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復(fù)旦

我十歲那年，母親攜我乘客輪由重慶赴武漢。此時長江正值秋汛，百川灌江，洶涌澎湃?？洼嗰R達(dá)轟鳴，劈波斬浪，把兩岸青山逐一拋在身后。

一天清晨，我佇立船頭，用手抓住鐵欄桿，迎風(fēng)四顧。只見兩岸層巒疊嶂，古木參天。又見江面漸次狹窄，巨浪跳擲翻騰，像要撕掉輪船似的。更令人不解的是，咆哮的洪流在前方失去了蹤影，不知所往。但見千米之外一座石山迎面壁立，擋住了航道。數(shù)條瀑布飛漱其表，像頂天立地的魔障在張牙舞爪。“糟了，船無出路！”我不禁警惕起來。此時客船如離弦之箭射向石山。我領(lǐng)教過石頭的硬度，知道客輪撞擊石崖的嚴(yán)重后果，真不知如何是好。幸虧此時母親來到我身邊，我急忙將臉埋在她懷中，就像沙漠中的鴕鳥。母親卻鎮(zhèn)定自若地?fù)崦业念^頂，側(cè)過身露出我的臉來，說：“快看，精彩極了！”我壯著膽瞇眼一看，只見江水以雷霆萬鈞之力撞擊山崖，卷起千萬朵晶瑩的水花，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巨響。客船震顫著，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順著峽谷轉(zhuǎn)了個九十度的急彎，沖向丘陵地帶。爾后江面急劇下降，豁然開朗?！鞍　蔽覄倗u口氣，本來亂闖亂撞的江水宛如瘋牛攢集成堆，此時竟松散開來，馴服下來，顯出奔流到海的統(tǒng)一意志，閃耀著金色的秋暉涌向天際，形成水天一色的浩渺遠(yuǎn)景。

當(dāng)天上午母親命我將清晨的見聞寫一篇記敘文，并親筆修改兩次，下午又安排我新結(jié)識的九個小朋友聚于艙內(nèi)聽我復(fù)述。我的講述有聲有色，博得一片掌聲。雖然“小荷才露尖尖角”，卻立竿見影——原來都呼我為“旦旦”的九個玩伴，此時竟不約而同稱我為“旦哥”，雖然其中有人比我大。

晚飯后，我不禁自娛自樂自稱“旦哥”，母親見我仍在臭美，便說：“我抄了兩句詩，讓你開開眼界?！边呎f邊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寫著：山塞疑無路，彎回別有天。“噫，這不正是我今晨的觀感嗎？但我不懂這兩句詩怎能開闊我的眼界?！蔽也唤獾剜絿佒?。

母親說：“這兩句詩僅用十個字就概括了你所見到的江景劇變。你有這種能力嗎？”

“我沒有，但干嗎要概括呀？孫悟空將一萬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縮成繡花針藏于耳朵內(nèi)是為了打妖精方便，我為何要將許多鮮活的觀感概括成壓縮餅干？”我逆反心理一上來，說話竟振振有詞。

母親說：“千古長江，魅力永恒。你所見到的這種江景奇變，古往今來引得無數(shù)炎黃子孫情動揮毫，其寫法不拘一格，其作品爭奇斗艷，無不體式鮮明。你用幾百字具體細(xì)致描述，合乎記敘文的特征，很好。但殊不知早就有人面對這種江景的變化，激動不已卻惜墨如金，僅用十個字簡括為兩句底蘊深厚的名句，體現(xiàn)了詩歌的精煉特征。沒有獨到的概括力就沒有如此精粹的佳句流傳于世，你說概括力重要不重要？”母親的話真的開啟了我的眼界，原來不同的文體有不同的要求不同的寫法，以前我這個小井蛙還以為具體細(xì)致是寫作的不二法門呢。

母親接著說：“概括事物得把握通體，創(chuàng)造性運用語言。我歷練數(shù)年，成效甚微。望今后與你共勉。”母親一貫注重身教，顯然是以自強不息的精神帶動我。

夜深了，母親有點倦意，但喝了杯茶，又用深沉而鄭重的語氣說道：“人生之路坎坎坷坷幾十年，艱難險阻常令人感到‘山塞疑無路。對此，懦者沮喪悲觀，徒怨命運多舛;而強者信心堅定，善于采用相應(yīng)的措施，高揚風(fēng)帆，繼續(xù)前進。勝利是屬于強者的。”母親的諄諄教誨語重心長，動人肺腑。

這一天，母親借江景的奇崛變幻，對我進行了一系列教育，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而又逐步升級，真是煞費苦心，以致今天我這個耄耋老人回憶起來，不禁潸然淚下，深深地感嘆“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插圖/陳自罡

編輯/趙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