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浩然

他看了眼表，午夜十二點。電摩行駛在沒有路燈的柏油路上，隨著石子飛濺，一串句子蹦出來，我從今天駛?cè)肓硪粋€今天，明天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它就在你觸手可及時變成當(dāng)下。他覺得這句話意蘊不錯，但是語感不太好，需要修改，他得好好想想，把它寫進小說里。柏油路鋪設(shè)好沒多久，兩邊各三條車道，他左右扭動車把，燈光在五線譜上彈奏。距離目的地還有不到五百米。在路的左邊是一片沉默的建筑。幾盞窗口滲著光。小區(qū)大門緊閉，僅留下能容單車通過的側(cè)門開啟，他放緩速度，插進小區(qū)，小區(qū)內(nèi)甬道縱橫，樓與樓之間種了花花草草，他的目光從未在上面停留，他每次都來去匆匆。沒辦法，訂單的派送時效都很短，超時會扣錢。

穿越三棟低層，向右拐，進入高層區(qū)，一直走到頭，22 棟，三單2101，他輕車熟路，停好電摩，從保溫箱取出揚州炒飯，摸了摸包裝袋，還熱著。這是今天的第六十五單，送完就收工。他為這個名為“三腳貓（女士）”的顧客送過幾次餐，每次都是揚州炒飯，他由此懷疑她是揚州人，借由炒飯來懷念家鄉(xiāng)。他跟同事閑聊時說起，同事笑話他，吃揚州炒飯就是揚州人？那吃意大利面的難道就是意大利人？他無言以對。他和同事對“三腳貓”有諸多猜測，“三腳貓”每次點餐都備注“放在門口鞋柜，謝謝”，而她的鞋柜一直空著，好像專為外賣和快遞準(zhǔn)備的。同事說，有一次，他竟然聽到里面?zhèn)鱽砜蘼暎粋€女人，嗚嗚咽咽的，一邊哭還在一邊和人傾訴，生活如何的不易。他想起來第一次送餐也聽到奇怪的聲音，不過是歌聲，粵語老歌，旋律很熟悉，可就是想不起名字，他甚至想用微信里的搖一搖功能搜索歌曲，又怕驚動了“三腳貓”，吃到投訴。除了歌以外，他大多數(shù)情況是聽到三腳貓在和人說話，有一次，他忍不住好奇，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到一個軟糯的聲音說，謝謝我××哥哥的“穿云箭”，他由此斷定，“三腳貓”是一名主播。他對這個行業(yè)向來沒好感：動動嘴皮子，扭扭腰，錢就到手了，付出的甚至不如妓女。

他送外賣一個月了，開始很不適應(yīng)，腰酸背疼，腦袋發(fā)沉，腳心的筋也一跳一跳地抽搐，躺到床上就像嬰兒回歸了子宮，再也舍不得離開?？伤€是堅持了下來，現(xiàn)實是懸在他頭頂?shù)牡蹲?，他不前進，它就要掉下來，在他頭頂戳一個窟窿，因此，他不得不全盤顛覆了以往的生活模式，由一個作家（自詡）成為外賣騎手。他的勞動所得變得可以丈量，送一單4 塊，或者5 塊，雖然累，但總不會像投稿一樣，擲出去的石子多數(shù)連水花都見不到。他沒口才，沒頭腦，用朋友的話說，太實誠，所以除了寫作，他只能送外賣，一個用手，一個用腳，都差不多。做主播多好，只要有幾分顏值，其實也不需要，美顏相機可以化腐朽為神奇，能說會道，會唱歌更好，當(dāng)然，跳舞（帶有某種暗示的）也是加分項。這比送外賣輕松多了，也比寫作輕松多了，不用頂風(fēng)冒雨，也不用費腦子，更沒有安全隱患。

他還記得前幾天那場大雪過后，整座城市被雪吞沒，他本想請假，卻被平臺強制上線，惡劣天氣，所有人都不愿意出門，他們不出門，但總要吃飯，所以外賣員就必須做好廣大人民群眾的后勤保障工作。站長在工作群里瘋狂灌雞湯，他一笑置之，自己沒那么高尚，也沒必要故意去拔高這個職業(yè)，說到底，只是一份工作而已。那天他趕一個單，車速有點快，拐彎時滑倒了，還好冬天穿得厚，又戴著頭盔，他沒受傷，只是灑了餐，他故意從地上抓起一把雪水，和著淤泥抹在工作服上，見了顧客賣慘，實在不好意思，怕耽誤您用餐，騎得快了，路太滑，摔了一跤，湯灑出來了。他把餐袋舉給顧客看，同時把衣服上的泥污展露出來。顧客滿臉歉意，好像錯的是他，過后還在平臺上打賞了他，沒多少錢，他還是高興了一陣子，感覺人間自有真情在。

電梯門向他敞開著，他走進去，按下21，電梯沒反應(yīng)，又按了兩遍，他才不得不接受電梯壞了的事實。他又走出來，掏出手機打電話，響了好久才接通，喂，聲線虛浮，伴隨著嘈雜的音樂聲。你好，他說，我是丑旅外賣，電梯壞了，怎么辦？他盼著對方說放門口吧，我自己取，但這顯然是奢望，對方沉默了一會，說，哥，你不給我送上來嗎？他繼續(xù)爭取，我的腿昨天剛摔了，現(xiàn)在還腫著，根本上不了樓。他沒說謊，昨天過一個丁字路口，突然從旁邊竄出來一個騎三輪的大爺，兩車親密接觸，三輪巋然挺立，他卻倒了，膝蓋磕在馬路牙子上。大爺把他扶起來，連聲道歉，對不起啊小伙子，上了年紀(jì)眼睛不好使了，我全責(zé)，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他說不用，扶起電摩跨上去，大爺又拉住他，說，賺錢重要，身體更重要。報了一串?dāng)?shù)字，你要覺得哪里不得勁兒，隨時給我打電話。他滿口應(yīng)承著，一擰油門，風(fēng)馳電掣開走了，沒辦法，有一單快超時了。當(dāng)時他覺得沒啥問題，沒想到第二天膝蓋腫脹，一動就疼，只能平地走路，打不了彎兒，他想給肇事大爺打電話，發(fā)現(xiàn)手機號碼就記得前三位，130，后來想想，還是算了，大爺態(tài)度挺好，沒訛上自己已是萬幸，不該再找大爺?shù)穆闊?。堅持著來上班，只要不爬樓，都還好，咬咬牙能挺住。誰知道臨近收工就來了一單爬樓的活呢，而且是21 樓。

“三腳貓”語氣明顯有些不悅，平臺承諾的就是送貨上門，我付的配送費里面包含這項服務(wù)，不管電梯壞不壞，你都應(yīng)該給我送上來。他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是強調(diào)，我腿確實摔了，爬不了樓?！叭_貓”態(tài)度也很強硬，腿摔了就別來上班，既然上班就遵守規(guī)則。他在心里暗暗叫苦，主播果然是靠嘴碴子吃飯的，自己根本說不過。他一橫心，炒飯加上配送費一共17 塊8，我這有20，給你放袋子里了，炒飯放樓梯口，你愛取不取，或者先在家湊合吃口，等電梯修好你再下來，飯不吃扔掉，錢你拿去。他自認(rèn)為這是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案，誰知卻激怒了對方，隔著話筒他都能感受到她嘴巴里噴出來的灼人熱浪，誰稀罕你的錢？你不送上來我就投訴你，扣你當(dāng)月工資，讓你失業(yè)，我說到做到！他被掐住命門，一下子頹下來，有事好商量，您別投訴，我不騙您，我的腿確實摔傷了，上樓費勁，還堅持上班全是生活所迫，您體諒體諒我。對方的呼吸逐漸平緩，這樣吧，折中，我們在11 樓碰頭，你也體諒體諒我。

他從沒爬過這么高的樓層，他住5 樓，一座老舊小區(qū)，以母親的名義買的經(jīng)濟適用房，兩室一廳，一共六十幾平方米，當(dāng)初買的時候他很滿意，覺得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小窩，知足了。他在里面結(jié)婚，生了大女兒，幾年后又生了二女兒。突然有一天，他一個不留意，女兒就長大了，房子一下子逼仄起來，妻子一直念叨著把這房子賣了，買座大房子，起碼三室，兩個女兒一人一間，還會抱怨當(dāng)初不該貪便宜買經(jīng)濟適用房，不如首付買大房子，現(xiàn)如今房價漲了，就算把老房子賣了，都不夠首付的。他聽著，只是笑笑。

步行梯隱蔽在角落里，隨著他的腳步響，樓道里的聲控?zé)袅疗?，稀薄的光從樓梯頂端流淌下來，淹過他的腳面。他一腳登上臺階，手扶著欄桿，半邊身子用力，拖動另一條腿，膝蓋彎過三十度，痛感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癥狀比白天似乎有所減輕。上到十一“級”，轉(zhuǎn)一百八十度，再上十一“級”，到了二樓。201 防盜門上蒙了厚厚一層灰，似乎許久沒人住，或許從沒人住過；202 的門兩側(cè)貼著去年的對聯(lián)：“歲月崢嶸應(yīng)知花甲易屈指珍惜少壯，江山錦繡樂于赤子同存心”后面少了四個字，被撕掉了，他沒空探究丟失的四個字是什么，他還得繼續(xù)爬樓。

三樓。301 門口堆著兩個黑色垃圾袋，他想起偶來樓上住一段時間的母親。垃圾滿了，母親總把垃圾袋口從垃圾桶上豎起來，再戳高一點，可以多裝些，妻子看見，二話不說把垃圾袋系上，打個死結(jié)。兩個女人很多生活習(xí)慣不對付，他成了兩個人互相投訴的意見箱，意見他都收納了，爛在肚子里，從未轉(zhuǎn)達(dá)。五樓。502 一男一女在吵架，聲音很大，即使隔著門也聽得一清二楚。女的說，我都看見你們聊天記錄了你還狡辯？男的說，同事間開玩笑的。氣勢上男的明顯被女的壓制。

再往上走，樓道里突然充斥了香煙的味道，很沖，一定是中南海，他想。他轉(zhuǎn)上去，看到一個男人坐在臺階上抽煙，隨著煙頭上的紅點明暗，煙霧升騰，飄散。男子穿著藍(lán)色睡衣睡褲，披著一件長款黑色羽絨服，滿頭亂發(fā)。他沖男人點點頭，男人屁股向欄桿一側(cè)挪了挪，這么晚了還送餐呢兄弟？男人很熱情。最后一單了，他隨口應(yīng)著。抽根煙歇會吧？男人舉著煙盒，白色的硬盒子，果然是中南海。他的確累了，左腿的疼痛在慢慢加劇，他挨著男人坐在臺階的另一側(cè)，摘下頭盔，擦了把汗，整個人頓感輕松，一股汗餿味襲擊了他，他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味道，忙偏偏身子，拉開與男子的距離。男子抽出一支煙遞給他，他接過來，他很久沒抽過中南海了，勁太大，抽多了嗓子疼。男子雙手捧著打火機湊到他面前，他擺擺手，說自己來，從兜里掏出打火機，打著，防風(fēng)的，藍(lán)色火焰像一把劍。這是他買的第一只防風(fēng)打火機，外面風(fēng)大，打火費勁。男子說，夠辛苦的，大半夜的，還要爬樓。他鼻子一酸，也許是嗆的，咳嗽了一聲，說，干的就是這工作，沒辦法。男子說，干點啥不好，非送外賣？看你也像個文化人。他笑笑，一個月前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出來送外賣，生意不景氣之后，他一直做著作家夢，那是他兒時的夢想，曾經(jīng)中斷，機緣巧合的，因為一場全球性肺炎被續(xù)接起來，便再不愿放下，寫呀寫，很幸運，一年后在一家核心期刊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在當(dāng)?shù)匚膶W(xué)圈引起一些反響，這給了他動力，寫得更加勤奮，結(jié)果卻不太如意。

他吸下一口煙，全部咽下去，當(dāng)即感到一陣眩暈。他說，還不是逼上梁山？男人說，日子都不好過。他說，好過你也不會大半夜坐在門口抽煙。男子笑了，說得對，我老婆不讓我在家抽。兩人有了共同語言。他說，我也是，我老婆在家看見煙就給我撅了扔垃圾桶。男子說，我倒沒那么嚴(yán)重，我老婆人挺好的，有時候想想，覺得挺對不起她。他說，出軌了？男子說，那倒沒，不怕你笑話，我鬼迷心竅，炒股虧了，想東山再起，借了網(wǎng)貸，又賠進去了，馬上逾期，還不上了。他感覺和身邊的男子又親近了幾分，聽我說兄弟，別瞞著，跟家里坦白，一起想辦法。男子把煙蒂捻滅在腳下，雙手插進頭發(fā)里，來回揉搓，唉唉的，一口一口嘆著氣。他在鞋底上把煙搓滅，煙蒂裝進口袋，站起身，戴上頭盔，拎起揚州炒飯，沒什么過不去的兄弟。男子抬頭看了他一眼，眼圈紅著，謝謝，說出來痛快多了。他擺擺手，說，走了。男子說，再見。

到了八樓，他聽到樓上遠(yuǎn)遠(yuǎn)的腳步聲，有點不協(xié)調(diào)，“三腳貓”應(yīng)該快到11 樓了，果然下樓比上樓快，腿腳好的比腿腳不好的快。繼續(xù)往上爬，901 防盜門上赫然噴著“還債”的紅色油漆，他心頭一顫，觸景生情。催還電話終于打到了妻子和母親那里，一切都捂不住了。曾經(jīng)很多過來人對他說，寫作不能養(yǎng)家，他都沒在意，幻想著寫出成績，等待著經(jīng)濟形勢好轉(zhuǎn)。事實證明，他太天真了。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母親頂多臭罵他一頓，妻子的脾氣他了解，可能不會再跟著他，還有親戚朋友的鄙夷，都來吧，反正都這樣了。母親從鄉(xiāng)下趕了來，問他怎么回事，他如實招來，沒有隱瞞。母親果然罵了他，說你混賬。妻子兩天沒理他。兩個孩子懵懵懂懂的，依舊每天嬉笑打鬧。什么都影響不到她們，也不該影響她們。兩天后，母親說，把老家房子賣了吧。妻子還是和母親不對付，說房子不能賣，大不了拿樓房去抵押。母親說，經(jīng)濟適用房，抵押不了。妻子說，那就抵押車，賣了也行，上下班騎電動車也一樣。他很意外，后悔沒有早點把實情說出來。他對妻子懺悔，不寫了，再也不寫了，我去干苦力，賺錢還債。妻子說，沒不讓你寫，可不能把所有精力都投到上面。他躲進廁所，打開水龍頭，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他揉了揉眼睛，已經(jīng)到了10 樓，樓上的腳步聲停止了。他扶著欄桿喘了一會兒，鼓舞精神，繼續(xù)爬。拐過樓梯，他看到一個女孩坐在10 樓和11 樓之間的平臺上。女孩花花綠綠的頭發(fā)上戴著一支貓耳朵造型的發(fā)卡，妝容濃厚，身上裹著一件長款白色羽絨服，一直蓋過腳面。女孩說，我多走了半層，你該怎么謝我？他平復(fù)一下氣息，只能口頭致謝了，把炒飯遞給她，說，還好，沒涼。女孩接過炒飯，從包裝袋里抽出揉成一團的20 塊錢，在面前展開，說，還挺講究。他咂了咂舌，忘取出來了。她拿著錢，在他手邊扇動，算你補償我的，怎么樣？他捏住錢的一角，不好意思，20塊錢只是你的一頓消夜，卻夠我吃兩天了。女孩松手了，開玩笑的，不要你的，你也不容易。他說，是，還是主播好，來錢快。女孩打量著他，說，看你挺斯文的，說話怎么帶刺呢，我覺得你對主播有偏見。他說，也許吧。轉(zhuǎn)過身，伸出一只腳，慢慢邁下臺階。

等下，女孩在身后叫住他。他回過頭，看著女孩，女孩說，你過來。他說，你要干嗎？還是依言走了過去。低下頭，女孩說。他低下頭，女孩摘下發(fā)卡，戴在他的頭盔上，捂住嘴笑，好看，不許摘，摘了就給你差評。他說，好吧，不摘。那再見了，女孩說，明天我還點餐，希望到時電梯就修好了。

她一手撐在墻上，慢慢站起身，拿起靠在樓梯欄桿上的拐杖，夾在腋下，手臂用力一撐，右腳跳上臺階，左邊空蕩蕩的褲腿飄動，像一面不屈于風(fēng)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