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簡·克里斯托弗·韋徹曼
城里的所有生意都得交保護費,面包店、銀行、理發(fā)店。你不交,黑幫馬上殺了你,這種私刑已成了洪都拉斯的日常,目的就是為了規(guī)訓其他老百姓。說白了,活在這里就得拿錢買命。
這也是當時洪都拉斯的謀殺率居全球首位背后的原因——每10萬人中就有79人被謀殺,同比數字在德國是0.8人。
襲擊后第二天一早,亞歷克斯·迪亞茲把他的七個孩子召集到一起,宣布了一個他們早已預料到的決定:五個兒子逃難去美國。不帶妻子和小孩,由他支付蛇頭、交通和食物的費用。
2013年12月3日,奧斯卡剛恢復些,五兄弟就跟妻兒道別——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面——開始了3000公里的亡命之旅,經由危地馬拉和墨西哥前往達拉斯,他們在那兒有親戚。
他們五個人是:奧斯卡,24歲,迪亞茲5號(最小的),有三個孩子,重傷在身。安吉爾,25歲,迪亞茲4號(第二小的),比兄弟們塊頭稍小,有四個孩子。小亞歷克斯,26歲,迪亞茲3號,有三個孩子,家里最機靈、最有商業(yè)頭腦的。米格爾,28歲,迪亞茲2號,有四個孩子,除了當司機,還在學平面設計。路易斯29歲,迪亞茲1號,有三個孩子。他其實是老亞歷克斯最小的弟弟,被他當兒子帶大了。
兩個妹妹蘇珊妮和金伯麗留下?!拔矣H自保護她們,”這成了爸爸迪亞茲銘刻在心的信條,“我必須權衡各種可能性:留下,她們會被黑幫威脅,但逃亡,會在途中被蛇頭強奸?!?/p>
逃亡
五兄弟坐大巴從波特雷里約斯出發(fā),到危地馬拉邊境時已經是第三天,他們遇到了第一個阻礙:邊境官要收1000美元才能放行。這類腐敗很常見。移民大流動已成了一樁10億美元的生意,交易鏈條上除了蛇頭,還有警察、邊境巡邏隊和收容所。
父親最初的話一語成讖。在邊境上的一間暗室,小亞歷克斯目睹了一個移民女性被“土狼”(蛇頭,甚至可能就是人販子)強奸。這只是女性難民面臨的重重危險之一——很多人最后都會失去自由,被強迫賣淫?;貞涍@幕慘劇時,小亞歷克斯所說的話讓人心下慘然:“我決定不插手。我不能拿我們的目標冒險。逃難時每個人都只能靠自己?!?/p>
五兄弟從危地馬拉繼續(xù)向北,經過韋拉克魯斯(Veracruz)和坦皮科(Tampico),這是毒品、黃金和難民的運輸線——我們這個時代的絲綢之路。10天后,他們在臨近墨西哥灣的雷諾薩(Reynosa)到達美國邊境。
在3200公里的漫長邊境線上,這里是最重要的逃生通道。2017年有13.8萬移民在這兒被捕。墨西哥毒梟——在本案中是洛斯·澤塔斯(Los Zetas)——向過路難民額外收取“通行費”,每人1000美元。
“我們和另外30人在一間舊酒吧等了一周,”米格爾回憶,那是個“藏匿屋”,也用來存放毒品和武器,“蛇頭在等待穿越格蘭德河(Rio Grande)的最佳時刻,美國那邊的線人會提供情報?!?/p>
米格爾記得那種反常的寒冷,饑餓的小亞歷克斯,還有一有情況就緊張的路易斯。因為怕咳嗽聲可能引起邊境官的注意,感冒的移民會被留下。在濃霧彌漫、沒有月光的第7天午夜,他們劃著充氣橡皮艇穿越格蘭德河,穿過一個紅外攝像監(jiān)控區(qū),順利地到了對岸。他們穿著迷彩服,用布包起鞋子以免留下腳印。蛇頭有夜視設備和加密通信器以確保通信安全。
但最困難的部分剛剛開始。為避開通路上的邊境巡邏隊,他們必須在沙漠中徒步三天,每人只帶5升水。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起初五兄弟能應付,連負傷的奧斯卡也行,畢竟他們是尤文圖斯隊的主力運動員。之后,最瘦的安吉爾開始出問題,第三個夜里他喘著粗氣說,“你們走,別管我”。但兄弟們扔掉了些補給(玉米罐頭和餅干),以便在一些路段背上他走。
那些得不到幫助的只能掉隊,比如兩名來自薩爾瓦多(El Salvador)的孕婦,五兄弟再沒見過她們。這些人很可能命喪沙漠,加入邊境地區(qū)年均400人的死者隊伍。但這也沒法證實了,因為美國國土安全部和《亮點周刊》(Stern)后來聯(lián)絡到的蛇頭都拒絕談這個。
“這一次,我還是沒插手,”小亞歷克斯后來說,“一旦開始逃亡,你就從人變成了動物。只有最強壯的能活下來。”
到了法夫里亞斯(Falfurrias)郊外,五兄弟被幾輛小貨車接上,藏進后座底部,載到休斯敦的一座倉庫。他們交了第二筆錢。但蛇頭又說,“因為成本上升了”,每人必須再交1000美元,不交就一直關在這兒,不給衣服和手機,以免他們跑掉。
“這是綁架?!泵赘駹栒f。
“隨便你怎么說。”蛇頭回答。
五兄弟聯(lián)系爸爸,爸爸湊湊錢,又借了些,通過西聯(lián)匯款轉給蛇頭。西聯(lián)匯款是偷渡生意中獲利最大的機構之一。錢到賬后,五兄弟被送到了休斯敦的一個工業(yè)區(qū)。
終于,在他們踏上亡命之旅的四周后,洪都拉斯的家人收到了讓人松口氣的消息:“我們成功了。而且我們還在一起?!?/p>
美國“黑戶”
在美國得克薩斯,和妻兒分開的前幾周最難熬。兄弟們原本各有房產,現(xiàn)在全住在小亞歷克斯的岳父母家里。九個人擠在兩居室里,五兄弟擠一間。他們不懂英語,但在他們住的這個地方,人人都說西班牙語。他們帶著這樣的認知生活:我們失去了很多,但我們至少還活著。
兄弟們習慣了過去在洪都拉斯時每天干14個小時的苦力活,所以很快就找到專門給“非法移民”準備的、也是維系社會運轉的必要工作:割草、洗車、打掃旅館房間。這就是美國人愛說的“雙贏”:新來的難民賺到在一個中美洲人眼里相當不錯的6.5美元時薪,企業(yè)則得到干勁十足的臨時工,還用不著給他們交社保。經濟上說,他們不是難民,是企業(yè)求之不得的大量廉價勞動力。
法律上說,他們屬于“非法移民”,一種對逃命者的諷刺稱呼。在入境時沒申請庇護,這可能有違程序,但他們擔心在邊境處就直接被趕走。
政治上說,他們是21世紀人們面臨的挑戰(zhàn)。這些人的存在,就是抵抗戰(zhàn)線形成、民族主義者集結、政府分裂、國土概念重構的原因:如今,一共有6850萬這樣的人流落于世界各地。
美國對“黑戶”的政治立場十分明確:一旦被捕就會遭到拘留,然后驅逐出境。即使在奧巴馬時代也是這樣,直到他修改法案,為逃離臭名昭著的“北部三角”(洪都拉斯、危地馬拉、薩爾瓦多)的未成年人提供臨時保護。
在新國家過了四周之后,五兄弟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分開。他們擔心突擊檢查,怕被集體抓捕。米格爾奔向寒冷地區(qū),投奔他們在新澤西的叔叔。小亞歷克斯在達拉斯理發(fā)。奧斯卡在郊區(qū)賣玉米。路易斯搬到佛羅里達打零工。安吉爾去了休斯敦。他們人生中第一次離開彼此,從此重聚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