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文
盧照鄰的“長安古意”是唐詩中的名篇?!伴L安古意”這個詩名聽起來可能有點陌生,但是“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這句詩相信不少人耳熟能詳。比目、鴛鴦,這用來比喻深摯情愛的詞語,就是出自這首詩。
我在高中的時候讀到“長安古意”,深為其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韻律和汪洋恣肆、豪情萬丈的意氣所折服?!把瘜汃R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在流連花叢中追逐愛情;“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在飛鷹走馬中行俠仗義。不得不說,是青春少年讀來血脈僨張的景色。然而,正當詩情進入轟轟烈烈之際,盧照鄰卻潑了一瓢冷水:“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就這樣收了尾,實在讓人不快。
到大學的時候,我讀到了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文中說:“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jié)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全景)式的一幕幕出現……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zhàn)栗,墮落中有靈性……這篇末四句有點突兀,在詩的結構上既嫌蛇足,而且這樣說話,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態(tài)度的褊狹,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鄙钣型?。
不過,我在這里要說的,不是這首詩,而是詩句“獨有南山桂花發(fā),飛來飛去襲人裾”中的一個字。一個“襲”字,曲盡意境之妙??梢韵胂笠幌?,揚雄這個書呆子,隱居在終南山,有一天出來散步,發(fā)現桂花開放,香氣彌漫,飄蕩在空中的花瓣,像翻飛的蝴蝶,飛來飛去,出其不意地撞在他的衣服上,這是何等的溫馨和浪漫。與上文長安城中的歌姬舞妓、浪蕩公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把“襲”字理解為“飛撞”。后來我讀到屈原的《少司命》,里面有“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的詩句。漢代王逸注釋說:“襲,及也。予,我也。言芳草茂盛,吐葉垂華,芳香菲菲,上及我也?!敝祆涞摹冻o集注》承襲王逸:“襲,及也?!绷舷氡R照鄰的詩句是承襲于此。那么,“襲”也有“觸及”的意思。
“襲”字在腦海生根,是因為讀《紅樓夢》的緣故。我們知道,在《紅樓夢》的鶯鶯燕燕中,有一個非常奇怪的名字“襲人”:
……寶玉道:“只從太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著打發(fā)我吃。”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么罷了,是誰這樣刁鉆,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睂氂褚姴m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蓖醴蛉嗣τ值溃骸皩氂瘢慊厝ジ牧肆T。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辟Z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工夫?!闭f畢,斷喝一聲:“作業(yè)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飯呢?!保ú苎┣?,高鶚著《紅樓夢》,中華書局,2009,162—163頁)
曹雪芹真是文章圣手,一個名字的由來,寫得如此驚心動魄,跌宕起伏。賈政、王夫人和寶玉,三個人一場戲,心思的細密、情緒的變化,欲言又止的掩藏,真誠坦蕩的阻隔,在幾百個字之間,跳躍徘徊,震蕩掩襲。
賈政本來對寶玉大起憐惜,聽到襲人的名字,頓生警覺:“襲人是何人?”雖然覺得名字比較奇特,但是問話比較審慎。在大觀園里,各色人物都有。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時不在,無處不有。能與寶玉交往之人,非親即故。而一個人的名字,皆由父親定取,極為重要。很多人名字看起來雖然怪異,但是深究起來大有深意。取名定字,在古代是大事。禮曰:“子生三月,父親名之。二十則使賓友冠而字之?!币粋€人的名,是在出生之內的三個月內,由父親確定的。古人二十行冠禮,標志著成年,成年后不便直呼其名,須得另取一個與本名含義相關的別名,表示德行或本名的涵義。與人相稱,需用敬語,稱呼表德之字,后稱字為表字。一個人的字,一般是在二十歲的冠禮時,由重要的賓客或者朋友提出的,但是冠禮是父親主持的,《孟子》就有“男子之冠也,父命之。”因此這字仍然是父親認可的。
接著,王夫人道:“是個丫頭?!毖诀呤桥?,名字是可以由主人取的。賈政知道襲人的身份后,知道這名字是自己家人取的。大觀園的丫鬟,名字也是有講究的。嘴上雖說隨便取個什么名都可以,心中實際上對丫鬟的名字有了定格。因此對于襲人這個名字,賈政很不高興,不高興的原因,不是這個名字難聽,而是這個名字“刁鉆”。所謂“刁鉆”,一是怪異,與眾不同;二是難以應付,不知如何處理。賈政初聽起來,把握不了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擔心會引起不好的聯(lián)想。所以書上說,賈政對這個名字感到“不自在”。
賈政的問話從警覺的“奇怪”到對“刁鉆”的“不自在”,這心理情緒的變化,王夫人已經感覺到了。她擔心賈政生氣,就謊稱這是賈母取的名。賈政知道賈母不會取這樣的名字,知子莫若父,已經猜到是寶玉取的。即便如此,他還是審慎地以反問的口氣來追問:“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這話”即“襲人”這個詞兒及其出處。這就說明,賈政心中已經有一個“襲人”名字的出處。這個出處應該不是很好,賈政已經開始生氣了。
寶玉見狀,連忙承認是自己取的名,出處是古人的一句詩“花氣襲人知晝暖”。王夫人擔心賈政動怒,為了平息丈夫的情緒,要求寶玉把名字改了。這個時候賈政的態(tài)度很值得玩味。書中說,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辟Z政是因為“襲人”這個名字而起疑,經過寶玉的解釋,這個名字不再“刁鉆”,“究竟也無礙”。豈止是無礙,完全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名字,“又何用改”。按照賈政的端莊,這話其實即是命令:“不要改!”關于襲人的名字的疑問,賈政得到了滿意的答案。照說故事到此應該結束了。賈政應該高興,自己的兒子飽讀詩書,雖然有些囫圇吞棗,究竟也是別有會心,更難得的是能夠學以致用,將花氣襲人用到人的名字上,饒有趣味。寶玉畢竟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難得有如此才情,理當獎勵一番??墒琴Z政卻轉移了話題,從襲人的名字,轉到了寶玉的學習上:“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工夫?!辟Z政的情緒,進而由生氣變成盛怒:“作業(yè)的畜生,還不出去!”
寶玉說襲人的名字取自古人之詩,賈政說寶玉所讀之詩,乃是濃詞艷賦。那么這詩到底是不是濃詞艷賦呢?寶玉所說的古人是陸游,這句詩題為“村居書喜”。整首詩如下:
紅橋梅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荊。
原詩是“知驟暖”而不是寶玉所說“知晝暖”。關于這一點,我們下文再說。梅市、樊江都是浙江紹興的地名。陸游是紹興人,這詩是他蟄居家鄉(xiāng)時所作。詩描寫的境況是,初春的早晨,梅市的紅橋點染著遠處的群山黛韻,樊江冰消的春水蕩漾著岸邊的白塔倒影。氣溫從冬天的寒冷突然回暖,百花開放,花香熏蒸,香氣撲面而來。一場春雨過后,鳥雀在林中穿梭嬉戲,嘰嘰喳喳地歡叫,帶著朝霞的喜悅,穿過樹枝,悅耳動聽。一年之計在于春,農人忙著翻耕肥沃的田地。詩人買回濁酒,自斟自酌,不覺熏醉。去年的收成非常好,繳足了官賦,還有不少盈馀。鄉(xiāng)居和諧安寧,此樂何及!
整首詩描寫的是鄉(xiāng)村的喜樂場面。跟濃詞艷賦沒有一點關系。關于陸游的詩,正如錢鍾書先生所說:“他的作品主要有兩方面:一方面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恢復喪失的疆土,解放淪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閑適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帖出當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狀?!蔽覀儸F在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愛國詩,實際上,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關注的是他的田園詩。尤其是在清初,這方面的詩尤其受到追捧,各種選本都選陸游的田園詩。人們從中尋章摘句,無數客堂、書房和花園中的楹聯(lián),都是陸游的詩句。
賈政并非不學無術的草包,而是飽讀詩書的學士。書中說,賈政“自幼酷喜讀書……原欲以科甲出身”(《紅樓夢》,13頁)。寶玉所引用的這句詩常見于堂屋、書房的對聯(lián),料想賈政也知道此詩出自陸游,絕非濃詞艷賦。那么為什么賈政會突然翻臉大怒,不顧事實地說:“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工夫?!逼湓蛟谟?,賈政心中所想到的,定然不是陸游的這首詩,而是別的詩。而這別的詩,定然是“濃詞艷賦”。與“襲人”相關的濃詞艷賦,唯有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堕L安古意》的題材、用語,與梁簡文帝《烏棲曲》等齊梁宮體詩非常接近。依聞一多的解釋:“宮體詩就是宮廷的,或以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它是個有歷史性的名詞,所以嚴格地講,宮體詩又當指以梁簡文帝為太子時的東宮,及陳后主、隋煬帝、唐太宗等幾個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比缌汉單牡鄣摹稙鯒氖住分模骸翱棾善溜L金屈膝,朱唇玉面燈前出,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迸c上面所引“長安古意”詩句,異曲同工,這首詩被聞一多斥之為“病態(tài)的無恥”。長安古意的辭藻富麗,濃墨重彩。詩的寫法鋪陳渲染,與漢賦類同。詩的內容,第一部分鋪陳長安高樓林立,車蓋如云;豪門貴族,爭競豪奢。第二部分寫娼家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歌姬舞妓,競艷爭芳。第三部分寫浪蕩少年,驕奢淫逸;飛鷹走馬,迷亂花叢。第四部分寫文武權臣,飛揚跋扈;專權獨斷,互相傾軋。這首詩從形式到內容,正是賈政所說的“濃詞艷賦”。
寶玉明明說了,襲人的名字取自陸游的詩,賈政也認可了寶玉的解釋,認為這名取得不錯??墒琴Z政仍然想到了盧照鄰的“長安古意”,想到的是“濃詞艷賦”。這種心理,弗洛伊德的過失心理學有很好的解釋。弗洛伊德認為,過失是由于兩種不同意向互相牽制的結果。一種叫作牽制的意向,常常處在潛意識中;另一種是被牽制的意向,常常處在表意識中。兩種意向會在日常生活中“打架”,導致口誤、筆誤等等過失。賈政在一開始聽到“襲人”這個名字的時候,想到的根本不是陸游的“花氣襲人知晝暖”,而是盧照鄰的“飛來飛去襲人裾”。這潛意識的“襲人裾”牽制了表意識的“花襲人”,所以才罔顧事實,說寶玉讀的是濃詞艷賦。
在這原因之上,我們還需要再追問一個為什么。第一個問題是:賈政為什么對“襲人”這個名字如此敏感?即便他所理解的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襲人裾”,按照王逸、朱熹對“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的解釋,襲字的意思是“及”,即觸及,“襲人裾”說的是香氣觸及人的衣服,是一個很好的意象?!伴L安古意”的前面固然是宮體詩的景色,但是最后四句,用聞一多的話說,“恰是反艷情的人性清醒”。照理不會引得賈政突然發(fā)脾氣,大罵寶玉是“作業(yè)的畜生”,“襲人裾”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觸及了賈政的敏感神經?第二個問題是:襲人溫柔和順,心地純良,善解人意,賈寶玉為何從“花氣襲人知晝暖”中給她取名字?從陸游的詩來看,“花氣襲人知驟暖”,氣溫的驟然變暖,對應的文意當然是香氣的撲面而來?!皳涿娑鴣怼钡男蜗笫峭跷貘P,而不是花襲人。若說曹雪芹真的是因為她姓花,隨便取的名字,誰也不信。更何況,紅樓夢里如此眾多的人物,誰的名字也沒有像花襲人的名字那樣,引出這么大的一件事來。
這問題盤旋在我的腦海有些年頭了,近來讀到馬茂元、趙昌平的《唐詩三百首新編》,看到“長安古意”這首詩,書中解釋說:“襲:鉆進的意思。裾:衣前襟。”再查詞典:“衣襟:衣服當胸前的部分。前襟或者胸襟是指從脖子下方到胸部,小腹以上,脖子以下部分。也分左前襟和右前襟,以乳溝為界線。上前襟和下前襟,基本以乳頭為界,前襟對應的是后襟。”如果“襲人裾”的意思是“鉆入人的衣襟之中”,一個女孩子取這樣的名字,當然非常不雅。賈政說是“濃詞艷賦”,而沒有用“淫詞蕩語”,實在是在王夫人面前出不了如此臟口。料想任何一位父親,想到這樣的情景,沒有不大發(fā)脾氣,加以教訓的!
陸游的詩句與盧照鄰的詩句大不相同。盧照鄰寫的是桂花,發(fā)生在秋天。陸游寫的是春天的花,至于是什么花,他并沒有具體說,從花香讓人“知驟暖”,料想是各種花香在一起,隨著春風一起撲面而來。因此這里的“襲”字同于我們今天所說的“襲擊”的意思,即乘人不備而驟至。這么說來,是不是寶玉真的是搞錯了詩的意思,胡亂給襲人取的名呢?深究起來,并非如此。我們一定要注意到,曹雪芹是用改了字的陸游的詩句的。這句詩的“知驟暖”改成了“知晝暖”,這一字之差,意思大變?!绑E暖”是猛然變暖?!皶兣眲t是氣溫慢慢變化,到了中午才升高。中午時分,被氣溫熏蒸發(fā)散的香氣,被人們吸入,讓人陶醉,沁人心脾。寶玉給花襲人所取的名字,是按照“知晝暖”所取的,因此花襲人的意思是,花香怡人,沁人心脾。這個意思與襲人的人設就完全一致了。寶玉講了襲人名字的由來以后,賈政沒有追究,這說明賈政也知道陸游這詩的意思是花香怡人。
這么說來,寶玉取名沒有錯。賈政借題發(fā)揮,大發(fā)脾氣也沒有錯。他們對襲字的理解,都是正確的。倒是王逸和朱熹,對屈原的“芳菲菲兮襲予”的“襲”字作“及”講,不甚恰當。這里的“襲”也當作“入”講,意為香氣怡人,沁人心脾。馬茂元《楚辭選》對“襲”字的注釋為:“襲”,侵襲。這里是指秋蘭和蘼蕪的香氣在不知不覺中深深地侵入嗅覺。馬茂元把“侵襲”解釋為“侵入”,“襲”即是“入”的意思?!凹啊迸c“入”的差別在于,“及”是觸及,是外在的接觸?!叭搿笔沁M入,是內在的深入。其意境之不同,具有本質上的差別。
“襲”字無疑兼有“飛撞”“觸及”“沁入”的意思。三個意思具有本質性的差別。詩無達詁,我們如何領會一個字在詩中的意思,全然在于閱讀時的心境,而我們的閱讀心境,再現的是我們的生存歷程。曹雪芹的高明之處在于,他通過一個簡單的場景,再現了賈政年少時的輕狂、年輕時的博學和人到中年為人父的持重。 看似賈政心境瞬時變化,實則是他“襲”字的閱讀史,是他的生存史和存在史。
(作者單位: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