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上映的《愛情神話》是一部由年輕女導演邵藝輝拍攝的、發(fā)生在上海的小眾愛情文藝片,它致力于洗去近年來海派電影的浮華和夸張,還原“上只角”地區(qū)普通上海市民的日常生活,講述中年男女間的愛情和友情。導演以女性的視角和年輕人的銳氣,力圖打破刻板影響,追求兩性和諧,鼓勵人們大膽追求心中理想的愛情和生活,展現(xiàn)兼容并包的海派文化。
上海作為中國電影的發(fā)祥地,向來是中國電影的重要表現(xiàn)對象。以本土故事為主要題材的海派電影,植根于別具一格的上海文化,帶有開放性、包容性、通俗性和大眾性等特點[1],在20世紀20至40年代,以及80年代之后,都誕生了一批佳作,展現(xiàn)了不同時代下的上海以及上海中不同階層人們的生活。然而近年來,部分影視劇過分關注上海作為經(jīng)濟中心的一面,想象著位于城市頂端的極少數(shù)精英的生活,對城市大部分普通民眾視而不見。這部分影片故事懸浮,夸大了上海的紙醉金迷,突出上海的本土優(yōu)越感,導致部分觀眾對上海及海派電影產(chǎn)生誤解。
1 浮華之外的滬上風情
導演邵藝輝透露《愛情神話》取材于她身邊的故事,影片有意避開了東方明珠、百樂門等上海標志性建筑,將取景框限制在五原路兩公里范圍內(nèi),通過“上只角”地區(qū)中飲食男女們的情感、生活,展現(xiàn)浮華之外的滬上風情,還原純正悠久的海派韻味。
1.1 生活化的滬上景觀
“上只角”地區(qū)源于舊上海時期的法新租界和公共租界西區(qū),是“衡山路——復興路歷史文化風貌區(qū)”核心區(qū)域,近年來也發(fā)展成為“網(wǎng)紅區(qū)”。該區(qū)域較好地保留了上海的精神氣質(zhì)和文化底蘊,影片通過街拍實景,營造專屬于上海的氛圍和情調(diào)。
首先,在住宅的選取上,老白居住在五原路252弄的一棟祖?zhèn)餍⊙蠓恐校⌒〉脑鹤永镏脖幻?,隨意擺放的畫架流露出藝術氣息。洋房蘊含著上海文化氣質(zhì)中的雅致寧靜,同時殘留著舊上海的歷史印記。而居住在永康路一百八十五號的李小姐則沒有那么舒適。她帶著女兒住在母親的老房子里,三代人擠在一個閉塞的筒子樓中,狹窄的樓梯、壞掉的燈泡、擁擠的房間,揭示了許多上海白領光鮮外表下的局促和窘迫。影片以小洋房和筒子間為載體,展示了普通小市民眼中的城市百態(tài),折射出上海的溫情與疏離,浪漫與現(xiàn)實。
除了住宅,影片還拍攝了眾多路邊的小店鋪,這些商鋪狹小卻精致,帶著上海獨特的摩登感和煙火氣。私人服裝店里掛滿了衣服,但左邊偏亮色,右邊偏暗沉,顯得雜而不亂。門邊狹窄的空間里,錯落有致地布置著圍巾和帽子,平易中不失設計。老白購買日常生活用品的“紅拂”雜貨鋪亦是如此,印著店名的粉紅色壁紙為店鋪增添了幾分浪漫,生活用品、水果、零食等分別放置在不同的區(qū)域,顯得井井有條。老白和鄰居們邊買東西邊討論燒菜、洗頭、澆花等生活小竅門,吳儂軟語中流露出滿滿的人情味和生活氣息。
同時,影片也拍攝了話劇院、美術館、歌舞廳、西餐廳以及眾多的咖啡廳等娛樂場所。這些場所極具現(xiàn)代感,帶著小眾的文藝范,但又不顯得陽春白雪,讓人不敢靠近。李小姐和老白在話劇場約會,其女兒瑪雅在咖啡館里做作業(yè),這當然顯示了上海市民們物質(zhì)和精神文明的富足。也讓人不由感嘆,上海的建筑,似乎無論格調(diào)多高,都是滾滾紅塵中,面向世俗人的。
1.2 紅塵中的飲食男女
電影中的人們精致而又精明。居住在小洋房中的老白日常戴圍巾,懂疊穿,平日里畫畫、做菜,生活悠閑而富足。然而他日常消費都在街邊小鋪完成,并且總是會挑選一些快過期的打折商品。李小姐更是如此,盡管看上去光鮮亮麗,身著名牌,但事實上與女兒一起擠在母親的筒子樓中,受著母親的埋怨。一雙“Jimmy Choo”穿了許多年,連腳后跟壞了也舍不得扔掉。精致洋氣和精打細算在他們身上融為一體,孕育出典型的上海小市民性格。
但精明并不意味著冷漠,影片中人與人之間是溫暖、有情誼的。比如主人公老白,他能理解鄰居小張的難處,幫他照顧神志不清的父親。也會給外國租客亞歷山大減免房租,和街坊鄰居們一起嘮家常。上海人性格中的精打細算更多地轉化成一種分寸感。影片中的男女們大多離異,卻很少受到指指點點。雜貨店的老板娘不會對向她確認打折產(chǎn)品的老白表示輕蔑。人們面對中年老白萌動的春心,也沒有露出絲毫鄙夷。大家彼此尊重理解,過著自己的生活,親密卻不逾矩。
兩性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李小姐借高跟鞋的“斷舍離”婉拒老白,暗指老白或許不適合她之后的人生旅程。老白則堅持賠鞋,以表達自己的挽留。無論是拒絕還是爭取,都隔了一層薄薄的紙,“規(guī)規(guī)矩矩打擦邊球,小心翼翼越軌。[2]”在最后彩蛋里,李小姐借電影《愛情神話》委婉地向老白告白,而老白也心領神會,先是一句“電影的錯”,又言“我們可以一起改寫結局”,沒有轟轟烈烈,卻有一種讓人會心一笑的默契和甜蜜。
還有影片中三名女性在飯桌前體面的交鋒,老烏和老白這對友人話里話外的玄機……整部影片含蓄幽默,于輕描淡寫處見金戈鐵馬,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上海中飲食男女們的性格。
2 兼收并蓄的海派文化
上海作為一座近百年來飛速崛起的國際大都市,在中國和西方,精英和大眾之間呈現(xiàn)開放的姿態(tài),形成了“海納百川,兼收并蓄”的海派文化。導演帶著年輕女性的理想與鋒芒,深刻把握了海派文明的精髓,將其融入影片之中。
2.1 中西結合的都市生活
海派文化形成于上海開埠之后,深受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影響。電影里人們的生活方式帶有明顯的西方印記,比如隨處可見的咖啡館,小皮匠的“coffee time”,墻上隨意張貼的英文廣告,吳儂軟語中偶爾夾雜的英文……西方文明與江南傳統(tǒng)文化結合,形成了一種上海獨有的小資情調(diào)。這里的“小資”并不是大量的奢侈品或名牌,也不是觸目驚心的金錢或欲望,更多是一種生活品味,流淌在各個生活細節(jié)之中。它是老白在吃飯前往餐桌上布置的一束雛菊,是老烏赴餐時拿來的一瓶紅酒,是李小姐看話劇時留下的一滴淚水,是蓓蓓平日學習的探戈舞曲。它是一定物質(zhì)基礎上的精神追求,混合著濃濃的文藝范和煙火味。
同時,上海作為中國經(jīng)濟中心和重要的港口城市,吸引了大量外資企業(yè)。影片中的老烏自稱中歐貿(mào)易代表、法國公司中國總代理,而李小姐則是法國公司的廣告制片,兩人第一次見面,就用法語開了句玩笑。還有隨處可見的外國友人,老白家常年欠房費的意大利租客,雜貨店中講著上海話的外國鄰居,李小姐的英國前夫,老烏在留學時遇到的蘇菲亞羅蘭……他們雖然鏡頭不多但形象鮮明,導演并沒有刻意表現(xiàn)他們,只是在講述老白等人的故事時,不動聲色地將他們納入其中。這也顯示了上海對外國友人的態(tài)度,既不崇拜,也不排斥,只用一顆平常心對待,自然而然地將他們擁入這座城市。
2.2 和諧相處的男女關系
海派文化的兼收并蓄還表現(xiàn)在兩性平等,對女性的尊重上。電影里的飯桌戲份被不少觀眾津津樂道——三名伶牙俐齒的女子在老白飯桌前不期而遇,開始言語間的交鋒。其間,老白不幸被定義為“剩菜”,格洛瑞亞則欣然接受了“野貓”身份,折射出女性對自我身份定義權的掌控,對男權社會中貞潔觀的反叛。老白與三位女性的相處也顛覆了傳統(tǒng)的由男性主導的兩性關系:李小姐以鞋喻人,借Jimmy Choo拒絕老白;前妻蓓蓓出軌后發(fā)表“渣男”言論;格洛瑞亞則在一夜情后借買畫給他打錢。但同時,三名女性都接納并享受著自己的女性身份,不因女性尊嚴、女權主義而拒絕撒嬌或情感生活。影片致力于塑造自然狀態(tài)下的女性,聚焦于和諧的兩性情感關系的探討。因此,影片雖然進行了大量反叛,但又用幽默和“生活化”進行消解,最終目的是達成男女平等、和諧的相處。上文的飯桌戲中,女性們用造句游戲挑戰(zhàn)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規(guī)訓,而老白以“一個女人這輩子沒造過反是不完整的”結束了女人間的對話,似乎加入了女性陣營,表達了男性對此的理解和妥協(xié)。同時又帶了一點戲謔,對激烈的反叛進行消解。之后眾人相視而笑,兩性達成和解,走向和諧。影片后期,李小姐和格洛瑞亞在話劇場中吐槽中國男導演腦子里只有多情女和清純妹兩種女人,而且致力于為她們安排“嫁一個老實人”的結局。兩位女性的調(diào)侃精準指出了中國長久以來電影中的男性凝視,其中也包括徐崢的“囧”系列電影。對此,徐崢飾演的老白立馬表示“為中國男導演感到羞恥”,借角色之口表達男導演的歉意和醒悟,男女兩性在藝術上也達成了和解。影片總體采用“反叛—和解”的結構,既具有女性視角,又不以某種“主義”自居,追求男女平等、和諧相處的理想狀態(tài)。
2.3 多元包容的文化氛圍
多元包容是海派文化的精髓,滲透在電影的方方面面。首先,影片中的人物立體多面但底色溫暖?!袄习住焙汀袄蠟酢边@對老友,一個甘于世俗,一個流于幻想,時常吵吵鬧鬧,又珍視著這段友誼。三名女性個性鮮明,李小姐是兼具理性與感性的職場精英,但心比天高,對現(xiàn)實有所不滿。格洛瑞亞“有錢有閑,老公失蹤,不要太靈”,可偶爾也會感到孤獨。蓓蓓看似樸素低調(diào),卻出軌背叛婚姻。她們拒絕“雌競”,彼此惺惺相惜。還有“哲學家”小皮匠、“美妝達人”白鴿、英姿颯爽的洋洋……影片中沒有壞人,只有一群真實可愛的世俗中人,留有廣闊的人文空間。
其次,導演通過這些人物打破性別的刻板印象。白鴿喜歡化妝,講究護膚,被老白指責“不像個男人”。而“洋洋”因為素面朝天、穿平底鞋,被老烏認為“不夠嗲,像個男孩”。可這一對年輕情侶,卻是電影中最堅定的,他們相互理解、互相包容,克服了家長的反對,堅持走在一起,顯示了年輕一代對性別的多元態(tài)度。而影片末尾,老白加入傳遞護手霜的隊伍,暗示了老一代人對性別問題的觀念轉變。
最后,影片也表達了對多元情感的包容態(tài)度。電影既展現(xiàn)中年人的感情生活,也描繪青年的戀愛波折,表明愛情不分年齡。而小皮匠鞋攤前十指緊扣的中年男子,隱晦地表明愛情不分性別。電影中多次出現(xiàn)“紅拂”“夜奔”,或是作為雜貨店和酒吧的名字,或是費里尼《愛情神話》的翻譯和校對?!凹t拂夜奔”是中國古代對女性勇敢追愛的想象,這或許就是導演心中的“愛情神話”,即一種不受束縛的、對愛情的大膽追求。這里的“紅拂”不僅僅指女性,更多指向社會中的弱勢力量,任何非主流的群體。
導演立足海派文化,構建了一個多元包容的理想社會,這里男女和諧相處,不存在對年齡、性別的刻板印象,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敢于勇敢追求心中的“愛情神話”。
3 結語
《愛情神話》是一部真實又充滿理想色彩的電影。不同于一些紙醉金迷、狗血懸浮的上海愛情故事,它立足于“上只角”地區(qū)普通男女們的日常生活,無論在生活化景觀的選擇、“小市民”性格的刻畫或是小資情調(diào)的營造上,都很大程度上還原了真實的上海。同時,導演將其稱為“神話”,在影片中打造了一個兩性和諧共處,彼此理解關懷的理想世界,這既展現(xiàn)了年輕女導演的勇氣與赤誠,也與兼容并包的海派文化不謀而合。該影片的成功,亦給海派電影在新時代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借鑒和經(jīng)驗。
引用
[1] 張路亞.千萬別來上海[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
[2] 王艷云,楊寧安.新時代海派電影的時代創(chuàng)新與文化傳承[J].上海藝術評論,2022(5):13-15.
作者簡介:孫元宸(2002—),女,浙江寧波人,本科,就讀于華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