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一女子的散文《遙想春天》,那種娓娓道來、春心婉約的面目,一一浮水而出,通篇讀來,她是春天派來的使者,那么我亦是一個被鎖進(jìn)春天的人。
眼前的世界,令人心疼?;[,柳絮飛揚(yáng),春草玉翠,葉兒爆棚,到這時節(jié),腦海中母親脫掉棉衣后的模樣,是往春天的形體上灑一汪清泉的無所顧忌。
其實,春天很軟,卻也肆無忌憚。伸手摸摸那些花,以及春天里彌漫的各種風(fēng)物,倍感手心輕盈,胸口熱疼,從它們身邊走過,不忍觸碰,生怕?lián)p了滴水容顏。
去年柿子滿樹時,大伯去世,他沒能等來今年的春天,幾分疼惜在心。
伯母說:“他臨終前老穿我的花棉襖,不讓給換掉?!?/p>
“哦,為什么呢?”我問道
“襖子上的花好看不是,再有可能就是他知道大限到了,舍不得走……”
大伯原來是個愛花的主兒,“花”是大娘的花襖子。
大娘忍不住哽咽,大伯安靜地躺在冰棺里,一臉安詳。
二
小村的春天來得準(zhǔn)時,應(yīng)景。
冰雪融化,大地松軟,太陽普照,大片大片帳子接遞而起,輕紗飄逸,猶如脫去的裙裝。小燕子從南方輕盈飛來,春耕也開始忙活了。農(nóng)人身上的雍容疏懶似乎不曾褪去,但“一年之計在于春”的俗諺,農(nóng)人自是不敢怠慢。翻耕的農(nóng)田冒著熱氣,一下子投放給了春天。那股熱乎穿過大地、村莊、房舍,抵達(dá)農(nóng)人心中,誰愿失守?其實,人心最愿意守暖。桃花,梨花,梅花,蒲公英花,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次第開放,無聲無息地蹦出笑意,捧出情懷,順風(fēng)向客,低頭向親。
胡爺家的果園,張叔的菜園子,大伯的向日葵和油菜花,在小孩兒眼里定成誘惑。不說胡爺?shù)墓麍@,也不說張叔的菜園,單說大伯的油菜花和向日葵,即來成春鬧:父親買來幾只羊子, 分給我們姊妹兄弟四人,最小的弟弟也不放過,牽只小羊活像個小牧童。
初始而來的春,油菜花是絕品,也是羊子的佳肴。大伯最看不慣我家的羊群出沒,但礙于長輩名分,不好使氣,便指使大娘出來鬧騰:“看你鱉娃們再讓羊子吃花,非打死你們不可!”
“打呀,來打呀”哥哥邊領(lǐng)著羊子瘋跑,邊回懟大娘。
我和姐姐、弟弟后邊一溜煙跟著哥哥小跑, 小弟嚇得哇哇大哭,還跑掉了鞋子。村人碰到這番情狀, 先是說了大娘:“跟娃們鬧啥氣哩, 回頭你跟老四說可好了……”再回過頭來說我們:“看你這娃們,不是找打嘛!”
我們姊妹幾個,都緊閉了嘴巴不說話,乖乖從濃濃油菜花地逃了回來。小孩子的內(nèi)心世界怎知春天會這般鬧騰,熱烈奔放的,偷嘴吞噬的,一邊自顧自地勁爆大自然的美,一邊努力據(jù)為己有,天生萬物又不放過人間對美的博弈。
三
與女子文章中描述的油菜花有所不一樣的是:女子筆下的油菜花在阡陌廣袤的大地上,溫柔鋪展笑魘如花,一派祥柔之感,而我所記述的油菜花,生長于墳頭間,雖繁茂蔥郁卻零散一種孤單,能夠代表大伯的脾性。因村人不種這個作物,只他一家,很是稀奇,又招眼。
大伯在村上是出了名的“能人”,不但會種地,還會寫一手漂亮的字兒,更讓村人咂舌的是他還會寫劇本。油菜花是他寫劇本以外的事兒,當(dāng)然又比劇本重要,這個可以做成植物油,比吃棉籽油好得多。
由此,油菜花對于大伯來說,是件值得引以為傲的事。 金玉翠黃的油菜花在風(fēng)中搖曳旖旎,把那些墳頭裹在里面,偶爾會露出一兩個來。大伯為此下了不少心思:先是做稻草人,后下劇毒農(nóng)藥,總之不是嚇?biāo)滥?,就是毒死你?/p>
羊子怕稻草人,但不懼毒藥,結(jié)果是沒弄倒我家的,卻毒死了二哥家的老綿羊。二哥氣急敗壞的罵老綿羊:“你這個蠢貨,聞不見那是毒藥嗎?”二哥家的老綿羊死了。大伯像賊人似的躲房子不敢出門,他怕撞見二哥,狹路相逢,躲了不是,不躲也不是。一向滿身刺兒的大伯,任由油菜花田無人看管,兀自生長。
二哥不是本族人, 姓李名震,他怎會怕大伯呢?當(dāng)他氣勢洶洶地找到大伯門上,大伯呢,賠笑臉另加酒菜伺候,另搭了不少好話,二哥才做了白死羊事兒不大的“好人”,饒過大伯。
父親肯是不想自家羊子死于非命,千叮嚀萬囑咐我們:“若吃了有毒油菜花,死了,可沒你們好果子吃的!”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每次放羊出去,特長記性繞開那塊油菜花田。
大伯看事態(tài)安靜時,又大搖大擺到油菜花田里,看油菜花長勢。依曼輕拂的油菜花,翩翩躚躚,引來蝴蝶的聚集瘋鬧。花色滾燙,蝴蝶追逐,與嘰喳的鳥兒一起唱曲,大伯是否把這般妙境寫進(jìn)劇本,純屬我的一種猜測。
我的羊子啥時去吃的油菜花,直到大伯和父親干上架之后,才知道我的羊子竟冒了大不韙之“罪”,嚇得心跳到喉嚨處,父親一定不會放過揍我一頓的惡氣。
我在村外一直轉(zhuǎn)悠到夕陽西下至晚歌唱起,鍋里的飯菜早已見了底,沒我吃的。母親見我唯諾的身形立于廚房門口,朝我翻了個白眼去睡房睡覺了。
那晚,我的眼淚打濕了枕頭,生生哭了半夜。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父親并沒揍我,也沒說什么氣話,只是說了句:“羊子不聽話,是它自己從羊圈里偷跑出去了,死了活該……”羊子吃掉大伯半片油菜花,大伯居然也沒吱聲。
羊子吃多了油菜花,不管是撐死還是毒死,總歸是死了。十一歲的我抱著一只死羊,哭得天昏地暗、身心俱焚。父親拉羊子到河溝埋掉時,我一路狂追。眼看父親一掀土又一掀土地拋羊身上,直到成了一個小土包。事后,母親才告訴我說:“羊吃油菜花的事,是你奶奶踮著小腳,跑你大伯那兒說他了……”一頓皮肉之苦原得益于奶奶的解圍,這油菜花,這小腳老太哦!
多年后想起被大伯視為“珍寶”的油菜花,我那羊子霍霍的場景,陽光碎碎斜照的日子,春色不知被分了多少層,無限悲戚又極盡疼暖。
四
父親在與大伯家地界搭邊的地方,種下一小片向日葵,父親啥時偷走了他的絕招?這是大伯未曾想到的事兒。他的油菜花特招人艷羨,引羊子吃掉。翠艷欲滴的油菜花鬧得人心不昧,父親何要來攪局?
父親自有父親的道理。
我家灰白的墻上,不合時宜地掛一幅向日葵畫作:向日葵的盤心像一枚太陽那樣大,不同的是太陽一圈交織的是絲絲金光,而向日葵的圈圈是由一枚枚花瓣緊緊粘貼一起而成,向日葵比太陽多出一種妖嬈的美,傲嬌凌霄的美。父親大抵是得了這一秘笈,就尋來種子種下了這片向日葵。
大伯整塊地種的是麥子,綠油油的發(fā)出一片幽光。微風(fēng)吹來,輕波蕩漾,清心安逸。父親的向日葵沒節(jié)制地瘋長,很快遮蔽了麥子的傾心浪疊,惹得大伯心境極為不暢,每次進(jìn)地看麥子,總要用胳膊扛了扛向日葵的稈子,以騰出光亮盡善他的麥子。
父親一天天來地里看向日葵的彪悍情態(tài),嘴角揚(yáng)起的笑讓大伯難以捉摸。一邊在城里上班父親,一邊回村里搗鼓他的田塊。父親這兩頭通吃的“能處”顯然超過了靠一頭過活的大伯,大伯能心思舒樂嗎?
向日葵和麥子互相摩肩搭背,又各自獨(dú)立地生長著,像兩個沒心事的朋友,矗立一起,說著人間無法聽聞的天語,同分享一場春雨或一片艷陽高照,心照不宣,且兩廂默契一行,真真一個“物語兩相照,丹心一壺中”。
父親的向日葵和大伯的麥子,細(xì)究還是有那么些區(qū)分:向日葵的葉片,一個個轉(zhuǎn)碟似的,與風(fēng)周旋款款仙舞,不僅風(fēng)情張闊且有那種煞氣彌天的精神氣概;再說向日葵的搖稈,一副風(fēng)流倜儻,瀟灑偉岸的身姿,在風(fēng)中頗有美男子范兒。而大伯家的麥子就顯得小鳥依人,錦繡雅碧的小家女做派了。
可令人虐笑不止的是父親身小單薄,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像《紅樓夢》里的女眷林黛玉。大伯則人高馬大,一種張騫出使西域的豪邁相貌。他們這種戲劇性身形翻轉(zhuǎn),常讓母親問奶奶:“看你這一個媽生的,咋是這個樣?”
“一母生九子,子子皆不同。”奶奶小眼一瞇,笑成一條縫回母親道。第二年里,父親在同樣的地塊繼續(xù)種植向日葵,面積有所增擴(kuò),大伯也跟著父親學(xué),塊地也種開了向日葵。村人話里話外,皆笑說有之:這弟兄倆干上了,真還沒完沒了哩。
向日葵自種下后,在黑色土地中頑強(qiáng)地破土生長。兩塊田地邊搭地邊,那長勢分不出哪是父親的杰作,哪是大伯的不甘示弱,個頭一樣高,葉子一樣澄圓闊張,無論暴雨傾盆,還是風(fēng)聲驟急,它們且一起肩扛,一起挺拔,一起瘋魔相舞,不分彼此。
天天看向日葵的威猛長勢,喜壞了父親、大伯他倆,父親笑了笑,大伯也笑了笑,他們的向日葵一起笑了笑,笑在天地間……
五
“四月南風(fēng)大麥黃,棗花未落桐葉長?!?/p>
大伯家的棗樹,父親卷寫的詩文,在四月鶯飛的季節(jié),合成一曲棗花頌。
一棵老棗樹,打我記事起,就彎腰弓脊地生長大伯家門前。一身老枝杈夾雜一群小葉枝,撲撲棱棱的樣子,幾分丑拙,與我家庭院那棵漂亮標(biāo)直、挺拔俊秀的梧桐樹無法相提并論。
春來百枝抽葉,開花,那棗樹也不例外。長個葉子小聲小氣,開個小花呢,更是謹(jǐn)小慎微,像個奇丑無比的小女孩,清骨冷瘦,半天挪逾不出一點(diǎn)風(fēng)情。
棗花開得在我百般嫌棄中,從母親口中得知這棵棗樹,并不是大伯所栽種,而是爺爺親手栽種留下來的“家當(dāng)”,既在大伯家門口,那么也就順理成章成大伯家的物什了。從父親抄關(guān)于棗花的詩文來看,他未曾覬覦過這棵棗樹所給大伯增添的幾分榮光。他只是由衷地表達(dá)了對棗花的一種淺喜深愛:小骨朵的,素凈淡雅的,靈風(fēng)毓秀的,清心寡欲的品性,才是父親喜歡它的緣由。
而大伯呢?我分不清“占據(jù)”“喜歡”這一意義完全不同的概念,在大伯的世界所處的比分輕重,如果按孰重就輕的說法,那大伯定喜歡采摘果子的那種物欲滿足之感。
棗花落痕,誰愿看呢?一地萎縮的樣子,亦不敢正眼相看,卻見父親捏上一把骷髏似的棗花,到手心左右端詳。一向暴戾的父親,在那刻突然的溫軟下來,令我始料不及,他是在吝惜,還是替棗花悲愴?從未見過我冷峻的父親,還有如此一面。
大伯一掃把下去,那些小枯物便很快聚集一堆, 彼此覆壓,互相淹沒,直到誰也瞧不見誰,末了,大伯拿出火柴,劃拉一根扔棗花堆上,片刻功夫成了灰燼……
六
這種灰褐色樹皮,渾身針刺,根系特別發(fā)達(dá),又呈現(xiàn)裂紋的樹種,居然能夠讓人歡喜備至,倒不是它生得一副表面灰綠色,背呈微柔毛狀樣兒引來世人青睞,而是它所開出的花,不僅養(yǎng)眼且能飽腹食用。這類樹種房前屋后,小溝河畔,哪里都有它們的身影,這不是大伯的“專利品”。賤品作罕物,罕物又常見的洋刺槐,在世人眼里實在排不上品格,檔次,這是發(fā)生洋刺槐身上的一種悲劇。
一共兄弟姊妹五個中排行老大的大伯,吃不飽,穿不暖,是窮苦時代的見證者,奶奶含著淚扔掉了老六,老七,終留存下來五個孩兒。父親排行老四,排行二伯,三伯,唯一一個姑姑,他們誰也沒安享過奶奶給他們的大魚大肉,白米白面,全是吃野菜,黑窩頭,包谷面一路長成人的。
春季吃構(gòu)棒椿、薺薺菜、面條菜、榆錢、洋槐花,甚止剝掉樹皮拿來吃;夏季能吃的野菜等食物,相對多些;秋吃蟲豸、秋蟬、蚯蚓、老鼠,但凡毒不死人的,皆一網(wǎng)打盡;冬天吃得一口黑窩頭、包谷面,下鍋煮紅薯已是上等餐飯了。
奶奶曾說:“一到荒春,那洋刺槐上的洋槐花都是搶的,不搶,咋過?幾張嘴張著,肚子餓啊,動作慢的,根本弄不到,只能看別家人吃?!蹦棠淌莻€利索的人,走路爬樹,別看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搶洋槐花,每次不落空,村人調(diào)侃奶奶那是個“睜眼蟲”。我相信奶奶會搶:大伯、二伯、三伯、父親、姑姑的命,憑奶奶的手和腳搶來的。大伯餓得幾乎斷氣,父親餓暈,三伯患胃癌而吐血,姑姑得奶奶偏愛,少受諸多之苦。大伯多少年后,還不忘數(shù)落奶奶偏心眼,心里只有她五妮兒。
幾十年世道翻轉(zhuǎn),誰曾想村里河溝之地常見的土包子“洋槐花”,竟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乘飛機(jī),坐火車,快運(yùn)速遞,運(yùn)送各大美食城,供城市人享用,這走的定是逆天行徑,誰說不是呢?
大伯家的洋刺槐,今春兒又出來抖擻了。那葉肥綠嫩,倩影悠悠,花兒爆棚,掛滿枝頭,一夜間又見“花樹傾城古人地,清風(fēng)輕拂又回轉(zhuǎn)”了。我來撫花枝,尋春歡,討來春時光陰,再做一番清夢,大伯,上天的你,可否有知?
七
十年前,父親離世,回老家奔喪,見大伯院子里種一棵柿子樹。顫顫弱弱,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一搖一搖,真怕一陣大風(fēng)吹來,連根拔起。不承想十年光景過去了,柿子樹已成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濃稠的葉子遮蔽了小小院落,好一個避暑乘涼的仙境地兒。
二三月時的柿子樹抽出嫩綠的葉子,飽食春光的小葉兒如吸一層油脂,晶瑩剔透,容光煥發(fā)。到了四五月份,茂密的技葉向四面展開,像一把巨大的綠傘,這時枝頭開出一朵朵泛黃的小花,吸引著成群的蜜蜂圍著大樹翩翩起舞。不多時,小柿慢慢開始凋謝,凋謝下來的小柿,小孩們用線繩穿起來,掛脖子上像極了一串黃色珠寶。
柿子樹在大伯院子里顯出的勃勃生機(jī),已與父親無關(guān)。
當(dāng)然父親再也不會從墳塋里挺身而出,與大伯比種柿子樹了。村人的目光里會將父親曾經(jīng)的生龍活虎形象一一剔除,剩下大伯一個人玩弄他的朱雀玄武了。
可如今代表大伯的油菜花、向日葵、棗花、洋刺槐時代也已宣告結(jié)束。大伯安靜地躺倒他碩果累累的柿子樹下,前來吊唁他的人,一眼盯著鮮紅欲滴的柿子看了又看,再看過冰棺里的大伯,那種神情所表達(dá)的含義,無法端倪,更無法詮釋,生命就像這柿子從一點(diǎn)點(diǎn)的泛青到紅透極頂,直至最后的落地,誰又何嘗不是這樣一種生命的輪回呢?
作者簡介:
夢柯,本名徐杰,1971年生于南陽,現(xiàn)為南陽市作協(xié)會員,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散見于《中國散文大系》《星星詩刊》《文藝百花園》《世界漢語言文學(xué)》《躬耕》《青年新詩一千家》《奔流》《天津詩人》《東方詩刊》等出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