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輕易地提起母親,因?yàn)槟赣H的一生太苦了,我怕那些被提及的辛酸往事在我心里重現(xiàn)。
母親五歲時,我的外公就過世了,外婆因太過悲傷,哭瞎了雙眼。身為大女兒的母親,小小年紀(jì)便不得不與失明的外婆一起下地賺工分,以撫育我那兩個更為幼小的舅舅。我不敢想象,弱小的母親是如何從那艱苦的歲月中掙扎過來的??粗矍斑B臉都洗不干凈的五歲的嬌兒,我實(shí)在沒有勇氣向母親做過多的詢問。只是偶爾在我們的談話中,兒子會仰著一張無邪、純真的小臉兒,問我:“媽媽,什么是艱苦?”一時我倒不知怎樣回答,只能撫著母親遍布皺紋的臉,心疼地答:“看看外婆吧!這是歲月在她的臉上寫給你的答案?!?/p>
父親是在爺爺去世后娶的母親,奶奶卻也于我的父母成親半年后,丟下三個幼兒離世了!那時,大姑剛滿八歲,小叔六歲,而小姑才三歲,是在爺爺過世時出生的早產(chǎn)兒。奶奶活著時,把對爺爺?shù)膼鄱嫁D(zhuǎn)嫁到了小姑的身上。
奶奶過世后不久,父親也去了千里外的富源工作,年僅十七歲的母親不得不接過了撫育他們的重任。在我的姑媽和小叔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兄妹五個也相繼長大。據(jù)母親講,我們原本是兄妹七個,大哥和三姐夭折了。每次講到早夭的大哥和三姐,母親總?cè)滩蛔I濕衣襟。一旁聽著的我,心也難免隱隱作痛。
現(xiàn)在的姑媽和小叔們,都已成家立室。連他們的兒女,也多已長成大人??稍谀赣H眼里,他們似乎還沒學(xué)會照顧自己的孩子,時時要母親牽掛,事事需母親叮嚀。而小叔和姑媽,也像對待母親般敬愛著母親。說起小姑,多年來母親一直對她懷疚于心。
奶奶過世不久,爸爸回家探親時給小姑買了一雙新花布鞋??吹叫滦男」酶吲d得恨不能立馬將鞋穿在腳上,可母親把鞋收到柜子里說:“馬上就要過年了,等過年再穿吧!”小姑不依不饒,對著母親又罵又抓又咬。母親吃痛不過,伸手打了她一耳光。這一耳光,換來小姑一夜的哭鬧,也留給母親一生的愧悔?,F(xiàn)在每次我們買新鞋送給母親,母親總是說:“可惜與你們的小姑離得太遠(yuǎn),不然給她也買一雙。唉!每次看到你們給我買的新鞋,我就會想起她那一夜的痛哭。那一整夜,我寸步不離地陪她哭到天明。她哭累了,我的心也被她哭碎了!”
其實(shí),我曾私下問過小姑,小姑說要不是母親常常提起,她根本就不記得這件事了!而母親一直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不肯原諒自己。
對于歷經(jīng)滄桑的母親,我同樣有著太多的虧欠。也曾有過那么一段無法讓自己釋懷的記憶。時至今日,愧疚的我一直不敢面對母親慈祥且充滿關(guān)愛的眼神。
2002年,我因無法接受丈夫的突然離世,竟狠心地把那份難遣難抑的傷痛發(fā)泄到含著淚水前來勸慰我的母親身上。我歇斯底里地哭著問她:“您為什么要生下我,把我?guī)У竭@個世上,讓我飽受如此折磨?”
我沒有勇氣去回憶母親當(dāng)時那痛楚而絕望的聲音:“早知道會是這樣,我當(dāng)初就該隨你爸去了!省得現(xiàn)在為你這樣揪心……”聽著比我還絕望無助的話語,我抬起淚眼,與母親哽咽相對的剎那,竟悔得我無法出聲。我怎會變得如此殘忍,怎可如此傷害含辛茹苦將我養(yǎng)大的母親!我失去丈夫痛苦,可母親失去與她風(fēng)雨相伴幾十載的父親又何嘗會比我好受呢!我豈會不知父母間的感情?在母親的心里,父親不僅是她的親人,更是她的“恩人”。是父親從農(nóng)村將她帶到這座美麗富饒的城市,讓她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
1998年9月28日,父親因肺癌過世,僅僅兩三個月,母親滿頭青絲成了白發(fā)。常常要靠著點(diǎn)滴瓶里的液體,才能維持她脆弱的生命。
時至今日,每次憶及父親,母親總是無限傷懷地說:“我們能有今天,全是靠了你們的父親。要不是國家給了他一個‘鐵飯碗’,我們哪兒能像今天一樣吃得飽,穿得暖。唉!只可惜他自己走得太早,這輩子都還沒享過幾天福呢!”
對于自小在苦水中泡大的母親,能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便已是天大的福氣了。她很懂得惜福,也易滿足。只是看著白發(fā)蒼蒼的母親在兒女們各自成家后,仍獨(dú)自守著那個空蕩蕩的家及滿室的孤獨(dú),愧疚之感便如春草般竄起,在心間密密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