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雨

楊花終日空飛舞，奈久長難駐。海潮雖是暫時來，卻有個、堪憑處。

紫府碧云為路。好相將歸去?？先绫⌒椅甯L(fēng)，不解與、花為主。

這是秦觀的一首代言體詞。李清照《詞論》：“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專主情致”是秦觀詞的突出特征，集中體現(xiàn)在代言體詞中。秦觀憑著他的敏銳善感，營造出柔美的意境，將細膩的內(nèi)心映照于筆下的女子，由她來傷春嘆逝、訴說相思離情。而《一落索》不是典型的代言之作，沒有意境的渲染，沒有女子容貌的展現(xiàn)，直接以女子的口吻傾訴對薄情男子的埋怨。詩人通過女子直抒心聲，展現(xiàn)出一位多情女子落寞徘徊的形象。上闋悲嘆男子的無法久留，下闋幻想歸隱只屬于彼此的仙界，最終認清了男子的離去，將她無情摧殘。盡管是直接的內(nèi)心獨白，卻不似“悔當初、不把雕鞍索”的大膽粗放，而是情感哀怨，語言婉轉(zhuǎn)，心理活動曲折，仍然婉約而富有情韻。

詞的首句即展現(xiàn)出楊花在空中整日飛舞的場景，既是女子的見聞，又引起她的思緒?？眨仁钦f男子如同楊花在空中飛舞的飄忽不定，無所依托，也表明了女子的心境，自他走后，仿佛心里空了一塊，再無其他事可牽掛?！队衽_新詠》有《楊花曲》，紛飛的柳絮寄托著詞人的情感。楊花是柳樹在春天的飛絮，因“柳”與“留”同音，又在離別的水邊常見，因此在詞中用來表示離愁：“二月春風(fēng)，正是楊花滿路。那堪更、別離情緒。”（晏殊《人嬌》）“渡口楊花，狂雪任風(fēng)吹?！保ㄅ督亲印罚┩瑫r，楊花在春末起，代表著時間流逝;孤單的女子感嘆愛情無常、容顏易失，如同隨風(fēng)飄零的楊花：“腸斷送韶華。為惜楊花?！保◤埾取独颂陨场罚皦艋陸T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保處椎馈耳p鴣天》）秦觀在《一落索》中，并沒有選取以上常見的情感表達，而是以楊花喻指男子。他強調(diào)楊花“奈久長難駐”，女子抬頭看到柳絮沒日沒夜地漫天飛舞，但沒有長久停留下來的意愿，終究要消失在風(fēng)中。由此聯(lián)想到她牽掛著的男子，就如同楊花一般，不會安穩(wěn)地陪伴她左右，飄飄然而來，不知何時就會離開。開篇借楊花的輕浮無依，抒發(fā)了女子對楊花般的男子來去無常的埋怨與失落。楊花在春季飛舞，又是一年好春，自己卻孤單地思念著遠方的人，在這春閨中更添落寞。

接著，女子思緒萬千，由楊花飛舞的場景聯(lián)想到了海潮，雖然“暫時來”，但至少有“堪憑處”。李益有《江南曲》：“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焙３眮砼R的時間雖短，但每次都有可以?？恳劳械暮０丁：３迸c海岸雖不能永遠在一起，但來去都有時，總能短暫地相互為伴，離去時互相掛念。女子羨慕海潮，看似無理，但聯(lián)系前文的薄情楊花，就能看到鮮明的對比：定期相會的海潮，有信堪憑，總好過飄浮在空中抓不住的楊花。她不去求得長久的日夜相守，卻連海潮的音信都沒有，足可見其愿望之卑微。楊花與海潮，本不相干，在此被女子的情感聯(lián)系在一起，她的思緒紛飛中，實則是癡癡想念一人的、無端想法的蔓延，更突出女子的滿腹牢騷。上闋的情感基調(diào)是哀怨的，女子心里牽掛著離她而去的人，期期艾艾，一腔怨言，在飛絮滿天的場景中傷心徘徊，思緒萬千。

過片開篇轉(zhuǎn)向虛無的世界。“紫府碧云為路。好相將歸去?！弊细?，有兩種含義。其一是指內(nèi)在修行的一種境界，此處是第二種意義，即道教中仙人的居所，出自葛洪《抱樸子·祛惑》：“及至天上，先過紫府，金床玉幾，晃晃昱昱，真貴處也?！痹谟蜗稍娭谐Ｒ骸拔逑惴易细?，千燈照赤城?！保ㄢ仔拧兜朗坎教撛~十首》）“云軒游紫府，風(fēng)駟上丹梯。”（盧思道《神仙篇》）而多情的女子向往道教的仙居，自然不是為了得道升天。她在幻想與她的如意郎君一同歸隱，兩人共赴仙居，生活在無人打擾、只有他二人惺惺相惜的世外桃源。李清照《漁家傲》有“風(fēng)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也幻想歸隱仙境。兩者在藝術(shù)效果上有相似之處，都是營造一個虛幻的仙境，拋下俗世的煩惱，尋求幻境中的解脫。但李清照是尋求個人的解脫，希望一人遠離塵世的苦難;而秦觀筆下的女子則是尋求愛情的美滿，想找一無人打擾的環(huán)境，只有兩人幸福生活。女子的愿望看似平實，但在她的幻想中，世界中只有二人，她的眼里只有一人，一片癡情。她的想象不是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而是借虛幻歸隱，可見這位男子對她來說遙不可及。即使是幻想，這個美好的場景似乎也使女子感到幸福。

但轉(zhuǎn)念之間，回到現(xiàn)實，“肯如薄幸五更風(fēng)”。薄幸，杜牧有《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鼻赜^很喜歡這兩句詩，在詞中多次引用：“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滿庭芳》）“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保ā稘M庭芳》）“前歡記、渾似夢里揚州。”（《風(fēng)流子》）關(guān)于揚州與薄幸，有他的感同身受。五更風(fēng)，出自王建《宮詞》：“自是桃花貪結(jié)子，錯教人恨五更風(fēng)?！蔽甯?，是夜晚的最后一段時間，尤為凄涼。王建《宮詞》中的后宮女子自比為桃花，期待著結(jié)果，卻被五更風(fēng)吹落，叫人恨惱，埋怨不已。宋詞中常用五更風(fēng)比喻男子：“惜花人恨五更風(fēng)?！保ㄙR鑄《卷春空》）“早是夜寒不寐，五更風(fēng)雨無情?！保搜a之《清平樂》）“花花柳柳成陰處，休恨五更風(fēng)?！保ɡ钍稙跻固洹罚┣赜^也借用此意。女子意識到她魂牽夢縈之人不是她的如意郎君，而是像薄情的五更涼風(fēng)，是負心離去之人。女子自比為花，那冷酷的五更風(fēng)不僅不懂得輕柔吹拂，憐惜嬌花，反而將她無情摧殘。她思念之人不是相將歸去的伴侶，不是搔首踟躕的掛念，那男子終究只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匆匆別過，杳無音信，留下女子一人苦苦思念。

秦觀流傳下來的詞九十馀首，其中代言體詞近六十首，約占作品的三分之二。秦觀典型的代言體詞的展開方式有兩種，一是寫景。外在的實景比較容易觀察，通常在閨閣與小樓中，運用具體的意象表達女子的情感，更加含蓄蘊藉，富有畫面感。如“陰風(fēng)翻翠幔，雨澀燈花暗?！保ā镀兴_蠻》）“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保ā懂嬏么骸罚┒菍懪拥男螒B(tài)。通過女子的裝扮、面部細節(jié)、身材等，在欣賞美的同時也從肢體動作和神態(tài)表現(xiàn)出女子的心境。比如“黛蛾長斂，任是春風(fēng)吹不展”（《減字木蘭花》）、“鬢云松，羅襪刬”（《河傳二首》其二）這兩種方式共同營造出的意境，通常都與情感承載的主體—女子保持一定距離，雖然有悲情的表達，但大多通過意境的烘托委婉反映出女子的情感，成就了婉約的風(fēng)格。除此之外，秦觀詞中也有直接以女子的口吻展現(xiàn)內(nèi)心獨白的，如《滿園花》《品令二首》，但用語俚俗，格調(diào)不高，女子直露地講述對情愛的追求，審美距離與讀者過近，反而失去了含蓄的美。雖然沈謙評價《滿園花》“鏟盡浮詞，直抒本色”，但更多被批為“鄙野不經(jīng)之談”。

筆者認為《一落索》更能擔起“直抒本色”的評價，這首詞也直接地展現(xiàn)了女子內(nèi)心的怨憤，使用心理活動的描寫將其組織起來。上闋看到楊花起興，形容男子的來去無定，還不如有所憑借的海潮。下闋構(gòu)想美好的幻境，想要與他一同歸去，兩人只屬于彼此。結(jié)尾回到現(xiàn)實，哀怨地道出男子的薄情，將她摧殘，叫她心傷。秦觀有意組織語言，女子以花自比，更加婉轉(zhuǎn)動人?？偟膩碚f，《一落索》是女子對薄情郎的哭訴之詞，刻畫女子心理活動，引用典故，沉吟哀婉，拉開審美距離，展現(xiàn)出一位多情女子的苦思形象。由女子的思緒牽引全文，雖然沒有具體場景，沒有一個“愁”與“怨”字，但句句言情，句句埋怨，女子癡情可見一斑。既符合秦觀詞“專主情致”的特征，又“直抒本色”，是一首動人的怨情詞。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