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返鄉(xiāng),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走親。返鄉(xiāng)時,我必須得去一兩次外婆家。準(zhǔn)確地說,是去舅舅家。二十年前就應(yīng)該說是去舅舅家了,因為二十年前,我的外婆就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去外婆家,這一說法是小時候的用語。不承想,這句話我用了三十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不掉了。
臘月二十四,去外婆家。雖然早在好些年前,我們那里就村村通公路了,但我沒有開車,只想重走一下小時候常走的山路。
我們那里山多、山高、山青、山秀,重重疊疊,連綿不斷。一條山路,往往坡多彎多。從鎮(zhèn)上去外婆家的那條山路,就有三坡三彎。小時候,家貧,我多病,外婆照顧了我好幾年。外婆每次帶我去鎮(zhèn)上趕場時,都會讓我累得夠嗆。
坡是青石板路,一架坡,百來階。原本有三架坡,然而,其中有一架坡,不見了,被鑿成了公路。走在那段公路上,失落感、懷舊感向我襲來。曾經(jīng)的那一坡石梯,有著我和外婆來來回回?zé)o數(shù)的腳印。那時,我走累了,會靠著路邊的亂石歇一會兒,外婆走累了,也會靠著路邊的亂石歇一會兒?!笆萦挠牡巧n崖,老樹晴煙千頃綠。”一老一少,遠(yuǎn)遠(yuǎn)一看,很有意象畫筆。
那架坡爬上來后,可以看見路邊有幾座石菩薩,那幾位尊者,打我很小的時候便在那里打坐修行。幾位尊者,沒有廟門,上方只有一塊遮風(fēng)擋雨的石檐,勉強(qiáng)算廟吧!然而,三十年前,他們在此,三十年后,他們還在此。三十年的歲月,改變了我許多,而尊者卻一絲未變,看來,我的定力,不及萬一。
小時候見著那幾位尊者時,也拜,卻不知為何而拜。此次經(jīng)過,再見尊者,我也拜,拜得很虔誠,拜得很深沉。但此次,我知曉為何而拜。
三架坡爬完,便是三彎。山連綿才出山彎彎,我們那里,山路可以有十八彎、二十八彎、三十八彎,壯麗秀美,非常宜避世隱世。
自打村村通公路開通后,好些山間小路便慢慢消失了,像知道自己完成了歷史使命一樣,自覺回避了。本來是有公路可以走的,我卻也回避了公路。我只是想再走一遍小時候常走的那條山路。我怕,他日歸來,山路徹底不見,就像戀人分手時,對方會用心地躲避著你一樣。
山是有靈性的,它可能知道我的心事,所以,山路還在。只是路邊,草萋長萋黃,讓山路蒼老了好幾百年似的。
我把腳步放慢了一拍又一拍,又用手機(jī)鏡頭拍了又拍。我不是在抓拍風(fēng)景,而是在抓拍回憶。
經(jīng)過一戶人家時,我停住了腳步。典型的山間人家,青瓦、白墻、木梯、風(fēng)車、柴垛,還有一只白狗。我曾有打算,再過三十年,到老家山上,也置一些這樣的物件,好頤養(yǎng)天年。
第一個山彎,還可以遇見人家,當(dāng)走到第二個山彎時,已不見人家了。草木深深,有深山老林之靜,有煙霞云鳧之幽。我入畫,畫又入我心。不知是我在畫中,還是畫在我心中?
這樣的古美之風(fēng),令我大醉。我好古風(fēng)多年,遇水,便想象自己頭戴斗笠,撐舟江上;遇山,便想象松間有一竹室,瓜果籬笆。我一直想避世,去做“柳泉居士”。這也是自己為何厚顏取“五令書生”之名的原因。
第三個山彎,煙霧繚繞,更如仙境,情慟無言。心想,縱然做不了“柳泉居士”,在這疊巒之中,做一只山魈,也可。
忽然想起,多年前也寫過《山路重走》:
這條山路依然那么曲折
古老的青石板猶若當(dāng)年沉默
松柏間的小路似饑餓的小蛇
盤旋在那半山腰的角落
冬季的黃昏沒有鮮艷的顏色
一路走著故事的落寞
不知名的花綻放得如此沉著
似那份盼未回歸人的執(zhí)著
老路重走時" 稀泥的不舍
牽扯出的承諾已有斑駁
翠竹焚燒過的煙火
對記憶卻從未苛刻
當(dāng)初背井離鄉(xiāng)的選擇
只剩下后悔莫及的自責(zé)
猶然記得" 那山路拐彎處
我對你說" 要去遠(yuǎn)方漂泊
別離時" 你側(cè)過臉" 不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