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平原上的摩西》是雙雪濤的代表作之一。通過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拯救意識不但貫穿這篇小說的始終,而且成為了小說最終呈現(xiàn)的命題。無論是“父一代”還是“子一代”,小說中的主要人物之間均存在著一種關(guān)乎命運的拯救與被拯救的關(guān)系,小說情節(jié)也藉由這種關(guān)系而展開。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主線人物的莊家父子身上呈現(xiàn)著“救”與“暴”同一的復(fù)雜屬性,這是造成小說悲劇意味的重要原因。小說結(jié)尾,對苦痛心靈的安慰和療治為拯救提供了最終實現(xiàn)的可能。
一、拯救的提出
《平原上的摩西》雖然冠有“平原”之名,小說卻以“父一代”莊德增、傅東心泛舟的湖面開始,以“子一代”莊樹、李斐泛舟的湖面結(jié)束。這兩處情節(jié)顯然不只是簡單的映襯和呼應(yīng)。如果仔細觀照“父一代”的湖面,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場景本身就蘊含著獨立的價值。
首先,在對傅東心這個人物的刻畫上,雙雪濤可謂秘設(shè)機巧。傅東心與莊德增見面時,手中有“一個外國人寫的關(guān)于打獵的筆記”。傅東心講述了一篇《縣里的醫(yī)生》??梢酝茢?,這是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但傅東心講述的故事,卻又與原著情節(jié)不符。《縣里的醫(yī)生》中,地主家的小姐臨死前愛上了為她診病的醫(yī)生,這一情節(jié)在傅東心的講述中轉(zhuǎn)化為溺水女人在臨死前愛上了前來救她、帶她游向岸邊的陌生人。不過,傅東心的新故事與《獵人筆記》中的原版本仍有近似之處,如男女主角之間施救與被救的關(guān)系、女主角無法避免的死亡以及突然產(chǎn)生的愛情。這種對原著的改編,在雙雪濤的另一篇小說《自由落體》中也有一個翻版:女孩小鳳給“我”講述了一個改編自書中的故事。
傅、莊二人的身份設(shè)定可能也受到了《縣里的醫(yī)生》原故事的啟發(fā)。原故事中,女病人從小受到良好教育,但她愛上的醫(yī)生卻是一個沒有文化、才貌平平的人。傅東心同樣學養(yǎng)深厚,莊德增則幾乎不讀書。此外,女病人家和傅家都是知識分子家庭,都育有三個孩子,醫(yī)生的名字“得利豐”在俄國文化中是一個很俗氣的名字,“莊德增”這一非常傳統(tǒng)、普通的名字,仿佛也是作者刻意為之。
回到傅東心講述的故事,同原故事相比,故事的視角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犊h里的醫(yī)生》通過醫(yī)生視角展開敘述,女病人在其中只是被講述、被詮釋的角色。而傅東心從溺水者的視角出發(fā)來講述這個故事,視角則從“施救”轉(zhuǎn)成了“被救”??梢?,雖然有所改動,“拯救”仍是被傅東心有意保留的一個要素。而且,傅東心的新故事顯然對“拯救”進行了提煉和放大。原故事中,治病救人對醫(yī)生來說是被動的職業(yè)要求,且并不會使他本人面臨生命危險。但在傅東心的故事中,施救者是主動下水救人,不管水性如何,他都有犧牲的可能。這就使“拯救”更帶有奉獻和犧牲的意味。再者,原故事中,正如醫(yī)生所說,女病人的愛,更多是出于臨死之前還沒有體驗過愛情的遺憾。而對溺水女人來說,“她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她看見那人脖子后面的汗毛,濕漉漉的頭發(fā),還有因為使勁兒而凸露出來的脖筋,她在臨死之前愛上了那個人”,這里的愛顯然并不涉及對愛情的渴望或遺憾,而純粹是由“拯救”引發(fā)。所以我們有理由推測,傅東心對原故事進行改編,實是為了將“拯救”凸顯出來。
在一個因拯救而生愛、對施救者產(chǎn)生愛情的故事中,拯救變得如此重要,而愛情則只能從拯救中產(chǎn)生,建立在拯救之上。由于傅東心是這個故事的改寫者,因此可以推測,她其實也是在表達自身的婚姻觀念。傅東心接下來的問題“這樣的事情是會發(fā)生的,你相信嗎”則表明了她對這種愛情觀的信念。而對莊德增來說,回答這個問題則相當困難。他不像傅東心那樣除了現(xiàn)實生活,還有一個形而上的世界。傅東心所說的“這樣的事情”,在他則指向了意外溺水,因此他的回答是:“我水性很好,你可以放心?!?/p>
對兩個在思維方式上有著明顯差異的人來說,對話中往往很難避免誤解。雖然莊德增錯會了傅東心的本意,但卻沒有走向失敗。這是因為其回答恰恰呼應(yīng)了“拯救”的命題。對知識分子家庭的傅東心來說,曾經(jīng)的創(chuàng)痛不會輕易去除,面對不確定的未來,她的不安仍然會存在。這就可以理解為什么傅東心認可的愛情必須建立在拯救之上。而莊德增的“我水性很好,你可以放心”恰恰把自己置換成施救者、保護者的角色,這對傅東心來說相當于一個劫后余生的承諾。因此可以理解,在婚姻上,學養(yǎng)深厚的傅東心為什么沒有把志趣作為優(yōu)先考慮的因素?,F(xiàn)在的工廠科長莊德增恰恰具有提供安全保障的能力,就像他說的那樣:“但凡這世上有人吃得上飯,我就吃得上,也讓你吃得上,但凡有人吃得香,我絕不讓你吃次的?!边@無疑會使傅東心感到安心。她對莊德增說“你出現(xiàn)的時間很對”,對她來說,莊德增就是那個前來救她的人,這就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婚姻的基礎(chǔ)。
二、拯救的悖論
傅東心和莊德增的湖面故事之后,作者有意將“救”與“暴”糅合到莊家父子身上,造成了兩代人的道德困境。而父子兩代、莊李兩家之間的“拯救”互動,則構(gòu)成了這篇小說的基本命運邏輯。
(一)“父一代”的悖論
婚后生活中,莊德增也在有意無意地扮演著“施救者”的角色。傅東心被人針對,莊德增就去向主任反映,并把她調(diào)到了印刷車間。當傅東心把這件事告訴莊德增的時候,莊德增還裝作不知,以維護傅東心的自尊。他還考慮到,這一調(diào)動能使傅東心的美術(shù)天賦得到施展?!八肓讼胝f,謝謝你,德增?!笨梢?,他的保護確實也曾令傅東心感動。
但傅東心很快發(fā)現(xiàn),她所認定的“救”卻恰恰是曾經(jīng)的“暴”。生下兒子莊樹之后,她得知莊德增就是曾給她的家庭帶來不幸的團伙中的一員。這無疑會使她感到痛苦。形成對比的是,傅東心發(fā)現(xiàn),因妻子難產(chǎn)死亡而與女兒相依為命的鄰居李守廉,則是救了她父親一命的人。這樣一個“施救者”的身份,或許是使她對李家格外關(guān)注的原因。
而對兒子莊樹,傅東心卻不太盡心。在莊樹的回憶里,傅東心始終和他不怎么親近,并把時間更多地花在李斐身上﹐甚至搬遷之后,傅東心還一直在打聽李斐的下落。這或許是因為,少年李斐代表的是“救”,而少年莊樹卻酷似其父,讓傅東心產(chǎn)生“暴”的聯(lián)想。在處理莊樹打傷同學的事件時,傅東心即使碰到自己兒子打人,也仍然會有“手抖”的不自然表現(xiàn)?!霸谖覀?nèi)齻€人里,他們那么相像”,在傅東心的眼中,兒子莊樹也沾染了暴力,她自己則成了這個家庭里的“零余人”。而“下崗潮”的來臨,又使她要面臨與李家父女的分別。他們父女,一個是曾經(jīng)的“施救者”,一個則與年少的自己非常相像,寄托了自己的才學和理想,與他們的分別,無疑會令自己更加痛苦。在分別之前,她與李守廉一段看似曖昧的對話,其實就是這種復(fù)雜心境的體現(xiàn)。最后,李守廉決然離開,而她,則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
日子“嗒嗒”地響著,向前走了。我留了下來。看著一切都“嗒嗒”地向前走了,再也沒見過老李和小斐,他們也走了。
連“施救者”也抽身離去,她成了真正的零余人。
(二)“子一代”的悖論
在小說最后,莊樹與李斐會面的湖面,施救的努力再一次出現(xiàn)。
1995年,造成李斐癱瘓的事件,看似與莊樹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但作為認真赴約的一方,李斐付出的巨大代價卻因莊樹的失約和遺忘而變得一文不值。在那場事故中,李斐失去了雙腿,李守廉犯了罪。與如此慘烈的代價相比,莊樹的失約和遺忘反而消解了李斐此行的全部意義。而當莊樹在湖面上將這一切挑明時,李斐的心靈無疑又會受到傷害。
顯然,莊樹也認識到了這一點,他想要帶李斐回到岸邊。但這對李斐來說幾乎是無法實現(xiàn)的事情,她的父親已經(jīng)犯罪,而莊樹恰恰是警察。所以,她才會這樣說:
如果你能讓這湖水分開,我就讓你到我的船上來,跟你走。
一方面,使湖水分開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這正體現(xiàn)了李斐的艱難。另一方面,摩西的故事又體現(xiàn)著拯救和希望的力量,提出這樣的條件,是否也隱含著李斐對某種解脫或拯救的渴望?
在故事的結(jié)尾,莊樹拿出了早年傅東心設(shè)計的繪有少年李斐的平原牌煙盒,放到水面上。風把煙盒吹動,恰如李斐走向岸邊。莊樹用這一極具想象力的方式,實現(xiàn)了“把這里變成平原,讓你走過去”。小說到這里戛然而止,留下無盡余音。
無論結(jié)局如何,莊樹總算成長為了一個“拯救者”。他最后試圖將李斐帶回岸邊的施救行為,恰如當年水面上,莊德增對傅東心的承諾。正如張悅?cè)凰f:“決定悲劇悲的程度的是,這一番付出是否值得。是否值得,取決于莊樹的態(tài)度,他會怎么做。”顯然,到最后,莊樹還是沒有令我們失望,溫暖、安慰和感動還是出現(xiàn)了。
三、誰來拯救
王德威在《艷粉街啟示錄》中指出:“事實上,摩西率領(lǐng)子民出埃及、尋找迦南美地的典故僅僅點到為止,并不主導小說情節(jié)主線。哪個人物最令人聯(lián)想到摩西也成為評者莫衷一是的話題?!庇幸馑嫉氖牵醯峦昧恕白盍钊寺?lián)想到”這樣的說法,即“誰更像摩西”而非“誰是摩西”,這就隱含著一個基本的論斷,即,摩西精神并不只在某一個人物身上體現(xiàn)。
黃平曾重點關(guān)注摩西的反抗性,從而得出“李守廉真正承擔了摩西的角色”。因為他“始終在保衛(wèi)那些淪落到社會底層的下崗工人,從接到下崗?fù)ㄖ漠斕炱?,就一而再地反抗欺辱”。而且,李守廉沒有獨立視角,他是主要人物中唯一一個保持沉默的角色。但“反抗性”上最貼近摩西的李守廉,在“拯救”的層面上仍然只是一個凡人。摩西的反抗總是得到上天的眷顧,李守廉的反抗卻總是走向失敗。李守廉的復(fù)仇使女兒無法體驗正常的人生,而他曾救助的傅家、孫家、賣苞米的母女,其苦痛并不能依靠復(fù)仇而消除。李守廉理解不了傅東心對“施救者”的執(zhí)念,也改變不了孫天博母親出走的現(xiàn)實,更無法挽回賣苞米母女的悲劇。這一點也為黃平察覺,所以他特別加上了一條 :“李守廉作為‘摩西,停留在青年摩西之后,遇到‘上帝之前。”
這樣的李守廉,仍然實現(xiàn)不了“拯救”。李守廉的視角缺失和沉默,作者也早已解釋過,一是“沒有能力把他的聲音寫好”,二是“他是一個不用說話就可以塑造的人物”。更為可能的原因是后者,因為李守廉既有沉默寡言的性格,又是下崗工人、失語群體的代表。
摩西的其他“候選人”,也不能使人滿意。從“平原上的摩西”出發(fā),在形式上最貼合的是被畫在平原牌煙盒上的李斐。但李斐也是受害者,是需拯救的對象。莊樹在不斷成長中最終走向“拯救”,但他身上又沒有摩西的反抗精神。傅東心只是摩西故事的講述者,她和李斐一樣,都是被損害的對象。
在與張悅?cè)坏膶φ勚校p雪濤直言,他很難說清楚摩西的具體所指,或具體的象征意義。但他也指出,摩西“多少跟個人對生活的希望有關(guān),跟信念有關(guān),也跟逃亡,故鄉(xiāng)有關(guān)。當然也跟小說中的煙盒有關(guān)。”從“最令人聯(lián)想到”出發(fā),我們會發(fā)現(xiàn),“摩西”并不局限于某一個個體,而是泛化在所有人物之中。如莊德增對傅東心的保護,孫家父子對李家父女的守護,李守廉為不平之事出手,莊樹試圖帶李斐回到岸邊,等等。甚至在次要人物上,“拯救”的意味也十分明顯。比如那個沒有編制的輔警,是他讓莊樹懂得了“想干點兒對別人有意義,對自己也有意義的事兒”。
四、拯救:最終的命題
如何實現(xiàn)心靈的救治,而不是讓創(chuàng)痛懸置?唯一“解鈴”的可能就是讓“系鈴人”現(xiàn)身,就像莊德增的余生承諾,就像莊樹的水面魔術(shù)。但莊德增無疑失敗了,他始終沒有直面和痛悔曾經(jīng)的行跡,也就談不上對傅東心的拯救。而莊樹則超越其父,獲得了“拯救”的可能。他直面李斐的苦痛,擔負起了“拯救”的職責。他希望把李斐從漫長的“地下”生活中拯救出來,讓李斐“回到岸邊”,這很像傅東心曾經(jīng)講過的那個故事中的施救者。
因此,只有莊樹的“拯救”構(gòu)成了真正的可能。從整篇小說來看,這一拯救從傅東心那里就開始了遞進式的傳承,由無所希望走向了漸露曙光。傅東心送給莊樹的那個畫著少年莊樹和李斐的畢業(yè)禮物,也許就是“拯救”移交、傳承和實現(xiàn)的象征。
五、結(jié)語
在《平原上的摩西》中,“拯救”成為了主要人物的基本訴求,構(gòu)成了基本的人物關(guān)系,貫穿了小說的始終?!镀皆系哪ξ鳌分骶€情節(jié)仍然是一個悲劇,但我們可以肯定,這是一個懷著希望的悲劇,是一個有點兒溫和的悲劇。這希望和溫和就體現(xiàn)在拯救之上。有了這拯救,即便備嘗侮辱與損害,飽受創(chuàng)痛與折磨,也仍然會對人心,對生活,對未來,產(chǎn)生新的信念與希望。這信念與希望,就是拯救的力量。
[作者簡介]張銘銳,男,山東東平人,濱州市第一中學語文教師,研究方向為魯迅研究及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