dāng)代游牧民的生活方式,四海為家,自由自在。我走過了很多地方,一路上都沒有坐過火車和汽車,甚至也不騎自行車,我養(yǎng)了一匹馬,純黑色的,像個王子,漂亮極了。我騎著馬兒慢慢從北到南,白天走路,晚上就隨便搭個帳篷,在河邊,在森林里,在草原上,在某個村莊。無論走到哪里,白天都能看到太陽,晚上,在我的頭頂都有月光和滿天星斗。一萬年前的月光和現(xiàn)在的月光是沒有任何差別的,這是我們內(nèi)心真正的安慰,所以,你所說的偏僻的角落其實是不存在的,大地上沒有偏僻之處。我走過很多城市、很多村莊,每個村莊的人都說著不同的方言,甚至最近的兩個村莊都不講同樣的方言,走過這些村莊的時候就像穿過了語言的叢林。沒錢的時候我會停下來找份工作,掙點錢,儲備好足夠的糧食,接著再上路。每走到一個地方都能看到不同的風(fēng)景,這就是做游牧民的好處。一路上我還交到了不少朋友,有農(nóng)民、伐木工、流浪漢、牧民、騙子、巫醫(yī)、馬戲團演員、旅行家、朝圣者、推銷員、通緝犯、大學(xué)生等等。大家都在大地上行走,大地讓人分不出尊卑貴賤,直至與萬物平等。就這樣騎著馬兒慢慢地往南走,也不必著急,因為馬兒本身就是一種很優(yōu)雅的動物,代表著一種沒落的尊貴,要讓自己像個騎士才能配得上它。就這么一直走下去,不管幾年,一定可以走到大陸的盡頭,在那里我就可以看到大海了?!?/p>
他沒留地址,只能看到郵戳是河南的某個縣城。在后來的幾年里我又陸陸續(xù)續(xù)收到他的來信,郵戳每次都不同,安徽、江蘇、湖北、湖南、江西、廣東。直到有一天,他的信從一個叫木瓜鎮(zhèn)的海邊小鎮(zhèn)上寄了過來。
他在那封信里說:“我終于見到大海了。我騎著馬兒就那樣一直往南走,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大陸的盡頭,在陸地消失的地方,海洋出現(xiàn)了。人類的祖先來自海洋,這就是人會本能地向往大海的原因。而海洋與陸地的交界處是如此的恢宏壯麗,每到日出和日落時分,整個海面都會變成金色,而在有月亮的晚上,整個海面又會變得銀光閃閃,一輪明月便可以把整個大海照亮。有月亮的晚上,站在海邊能看到,整個世界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明的,一半暗的,像咬合在一起的陰陽魚。木瓜鎮(zhèn)就在這明暗交界處。這里是雷州半島的最邊緣,人們說雷話,唱雷劇,廟里供著雷神。因為這里太過偏遠(yuǎn),自古就遠(yuǎn)離經(jīng)濟文化中心,什么潮流都傳不過來,連儒家文化都傳不到這里來。當(dāng)年湯顯祖被貶到此地,從南京過來走了整整半年,待了四個月便被召回去了,回去又用了整整半年。
“這里至今都有一種蠻荒的氣質(zhì),一邊是動輒拔刀砍人、血濺五尺,一邊是信奉萬物有靈,每個村都有每個村自己的神靈,每個神靈的生日都不一樣,神靈過生日這天便是全村人的盛大節(jié)日,統(tǒng)稱年歷,要在戲臺上給神唱雷劇,要給神供奉美酒,要準(zhǔn)備鮮嫩的白切雞,要放一整天的鞭炮,要舞獅,要有極其隆重的游神儀式,而神只是端坐在自己的廟里,靜靜看著人們?yōu)樗邸_@里的每個小孩出生都要認(rèn)契,就是認(rèn)干爸干媽,以樹葉餅作為契禮,但為了省錢省事,往往就認(rèn)樹或石頭做干爸干媽,父母帶上孩子在石前樹下焚上一炷香,磕三個頭,這小孩從此就有干爸干媽了。所以這里很多小孩的小名都叫樹生、石生,好像他們都是大樹和石頭生出來的孩子,和人類倒沒有多少關(guān)系。”
此后又陸續(xù)收到他幾封信,都是從木瓜鎮(zhèn)寄來的,他在那里待的時間最長,大概有三年之久。直到一年前,他的信戛然而止,再沒寫來一個字。他一直在不停地遷徙當(dāng)中,又從來不留地址,我無法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所以和他從此就失去了聯(lián)系。在他失去音信的這一年時間里,我?guī)状螇舻搅怂看味际菈粢娝r候的樣子,頭大大的,脖子細(xì)細(xì)的,褲腳吊在半腿上,不知他又偷了別人什么東西,正被人追打,他滿臉是血地跑到我面前,雙手捧著送給我的禮物,讓我趕緊藏起來,我在夢里驚恐地大喊著,不要,我不要。事實上,在這幾年時間里,我每次看到他信封上的郵戳又變了,心里都會咯噔一聲。他的信越是寫得像童話,我心里便越是感到害怕。
他從不給父親寫信,所以他的每封信我都保存起來,等回老家的時候,就拿出來給父親看。父親把每封信都默默看好幾遍,但從來不說一句話。在他消失后的那一年時間里,父親也只問過我一次,小飛最近沒來信?好像大部分時間里,他根本都想不起這個叫劉小飛的人。
我從沒有開過如此龐大的車,簡直像拖著一座房子在大地上到處走動,房子里有床有桌子,我還帶了一只小鐵皮爐、一只電飯鍋,甚至還有一臺小洗衣機。拖著一座可以移動的房子,真有一種童話里的感覺。
為了買這輛二手房車,我把準(zhǔn)備買小房子的首付全拿出來,又問朋友借了點錢。朋友說,你買輛房車干嗎?以后就打算住在車?yán)锪??我笑道,省得買房了,隨便住哪兒都可以。然后,我辭了職,再然后,便帶著父親上路了。
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只有兩部分:一部分用來工作,攢錢準(zhǔn)備買個小房子,總不能一輩子租房住;另一部分用來看小說。我已經(jīng)不再認(rèn)為人必須離開自己的小角落,也不再認(rèn)為角落與闊大世界是矛盾的,相反,我甚至開始認(rèn)為,角落就是世界。書幫我搭起一個宏大的世界,卻又無跡可尋,如佛教中的五色壇城,只在一念間。偶爾想起自己當(dāng)年說的那些話,這個世界這么大,很多人卻從生到死都只能困在一個最狹窄的角落里,心里便多了幾分對過去自己的憐憫,又覺得自己和父親近年來變得越來越相似了,簡直像一對兄弟,這反倒讓我覺得安心,所以近兩年回家次數(shù)也少了。
父親一路上就坐在我身后。臨出門他特意換了身壓箱底的衣服,一路上安安靜靜地坐在車窗前,像一個跟著父母去春游的小孩子。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他竟是這般瘦小孱弱。我知道,若不是因為劉小飛,父親到死都不會出這趟門的。而若不是為了父親,也許我也不會出這趟門的。
三
梅姐果然起得很早,半夜就騎著摩托車出門了,天亮前又回來了。早飯已經(jīng)擺在了桌子上,我一看,早飯是樹葉餅和魚湯,還有煎魚干。我說,梅姐,一大早就吃魚啊?梅姐的大鼻孔正對著我,眉飛色舞地說,早候去海邊買的嘍,最新鮮的魚,就系要多食魚啦,一日三對(頓)飯都要食魚的。我心想,原來她家也是要買魚的,根本不是貓漁夫幫他們捉回來的。
只聽梅姐又說,這系馬友魚哦,甜得很,魯去問問,我們鎮(zhèn)上的貴生仔,一對(頓)飯就可以食十五斤魚哪,食魚機器嘍,魚肉自動進去,魚刺自動出來,不過北佬都唔(不或沒,表否定)懂食魚啦,北佬的早飯唔營養(yǎng),喝粥食包,包一個有頭殼大,都嚇洗(死)人了,喏,食魚的席(時)候就訝(這樣),要從魚陶(頭)開始,魚刺系往下長的,訝(這)樣唔傷嘴。
這時候父親也下樓了,她便沖著門口的強哥喊了一聲,加免啦。是吃飯的意思。只見強哥正坐在門口,抱著一只大竹筒抽水煙,看起來像只正吃竹子的大熊貓。抽罷幾口,他起身進屋,從泡著蜥蜴的大酒瓶里倒出一壺酒,先倒了一杯敬土地公,原來榕樹下的小廟里住的是土地公,然后又倒了一杯敬祖先,祖先住在墻上的神龕里,這神龕是他們的“家心”。祖先面前擺著兩只金黃的大柚子,倒像哄小孩的玩具。之后他又要給我們倒酒,我看著蜥蜴的尸體,連說不會喝酒,父親也嚇得直搖頭,他便坐下來開始自斟自飲。梅姐坐下來之后先喝了一杯酒,然后開始吃飯,邊吃邊問我,魯唔買星磊灣的勞(樓)房?那魯系來旅游的?
我點點頭,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們訝(這)系小地方,沒什么好玩的嘍,不過訝些年北佬仔來得還挺多,都系來過冬的,我們的冬天有很大的太陽,過年幾(只)穿一件短袖衫,空氣又可(好),北佬仔都在星磊灣買勞(樓)房,冬天過來,等春天就回去了,和鳥一哥(個)樣,伊(他們)都系開著房車來。魯去星磊灣看看,好驚(嚇人),里面全系北佬。
魚湯里什么都沒放,連鹽都沒有,喝到第二碗的時候,我開始能體會到他們所說的“甜”是什么意思了。我說,你們?nèi)ケ狈铰糜芜^嗎?梅姐立刻瞪大眼睛,雙手抱住肩膀,搖著頭說,北方好領(lǐng)(冷),會把人凍洗(死)的。強哥不滿地咳嗽一聲,可能覺得梅姐顯得沒見過世面,他給父親夾了一塊煎魚,朗聲說,加壺。是吃魚的意思。父親不說話,也不吃魚,只是憨笑。他怕別人聽不懂他的方言,又怕說的話會被人笑話。我鼻子發(fā)酸,說,快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強哥點點頭,也給我夾了一塊,我停下筷子,連說謝謝,又覺得自己顯得太文明禮貌了,簡直近于賣弄。
梅姐一仰脖子,又喝下去一杯酒,我說,梅姐好酒量啊。她奇怪地看著我說,兩杯小酒,也系酒量?然后她忽然有些羞澀地問我道,魯那里會下雪嗎?雪到底系軟的還系硬的?。?/p>
我明白了,對于這些南方人來說,雪是他們的一個神話,就如同大海之于內(nèi)陸人,只存活在遙遠(yuǎn)的傳說里。我懷著同情與驕傲解釋道,雪剛落到地上的時候是軟的,像砂糖,像鹽,一碰就化了,厚厚的一層雪看著像棉被,是松軟的,但化不掉的雪就會結(jié)成冰,最后變得很硬。
這時梅姐忽然站起來,跑到吧臺后面抱出一塊白色泡沫,站到我面前開始撕那塊泡沫,撕下的碎屑飄到地上,還真有幾分像雪。她極其認(rèn)真地問我道,娘仔,下雪系不系訝樣?我的乍步仔(兒子)從前老系問我,媽,雪系咪個(什么)?我就講給伊,雪和泡沫一樣,伯(白)的,軟的,輕的。
她臉上的神情把我嚇了一跳,又聽她說到她的兒子,我忽然想起劉小飛曾在信中說過,他們一家老老少少生活在一起,十分熱鬧。但這兩天我只看到他們兩口子,并不見別人。這時候強哥站起來,把她摁回椅子里,把泡沫放回去,然后這個矮個子男人努力把話題岔開。他對著我和父親舉了舉酒杯,一口喝下去,抿了抿嘴唇,然后很有見識地說,其實北佬仔來我們木瓜鎮(zhèn)也不系第一宅(次)嘍,我尼公(爺爺)系華僑,伊講給我的。第一宅系在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我才剛剛生下來,那席(時)候這里還都系原洗(始)森林,有毒蛇有老虎,國家建起可多農(nóng)場墾荒,像什么海鷗、勇系(士)、南華,都系那席候建的農(nóng)場,不少北佬仔就系那席候從北方過來的,雞援(支援)粵西墾荒嘍,把原洗森林燒掉,種上橡膠林。第二宅系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魯聽過十萬人才下海南吧,除非坐飛機,要想從大陸到海南,就必須要經(jīng)過我們木瓜鎮(zhèn),得從這里坐船,走瓊州海峽去海南。魯唔雞(知道)那個席候的木瓜鎮(zhèn)火到什么地步,我家門前這條街名喚小香港,雞(知)道這名字怎么來的?就系那個席候來的,比省城還火。我們倆公婆就在那席候開了旅館嘍,生意火到要爆,住滿了北佬仔,唔(沒)床了就在地板上打地鋪,還有的席在(實在)住不進旅館,就直接睡馬路,那席候的木瓜鎮(zhèn),暗某(天黑)后馬路兩邊都睡滿北佬仔。興擔(dān)(現(xiàn)在)生意唔好嘍,唔火嘍。第三宅就系這兩年,又來不少北佬,都系有了年歲的,伊想在這里買個海景房過冬,我們這里系(四)季如春嘛。和魯講真話,這鎮(zhèn)上的勞房全系賣給北佬的,本地人誰去住勞房?住在勞房里連波羅蜜都唔種。
說完他又很滿意地補充了一句,我的普通話在木瓜鎮(zhèn)就算系最好的嘍。我說,確實不錯。他便又賞了自己一杯蜥蜴酒。猶豫一番之后,我終于從錢包里摸出劉小飛的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他剛上大學(xué),站在校門口,大頭,細(xì)脖子,笑得露出一嘴白牙,石榴似的。我試探著說,我倒是不買房,不過我想找個人,你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也是個北方人。梅姐瞪圓眼睛端詳半晌,還沒來得及開口,強哥就搶著說,唔見過,鎮(zhèn)上的北佬可多,哪能把伊面孔都記下來?又轉(zhuǎn)臉對梅姐說,飯箸掉了。我一看,果然,不知什么時候,她的筷子掉地上了。
那天我陪著父親在海邊坐了很久,我們就那么呆呆地看著浪花一層一層涌過來,再嘩地退回去,再涌上來,周而復(fù)始。我想,這時候如果一個巨浪撲過來,那我們兩個人都無處可逃,渺小得連粒沙子都不如,這或許就是人們向往大海的原因。忽然又想起大學(xué)時候讀過一本《殘酷戲劇》,大意是說,無法改變的必然性才是真正的殘酷,生者必死,聚者必散,立者必倒,高者必墮。這么一想,又覺得我和父親之間終究是平等的,他會死,有一天我也會死。
在海邊坐了半天,我們又回到鎮(zhèn)上,沿著那條叫小香港的街道慢慢往前走。這個海邊小鎮(zhèn)實在是太小了,只有饅頭大,十分鐘便可穿過全鎮(zhèn),鎮(zhèn)上有古老的紅磚房,也有新建的小洋樓,有幾家臟兮兮的小飯店,榕樹下面掛著兩只脖子很長的燒鵝,還有兩家小賣部,然后就是各種張牙舞爪的熱帶植物,大白天就有老鼠大搖大擺地在路上走,個頭極大,也不怕人,好像是來走親戚的。
父親一路上都沒有提劉小飛,這時候卻忽然說了一句,文文你說,小飛真來過這里,還在這地方住了幾年?聽他終于提到劉小飛,我心里有些高興,也聽出他的疑惑,其實我也覺得疑惑,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上他居然住了三年?我說,他信里寫著,是大陸最南端的一個小鎮(zhèn),地圖上就是這里了,沒錯。父親躲開一只大老鼠,手搭涼棚狀,環(huán)視著周圍說,你說他還在這兒不?我想了想,說,他信里沒說他去了別的地方,要是他還在鎮(zhèn)上的話,在這么小的鎮(zhèn)上,我們很容易就能碰到他,也說不定他坐船去了海南島,但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他來這里是為了看海,都看到海了,那海南島對他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還有一種可能性我沒有說出來,父親可能也想到了,他也不愿說出來。
雖是春天,但陽光已近于肆虐,是一種濃度極高的金色,毫不吝惜地潑灑在整個小鎮(zhèn)上,使小鎮(zhèn)上空彌漫著一種剛猛的氣息。只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種著波羅蜜,有的還種著番石榴、龍眼和人參果。大大小小的波羅蜜掛在樹枝上,大個兒的波羅蜜直接就長在老樹干上,再大個兒的就長在樹根上。因為劉小飛曾在信中說過,波羅蜜十分依戀人,最喜歡有人撫摸和夸贊它們。我便走過去,撫摸著那顆最大的波羅蜜說,你長得真漂亮。話音剛落,一個扎著兩條小辮子光著腳的老太太不知從哪兒跳了出來,指著波羅蜜對我嚷道,唔要毛嚇苞蘿。
在每家的墻角屋后還種著很多香蕉樹和木瓜樹,青色的木瓜熙熙攘攘擠在一起,有黃色的熟木瓜抽身出來,跳向地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只要有樹的地方就有吊床,到處都是吊床,好像這個鎮(zhèn)上的人們根本就不需要椅子、凳子和木床之類的家具,他們就喜歡像魚一樣被兜在軟軟的吊床里。幾個老太太騎在吊床上聊天,小孩躺在吊床里玩手機,還有更小的小孩在旁邊幫他搖吊床。有幾個女人正坐在家門口補漁網(wǎng),那漁網(wǎng)一大團鋪開,如煙似霧,補漁網(wǎng)的女人好似正輕盈地坐在云端。
這個小鎮(zhèn)上所有的人只穿一種鞋,就是拖鞋,年齡大的老人們干脆打赤腳走路。赤腳走路沒有任何聲音,所以那些老人走過去的時候,好像是一些飄蕩過去的魂魄。
一個赤足老人在一棵榕樹下守著一堆青色的椰子在賣,我和父親覺出渴了,便躲進那團樹蔭里,老人給我們砍了兩個人頭大的椰子。陽光在我們周圍使勁燃燒著,這片樹蔭像個孤島,我和父親彼此沉默著。他把椰汁仔細(xì)吸干凈了,又用雙手捧著椰子晃了晃,確定里面已沒有內(nèi)容。事實上,近幾年里,我和父親之間的話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有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在屋里待半天都可以不說一句話,好像壓根兒就沒有看到對方?,F(xiàn)在,他就在我身邊,離我如此之近,卻又變得前所未有的虛幻,好像他隨時會變成一陣青煙,在我面前消散。
喝完椰汁,老人送我們一人一片面包樹的葉子,撐在頭頂像打了把小傘,我們朝星磊灣的那兩座高層樓走去。走到小區(qū)門口一看,發(fā)現(xiàn)這兒簡直就是裹在南方里的一塊小北方,小區(qū)門口有家北方餃子館、一家北方燒烤店、一家小超市,還有幾十輛大大小小的房車棲息在這里。這些房車有的高頭大馬,有的是改裝過的面包車,甚至有的直接就在轎車頂上搭了個陽臺,房車頂上晾著衣服、鞋、襪子,三三兩兩的老人穿插在房車的縫隙里,有的正劈柴做飯,有的正在洗衣服,有的坐在一起聊天,全是北方口音,還有兩個老人正坐在樹蔭下吹薩克斯和笛子,一個老太太不知躲在哪里放聲高歌。
在這遙遠(yuǎn)的海邊,能聽到北方口音,覺得分外親切。我試圖和一對正在做飯的老夫妻搭話,老太太用扇子給爐子扇火,老頭兒正在煮掛面。我猜他可能是耳朵不大好使,生怕別人聽不見,說話的時候就像在吵架。他扯著嗓子大聲說,俺們兩口子把房子都賣了,怎么就不能賣了?房子不就是給銀(人)住的?死了還能把房子帶走?賣了房子買了輛房車,最好的,里邊齊全著呢,進去瞅瞅?快瞅瞅。俺倆也不在這兒買房,哪兒都不買了,就這么四處溜達(dá)著,在這地兒住一個月,再去那地兒住一個月,哪兒好就去哪兒住,死在路上和死在家里頭有啥不一樣?小妹兒,你倒說說看,死在哪兒不一樣?老太太笑道,老鬼,你別把人家閨女嚇著了。
見他們挺熱情,我們便干脆坐下來和他們聊,我說,萬一半夜把車停在野地里了,你們害怕不害怕?老頭兒一拍大腿,大聲說,嗐,有啥好怕的,告你說,只要你自個兒身上陽氣足,連鬼都要躲著你。小妹兒你想啊,方圓幾百里就你們倆銀(人),大月亮照著,電燈泡似的,躺下就能看星星,那星星都快砸到你臉上了,多好,你睡家里頭能看見?有那么一回,俺倆走累了,把車往野地里一停就睡了,周圍黑咕隆咚,烏漆麻黑,啥也瞅不見,第二天醒了才瞅見俺們把車停到墳地里了,那有啥害怕的嘛,銀(人)家睡里頭,俺們睡外頭,互相不打擾。對了,大兄弟,小妹兒,今晚上俺們要去海邊放煙花,那煙花老大個兒,你們都去瞅瞅,那可不是一般好看。老太太叫道,老鬼,麻溜點,掛面黏成團了不是?
到了晚上快九點的時候,小鎮(zhèn)已一片沉寂,家家戶戶都關(guān)了門,黑暗中只浮動著一扇扇昏暗的窗戶,椰子樹在海風(fēng)中揮舞著巨大的葉子,怪獸一般。我和父親正在旅館門口散步,忽然看到前方的黑暗中開出了一大朵絢爛的煙花,又一朵,接著又一朵,有紅色的、綠色的、紫色的、金色的。在煙花綻放的那一瞬間里,整個灰敗的小鎮(zhèn)都被轟然照亮了,海面上落滿煙花的花瓣,水銀似的一層,看上去光華奪目。
我和父親一直站在那里看著,直到最后一朵煙花湮滅在黑暗中。我心里忽然一陣喜悅,因為太熟悉了。我扭臉對父親說,劉小飛一定還在這個鎮(zhèn)上,這是他變出來的魔術(shù)。父親好像沒聽見,仍然仰臉看著夜空,最后一朵煙花寂然落在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里出現(xiàn)一種稀有的光澤。
四
連著幾日,我和父親都是一大早去海邊看海,吃過早飯后就在鎮(zhèn)上溜達(dá)。炎熱蠻荒的鎮(zhèn)上一共只有三條街,來來回回地走了幾天,連鎮(zhèn)上有幾張面孔都要背下來了。可是就在這么小的地方,我們卻并沒有看到劉小飛。我在街上溜達(dá)的時候,忍不住還在想,到底是什么讓他在這里待了三年之久?如果他并沒有離開這里,那就三年都不止。我忽然又想起康拉德寫的那本《黑暗的心》,書中的那個庫爾茲,深入蠻荒的非洲叢林,最后卻不愿再走出黑暗的叢林,而是做了土著人的神。
這天早晨,我比平時醒得要早,再也睡不著了。天光還是青色的,想到父親可能還在睡覺,一時不知該干什么,便站在窗前看著外面發(fā)呆。我這扇窗正對著梅姐家的后院,她家的后院里種滿了各種果樹和花草。站在窗前,一眼就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波羅蜜樹,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少歲了,看起來老態(tài)龍鐘卻又十分慈祥,身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波羅蜜。它后面還有面包樹、釋迦果、龍眼、雞蛋果、荔枝、杧果、人參果,各種形狀的葉子密密麻麻地縫合在一起,縫成了一大塊密不透風(fēng)的綠色。從這窗口看過去,那團綠色根本就沒有縫隙,簡直有些恐怖的意味。
正在這時,我看到梅姐拎著一籃子樹葉餅走進了那片密林中,她剛一走進去,那密林又自動合上了,連一點痕跡都不留,像是把她一口吞了進去。我心里忽然打了個激靈,她拎著吃的去喂什么?喂那些果樹?不可能,就算萬物有靈,果樹也不可能吃樹葉餅。難道說,那密林中還藏著什么?
我呆立在窗前,忽然想到那天早晨,我拿出劉小飛的照片時,他們夫妻二人語焉不詳?shù)纳袂?。依我的直覺,他們應(yīng)該是認(rèn)識劉小飛的,起碼見過,但他們卻不愿承認(rèn)。我盯著那團密不透風(fēng)的綠色,腦子里飛快地想,她拿樹葉餅進去,會不會是去喂什么動物?但是動物也不會吃樹葉餅,只有人才可能吃樹葉餅。
我立刻又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夢境,在夢里劉小飛四處被人追打,滿臉是血地跑到我面前,手里還捧著什么要送給我。想到這里,只覺得一陣眩暈,心跳驟然加快。這時只見密林張開了嘴,又把她輕輕吐了出來,她提著空籃子回到了廚房。我下了樓,悄悄溜進后院,走近那片密林,它茂密得接近于陰森,像座蒼青色的古堡,在離它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它無聲地張開口,把我吸了進去。
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林中尚有縫隙,樹與樹之間仍有清晨的陽光灑落進來,只是那陽光也被染成了綠色。各種樹木靜悄悄地看著我,我能感覺到它們陰涼潮濕的目光,但并沒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又往前走了幾步,林子更密了,陽光漏進來得更少,周圍也更加蓊郁陰森。我忽然停住了,在我前方的草叢里,安詳?shù)靥芍鴰鬃鶋災(zāi)?,每座墳?zāi)沟那懊娑紨[著一只碟子,碟子里擺放著樹葉餅,好像它們正聚在一起享用早餐,一邊吃早餐一邊聊著今天的天氣。在墳?zāi)怪虚g,倏地竄過幾只黑貓的身影,沒有一點聲息,綠色的眼睛一閃,狀如幽靈。墳?zāi)古赃叺拇髾烊蕵湎拢矑熘粡埖醮?,無孔不入的吊床。我暗想,這吊床莫非是鬼魂們用的?
忽然聽到身后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我心里一哆嗦,林子里真的有人,莫不是劉小飛藏在這里?猛一回頭,卻是梅姐站在我身后,手里拎著幾條雜魚。這次她是來喂貓的。
梅姐平靜而隆重地向我介紹了林子里的幾座墳?zāi)?,這系我爸爸,這系我媽媽,這系我家安(公公),這系我家婆(婆婆),這系我小弟,這系我儂仔,活了十六歲,魯唔雞(知道),伊個子高高的,長得很漂亮。她用手向我比畫她兒子的身高時,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喜悅,像從很深很深的地方浮出來的。她笑著說,天歸(天亮)我給伊送樹葉餅,還給伊喝蜂蜜酒,波羅蜜熟了給伊食波羅蜜,過年給伊食年糕和八寶飯,伊嗜(喜歡)一起講閑話,我就躺吊床上聽伊講,有席(時)候,聽著聽著就睡熟了。
有風(fēng)從樹林里奔跑而過,風(fēng)移影動,樹葉颯颯作響,幾座大小不等的墳?zāi)瓜鄬Χ?,雖靜默不語,但看著確實像一家人。幾只黑貓都圍過來吃魚,三只個子大的反而都讓著那只最瘦小的貓。我和梅姐坐在吊床上看著它們,梅姐脫了拖鞋,晃著兩只赤腳說,那雞(只)最瘦最小的系貓媽媽,其他三雞(只)大個子的都系伊的儂仔。我說,啊,它們長得一模一樣,你是怎么分出來的?她說,貓媽媽見了人不驚的,人家把伊捉去煮了食,伊也不驚,還能和人講話的。我能聽懂伊講的話,伊向我討食,伊要養(yǎng)活三個儂仔,伊也有一家人要養(yǎng)嘍。
我心想,劉小飛說她一家子老老少少,原來都在這里。
沉默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問了我一句,娘仔啊,魯過來尋那后生仔,系不系伊欠了魯錢?
我意識到她說的可能是劉小飛,便趕緊說,梅姐,那是我哥,親哥。梅姐揚起兩條眉毛,鼻孔變得更大了,不相信地看著我,大陶系尼兄?我聽懂了,大陶就是大頭,果然是劉小飛。我說,劉大頭就是我哥,大頭是他的外號,我和我爸千里迢迢過來找他。梅姐忽然拊掌笑道,強哥和我講,怕魯系來討債的,唔要我講。娘仔唔雞(知道),跑到我們這里來的北佬,有的系來躲債的,還有的系殺了人的,天高皇帝遠(yuǎn)嘍,躲到這里誰也唔尋到。我裝作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和強哥都認(rèn)得劉大頭?梅姐晃著兩只赤腳,不以為然地說,鎮(zhèn)上哪個唔認(rèn)得伊。我嚇了一跳,問,為什么都認(rèn)得他?難道他是鎮(zhèn)上的名人?
一只黑貓躍上梅姐的肩膀,又爬上她的頭頂,像頂黑色的帽子。她對它十分寵溺,等它把她的頭發(fā)扒得亂七八糟了,才很享受地把它揪下來,指著它的腦袋說,儂仔食把未(吃飽沒)?那神情分明是在和一個人說話。她把貓抱住,又說,大陶系我們的朋友啊,我們以為大陶唔一個親人,就剩伊一個,好好一個后生仔做了流浪漢,每日食柴頭薯和光飯,還以為伊摔錢(賭博)欠了債,躲到這里來了。我笑道,梅姐,他來這里是為了看看大海。
黑貓偎依在她懷里,她一邊用手撫摸著它,一邊說,北佬都嗜(喜歡)看海,要系天天讓魯看,忘死(煩死)。這幾只貓系大陶送給我的,也唔雞伊怎么變出來的,我們這里從來唔黑貓的,嘖嘖,一家子黑貓都被伊變出來了。我問伊,伊講黑貓系偷來的,伊還講伊從前就系小偷。唔可能,我們這里唔有人養(yǎng)黑貓的,黑貓都系鬼魂變的哦,去哪里偷?小偷會講自己系小偷?笑洗(死)。魯唔雞,有開發(fā)商相中我們的老宅,想在這里開發(fā)勞盤,賠我們幾張紙(錢),讓我們搬走。我們一大家子住在這里多少個年代了,有活人有洗(死)人,有祖上種的波羅蜜,活人能搬,洗(死)人唔得搬,樹也唔得搬。大陶聽我講了這個系(事),就變出了幾只黑貓來送我。我們當(dāng)?shù)厝硕俭@(怕)黑貓,黑貓系鬼魂嘛,我和強哥不驚,因為我家院子里住的都系鬼魂嘍。自從有了黑貓,就唔人敢讓我們搬家了,鬼魂唔要惹。后來我儂仔的魂就住在這只黑貓身上了,伊好乖,我把伊當(dāng)儂仔養(yǎng)。
我背上忽然爬過一陣陰涼的感覺,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這個小鎮(zhèn)上,很多邊界都是模糊的,人和植物、動物之間,活人和死人之間,地上和地下之間,都是可以相互穿梭往來的,萬物有靈,且共同生活在一個大家庭里,真是熱鬧啊。在一個瞬間里,我甚至對他們生出幾分羨慕來,即使是親人離世,他們大概也不會有多少恐懼和悲傷,因為死去的人和活著的人其實仍然生活在一起,從不曾真正分開過。
至于黑貓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估計只有劉小飛自己知道了,反正他是會變魔術(shù)的。只是,他對梅姐說他從前是個小偷,這讓我感到頗有些意外。
我正想著打聽一下劉小飛的行蹤,只見她已跳下吊床,趿上拖鞋說,魯要找尼兄?唔容易哦,伊京(今天)住樹上,興早(明天)住船上,后日住老屋里,誰也唔雞伊到底住在哪里。我好長時日都唔見大陶嘍,心驚伊系不系被人捉去抵債了。我驚訝道,他不住旅店?她看起來比我還要驚訝,伊每日食木薯,還有鈔票住旅店?強哥讓伊白住,講房間都空著,唔要錢,隨便住,伊無癮(不愿意),就要住樹上,還幫我們干活。強哥喜歡大陶的,心驚伊被人捉了去。
經(jīng)梅姐帶路,我在鎮(zhèn)上最北面的一片桉樹林里,找到了他的第一個住所。在疏朗挺拔的桉樹林中央,擺著一張舊沙發(fā),上面破了一個大洞,海綿從里面吐出來,一只搖搖晃晃的舊木桌,一只掉了輪子的行李箱當(dāng)衣柜,一棵樹上掛著一面裂了縫的圓鏡子,像梳妝臺,另一棵樹上掛著幾只椰子殼,椰子殼里種著蔦蘿松和凌霄花,凌霄的枝蔓一路披散下去,像是那椰子殼長出了一頭長發(fā),橘色的凌霄花和猩紅色的蔦蘿松插在鬢角,森林女妖一般。還有幾棵大桉樹上掛著紅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些雜物,其中一只袋子里裝著一本書和兩個木薯,掛那么高也許是為了防老鼠,于是這幾棵大樹也做了儲物柜。梅姐在旁邊說,那沙發(fā)和桌子都是伊撿來的破爛,我笑伊,伊要真會偷就先偷些鈔票來嘛。
我站在這片桉樹林的中央,就像站在一間奇異的房間里,地上鋪著一層松軟的落葉,金色的陽光透過樹梢,在落葉上變幻著各種幾何形狀,高大挺拔的桉樹肅穆莊嚴(yán),在四周垂手站立,靜默不語。風(fēng)從四面八方涌進這間房間,盤旋在枝葉間,被風(fēng)吹起的樹葉優(yōu)美地旋轉(zhuǎn)著,飛舞著,直到緩緩飄落到地上。
我的眼睛一陣濕潤,這確實是劉小飛變出來的房間,除了他,不會有別人。他住在這樣的房間里,披著日月星辰,枕著霞光,聽著風(fēng)從海上趕來,餐風(fēng)飲露,像個苦修的隱士,又像個孤獨的類人猿。因為沒有任何累贅,腳步變得太過輕盈,以至于跑到了所有人的頭頂,最后竟像飛鳥一樣飛了起來。
在后來的幾天里,我瞞著父親悄悄去參觀了劉小飛住過的其他“房間”。不想讓他看到,是怕他會難過。劉小飛還曾在一棵大榕樹上住過,他在樹杈間搭建了一個簡易的窩棚,看起來像只巨大的鳥巢。他還在海灣的一只破船里住過,那艘銹跡斑斑的漁船早已被廢棄,一動不動地臥在沙灘上,看上去又干渴又蒼老,船尾卻整整齊齊地貼著一張大紅紙,上面寫著“船尾得利”四個毛筆字。鎮(zhèn)上有一間沒人敢住的老屋,是用珊瑚礁砌起來的,堅固如碉堡,至今看上去都像某種海洋生物,仍然散發(fā)著海洋的氣息。老屋的門上窗上貼滿了長長短短的紅對聯(lián),寫著各種吉利話,還貼著各路神仙符,什么天后、媽祖、雷神、土地公都前來相助,是因為據(jù)說這老屋鬧鬼。就連這樣的屋子,據(jù)說劉小飛都在里面住過。顯然,他已經(jīng)徹底摒棄了房屋的肉身,而只住在房屋的魂魄里或概念里。我想,也算條好漢。
在所有的這些“房間”里,只有一些他或是別人留下的痕跡,卻并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梅姐準(zhǔn)備了煎鯧魚、生蠔炒蛋,還有一大盆鮮美的花螺,但父親只是坐在那里,一口飯都沒吃。我猜他是想吃老家的手搟面了。來木瓜鎮(zhèn)這么些天,我們每日對著大海橫看豎看,其實已經(jīng)看夠了,但父親卻始終不提想回家的話,我當(dāng)然明白,他是在等劉小飛,還想著能見他一面。
但是想在梅姐這里吃到面條那簡直是做夢。梅姐一聽,立刻說,唔打緊啦,興早(明天)打個羊煲給魯食,還有羊粥喝,魯不想打羊煲,還可以打狗煲啦。嚇得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們居然吃狗肉?你們不是有崇拜石狗的文化嗎?梅姐仰起大鼻孔,不解地看著我說,石狗系石狗,狗肉系能食的啊,我們這里都打狗煲嘍,以前在我家邊上還有一家飯店的,生意唔好,歇了,伊專門賣烤貓烤狗的。這次連父親都被驚到了,什么,你們連貓都吃?
梅姐用圍裙擦擦手,有些抱歉地說,我們這里什么都食啊,穿山甲眼鏡蛇都食嘍,要不給魯打個蛇煲嘍。嚇得父親趕緊說,不麻煩你,其實我就是想吃點面食,我們吃飯不講究,也不會吃海鮮,就是離不了面食。旁邊的強哥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道,尼公想食包了,那種北方的大包。他用手在空中比畫了一個巨大的饅頭,然后指著星磊灣的兩座高層樓說,食包就去星磊灣嘍,那里有北佬開的飯店,里面賣包。
我?guī)е赣H來到星磊灣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門口的兩棵榕樹披散著頭發(fā)和胡須,在夜里有一種詭異的慈祥,房車大部分都在,白天出去玩的,到晚上也歸巢了。老人們用太陽能電池點著燈泡,正在做飯,遠(yuǎn)遠(yuǎn)一看,象群般的房車都已經(jīng)安詳?shù)厝胨耍鼈兊闹魅苏谠鹿庀屡褡鲲?,一盞盞昏暗的燈光如同遠(yuǎn)古的篝火,映照著這群浪跡天涯的老人。他們看起來快樂而自由,有的在燉魚,有的在吹笛子,有的三三兩兩地圍在一起打牌或吹牛,那個老太太又不知躲在哪個角落里唱著歌,歌聲蒼老低沉,徘徊在夜空下。住在星磊灣里的那些北方老人也出來活動了,他們看起來更加蒼老,站在一起,跳一種很笨拙很簡單的健身操,看起來像一群圍著篝火跳舞的原始人。
那對東北老夫妻看見我和父親了,老頭兒向父親熱情招呼道,大兄弟,過來吃點唄,鐵鍋燉大魚,魚是俺今天剛釣的大青衣,有好酒好肉,還泡了工夫茶,俺們自帶的茶具。老太太也說,大兄弟小妹兒快來吃魚。父親憨憨地笑著,連連擺手,甚至后退一步。他在這些老人面前總有些自卑,我想讓他多和人交流,看起來也不大可能。我忽然又想起劉小飛,想他在這么偏遠(yuǎn)、語言都不通的地方居然還能交到朋友,他是怎么做到的?靠魔術(shù)?
見小區(qū)門口的那家北方餃子館亮著燈,我們便走了進去。飯館不大,只有四五張桌子,但十分干凈整潔,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墻壁,地上鋪了白色的瓷磚,擦得光可鑒人。飯館老板是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臉已經(jīng)老了,但頭發(fā)烏黑茂密,簡直像一頂假發(fā),應(yīng)該是染過的,整整齊齊向后梳去,正戴著花鏡坐在椅子上看書。在這個小鎮(zhèn)上很少能看到有人看書,我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兩眼。
他見有人進來,便放下書,提著茶壺過來給我們倒茶,他倒茶的那只手上戴著一串油亮的佛珠。我一看,茶里泡著幾片白色的花瓣,花香十分清雅。再看菜單,忍不住吃了一驚,只見菜單上沒什么菜,只寫著“風(fēng)月餃譜”,他給餃子起了各種雅致的名字,墨玉、翡翠、紅綾、藍(lán)晶、石榴、新月、薔薇、火鳳、炫霜。我一時看呆,這時候那老板主動開口了,語氣有些倨傲,還有些寬容,你們是第一次來吧,沒見過你們,我這兒做的餃子稍微有點特別,在別處見不到,因為我在餃子皮和餃子餡里加入了不同的藥材和花卉,所以煮熟之后的餃子就會出來不同的顏色,每種餃子的味道都不一樣,功效也不一樣,相當(dāng)于食療。像這個翡翠,就是把嫩苞蘿葉磨碎,和進面里去,煮出來的餃子是綠色的,餃子餡里加了丁香羅勒,有治療胃病的功能。像這個紅綾,煮出來是紅色的,是把木棉花的干花磨碎攪進去,餃子餡里加了九節(jié),可以清熱解毒。這個火鳳,是把黃鐘木的干花攪進面里去,餡里加了小駁骨,可以祛風(fēng)散寒。炫霜是在面里加了降香和槐花,餡里加了山薄荷,有行氣散瘀的功效,還能治感冒。這個新月是在面里加入了雞蛋花,餡里加了長春花和錦繡杜鵑,可以鎮(zhèn)靜安神,幫助睡眠。不著急,你慢慢看。
聽口音也是北方人。一個北方人在這海邊小鎮(zhèn)上,把餃子當(dāng)藝術(shù)品來做,讓我很是詫異,又不由得有些感慨。我笑道,餃子做得真是精致,只是當(dāng)?shù)厝撕苌俪悦媸?,做這樣的餃子,怕是有些可惜了。他笑而不語,理了理頭發(fā),摸出一根煙來,悠然叼到嘴上點著了,緩緩抽了幾口才開口道,不求別的,有倆吃飯錢就夠了,任何事情,只要做到極致了,就是藝術(shù)。
在木瓜鎮(zhèn)能聽到這樣的話,我簡直有些頭皮發(fā)麻。他揚起胳膊彈彈煙灰,又把煙叼到了嘴上。我發(fā)現(xiàn)他所有的動作都有些夸張,有一種舞臺上的表演感,只有經(jīng)常自我對話的人才會這樣。見我不說話,他便又問了一句,北方過來的吧,哪兒人?我說,山西。他忽然高興地說,我是山東人,咱們離得不算遠(yuǎn)。我心想,一個北方人在這小鎮(zhèn)上到底還是孤獨了些。
他到后面煮餃子去了,我看到桌上擺著一本書,再一看,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本同樣的書,不是正規(guī)出版物,是自己印刷裝訂出來的,封面比較粗糙,畫著兩棵椰子樹,寫著三個字:南行記。我隨手翻了翻,不是艾蕪的《南行記》,內(nèi)容寫的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在海南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文筆也很粗糙。
我心里有些疑惑,這是為了讓顧客們打發(fā)等待的時間嗎?只是,現(xiàn)在的人都是看手機,有幾個會在飯店看書的?正翻著書,餃子已經(jīng)端上來了。因為我把各個品種的都點了些,煮出來的餃子五顏六色一大盤,像珍奇的貝類,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簡直不忍下口。他又端來一碟小菜,里面是腌木瓜和腌杧果,說,這是我自己腌的,嘗嘗味道怎么樣。我指著桌上的書說,這書是誰寫的?他淡淡說了一句,我自己寫著玩的,當(dāng)個消遣唄。我驚訝道,你自己寫的?那怎么不找個出版社?他看樣子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又不是作家,就是寫著玩的,打發(fā)一下時間,誰想翻就翻一下,不想翻就當(dāng)廢紙扔著,無所謂。
我們吃餃子的時候,他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認(rèn)真把頭發(fā)往后攏了攏,然后一揚胳膊,又給自己點了根煙,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我們吃。我給他讓了雙筷子,他趕緊接住,但筷子擺好就再不動了,兩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我們吃,很享受的樣子。過半天才慢條斯理地問了一句,味道怎么樣?我忙說,好吃。連父親也笑著點點頭。
他得意地一笑,彈了彈煙灰,又起身抱過來一壇酒和三只杯子,把酒壇往桌上一蹾,說,這是我自己泡的百花酒,酒是自己釀的米酒,里面泡了石斑木、葉下珠、雞蛋花……放了兩年了,一般不拿出來招待人,今天能碰見你們是緣分,一定要請你們喝一杯。父親笨拙地笑著,擺了擺手,他是被梅姐家那些恐怖的藥酒嚇壞了。我倒覺得這百花酒不同于那些蜥蜴酒、蛇酒,能讓人想起“春有海棠,秋有芙蓉”的美好,便拿過酒杯說,我替我爸喝兩杯。男人一拍桌子,說,好,還是咱北方人爽快。
這百花酒聞著有種奇異的芳香,好像真的眾采花魂,但入口之后還是會覺出些苦澀,喝了兩杯之后,我就不再喝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那里自斟自飲,一口煙一口酒,半天才拈起一條腌木瓜啃一點,興致很好,一看就是自娛自樂慣了的。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話也慢慢多起來,顯然已經(jīng)有點醉了。他咂咂嘴唇,說,我年輕時候其實不喜歡喝酒,那時候喝酒都是應(yīng)酬,生意場上的酒,如今沒有應(yīng)酬了,就自個兒喝,卻覺得酒真是個好東西呀。你們說一個人在這偏遠(yuǎn)之地,晚上要不喝點酒,怎么睡覺?就是喝點酒,也只能睡到半夜,我和你們說,我每天早晨四點就起床了,起來就包餃子,說是餃子,其實已經(jīng)不是餃子了,餃子只是個障眼法,看誰能看破了。
父親居然破例主動開口了,聲音很輕,有點像自言自語,怎么來這么遠(yuǎn)的地方開飯館?一個人是怪孤悶的,在這邊也沒成個家?
男人叼著煙,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笑著說,在這種偏遠(yuǎn)之地找個女人,你說和找個外國人有什么區(qū)別?又黑又瘦,一口雷話,還一頓都離不了魚,像貓科動物一樣。人家也嫌棄咱們北方人,說北佬不喜歡洗澡,不像他們一天洗三次澡,我說一天洗三次澡的是海豚,不是人。萬事都有因緣注定,脫不了因果的,何況是這種事,隨緣隨力。
我說,你可以回北方啊,怎么不回北方呢?
他站起身,把煙頭掐滅了,在地上慢慢轉(zhuǎn)了一圈,忽然扭臉問我道,去年冬天北方下雪了嗎?我說,我們那兒下了一場,不是很大。他站在白色的地板上,燈光投下來,他的倒影落在地上,好像另一個他正站在他腳下的世界里。他脫掉拖鞋,用赤腳撫著地板說,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雪了,這地板像不像下了雪?我每天都把這地板擦得干干凈凈,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光腳在這地板上走過來走過去,我覺得,這是下給我一個人的雪,是我相,非眾生相。小時候的雪下得真大啊,尤其是過年的時候,大雪襯著紅燈籠,我和哥哥忙著貼對聯(lián)、放鞭炮,等餃子一出鍋,年味就全出來了。這里沒有雪,也沒有四季,時間是靜止的,你老了你也不知道,你可能都一百多歲了你也不知道,這里的老人們都很長壽,是因為他們早已經(jīng)忘記了時間和因果,有些登彼岸的意思了。
他看上去很落寞,腳踩著自己想象出來的一片雪。我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你可以回北方啊,現(xiàn)在的交通很便利。他目光虛虛地看過來,好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著我背后什么地方,看了半天,才說了一句,來去自有定數(shù)。聲音略有些悲愴。繼而他又仰起臉,使勁往后攏了攏頭發(fā),笑著說,這個小鎮(zhèn),雖然偏遠(yuǎn),但這是過瓊州海峽的唯一要道,所以有時候會有一些異人出現(xiàn)在這個鎮(zhèn)上。前幾年我遇到過一個北方人,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在我這里吃過幾次餃子,喝過幾次酒,慢慢熟了。后來他對我說,張哥,你現(xiàn)在雖然離人遠(yuǎn)了,但是離萬物近了,也是個好事,其實離萬物近了更風(fēng)雅。我說,在這種地方,風(fēng)雅給誰看?他說,你一個信佛的人,這樣每天光顧著包餃子賣餃子可就著相了,你就真變成個開小飯館的了。我說,實相在哪兒?他說,任何事情,只要做到極致,就能變成藝術(shù)。我說,怎么個藝術(shù)法?他說,你看這南方最不缺什么?遍地的奇花異草,用這些奇花異草做餃子啊,雖然沒有脫離餃子的相,但你的餃子其實已經(jīng)不是餃子了。我茅塞頓開,覺得遇到了高人,好奇他是什么來頭。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他是個刑滿釋放的犯人,因為偷過東西,在北方待不下去,就流落到南方來了。你要知道,這可是大陸的盡頭,天高皇帝遠(yuǎn),連殺人犯隱姓埋名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知道,可這么多年里,我頭一次聽到有人說自己是刑滿釋放的犯人,但不知道真假。后來我反復(fù)琢磨這個人,用佛家的話來說,這應(yīng)該是以幻制幻,用一種相破掃另一種相,關(guān)鍵在一個“破”字上。
我說,這個北方人最近來過嗎?
他搖搖頭,好長時間沒來了,估計是回北方了吧,要不就從這兒坐船去海南了,你看,對面就是海南,連樓房都看得見,這就叫咫尺天涯,但業(yè)力不夠就不能來去自如。
我忽然想起來了,想起劉小飛在信里曾寫到過一個人,也是他在木瓜鎮(zhèn)上遇到的?!拔矣龅竭@個人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木瓜鎮(zhèn)上隱姓埋名地生活了二十年。他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南下海南創(chuàng)業(yè),看準(zhǔn)了房地產(chǎn)這個行業(yè),后來也因為開發(fā)房地產(chǎn)一夜暴富。當(dāng)時的海南島,在兩三年的時間里,房價已經(jīng)從一千漲到了一萬,掙錢的速度已經(jīng)到了令人恐懼的地步。他說當(dāng)時他心里其實已經(jīng)有些害怕了,因為錢來得太快太多,覺得已經(jīng)有些不正常了,但他已經(jīng)剎不住了。果然,接下來便是‘樓市泡沫’的到來,他又一夜之間負(fù)債累累。他有兩個同行在絕望中跳了樓,而他偷偷坐著一條漁船,到了海南島對面的木瓜鎮(zhèn)。雖說已經(jīng)從海島逃回到陸地了,他卻不敢回家,怕要債的人會追到家里,怕給親人帶來厄運。從此他在木瓜鎮(zhèn)隱姓埋名,開了個小飯館為生。
“他像個被詛咒的西西弗斯,被魔咒困在了這個小鎮(zhèn)上。不過他并不畏懼這魔咒,甚至找到了解開這魔咒的密碼。在這個海邊小鎮(zhèn)上生活久了,最正常的人也會染上些巫氣,不過我覺得這樣挺好,人如果只是孤零零地活成人,身上只有一點人味兒,也挺沒意思的。這哥們兒和我說,他已經(jīng)想明白魔咒的密碼了,就是一個有限和無限的問題。所謂的無限性,就是把有限的時間和空間無限打開,讓它自身無限繁殖下去,任何事物在到達(dá)極致的時候,就會發(fā)生質(zhì)變,苦難會變成審美,連枯燥和悲傷都會飽含詩性。你看人多有意思,一個破產(chǎn)的房地產(chǎn)商人在海邊小鎮(zhèn)隱居多年,卻不小心變成了哲學(xué)家。
“這哥們兒從來到木瓜鎮(zhèn)之后,就開始潛心研究各種花卉和草藥,他對雷州半島的每一種植物都了如指掌,他還買了一塊地,專門用來種花木草藥。他一年當(dāng)中的很多時間都用來種花、賞花,到深山里尋找一些罕見的野花,在每個季節(jié)收集不同的鮮花,做成干花保存,他還在花叢里養(yǎng)了幾箱蜜蜂,讓蜜蜂幫他采蜜。他做的菜就叫‘花宴’,因為每一道菜里都加入了不同的花卉,他用鮮花做各種精美絕倫的點心,還用花泡茶、用花釀酒。對了,他那個小飯館有個十分雅致的名字,叫‘花間煮雨’。我常去找他喝酒,有一次他喝多了,對我說,大頭啊,就算你有一天活成我這個樣子,沒錢沒親人,沒有了人類社會的一切,也不必害怕,真不用怕,人世間可不是什么都能解決得了的,等你跳出人世間,再回頭看人世間,就知道其中的意趣了,苦樂都是意趣?!?/p>
和父親走出小飯館的時候,我特意回頭看了看,門面上只有“北方餃子館”幾個大字,并沒有什么“花間煮雨”。
五
回旅館的時候,我們走了一條白天沒有走過的小路,這條小路兩邊都是椰林,沒有路燈,只有月光。沒有風(fēng)的時候,那些巨大葉子的剪影靜靜落在地上,整條路看上去鬼影憧憧,薄薄的一層月光鋪在小路上,有種積水空明的感覺。當(dāng)海風(fēng)穿過椰林的時候,那些巨大的葉子忽然就變得猙獰起來,化作一群夜晚的怪獸。我躊躇了一下,試探著拉住了父親的一只胳膊,從我有了記憶,父親便從未拉過我的手。他那只胳膊是僵硬的,但他沒有拒絕。我攙扶著他,我們像這個世界僅存的兩個人,蹣跚著穿過海一樣深的椰林。
忽然聽到前面撲通一聲,有什么東西砸在地上了,我嚇了一跳,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椰子從樹上掉了下來。不遠(yuǎn)處又是一聲撲通,另一個椰子也掉下來了。
小鎮(zhèn)已經(jīng)沉睡,連海風(fēng)也歇息了,天地間萬籟俱寂,這時我才注意到,椰林里隱隱可以聽到此起彼伏的聲音,都是椰子從樹上跳下來的聲音,頑皮,歡喜,如一大群藏匿在黑暗中的小孩子。這時候忽聽到身后嘎吱一聲,回頭一看,一片巨大的樹葉砸了下來。沒有想到椰子的樹葉居然這么龐大,躺在地上像只小船,如果砸到人身上,是可能把人砸傷的。
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神秘隆重的落葉儀式,也是選在無人的深夜里,在月光下,轟然落下一片巨人國來的樹葉。它們龐大卻善良,盡量不去打擾人類。站在那片落葉前,我對父親說,爸,你看,這個地方還真是萬物有靈,難怪劉小飛在這里待得最久。
提到劉小飛,我們都沉默不語了,腳步也越走越輕盈,簡直要與黑暗化在一起了。走著走著,父親忽然說,文文,你說小飛到底為什么要來這里?就為了看看海?我沒有說話,我們就那么相互攙扶著,慢慢往前走。他又說了一句,你說我們還能見到他嗎?這時候月光更亮了些,整條小路在月光里明滅可見,忽然,空氣里飄來一縷奇異的幽香,停下來去聞的時候,它又不見了,剛要走開,它又出現(xiàn)了,像一只手輕輕拍了一下你的肩膀,轉(zhuǎn)身一看,卻空無一人,簡直帶著些鬼氣。我四下里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路邊的草叢里散落著一些小小的花朵,顏色十分罕見,是一種發(fā)光的銀色,如星星掉下來一般。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九里香開花了,白色的花朵反射著月光,看起來便成了銀色。我這才知道九里香是在夜晚開花的,月光愈烈,花香愈濃,好像月光可以勾出花魂。
我望向來路,忽然懷疑劉小飛是不是其實一直就跟在我們身后,不然這路上為什么會忽然變出一片銀色的花朵,還有在月光里游蕩的那些花魂。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了花魂的存在,可以與詩中的“香聞大雪中”互為映照。但除了我們,寂靜的小路上再看不到別的人影。
不覺就住了半個月,梅姐看起來比我還著急,說,魯把房間包下來嘍,包一個月,使錢就少嘍。我想想也是,這樣劃算很多,我不敢提回去的話,也不知道我們還要在這里待多久。只是父親看起來越來越虛弱了,他開始發(fā)低燒,有一個早晨起床后,他忽然告訴我,他奶奶又來看他了,當(dāng)然是在夢里。以前他給我講過,他從小被送到伯父家里寄養(yǎng),只有奶奶最疼他,他都十來歲了,奶奶見了他還把他抱在懷里,把干癟的乳頭送到他嘴里,因為她沒有別的吃的可以給他,后來奶奶死了,連唯一疼他的人也沒有了。
我再次看到了徘徊在前面的死亡,但我沒有任何能力趕走它。猶豫再三,我決定去找梅姐,但四處不見她的蹤影,摩托車和斗笠扔在門口,顯然沒有出門。正在這時,忽然聽到有音樂從頭頂傳來,巨鯨在歌唱。我上了三樓,推開“迷人的秋天”,嚇了一大跳。巨型K歌房里正流動著五顏六色的燈光,稠密的燈光攪在一起,再加上喧鬧的音樂,把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走進去竟感覺自己無處立足。過了片刻,我才終于在那張大沙發(fā)上找到了兩個人,房間太大了,沙發(fā)也太大了,顯得那兩個人極小極孤獨,這兩個小小的人兒正擠在一起,拿著話筒唱歌,竟有些相依為命的悲壯。正是梅姐和強哥。
有一次聽梅姐說過,這個鎮(zhèn)上的人平時生病很少去看西醫(yī),都篤信中醫(yī)。我吞吞吐吐地向梅姐說了我父親的病情,然后問她,你們這里有沒有好的醫(yī)生?老中醫(yī)有沒有?梅姐吊起兩只大眼睛想了半天,說,大陶有個師傅,系個草藥師,尼公多識偏方,會看病,過兩日趕集,我?guī)斎フ乙痢N以尞惖?,劉大頭還在這里認(rèn)了個采藥的師傅?她像沒聽見,搓著手說,頂當(dāng)(毛?。┱l都會生,莫看壽(難過),晚上給伊打個羊煲,本地的黑山羊,大補。我還藏一條老人參,也打進羊煲里,強哥從東北拿回來的哦。強哥系見過雪的,伊還給我?guī)б粭l羊毛圍巾回來,唔戴過一宅(次),我們冬天都穿半袖衫的,魯計(見)過誰在這里戴圍巾?
過了兩日,吃過早飯,梅姐果然叫上我一起去趕集。和小香港街交叉的那條街叫番薯街,集市就在兩條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沿著小香港街一直往前走便看到集市了,戴著斗笠光著腳的漁民正在賣魚,其中一個地攤上擺著一只巨大的魚頭,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卻不知道魚的身體去哪兒了。有賣木瓜和粉蕉的,有賣番薯和木薯的。一個瘦小的老婦人挑著兩只籮筐,籮筐里全是樹葉餅,一筐咸的,一筐甜的。一個男人面前只擺著一只黑色的壇子,壇子上貼著一張紅紙,上面赫然寫著“家狗”,嚇得我趕緊繞開。一個女人坐在板凳上,正在給另一個女人開臉,那女人臉上涂了厚厚一層粉,把頭發(fā)齊齊綁到腦后,仰面等著被開臉,像戴了能劇里的面具。還有個老婦人赤著腳,盤腿坐在地上,她面前只立著一塊紙牌,上面寫著六個字:“看花樹,勾亡魂?!蔽胰滩蛔柮方悖@也能算一種職業(yè)?梅姐不以為然道,尼母生意好得很嘍,過節(jié)的席(時)候,家家想把亡魂請回來加免(吃飯)。我說,你們真的相信人有靈魂?梅姐沒吭聲,假裝沒聽見。
十字路口有棵高大的木棉樹,正是木棉開花的時節(jié),遠(yuǎn)遠(yuǎn)一看,一樹紅花,像一把大火炬站在那里,把方圓幾十米都照亮了。走近了便能看到鴿子大小的大紅花正棲息在樹枝上,地上也落了一層木棉花,滿地殘紅,有些遭到了人和車的碾壓,流出紅色的花汁,原來木棉花也會流血。木棉樹下有一個枯瘦的赤腳老人,滿臉皺紋,衣衫襤褸,席地而坐,正抱著大竹筒抽水煙,周圍擺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草藥,簡直像一個很老很老的巫師。梅姐指著老人,得意地說,尼公唔會講普通話,也唔懂,罵伊伊也唔雞(知道)。然后便湊到老人耳邊嘰里呱啦說了一堆什么,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老人放下煙筒,豎起耳朵聽著,聽罷,沖我點點頭,然后便起身,赤著兩只鐵黑色的腳,在各種奇花異草中翻找起來。梅姐悄悄對我說,看見唔,尼公一輩子唔穿過鞋子的,腳板底下厚厚的一層老繭,就系伊的鞋。
他的胳膊和腿都很細(xì)很枯,看起來一使勁就能掰斷,手指又很長,還留著長長的指甲,越看越覺得不像人類。終于刨出了幾株亂蓬蓬的草藥,老人把草藥遞給我,嘴里走風(fēng)漏氣地說,唔看壽,愛畫喜。梅姐責(zé)無旁貸地充當(dāng)起了土翻譯,伊對魯講,唔讓病人心塞,高興比什么都重要。我說,懂了,這藥多少錢???梅姐擺擺手,伊講了,大陶系伊的徒弟,時常去給伊送吃的,幫伊采藥,還送伊一湘(雙)運動鞋,但伊唔習(xí)慣穿鞋,穿了鞋唔走路,伊唔要幾張紙(錢)。伊講這系黃蟬,有大毒,但系可以治大病,魯拿去泡酒。
停頓片刻,梅姐忽然又若有所思地說,好像大陶和我講過,南方有很多今(珍)奇藥材,鄉(xiāng)下偏方又多,所以老人都長壽,以后萬一老爸生病了,醫(yī)院也唔治,就帶老爸來南方治病,我還笑伊,魯?shù)睦习衷诒狈?,離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聽了梅姐的話,我心里一驚,我們的南方之行竟被他預(yù)言到了?還是只是巧合?
我還發(fā)現(xiàn),我在木瓜鎮(zhèn)上碰到的每一個人,幾乎都能在劉小飛的信里找到影子。他在給我的某封信里,曾提到過一個神農(nóng)嘗百草般的老人。他說:“那老人就住在山上的山洞里,終年赤著腳,雪白的長發(fā)一直拖到腰上,他每日在山上尋找各種藥材,不管遇到什么植物,都要親自嘗試一下,看看那些花草樹木到底有什么功效。所以他一年就要中毒好多次,不止一次差點死掉。中毒對他來說,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平常,要是哪段時間他一直沒中毒,鎮(zhèn)上的人還會覺得奇怪,毒尼公最近怎么好好的?不正常啊。有一次他不知又中了什么植物的毒,整個人腫成了透明的,頭腫得像個南瓜,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眼看就剩最后一口氣了,最后他劍走偏鋒,用另一種毒草,血見愁,以毒攻毒,硬把自己救了回來。還有一次,他正在街上賣草藥,一邊賣藥一邊把那些花草當(dāng)飯吃。他對它們太熟悉了,短葉水蜈蚣可以治咳嗽、牛耳楓可以治水腫……他也不能認(rèn)全所有的花草,有些花草是有毒的,可他不怕,不認(rèn)識的也敢吃,吃著吃著就中了毒,全身烏黑,嘴唇發(fā)紫發(fā)腫,變成了一個黑人,把鎮(zhèn)上的人都嚇跑了。他老人家才不怕,不慌不忙地又嚼了一堆草藥,就像山羊吃草那樣,眼神溫柔,與世無爭,慢慢地咀嚼,咀嚼了兩天,把自己又救活了。
“他年紀(jì)越來越大,身體里積攢下的毒素也越來越濃,一般植物的毒性已經(jīng)放不倒他了,他可以若無其事地吃各種有毒無毒的花草,事實上,他后來已經(jīng)不再吃米飯和魚了,他只食用那些山間野生的花草,變得像得道的仙人一樣,朝食木蘭,夕餐秋菊。連蛇和蚊子一般都不敢咬他,因為他的血里有毒,咬他會被毒死。但還是有不怕他的,比如毒蛇,一條眼鏡蛇好像是為了和他比試一下,看誰更毒,便在對峙中咬了他一口。結(jié)果他敗下陣來,用田雞草都不管用,只好把自己的半條腿砍掉。后來他砍了一棵波羅蜜樹,用波羅蜜的樹干給自己做了一條木腿。他說,波羅蜜通人性,能算半個人,那用波羅蜜樹做成的木腿,也算是半條人腿。他的這條木腿果然像自己親生的腿一樣好使,他帶著這條木腿照樣上山采藥,照樣嘗遍百草,甚至在山路上還能健步如飛。他說得不錯,波羅蜜樹做的木腿還真能抵半條人腿。”
我偷偷往老人的腿上又看了看,兩條異常枯瘦的腿,皮包著骨頭,但確確實實是兩條真的人腿,根本沒有什么波羅蜜樹做成的木腿。
我和梅姐往回走的時候,梅姐順路買了幾條魚,她拎著魚的那種歡天喜地,再次讓我覺得她是貓族,而我只是個人類。她邊走邊對我說,娘仔,我多講一句,偏方只系個偏方,有唔用都唔好講的。我們當(dāng)?shù)剡€有個土法,就系把尼公的靈魂放到一只雞身上,把雞放生了。不過,雞放生了,人還系會洗(死)的,魯就把放生雞當(dāng)爸爸,有個那念(思念)就好。
見我不說話,她又笑著說,我儂仔快病洗(死)的席(時)候,伊對我講,人洗(死)了就唔痛了。伊只怕活人會痛。
六
不覺就住了一個多月,雖然這中間吃了些中草藥,卻并不見父親有什么好轉(zhuǎn),只是日漸衰弱下去。我知道屬于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為了能讓他開心一些,我便每日開著房車帶著他到周邊轉(zhuǎn)悠。
我們把木瓜鎮(zhèn)周邊的村莊挨個兒跑了一遍,發(fā)現(xiàn)每個村頭供的神都不一樣,每個村有每個村的神,而且性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個海邊的漁村,干脆在廟里供著一塊大石頭,廟上沒有任何文字,看來這塊石頭就是這個村的神。
還有個村叫丹蓼村,我們?nèi)サ哪翘煺s上給他們村的神過生日,他們村的神是冼太夫人,那么盛大隆重的慶生場面還真是第一次見,果然是給神過的。村頭的戲臺上正在唱雷劇,這是給神唱的,村民們就沾神的光,坐在下面聽?wèi)?。戲臺對面的廟里供著冼太夫人的神像,神像前擺著十幾只白切雞,還有燒鵝和米酒,蟒蛇一樣的紅鞭炮盤在旗桿上,吐著火舌,放完鞭炮的地方,像下了一場紅色的大雪,整個地面都是血紅色的,簡直驚心動魄。往上踩一腳,厚厚的,松軟的,也是雪的質(zhì)地。我真想告訴這些南方人,下雪就是這樣的,就是換了個顏色。正在這時候,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忽然沖進廟里,大吼一聲,穩(wěn)穩(wěn)坐在了神臺上,只見他怒目圓睜,手執(zhí)一根銀釬,硬是從自己一邊的臉頰穿進去,然后從另一邊臉頰穿了出來。他臉上插著銀釬,威嚴(yán)地坐在那里,眾人掌聲雷動,大聲喝彩。原來這是被神看中的人,插釬是敬獻給神的儀式,帶有犧牲的意思,同桌上的雞和鵝差不多。
拜神之后,全村每家每戶都大擺宴席,接待親朋好友,連我們這樣的生人也被熱情招待。每家都做了白切雞、燒鵝、蒸魚,還有八寶飯。親朋好友們拎著杧果、菠蘿、腌木瓜,還有的拎來兩只雞,有的抱來一只雪白的大鵝,有的帶來一條蛇和一只雞,據(jù)說正好是一道菜。每家門口都在放鞭炮,以至于全村都被猩紅色的大雪所覆蓋,整個村莊在陽光下鮮艷奪目,遠(yuǎn)處隱隱傳來縹緲的雷劇,真有一種人神同慶的氣氛。
往回走的路上,父親感慨道,當(dāng)年“破四舊”的時候,那么厲害,你說這里就沒受影響?我想了想,說,可能是因為這里緊靠著大海,大海太大了,人太渺小了,人沒有能力對抗大海,所以對大海就只能敬畏。
父親看著車窗外的香蕉林,慢慢說,文文你說拜神有用嗎?我這輩子就拜過一次神,在你媽死后,我去村里找了個神婆,我問那神婆,我能不能活到我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我怕他們變成孤兒。
我等著他把話說完,但他沒有再往下說,我也沒有問,我們久久沉默著。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又很平靜地對我說,文文,我和你說,要是哪天爸爸忽然不在了,你不要害怕,也不要老是躲起來看書,你就去找小飛,他畢竟是你哥哥,讓他替我把你嫁了;要是實在找不到小飛,也不用害怕,你就自己找個人結(jié)婚,要找個投脾氣的,對你好的,再生個孩子,你就又有自己的親人了,人一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
我心里轟隆一聲,原來他對自己的病情早已經(jīng)了然于心了。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掛了一臉,一直流到嘴里去,我卻沒發(fā)出一點聲音,只開車向海邊駛?cè)?。我們站在沙灘上的時候,巨大的夕陽已經(jīng)快落入海里了,整個海面上鋪著一層金光,如萬千羽毛,似乎只要人踩上去,就可以一直走到夕陽那里。片刻時間,半個夕陽已經(jīng)浸泡在海水中了,天空被燒成了金紅色,天地間有一種恢宏靜穆之感。很快,整個夕陽都落入大海里了,天空中的金紅色開始轉(zhuǎn)成蒼青色,然后是鐵青色,再然后是黑色。
我們臉上被夕陽照亮的部分已經(jīng)黯淡下去了,他站在我身邊,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在天黑的那一瞬,他好像真的要從我身邊永遠(yuǎn)消失了。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緊緊拉著,生怕他消失了,我叫了他一聲,爸爸。他輕輕答應(yīng)了一聲。我們便再無話了。這時候我心里忽然又想到六歲那年,劉小飛對我說的那句話,等到毛線球長成毛衣的時候,母親就回來了。
為了能見劉小飛一面,我們商量好再住一段時間。住著住著,竟把各種水果都熬熟了。我們親眼看著香蕉和木瓜一天比一天膨脹,一天比一天金黃,剛吃完木瓜,雞蛋果熟了,雞蛋果剛吃完,菠蘿熟了,于是鋪天蓋地都是菠蘿。小一點的菠蘿都是拿去喂豬的,根本輪不到人吃,人吃的是鳳梨,菠蘿的近親,但比菠蘿更為香甜。實在吃不完,就拿菠蘿炒菜、燉湯、做腌菜,去誰家串門,都是一手托一只大菠蘿當(dāng)禮物,像去炸碉堡一樣。菠蘿剛吃完,黃皮、荔枝和龍眼前后腳地熟了,它們的樹長得就像堂兄弟,但結(jié)出的果子還是差異挺大。等到把荔枝、黃皮和龍眼吃完,波羅蜜終于隆重登場了。
因為在此之前已經(jīng)聽說了很多關(guān)于波羅蜜的傳說,所以,當(dāng)它一旦真的出場,我感覺就像親眼見到了電視里的某位大人物,竟有些激動。梅姐家后院的那棵波羅蜜在鎮(zhèn)上有樹王的風(fēng)度,也是梅姐家重要的一位家庭成員,家里有什么大事發(fā)生都要和它商量的,過年的時候還要給它披紅戴綠貼對聯(lián)。如今一樹的波羅蜜都熟了,它看上去慈祥而莊重,像個佘老太君穩(wěn)坐在那里。同一棵樹上的波羅蜜也有大有小,最大的有一百多斤,要幾個人才能搬得動,最小的也有十幾斤,但在波羅蜜家族里已經(jīng)算小矮人了。
鎮(zhèn)上的波羅蜜紛紛熟了,家家戶戶都在奔走相告,殺苞蘿嘍,殺苞蘿嘍。雖用的是惡狠狠的“殺”字,但事實上言語之間并沒有殺氣,只有親狎之氣。于是一夜之間,家家戶戶都在吃波羅蜜,空氣里充斥的也全都是波羅蜜的香味,簡直成了鎮(zhèn)上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梅姐家決不動用這樣的“殺”字,他們只溫柔地對它說,食苞蘿嘍。其實殺一只大波羅蜜的難度絕不亞于殺一頭豬,割開穿山甲一樣厚實的皮,它會像流血一樣流出白色的乳汁,這乳汁能把一切都黏住,所以殺波羅蜜的刀必須抹上麻油,而人必須戴上手套,防止把手和刀黏在一起。
我們四個人圍著那個和我們一樣大的波羅蜜吃了半天,也只不過吃掉了冰山一角,而且因為果肉甜得發(fā)膩,胃里也開始反酸,到最后實在吃不動了。四個人懶洋洋地圍坐在一起,誰也不想動彈,我們好像把自己吃醉了。我問梅姐,梅姐,今天不煮飯了?梅姐說,我去包飯。然后光腳跑出去,過會兒又笑瞇瞇地跑進來,懷抱著一盆大豆子,招呼道,加免啦。我疑惑地說,這是什么?梅姐說,苞蘿的籽嘍,魯嘗嘗,很甜。
味道竟接近于板栗,真是神奇的樹。我一邊吃著波羅蜜的籽,一邊問,每年長這么多波羅蜜,個頭又大,吃不掉怎么辦???梅姐說,送人嘍。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笑著說,波羅蜜一熟我們就盼風(fēng)胎(臺風(fēng))來,前年這個席(時)候,波羅蜜也熟了,海上來了個土風(fēng)胎(臺風(fēng)),本地風(fēng)胎嘍,傻肥,短命。但風(fēng)胎一來海上就關(guān)掉了,三天唔讓船走,那些去海南的大貨車就唔得過海嘍,排隊排了十多公里遠(yuǎn)。司機們就住在車上,唔食飯,方便面一包賣到三十塊,大陶出濟(主)意,讓我們趕緊把苞蘿拉到大路上,還心驚人家唔要呢,結(jié)果司機們都來搶,一宿就賣光了。
我默默吃著大豆子,沒吭聲,心里忽然再次想起了《黑暗的心》里面的那個庫爾茲,他最后不愿離開非洲叢林,或許是因為他找到了某種更深的存在感。
這時候,一直坐在果肉深處的父親忽然抬起了頭,他像真的醉了一樣,表情很困惑地問了梅姐一句,你老說劉小飛,他到底在哪兒?能不能讓他出來?
第二天,梅姐一大早就叫醒我,說她要去送波羅蜜,讓我?guī)退龓е_蜜,再帶上我父親散散心。她說,帶尼公一起去玩耍嘍,木棉村里的老人,好多都超過一伯(百)歲嘍,我習(xí)(叔)也在這個村里住,都八十九嘍,土地公保佑,伊身體好過后生仔。
我一聽,連忙動員父親一起同去,父親猶豫了一下,倒是沒有反對。梅姐戴著斗笠,騎著摩托車在前面帶路,我開著車,帶著父親和幾個碩大的波羅蜜跟在后面,那波羅蜜各自占了一個座位,像幾個人一樣并排坐著。
進了木棉村,前面是一條小路,房車進不去,于是我們各抱了一個波羅蜜下車。一路上碰到的全是老人和小孩,一個個子瘦高的老婦人背挺得直直的,體態(tài)修長,背著一籮筐番薯,正在走路,梅姐大聲和她打了招呼,然后轉(zhuǎn)過身,得意地問我,猜伊多少歲?我說,怎么也有六十出頭了吧?她哈哈大笑,揚起眉毛說,狗濕嘔(九十五)。
看到前面有一棵很蒼老的龍眼樹,樹旁邊有一座石頭房子,用的是堅固異常的黑色火山巖,因為這一帶有火山口,不過已是死火山了。房子下面用堅固的火山巖,上面卻是茅草屋頂,臺風(fēng)一來,整個屋頂都會被揭去。我在這里住了些時日,已經(jīng)知道,這種茅草屋頂?shù)氖^屋都是有了年代的老房子。樹下掛著一只吊床,里面兜著一個人,正像蕩秋千一般慢慢晃悠著。我們剛走到樹下,吊床里的人便一個鯉魚打挺,從吊床里跳出來,赤腳立在我們面前。
我定睛一看,竟是個很老的老婦人,頭發(fā)花白,皮膚黢黑,不僅黑,還皺成一團,好像幾十年都沒洗過臉的樣子,四肢黢黑枯瘦卻靈巧異常,我覺得她可以輕易把細(xì)腿盤到自己脖子上。她張開癟癟的嘴對著我們笑,嘴里空蕩蕩的,沒有一顆牙齒。梅姐把波羅蜜遞給她,湊著耳朵大聲說,尼母,食苞蘿嘍。
然后又轉(zhuǎn)身問我和父親,魯猜尼母有幾個歲數(shù)?不等我們回答便又得意地宣布,唔猜了,玉伯郎沙(一百零三)歲,我每宅(次)先來看伊,伊系個外國人,以前從越南偷渡過來的,一輩子唔有身份證,唔有名字,都叫伊大花,內(nèi)個(老公)早就洗(死)了,一個乍否仔(女兒)也洗(死)了,外甥遇了車禍,也早洗(死)了,就剩伊一個,還活得好好的。我連忙小聲說,不要當(dāng)人家的面講啊。梅姐擺擺手,魯放心,伊唔雞(懂)普通話的,伊只雞雷話和越南話。然后,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小聲說,伊這里有頂當(dāng)(毛病),老年癡呆,不過還能自己食飯,就系唔認(rèn)人,也唔認(rèn)路,一出門就走丟。
跟著老人進了石頭屋,里面黑洞洞的,一扇走風(fēng)漏氣的木門,屋檐下掛著一排鐵片一樣的魚干,睡在這屋里跟睡在野地里也沒多少差別。木桌上擺著幾只熟透的木瓜,其中一只已經(jīng)爛了,引來一大群蒼蠅,旁邊擺著一只碗,用另一只碗罩著,她把上面的碗揭去,忽然把下面的碗捧到我面前來,張開空蕩蕩的嘴,笑著說,加唔加?這個我聽懂了,她問我吃不吃。我往碗里一看,是半條黑色的咸魚,連忙說,不加不加,謝謝啊。她把碗放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跑出屋捧了一只椰子進來,那椰子已經(jīng)發(fā)芽了。她用雙手把椰子捧給我,直直看著我說,帶羊主堆各,掌地里。梅姐責(zé)無旁貸地翻譯道,伊讓魯帶回家去,種在地里。我心想,還挺講究禮數(shù)。我接住了,又忙說謝謝。梅姐笑道,伊看魯順眼。
大花老人把波羅蜜抱在桌子上,然后靈巧地躍上椅子,又從椅子上一下跳到桌子上,輕盈極了,好像全身上下一點分量都沒有,完全就是一只靈長類動物,或者是一只貓。她跳到桌子上之后,踮起兩只赤腳,從墻上取了三炷香,點著了,插在掛在墻上的神龕里。我這才發(fā)現(xiàn),昏暗的墻上還高高掛著一只神龕,不知是什么神棲息在這火柴盒大的廟宇里,也夠憋屈。點上香之后,她輕巧地一跳,又像貓一樣,從桌子上直接跳到了地上,還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好像她腳上也像貓一樣長著肉墊,可以無聲無息地飛檐走壁。只見她趴在地上,對著神龕拜了三拜,原來波羅蜜要請神先享用,然后才能輪到她??磥磉@位神是她屋里唯一的陪伴,類似于她的親人。
梅姐嫻熟地把波羅蜜剖開,把里面金色的果肉掏出來,嫌屋里太昏暗,我們又來到院子里,圍坐在一起吃波羅蜜。我這才注意到,屋前的空地上長著幾棵小小的椰子樹,想來是她把外面撿來的椰子都種在了自己屋前,再多種一點,這里都要長成小型椰林了。屋后養(yǎng)著兩只大鵝和幾只母雞,只聽大花老人一聲吆喝,那幾只雞和鵝便搖搖擺擺地趕了過來。她慈祥地把手里的果肉分給它們吃,還摟住那只大鵝的脖子,好像要騎到它身上去。確實,鵝太大了些,她又太瘦小了些,簡直可以當(dāng)她的坐騎。這時候一只橘黃色的大貓從屋頂上探出腦袋看了看我們,這才是一只真正的貓。這只真貓在我們頭頂猶豫了一下,最后喵喵幾聲,一躍而下,輕車熟路地降落在了老人懷里。
老人親昵地把貓抱在懷里,不停用臉蹭著貓臉,嘴里嘟嘟囔囔地和它講悄悄話。她又把波羅蜜喂給貓,貓嫌棄地把頭扭開,她便在貓頭上使勁拍了一下,然后嘟嘟囔囔地站起來,估計是在抱怨貓不識好歹,她踮起赤腳,解下一條魚干喂貓。
我們一邊圍觀貓吃魚,一邊聽梅姐講笑話,去年冬天呱啦(冷)好多天,都到五攝氏度了,五攝氏度啊,那真系要凍洗(死)人了,我過來看伊,見伊把所有的衫褲(衣服)都包在身上,臉布(毛巾)包住頭殼,被子也包身上,包成一個球,正自己一個坐在床上發(fā)抖。
正說著,大花老人悄悄蹭到我跟前,好像其他人都是隱身人,她只能看到我一個,她扯了扯我的衣服,張開空蕩蕩的嘴,笑著對我說,給越南。我正在迷惑,梅姐跳起來一把把她拉開,說,伊頭殼壞了,見個生人就鬧著帶伊去越南,都系大陶慣出來的,從前大陶每宅(次)來看伊,都要把我習(xí)(叔)的船偷出來,帶著伊行船去三蚣島玩耍。三蚣島上唔有人住嘍,不像大蚣島和二蚣島,島上都有我的親戚,過會兒我行船給伊送波羅蜜去。大陶喚(騙)伊,去三蚣島就系回了越南,伊頭殼壞掉,又唔記性,偏偏能記住三蚣島就系越南。
然后又指著腦袋對大花老人說,尼母頭殼何乖(壞了),越南甚會(很遠(yuǎn))。老人聽聞這話,赤腳跑到龍眼樹下,氣咻咻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賭氣朝梅姐扔去,一邊扔一邊嘴里嘟嘟囔囔著。梅姐哈哈大笑起來,說,看看,唔讓伊去越南,伊就怒,去吧,越南就在門口。又扭臉對我們說,我習(xí)(叔)唔讓大陶偷船,要用船就找伊借,很好借的啦,大陶偏要把船偷出來,耍半日再送回去,每宅都這樣,我習(xí)(叔)對我講,大陶就喜歡扮小偷。
我和父親都靜悄悄地聽著,一時無話,到后來父親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用手抹著眼睛。
這時候,我想起劉小飛信里曾提到過一個神奇的老婆婆,和大花老人有幾分相似,他在信里賦予他們魔法,讓他們都變成了童話里的人物。那封信里寫道:“誰都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大年齡了,有人說她有一百多歲,還有的人說她其實已經(jīng)有兩百歲了,她的年齡是個謎,她自己從來不說她到底有多少歲,我估計是她自己都忘了。她小時候是在熱帶雨林里長大的,很小的時候就和雨林里的各種植物動物一起玩,她在大板根上滑滑梯,拉著榕樹的胡須蕩秋千,雨林里的各種毒蟲她都不怕,因為她知道用什么草藥來對付它們。因為在雨林里待的時間久了,又沒有小伙伴可以玩,她就和動物玩,慢慢地聽懂了它們的語言,每種動物都有自己的語言,只是人類聽不懂罷了。她能聽懂鱷魚的語言,能聽懂貓的語言、猴子的語言、鳥兒們的語言,她甚至能聽懂蛇的語言,每次遇到蛇,蛇剛把脖子昂起,把蛇芯子吐出來,她和它講幾句話,蛇掉頭就走了。
“后來,雨林被毀掉了,燒掉雨林是為了開辟農(nóng)場,他們一家人只好從雨林里搬出來,搬到木瓜鎮(zhèn)附近的一個村子里。他們一家人在那個村子里住了很久,直到后來,她所有的親人一個個都去世了,只有她一個人還活著,可是她并不害怕,也不覺得孤獨。她住的房子是用茅草做的,別人家都蓋起了小二樓,只有她一個人還住著茅草房,可是她并不介意。臺風(fēng)一來就會把茅草房整個吹跑,她就用一根很粗的麻繩把房子拴住,這樣,即使臺風(fēng)來了,房子也只會飄在半空中,像一只氣球,而她就坐在那只氣球里欣賞著臺風(fēng)里的景色。她養(yǎng)了一只很大的狗,那只狗大得像匹小馬,時常馱著她四處串門。她養(yǎng)了一只貓,那只貓每天出去幫她討要吃的,時常把美味的烤魚給她帶回來。她還養(yǎng)了一只鵝,每天給她生一只巨大的鵝蛋。狗、貓、鵝時常打架,不打架的時候,狗會馱著貓出去玩耍,貓坐在狗的背上,威風(fēng)凜凜,像一個貓將軍。狗出去玩耍的時候,鵝就替它看門,鵝打算欺負(fù)貓的時候,貓一下就躥上了房頂,并在房頂嘲笑這只不會飛的大鳥,你飛上來啊,飛啊,笨鵝,白白長了一對翅膀。
“她居然還馴養(yǎng)了一只鱷魚,就在村莊附近的海灣里,因為她懂它的語言。那海灣里有一座孤島,是座無人島,上面保留著一片熱帶雨林,因為是孤島,不好上去,所以沒被破壞掉。她每天騎著鱷魚到那無人島上獨自玩耍,島上有見血封喉、大青樹、馬椰果、黑桫欏、大靈芝等各種樹木,有胭脂掌、蛇莓、紅燈果、豬屎豆、果角茄、落葵等各種野果,她像猴子一樣,蕩著藤條采摘各種野果和藥材,或騎著大蟒蛇游來游去。雨林里的毒瘴啊、沼澤啊、白蛉熱啊,根本奈何不了她。她像個女國王,統(tǒng)治著一個沒有人類的世界?!?/p>
我對著眼前的大花老人笑了起來,心里涌起了一種很溫柔的感覺。她不知道她已經(jīng)變成一個童話里的人物了,而我是那些童話的唯一讀者。因為,那是劉小飛送給我一個人的禮物。
我們又去梅姐的叔叔家送了一個波羅蜜,他住在海灣邊,門口果然拴著一條船。剩下的幾個波羅蜜分別坐著船到達(dá)了它們的目的地,那幾座漂浮著的小島上。那幾座孤島上的人們出門就得劃船,所以島上有專門的等船驛站,想想島上的人們出去買個菜、串個門都得劃著船,覺得也挺浪漫的。
在回去的路上,父親忽然對我說,文文,你覺不覺得奇怪,咱們一路上也沒碰見小飛,可是我怎么覺得他好像一直都跟在咱們后面?咱們在哪兒,他也在哪兒,可就是看不見他的人。
七
天氣越來越熱,漫長的夏天來到了。停在星磊灣前面的那些房車紛紛開始返回北方,有些已經(jīng)啟程了,真的像隨季節(jié)遷徙的候鳥一樣。就在這個時候,那對東北老夫妻里的老頭兒忽然去世了,腦出血。那天,他開著房車帶著老伴兒去海邊游玩,開著開著忽然就趴在了方向盤上,睡著了一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房車撞在沙灘上,被他老伴兒拼命剎住了。
尸體就在當(dāng)?shù)鼗鸹?,被裝在了骨灰盒里。那天聽說他老伴兒第二天就要離開木瓜鎮(zhèn)了,帶著他的骨灰,我和父親便在天黑以后去了星磊灣門口,想著應(yīng)該和他們道個別。我們快走到星磊灣門口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那些白色的房車整齊地排成一排,在夜空之下,有一種靈堂里的潔凈和肅穆。那些老人圍著一個小火堆坐成一圈,好像正在舉辦一個篝火晚會,我和父親朝他們走了過去。原來是在給死者燒夜紙,老太太坐在火堆旁邊,面沉似海,沒有流淚,也看不出有太多的悲傷。她把黃色的紙錢一張一張地投進火堆里,紙錢被火舌吞沒,瞬間就化成了灰燼。那些黑色的紙灰像幽靈一樣,從火堆上冉冉升起,在我們頭頂上空詭異地飄舞著、聚散著,好像死者的靈魂真的從火堆里飛出來了,出來和人們道別。紙錢燒完了,老太太拿起備在手邊的一瓶白酒、一只酒杯,朝著火堆緩緩倒了三杯酒,火焰忽然就從黃色變成了幽藍(lán)色,幽藍(lán)色的火焰看上去神秘而冰涼,像一簇從地里長出來的鬼火。
只聽老太太對著那簇幽藍(lán)色的火焰說,老鬼,明天一大早我就帶你走,咱不在這兒待了,太熱了不是?大海你也見過了,不遺憾了,明天我開著咱們的車,帶你去云南,咱去西雙版納看大象去??赐甏笙笤墼偃e的地兒,你想去的地方多著呢,不是?我一個一個帶你去看……
她臉上還是沒有一滴眼淚,平靜異常,甚至目光里還有幾分喜悅,好像那老頭兒正坐在她對面的火堆里,和她拉著家常。那個喜歡吹笛子的老人向她走去,手里抱著一個波羅蜜,他把波羅蜜送給老太太,說,大姐,這波羅蜜帶著路上吃,我后兒個也要回北京了,你明兒一大早要趕路,咱們今天晚不晌兒就道個別,你一個人多保重。老太太把波羅蜜抱在懷里,說,大兄弟,可別說什么告別的話,咱們都是這把年齡的人了,總有一天還要再碰見的。
她長滿褶皺的笑容在火光中一層一層地綻開了,那個波羅蜜充滿依戀地伏在她懷里,像個嬰兒。
晚上,我從行李箱里翻出劉小飛寫給我的那些信,又仔細(xì)看了一遍。現(xiàn)在回頭梳理一番才發(fā)現(xiàn),那些信里其實是暗含著一種密碼的。如果劉小飛不在信里說他來了木瓜鎮(zhèn),不說木瓜鎮(zhèn)上那些奇奇怪怪的見聞,如果他的信不是戛然而止從此再無音信了,也許我和父親真的未必會來到這里。想到這里,我心里忽然震動了一下,難道說,我們真的是被他一路指引著來到這里的?可為什么我們來了他卻不見了?如果是故意躲起來的,又是為了什么?再次想起康拉德筆下的庫爾茲,指揮黑人土著用長矛趕走汽船,為的是不讓西方社會的人找到他,他情愿隱居在野蠻的剛果叢林里。
星磊灣門口的那些房車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大部分回北方了,少部分繼續(xù)上路,以車為家,永無歸期。又過了幾日,等到我扶著父親再去那邊散步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星磊灣門口的那塊停車場已經(jīng)變得空蕩蕩的,連一輛房車都沒有了。被房車擋住的面條樹此刻都現(xiàn)了形,長著一樹長長的豆莢,迎風(fēng)飄拂,看著還真有點像面條。在這樣的夜晚,很多植物都開花了,大花紫薇、幸福樹、火焰花、五月茶、曼陀羅……而琴葉榕、面包樹、芭蕉、椰子在黑暗中張開它們巨大的葉子,散發(fā)著一種植物王國里的威嚴(yán)。
父親走不動了,便坐在了臺階上,我陪他一起坐下,周圍很安靜,可以聽到不遠(yuǎn)處海浪拍岸的聲音。父親在做最后的等待,他還是幻想著能見劉小飛一面。
父親的身體正日漸衰弱,飯量也越來越小了,一天只吃很少的東西。我知道,父親正在一點一點地離我遠(yuǎn)去,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攔住他了。所以這些天里,我經(jīng)常拉著他的手散步,我想永遠(yuǎn)記住他手上的溫度,好作為日后的回憶。散步的時候,我就給他講一些我小時候聽過的童話,都是劉小飛講給我聽的。他曾說他們這代人從來不知道童話是什么。他聽得很認(rèn)真,從不插嘴,像個長滿皺紋的兒童。
我和父親在臺階上坐了很久,璀璨的銀河從我們頭頂流過,一直瀉進大海里,海天相接,我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坐在海邊還是坐在夜空里,世界變得鴻蒙無際。在那一刻,我想,如果真的萬物有靈,那一個人死了之后,只是離開了人類社會,卻進入了一個更加闊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植物、動物、山川、河流、日月、海洋、颶風(fēng)、神靈、亡魂、妖魅、精靈都是可以互相交流的。這種交流無法被活著的人看到,但是在那些孤獨的、有創(chuàng)傷的人身上,卻多少露出了一些痕跡,比如大花老人,比如餃子館老板,再比如梅姐。
夜深了,周圍越發(fā)寂靜,海浪的聲音更加清晰了。父親扶著我慢慢站了起來,對著夜空說,文文,你看人家都回去了,咱們也回吧,回自己家里。我脫口而出,不等劉小飛了?父親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說,不等了,其實已經(jīng)見過了。
我們最終定下行程,再過幾日就準(zhǔn)備啟程往回返了,這幾天先做些準(zhǔn)備工作,讓父親再喝幾服中藥,怕他承受不了一路上的顛簸。梅姐聽說我們要走了,又是半夜就出去買魚了,天剛剛亮,她就拎著一條大黃花魚和幾條三條彩,還有一些活蝦和生蠔回來了,恰好我也起床剛到門口,迎面碰到了她。我說,梅姐,怎么買這么多魚?梅姐摘下斗笠說,燒給尼公食,回到北方就唔食到這么甜的魚嘍。我好奇地問,你大半夜都去哪兒買魚???梅姐指指遠(yuǎn)處,那邊有個疍家村嘍,伊日晡出海捕魚,天歸回來,我去趕個早頭,很新鮮很甜的,去反(晚)就唔,魯坐坐,我去包飯。
梅姐進廚房了,我呆呆在波羅蜜樹下坐了一會兒,大部分波羅蜜已經(jīng)被摘掉了,只有最上面還掛著兩個小矮人,整棵大樹忽然變得清瘦蕭索起來,不復(fù)有往日的熱鬧了。梅姐剛才提到疍家村的時候,我心里竟莫名地緊張了一下,現(xiàn)在細(xì)細(xì)一想,忽然想起來,劉小飛給我寫的最后一封信里就提到了疍家人,也是在這封信之后,他就徹底沒有了音信。
我回屋把那封信翻了出來,又看了一遍。他在信里寫道:“木瓜鎮(zhèn)邊上有個疍家村,村里住的全是疍家人,他們之前祖祖輩輩都漂在水上生活,十幾年前從這里上了岸,于是有了這么個小村落。疍家人都是漢族,但是我覺得他們的祖先應(yīng)該是生活在海洋上的一支少數(shù)民族,后來又融入了一些從北方被流放過去的罪人的后代,為了懲罰他們,便終生不許他們上岸,永遠(yuǎn)只能漂在大海上。
“疍家人終生與船相依為命,所以對船的感情極深,他們愿意花時間把自己的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出海的時候就把船拖上岸,翻過肚皮讓它們曬太陽。每條船都用繩子拴在岸邊,那些船就擠在一起,安安靜靜地睡覺,真像一群溫順的家畜。這個村的房子都不是建在地上的,而是懸空的高腳樓,還有的老人干脆住在樹上,這是因為他們上岸之后不習(xí)慣地面的踏實,還是懸著點舒服。他們睡覺的時候也從不睡木床,只睡吊床,因為木床太穩(wěn)當(dāng)了,他們需要制造出船的搖晃感,好覺得自己還在船上。疍家人相信自己是蛇的后代,所以老一點的疍家人身上都有蛇的文身,在水里也能讓祖宗認(rèn)出自己來。
“這個村里有個九十多歲的老人,胳膊上就文著一條大青蛇,威風(fēng)極了。這個村里有很多好玩的人,有一個男人被叫作飛頭蠻,傳說中飛頭蠻的腦袋到了晚上會自己飛出去,找些螃蟹和蟲子吃,天亮前再自己飛回來。不知道他的腦袋到晚上會不會真的飛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得了這樣一個外號。我后來發(fā)現(xiàn),其實連正史中都出現(xiàn)過對飛頭蠻的記載,《新唐書·南平獠傳》中記載,有飛頭獠者,頭欲飛,周項有痕如縷,妻子共守之。所以,飛頭蠻會不會是古代一種更奇怪的少數(shù)民族?
“還有一個男人,長得特別像鯉魚精,兩只眼睛凸出來,一張極大的嘴,厚嘴唇往外翻著,上半身常年不穿衣服,渾身漆黑如炭,常年出海曬的。他兩條腿是彎曲的,走路邁著八字步,很多疍家人走路都這樣,因為在船上待久了,到了地面也這樣。他捕魚捕得總比別人多,而且總是半夜一個人出海,我后來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用漁網(wǎng)捕魚,他是自己跳進海里捕魚的。我懷疑他們這種海洋族群是有一些奇異稟賦的,或者說,他們到達(dá)了人類的某種極限。雖然看著還像人,但事實上已經(jīng)和魚類無限接近了,準(zhǔn)確地說是半魚半人,但又不同于美人魚那樣徹底變成神話,人頭長著個魚尾巴,我覺得他們只是到達(dá)了一個極限處,一個別人都去不了的地方。比如說,這個鯉魚精可以長時間地潛伏在海底捉魚,都不用換氣,他能捉到五彩的水母,裝在瓶子里,帶回家當(dāng)電燈用,還總是能采到很多大鮑魚,他說有一只老龜會給他指路,告訴他哪里有大鮑魚。我還見過他騎在海豚背上和它們嬉戲玩耍。我們?nèi)祟惪偸呛苡袃?yōu)越感地俯視著別的族群,其實我覺得,說不定還有更高級的族群正俯視著我們呢?!?/p>
我已經(jīng)可以斷定,劉小飛不會平白無故寫到這個疍家村的,因為他的信里藏著密碼。我決定先自己去探探路,于是這天黃昏,我借了梅姐的摩托車去了那個疍家村。這個村子其實就是木瓜鎮(zhèn)的一部分,位于鎮(zhèn)子的最東南角,緊靠著大海,所以不到兩分鐘我就找到了這里。一排銅墻鐵壁的海麻樹把村子與鎮(zhèn)子隔開,不仔細(xì)看都不知道海麻樹里還包裹著一個村莊,真有些世外桃源的感覺。我從海麻樹的縫隙里鉆進去,果然看到一個很小的村子,只有十幾戶人家,住的都是低矮的紅磚房,哪像劉小飛信里說的,他們像鳥類一樣住在高腳屋里或住在樹上。
我在村子里溜達(dá)了一圈,因為村子實在太小了,幾分鐘就走完了。這些疍家人的生活看起來和陸地上的人已經(jīng)沒什么區(qū)別了,住著磚頭房,房前種著樹,樹下掛著吊床,有的電飯鍋里正煮著米飯,有的窗口飄出煎魚的香味,幾個赤足的小孩正圍在一起玩拍紙片。我發(fā)現(xiàn)這十幾戶人家是按長條形排列的,它們形成一條窄窄的帶子,死死鑲嵌在海邊,一出家門就是海。
我想,他們當(dāng)年雖然從海上到了陸地上,但心里面可能覺得自己只是陸地上的外鄉(xiāng)人,既是外鄉(xiāng)人,便總是謹(jǐn)小慎微,看人眼色,與陸地上的土著始終有些隔閡,或刻意保持著距離。不然為什么十幾年都過去了,他們還是守著這巴掌大的一塊地盤,不越雷池一步,也不敢離大海太遠(yuǎn),好像怕遠(yuǎn)了會迷路,還特意種了防風(fēng)林把自己和鎮(zhèn)子隔開。如果他們一直漂在海上,會不會最終進化成人魚?也許劉小飛說得對,神話有可能是人類的某種預(yù)言,誰知道人類最后會進化成什么?
村子的最東面是一塊相對平坦的沙灘,他們的船全系在這里,那些小船都用繩子拴著,溫順地擠在一起,和牛圈里的牛有些神似。只有一條比較新的大船,鶴立雞群般停在小船中間,雖然也被繩子拴著,但對其他小船明顯很不屑。沙灘上搭著一個涼棚,上面爬滿百香果,我走過去一看,涼棚下面掛著幾只橫七豎八的吊床,真是無孔不入的吊床。吊床上坐著幾個上了年紀(jì)的村民,正一邊聊天一邊吃晚飯。我一走進涼棚,他們?nèi)纪W?,警惕地看著我?/p>
明知道一張口就會出賣自己,玉哥北佬仔(一個北方人)。我還是湊過去,賠著笑臉打了個招呼,吃飯哪?沒人搭理我。我又說,加免哪?還是沒人搭理我。氣氛有些尷尬,我只好橫下心,掏出劉小飛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問道,叔叔阿姨,你們見過這個人沒?一個北佬。兩個五六十歲的女人把我先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把腦袋湊了過來,細(xì)細(xì)端詳著照片,看完照片她們倆都沒說話,而是相互看了對方一眼。就那一眼,我心里一陣高興,她們應(yīng)該是見過劉小飛的。只聽其中那個留短發(fā)的說,唔計(沒見過)。我不甘心,厚著臉皮又問,真沒見過?你們再想想。這時候,忽然聽到我背后傳來一句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不用問了,我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我回頭一看,嚇一大跳,那個信里的鯉魚精正站在我身后,眼睛快凸出來,大嘴往外翻著,渾身漆黑如炭,不是他是誰。這次劉小飛居然沒騙我?只見鯉魚精也有五十多歲了,頭發(fā)白了一半,皮膚卻黑得發(fā)亮,連嘴唇也是黑色的,和黑色人種不分上下。裸著上身,脖子上戴著一只稀奇的貝殼,胳膊上的肌肉凸起來,像鐵打出來的,泛著金屬的光澤。他的普通話說得太標(biāo)準(zhǔn)了,以至于我覺得像一個外星人正站在我面前。我不禁驚奇道,你會講普通話?他有點害羞還有點驕傲地說,我喜歡看電視,從電視里學(xué)的。然后不等我說話,他又主動問我,你是從哪里來的?我說,山西。他立刻點點頭,做出很了解山西的樣子,緊接著又問了一句,那里下不下雪?我立刻熟練地回答道,下,有時候還會下很大的雪,雪剛下起來的時候是軟的,像棉被一樣,在地上一直化不掉就會結(jié)成冰,變得像雪糕一樣硬。我想,雪糕是這里唯一能見到的冰。有實物做模型,理解起來會容易一點。
他又點點頭,表示懂了,然后繼續(xù)找話說,你也是來這里過冬天的吧?現(xiàn)在都夏天了,天熱了,北方人都走了,你怎么還不走?不過一到冬天他們就又來了,我們這里的冬天特別暖和,過年的時候都要穿短袖,這里的房價比海南的低,所以有些北方人愿意來這里過冬天。
我忽然有點明白過來,在這個村里,平時連個講普通話的人都找不到,而他白白練就了一口這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大概平時也無用武之地,簡直要荒廢了,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就多講幾句。
我說,過幾天我也要走了,你們這兒的陽光太厲害了。他翻起厚嘴唇,驕傲地笑了笑,伸手摘下兩個百香果,遞給我一個,然后又給我做示范,兩只手一捏一掰,露出了金色的蜜汁。他把大嘴湊上去,像只巨型蜜蜂一樣,只輕輕一吸,就把花蜜都吸走了。
我見鯉魚精還算友善,便又拿著照片在他面前晃,這個人,北方人,大頭,細(xì)脖子,你真的沒見過?鯉魚精把果殼一丟,忽然就拉下臉來,說,和你說過了,我們從沒見過這個人。他拉下臉的樣子有點嚇人,兩只嘴角向下撇,整個嘴唇耷拉下去,看起來馬上就要變回鯉魚的原形了。
我有點害怕,沖他點著頭,慢慢轉(zhuǎn)身離開了,走了一段路才停下來想,他們肯定是見過劉小飛的,可為什么不承認(rèn)?也是像梅姐那樣要保護他?還是他又說自己是小偷,所以被人打死了?這里民風(fēng)剽悍,人們吃狗吃貓吃蛇,如果老虎足夠多,他們也會逮著吃老虎,打架打死人是尋常事,所以湯顯祖當(dāng)年特意建了一座貴生書院勸誡人們。我一路琢磨著,劉小飛看書看得多,又總喜歡給人講故事,遙遠(yuǎn)的北方對這個海上族群來說是很神秘的,他們會不會把他扣留起來,每天喂他些吃的,然后專門讓他給他們講北方的故事?最后還有一種可能性,但更像小說,他就像庫爾茲那樣,在黑暗的叢林里建立起了自己的威信,他成了領(lǐng)導(dǎo)者,所以所有的土著都會保護他。
第二天上午,我又探頭探腦地出現(xiàn)在了疍家村。沙灘上有一艘漁船剛剛出海歸來,兩個戴斗笠的女人正在漁網(wǎng)里摘魚,只能說摘,不能說別的。許許多多的漁網(wǎng)鋪開,里面星羅棋布著大大小小的魚,身上還閃著銀光,摘魚的時候簡直有點像摘星星。兩個女人只顧摘魚,看都不看我一眼。船上有兩個光膀子的男人正在洗船,也沒顧上看我一眼。我便溜進村里,挨家挨戶地探頭張望,看可有劉小飛的什么蹤跡。
一家門口靜悄悄的,像是沒人,我探頭一看,正好與一個老人四目相對。一個老得像妖怪一樣的老人正坐在門里,目光賊亮,也是光著膀子,褶皺的皮膚上還爬著一條青色的大蛇。我趕緊往前跑,很快就在村里繞了一圈,就這么十幾戶人家,什么痕跡都沒發(fā)現(xiàn)。正想著,見前面的海麻樹下掛著張吊床,里面兜著一個人,那人聽到腳步聲也抬頭張望。我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是鯉魚精。
鯉魚精不許我走,問我,你到底是干什么的?還是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但越是標(biāo)準(zhǔn),越讓我覺得他孤獨。我對他有些奇異的憐憫,覺得應(yīng)該多和他說幾句話,便說,來之前我工作都辭了,現(xiàn)在是無業(yè)游民,沒工作沒房子就有一輛房車。我不干嗎,就是想找個人,就是照片里的那人,你要是見過這人就告訴我他在哪里,我請你吃飯好不好?你想吃什么?你們除了吃魚還吃別的嗎?你要不想在鎮(zhèn)上吃,我們就去縣城吃,那里的飯店多一點,但說好了,我堅決不吃狗肉,那和吃人肉差不多。
他一聲不吭,彎腰從沙地里撿起一段繩子,我有些害怕了,心想,如果我也被扣留下來怎么辦?那我就失蹤了,永遠(yuǎn)都不會有人找到我,和父親連道別都不能了。也許我和劉小飛會被關(guān)在一起,那我倒是能見到他了。我后退了兩步,腦子里飛快地想,我應(yīng)該報警,不,我應(yīng)該嚇唬他,我可要報警了。然后呢,他一定會冷笑一聲,咧著大嘴說,報啊,你快報啊。
鯉魚精拿著那段繩子開始修補吊床,并不搭理我。我忽然想到梅姐叔叔說的那句話,大陶就喜歡扮小偷。如果是一種習(xí)慣或比習(xí)慣更深的東西,那他在這個村里也不會例外。我便又湊過去,小聲說,是這樣,我的錢包被人偷了,里面還有身份證,就是這人偷的,你知道這小偷在哪兒嗎?錢不要了,把我的身份證要回來就行。鯉魚精的手停住了,皺了皺眉頭,翻起厚嘴唇,脫口而出一句,大頭真偷了你的錢?你有證據(jù)嗎?
我得意地說,你不是不認(rèn)識大頭嗎?鯉魚精一愣,沒有說話。我忙說,叔,劉大頭是我哥,我是從北方過來專門找他的。鯉魚精又翻起嘴唇,有些遲疑地說,你是大頭的妹妹?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我說,他從小就長歪了,頭大脖子細(xì),還老喜歡給人講故事是不是?鯉魚精又不說話了,慢慢修補好了吊床,還坐在上面試了試,這才說了一句,那怎么沒見你爸爸?我驚訝道,你怎么知道我爸也來了?
鯉魚精帶我進了他的院子里,把我讓進屋里,堂屋里灰蒙蒙的,只擺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地上扣著兩只大魚筐,最耀眼的就是掛在墻上的媽祖像,媽祖兩邊點著紅色的電子蠟燭,面前供著兩只大柚子。我有些激動,估計馬上就能見到劉小飛了,我不知道他在這里到底變成了怎樣一個人,他變得前所未有的神秘。
鯉魚精點了三炷香,在媽祖面前拜了三拜才說,我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人也不是我們弄丟的,我在媽祖面前給你講的,就不會有假話,不然要遭報應(yīng)的。大頭以前在我的舊船上住過一段時間,住了還要給錢,我就認(rèn)他做了朋友。我喜歡講普通話的人,普通話文明,大頭就講普通話,又有文化。有時候我烤了甘蔗雞就叫他過來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多了,他忽然說自己以前是個小偷,偷過東西。這話我肯定不會信,他住我的破船都要給我錢,怎么可能偷東西?再說了,哪有小偷說自己是小偷的?可話說回來,一個北方人躲到這地方來,可能身上還是有什么事吧,這個也不能問。剛才你說大頭偷了你的錢,我心里還一陣高興,如果真是大頭偷的,那倒好了,起碼說明他還活著,你想找他,我還想找他呢。
我一下愣住了。鯉魚精不再看我,眼睛看著外面說,有時候他會跟著我們出海打魚,我喜歡帶著他,他學(xué)得很快,也能吃苦,是個好幫手。那次,他跟著我們的大船半夜出海打魚,就是那艘最大的船,是全村人湊錢買的。又不是第一次跟著出海,我對他也放心,下網(wǎng)的時候他還站在甲板上和我說了幾句話,結(jié)果我一轉(zhuǎn)身他就不見了,也沒有聽到有人掉進海里的聲音。船上的每個地方我們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他。后來我們連著幾天都在海里找,又去白沙角找,因為潮汐,海里如果漂來什么尸體,一般都會被沖到白沙角去,可是連尸體也找不到。后來一直都沒有找到,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他。
我呆呆站在那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有我明白,這是劉小飛的另一個魔術(shù),他讓自己憑空消失了。這次,他把自己變沒了,那個他一直試圖懲罰的自己。既然是魔術(shù),就永遠(yuǎn)不可能有真相,有可能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也有可能明天我們就會迎面遇見他。
只聽鯉魚精又說,你說你是他妹妹,我也信你,大頭是個好人,你不要給我們找麻煩就好,真不是我們的責(zé)任。對了,他最后一次找我喝酒的時候,把一樣?xùn)|西給我留下了,說如果有一天他妹妹和爸爸過來找他,就把這樣?xùn)|西給他們。我說我怎么知道誰是你妹妹和爸爸。他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我說,是什么東西?鯉魚精忽然咧開大嘴笑了笑,說,那東西有點大,明天一大早,在我們出海前,你和你爸爸過來拿吧。
第二天天剛泛亮,我就用摩托車帶著父親去了疍家村,鯉魚精已經(jīng)在沙灘上等著我們了。沙灘那里拴著的小船都不見了,估計是半夜都出海去了,還沒回來。只有那條大船還在,看樣子也準(zhǔn)備要出海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條船哪里有點不對勁,再一看,有個老人正站在船身上,好面熟啊,仔細(xì)一看,竟是“父親”站在那里,他正站在那條大船的身上朝著我們笑。原來是把父親的一張照片放大復(fù)印在了巨大的塑料紙上,再把這塑料紙裹在了船的身上,猛一看,就像一個真人站在那里。
我忽然明白了,其實,除了大海,就連這個海邊小鎮(zhèn)和鎮(zhèn)上被施了魔法的人們,都是劉小飛送給父親的禮物。
這時候鯉魚精也跳上船,一聲長長的鳴笛,大船也要出海了,它慢慢離開了沙灘,離開海灣,向著蒼茫的大海深處駛?cè)?。我對站在旁邊的父親說,爸,你看,那條船會帶著你去你從沒去過的地方。
父親眺望著那船,滿臉淚花。
船越走越遠(yuǎn),越來越小,我們目送著那個海上的“父親”漸漸遠(yuǎn)去。直到最后,他在大海上徹底消失了。
原刊責(zé)編??? 王繼軍
【作者簡介】孫頻,女,1983年生,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已出版長篇小說《繡樓里的女人》、小說集《隱形的女人》《同體》《三人成宴》《不速之客》《無極之痛》《疼》等。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中篇小說《醉長安》獲第十五屆百花獎?,F(xiàn)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