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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石榴

        2022-04-29 00:44:03孫志保
        安徽文學 2022年12期
        關鍵詞:師姐石榴

        孫志保

        小巷在二百年前是一條街,二十年前是一條小街。它被時光裹挾著,現在已經像一個出了一輩子苦力的油盡燈枯的老人:瘦小,黝黑,一點一點與外界隔絕,呼出的氣息都是歷盡滄桑的。二十五歲那年春末,金小?和師姐從小巷南口進入,立刻便感覺到震撼:如果把它比作頭顱,只能用低垂而高傲形容。她惶恐地站住,左顧右盼,終于明白了:支撐它的,是曾經的歷史!

        當典巷!她非常喜歡這名字。這里肯定發(fā)生過無數悲歡離合,但是,擋不住她的喜歡。

        你有感覺嗎?她問師姐。

        師姐說,屁感覺!一條破胡同。

        一個星期后,金小?在當典巷開起二百年來第一家理發(fā)店,取名“金石榴”。蓄謀已久。開理發(fā)店,開餐館,甚至開浴池,她都會喊它“金石榴”。她喜歡這個名字。

        那時她正和石小滿談婚論嫁。沒有愛情,是履行程序。她把家庭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將來的孩子身上。她想,孩子的名字里一定要有一個榴字,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

        門頭是她自己設計的,一個大大的紅色的石榴占據了四分之一,石榴咧了一點嘴,露出一些紅寶石般的顆粒,嘴的周邊掃了金粉。在石榴的蒂上,翹著一片金色的葉子。

        金小?希望理發(fā)店成為實實在在的金石榴。

        兩年后,女兒出生。她起的名字:石榴。有時,她喊女兒金石榴。

        她盼望夢想在未來的路上等著,她走過去的時候,它們便歡天喜地簇擁在身前身后。

        石小滿問,如果再生個兒子,叫什么呢?

        石榴已經八歲了,金小?和石小滿還沒有生兒子。石小滿想生,金小?不想,她甚至不想和他做愛了。

        高中畢業(yè)那年,金小?差一點考上大學。差一點都不算,愿賭服輸。在家里待著,無論是一生中的哪一段,都是幸福的。家在柳孜鎮(zhèn),離縣城不到二十公里。隋唐大運河穿鎮(zhèn)而過,她家就在大運河邊。隋和唐都成云煙了,河水卻比當年還清冽。四間平房,青磚大院,里外都栽滿了鮮花,美得很。她沒事時就去河邊,尋一片草地坐著,想這條河里行過的船,想船上的那些人,想歷史途經這里,由西向東漂流,一直流到淮安,流到揚州,流到蘇杭。

        她想在家里如夢如幻地待一年。

        但是,一個叫林騰的男孩子,給她寫了一封信。

        是班主任林老師的兒子。金小?從來不承認自己喜歡他,高中同班三年,她和他說的話不超過100句。班級外出活動,他們沒有單獨相處過一分一秒。但是,全班女生都說她喜歡林騰。高中三年,金小?四季都像是盛開的鮮花,從來不缺追隨者。但是,她不給自己機會,更不給別人機會。沒有一只鳥可以馱著你飛,能和你比翼齊飛就不錯了,既然這樣,還不如自己飛。但是,她偶爾會閃過和他比翼齊飛的念頭。高考放榜,她抿了翅膀,林騰過了一本線。她捏著自己的分數條,像捏著一雙折斷的翅膀。林騰去了南京,他落腳的那所學校,其實她也很喜歡。到南京的第三天,他給她寫了一封信,鼓勵她再復讀一年。信不長,就一頁紙,里面還夾了一張照片,是林騰站在那所大學南門外拍的。金小?一直認為自己是沒有理想的人。但是,現在她突然覺得理想鉆進了她的心里,像發(fā)動機一樣帶著她沖上了藍天。收到信的第二天,她把自己當初的想法扔進了花叢,扔進了大運河,跑到縣一中復讀中心報了名,然后給林騰回了一封信。第二次高考來臨前的九個月,最艱苦,最難熬,卻又充滿了希望。林騰再沒來過信,她一直認為他是在默默地等待。成績單再一次像巨石一樣擊碎了她的夢想,而林騰的信仍然沒有到來。她毅然背起背包,去了寧波。

        她的姐姐金大?已在寧波做了兩年工。

        愛情最初都是朦朧的嗎?朦朧的算愛情嗎?是不是,算不算,都沒有必要認真了。時光在流逝。大運河里的水,沖走了太多樹葉,還有浮萍。

        在寧波的那家電子廠,經人介紹,她認識了石小滿。

        理發(fā),對于金小?來說,就像一個夢。起因在金大?,不想在寧波待了,就一心要回家?;丶揖鸵獛б婚T手藝,不然以后吃什么?于是金大?跑到合肥學美發(fā)。金小?那時正和石小滿鬧別扭,索性隨著姐姐去了合肥。一個月以后,她發(fā)現原來理發(fā)是自己的天賦。既然這樣,為什么不在縣城開一家理發(fā)店呢?

        人生沒有必然,她想,偶然多了,就成了必然。

        “金石榴”開業(yè)不到一個月,金小?便在當典巷出了名,然后在當典巷周邊出了名。三個月以后,她在縣城出了名。當典巷有了喧鬧,有了時尚,滄桑的老臉圓潤了許多。然后,金大?從別的店辭了工,過來給她幫忙,一個月四千元。

        顧客越來很多,最多的一天達到108人,姐妹倆忙到夜里十二點。理發(fā)的周期是25天左右,每個周期,金小?要與1000多個不同的顧客打交道。來的都是客,認識不認識,都是笑臉一張,蜜語甜言,柔軟的頭發(fā)與粗硬的胡茬,在她手里都是同樣的感覺。

        但是,當那個一塵不染的男人第三次到“金石榴”理發(fā)染發(fā)的時候,金小?有些驚恐地感覺到,自己的內心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產生了給他起名的沖動。她不敢問他姓什么,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給他命名。當“藤”這個字突地跳到腦子里時,她嚇了一跳。

        藤,騰?

        她還想賜他一個姓,想了半天,覺得加了姓反而把詩意破壞了。林老師整天把“詩意”掛在嘴上,說這個詞可以讓最貧困的人挺直脊梁,讓最苦難的人看到光明,讓最沒有感情的人相敬如賓。金小?覺得,“金石榴”這個店名,多少受了這個詞的影響。

        藤第一次到“金石榴”來,是春末夏初,距離十周年店慶不到一周時間。前一天,師姐和師妹商量租一個巨大的氫氣球在縣城上空飄飛兩個小時,垂兩條十米長紅色條幅。金小?不同意。她不想和師姐師妹親密來往。師姐的店本來在繁華的榮歸街,三間向陽大門面,門頭裝潢得香艷而鋪張。在榮歸街,這樣的店至少有十家,雖然競爭激烈,價格卻一直堅挺。像女孩子做直板,在榮歸街最低260元,而在“金石榴”,至多60元。男士理發(fā),金小?只收10元,如果光臉,外加3元。這些活兒到了師姐那里,一口價,45元。在硝煙里堅持了數年,師姐遍體鱗傷,不得不撤。這一撤就撤到了當典巷,距“金石榴”不過100米。師姐嘴上說有活兒沒活兒無所謂,只圖離小?近一些。其實金小?看得很明白,師姐是看中了已經被帶起來的人氣。如果說師姐這么做還有情可原,那么,師妹的行為就有點說不過去了,甚至,有些耍流氓的意思了。師妹本來和師姐合伙,分三分之一利潤。師姐從榮歸街撤退時,兩人因為算賬沒算清,差點反目成仇。師妹毅然撤了股,在師姐的理發(fā)店開業(yè)的第二天,當典巷北口也開了個理發(fā)店,取名“金蘋果”。金小?有些生氣,卻無話可說。興你做,就不興別人做?沒辦法,還得拿500塊錢去賀。當初三人在師傅那里發(fā)過誓:無論什么樣的江湖,都要相濡以沫?,F在好了,三把勺子都攪到一個鍋里了,不相濡也不行了。

        本來不準備做店慶的,又不是娶兒媳婦嫁閨女,能消停就消停。但是,石小滿不愿意,說他這些年給朋友同學上的禮都可以買一臺奧迪車了,一定要找個理由賺回來。石小滿沒和金小?通氣,就給那些朋友同學發(fā)了請?zhí)?,順便把師姐師妹也請了。金?和他大吵了一場,當天晚上就睡在了理發(fā)店。

        睡了一天,藤來了。

        上午十點多,正是顧客多的時候,店里坐滿了人。墻上的電視里正放著一部武打片,刀光劍影。藤走進來時,金小?正給一個老顧客纏發(fā)卷。她感覺屁股被蹭了一下,挪了挪身子,抽空扭頭看了看,發(fā)現屁股后面站著一個面容白皙、身材瘦長非常干凈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他戴著一副灰色金屬框窄邊眼鏡,上身穿一件淡咖啡色薄夾克,下身著一條筆挺淡青西褲,腳上是一雙賊亮的黑色皮鞋。金小?精神一振,說,你前面還有八個人。

        藤抬腕看了看手表,說,我等。然后看了看周邊,臉色有些為難。沒有座位。金小?猶豫了一下,向金大?喊,姐,把休息室打開。

        休息室是當初隔開的一個小間,只能容下一張小床和一只小小的矮柜。中午沒有顧客的時候,金小?可以在里面休息。石小滿偶爾會來店里幫忙,累了,想進去休息,卻屢屢被她拒絕。在她心里,那是她真正擁有的唯一的地方。

        每次打開休息室的門,她都能嗅到自己的氣息,甜甜的,帶點乳香。她喜歡自己的氣息。

        金大?有些吃驚,問,是打開嗎?

        金小?肯定地點了點頭。

        金大?從柜頂取了鑰匙,打開休息室,向藤笑了笑。

        藤走進去,金大?開了燈,把房門重新關上。

        金小?就喜歡姐姐這一點:善解人意!

        輪到藤的時候,已經接近十二點了。藤要染發(fā)。金小?輕撫了一下他柔軟的頭發(fā),說,白的不多吔!白的是不多,十分之一都不到。藤看了她一眼,說,染吧!要最好的。金小?便從擺放著十多種染發(fā)劑的陳列柜的最上層取下一盒“金薔薇”,說,這個有一點咖啡味,五十元。藤點點頭,說,是苦蕎味!“金薔薇”在榮歸街的理發(fā)店里很受歡迎。一盒可以染三次,一次成本30元。榮歸街報價120,金小?收50,而且,免除理發(fā)費用?!敖鹚N薇”性能穩(wěn)定,天天洗頭都不會褪色,而且,淡淡的苦蕎味能持續(xù)很久。除了榮歸街,全城其他理發(fā)店很少進“金薔薇”,價格放高了沒人用,放低了賺不到錢。金小?進了三盒,三個月才用掉一盒。她明白了,藤肯定在榮歸街染過。那么,他為什么要轉到這個偏僻的巷子里呢?肯定不是圖便宜!看他的儀表,不是缺錢的人。金小?便有些自豪,臉上不知不覺地升起一朵紅云。

        直到下午一點整,顧客才散盡。金大?也回家給孩子做飯去了。金小?打開休息室的門,一點一點地打量著自己的小空間,看它有沒有變化。然后,她慢慢地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房間里只有她自己的氣息。那么,那個干凈的男人,他是無味的?她想起了蒸餾水。蒸餾水是透明的,那個男人,他的心里似乎裝著一個大海呢!

        藤二十天來一次,染發(fā)和理發(fā)。二十天,周期有些短,頭發(fā)還不算長,但已有了長的跡象。金小?每次給藤理發(fā)時,都有意把鬢角留得略短一些,精神,協(xié)調,適合他。藤第四次來的時候,店里沒有別的顧客,金小?便找話和他說,你這樣染,是不是有些勤了?藤回答,是有些勤,勤了不好。他的眼睛閃了一下光,又說,不過,也染不長,頂多染一年!金小?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染一年?白發(fā)會越來越多,怎么就染一年?如果他不染了,還會來理發(fā)嗎?這樣想著,嘴里就瑣碎起來,提點意見唄!我的手藝還有哪些缺點?你說了我改。這樣說著,臉上便飛上了紅云。她在心里暗罵自己,卻又迫不及待地想聽到藤的回答。藤想了想,說,沒意見,名不虛傳。金小?忍不住扭頭笑了一下,卻恰巧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紅云滿面,眼波流轉,嘴角有些無恥地上翹。她吃了一驚!三十五歲了,她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自己。

        浪!她狠狠地想。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人走了進來。

        頂多三十歲,身材極好,長得極白凈,五官漂亮得令人目眩。而且,衣著很有個性,得體而特色鮮明。金小?吃了一驚。女人見女人,眼光總有些挑剔,可眼前的女人沒有可挑的。正是盛夏,外面的陽光很強烈,女人臉上有微汗,皮膚顯得更加水嫩。金小?知道,這種水嫩,是皮膚達到A級才會有的。什么是A級?白里透微紅,吹彈可破。

        她的目光落到女人頭發(fā)上:細柔而不太密集,自然黑里隱隱閃出一點微棕,發(fā)質彈性十足,能感覺到青春的汁液在其中奔涌。披肩的發(fā)梢上,起伏著眾多靈動可愛的小波卷。

        做頭發(fā)?金小?問。

        女人的頭發(fā)是經過精心修整的。金小?想了一下,縣城的理發(fā)店里,沒人能做出這樣的效果,包括榮歸街那位據說獲得過華東地區(qū)金剪刀稱號的嚴姓中年男人。她看不出女人有做頭發(fā)的必要,除非她想染成別的顏色。染成別的顏色?她瘋了?

        我想把發(fā)梢拉直。女人說。

        沒瘋,但接近了。金小?想。她不知道女人是否能認識到這一點,想點撥一下,話到嘴邊,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女人坐到一張小沙發(fā)椅上,時而低頭玩一下手機,時而抬頭看看金小?和藤。金小?能感覺到,女人看她,是為了更好地看藤。

        藤沒有看女人,雖然從鏡子里看女人很方便。

        活兒齊!藤用手機掃碼付了錢,低頭走了出去。

        女人站起身來,目光跟著藤。

        金小?靜靜地站在椅子邊,微笑著看女人。女人終于收回了目光,看到金小?的笑,也笑了笑,說,今天天氣可真熱,外面像著了火。

        金小?想,你心里才著了火。

        金小?漸漸瞧出一些路子。

        藤來理發(fā)時,女人必來,晚到十五分鐘左右。如果藤正在理發(fā),她就坐在一邊,慢條斯理地瞧;如果藤也在等,女人便玩手機,偶爾抬起頭往周邊看,目光有意無意地往藤臉上瞅,停留兩秒或者三秒,再回到手機上。藤似乎沒有察覺這些,無論是等待還是理發(fā),他始終正襟危坐,似乎在等待某位重要人物的接見。女人每次到店里來,金小?都認為很牽強。女人要么把發(fā)梢的小波浪改成直的,要么把直的做成小波浪,或者,把發(fā)梢剪齊些,都是圍繞發(fā)梢做的小文章。金小?能看出來,女人每個月都會對頭發(fā)進行整體修剪和護理,只不過不是在她這里。女人只把發(fā)梢交給她。

        這樣的規(guī)律,金大?也發(fā)現了。金大?和金小?說起這事,一口咬定這兩個人有私情。而且,她竟然告訴了石小滿。石小滿對金小?說,他們下次來,你通知我,我要把他們趕走。好好的店,不能成為別人偷情的聯絡點。

        金小?說,你放屁!

        因為店慶的事鬧了一出后,石小滿有些怕金小?。她竟然一個月不允許他碰她,連摸摸手都不行。石小滿不愛金小?,但他愛金小?的身體,不讓碰,愛便成了憋人的東西。

        石小滿說,我這次沒有放屁!

        金小?說,你買四兩棉花紡一紡,都這個年代了,還有這么約會的?如果有私情,早去賓館開房了,用得著跑你這里傻坐著?

        石小滿不服,眼睛向上瞅著她。他要理由。理由是什么呢?為什么要理由呢?無論是什么情況,都不能趕人。撇開生意不說,道義上也說不過去。

        金小?心里也不舒服,像被蟲咬了,鳥啄了。

        她不得不承認,把那兩人擺在一起,真是很般配。

        金小?站到鏡子前,前后左右看自己。比不過那女人,真比不過。上高中時,同學們之所以把她和林騰擺在一起說事,是因為大家一致認為他倆有夫妻相。林騰很帥,能和他擺在一起的女孩,自然差不了。但是,那句古話說得毒?。喝吮热说盟?,貨比貨得扔!

        金小?想,人家沒有糊里糊涂過日子!清爽得要死!

        那么,自己呢?是不是一直糊里糊涂?

        在寧波認識了石小滿,還和他談起了戀愛,結婚生了孩子。清爽嗎?不糊涂嗎?和石小滿結婚后,她就和高中同學斷了聯系,怕他們拿石小滿和林騰比較。比較有意思嗎?沒意思!但是,沒意思的事卻像刀子一樣割人,疼!為什么要答應石小滿呢?說不清。石小滿和她走在一起,就像一個跟班,一個小廝。人生由許多程序組成,石小滿就是她的一個程序,誰會愛上一個程序呢?她回到縣城,在當典巷開理發(fā)店,石小滿嘴里咕噥著情義無價,不情不愿地從寧波電子廠辭了工。站在十字路口,有的人覺得選擇無限,有的人覺得走投無路。石小滿是前者,他想把縣城的各行各業(yè)試個遍,于是如魚入水,自由奔放??上?,水在水坑里,一撅屁股,頭就扎到了爛泥里。三個月以后,石小滿游不動了,認命做了保安。金小?站在“金石榴”里,看著他游,看著他浪,心里如水一樣平靜。清爽嗎?不糊涂嗎?在十平方米的小店里,她一站就是十年,每天就圍著那幾張椅子轉。轉了多少圈?不知道!只知道腿部靜脈曲張已經轉出來了,頸椎病也轉出來了,腰間盤突出也有了征兆。這樣的日子,清爽嗎?不清爽!

        她想清爽一次。

        一轉眼就到了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金小?算得很準,藤來了,然后女人也來了。節(jié)前顧客少,給藤染發(fā)時,店里只剩下女人了。金小?讓姐姐給女人做,這次是把小波浪拉直。金大?有些猶豫,以往女人的活兒都是金小?做。金小?瞪了她一眼,金大?便把女人往理發(fā)椅上請。女人看看金小?,金小?把目光移開。女人瞪著金大?有些粗糙的手,猶豫了一下,把手機放到手包里,不情愿地坐到了她身前。

        藤和女人幾乎同時做好了頭發(fā)。藤起身走的時候,看似無意地掃了女人一眼。女人臉上掠過驚喜,又矜持地坐了十秒,才付了錢,慢慢地走了出去。

        金小?打開休息間的門,匆忙換了一件外套,又拽了一頂黑色寬邊遮陽帽戴到頭上,和金大?說了一聲,便一步跨出了“金石榴”。

        像是瞬間跨進了另一個世界,全身都有些發(fā)抖。

        天色陰得很厲害,偶爾有幾縷細雨落下,為她拉低遮陽帽提供了合適的理由。

        女人跟在藤身后,隨著他的節(jié)奏走。藤走得慢,偶爾掏出手機看一下。走到S局大門前,藤停頓了一下,似乎回頭看了一眼,又似乎沒回頭。金小?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一下。離藤不到五十米的女人沒躲,似乎提前預料到了藤的動作,腰挺得更直了一些。藤向S局的門衛(wèi)點了點頭,徑直走了進去。女人站了片刻,慢慢地轉身,往回走。金小?躲進一家小超市,看著女人從玻璃窗外走過,走進不遠處的一幢三層黃樓。黃樓的大門外掛著一塊牌子,標明此處是縣城玉石研究會。

        二十分鐘后,金小?了解到,藤在S局做副職,女人是玉石研究會的副會長兼秘書長。藤和女人的名字都很好聽,但是,金小?只想叫他藤,叫她女人。

        第二天,她又弄清了玉石研究會——縣城里的玉石收藏者自發(fā)成立的一個民間機構,供交流和交易。

        石榴在學校打了人。在金小?看來,這事比天書還難理解。

        石榴的身材遺傳了石小滿。金小?懷孕的時候就和石小滿說,如果是男孩子,就讓他像你吧,反正餓不著。如果是女孩,我希望像我多一些。石小滿說,如果是女孩,我就叫她石頭。是女孩!而且,第一眼就能看出,這孩子是石小滿的復印版。金小?有些沮喪。石榴慢慢成長,身材一直沒兌現女大十八變那句古語,性格卻與石小滿相差甚遠:不愛說話,不愛找事,就喜歡一人靜坐,坐著坐著就睡著了。石榴上幼兒園時,石小滿就和金小?商量,想再生一個。金小?也明白他的意思,看女兒的形勢,需要一個弟弟或妹妹在將來輔佐她一下。但金小?不想生,她討厭石小滿身上的味道。石小滿的生活很簡單,做保安,喝酒,睡覺,偶爾還去洗腳城逛逛。金小?早就知道他指望不上,現在指望不上,將來更指望不上。于是,她把業(yè)余時間都耗在女兒身上,希望借助自己殘留的一點靈性和知識,盡可能地把女兒托舉得高一些。家里就這一棵樹,那就把肥料上足。傾情投入,竟然有了效果。小學一年級,石榴的成績是全班倒數。小學二年級上學期,石榴在班里考進了前二十名,性情也活潑了一些。正當金小?感到慶幸,并決定加大時間投入時,石榴竟把與她同桌的一個男生打了,而且打落了一顆門牙!

        當老師打電話告知金小?,并讓她立即去學校時,左手持手機右手持剃刀的金小?差點把顧客的臉刮破。她大聲問,你說我女兒把男生的門牙打落了?在得到確認后,金小?哈哈大笑,眼前突然閃現出一片陽光。

        石榴打了男生,還有比這更令人振奮的消息嗎?

        金小?想好了怎么賠禮道歉,想好了給人家治牙,想好了中午回到家以后帶女兒去吃肯德基,作為對她的錯誤的鼓勵。她唯一沒想到的,是男生的母親根本不接受她的道歉。

        石榴占理。那個男生經常欺負她,喊她肥豬,喊她臭石頭,還有一些更難聽的外號,更難聽的話。石榴一直忍著,但是那天她忽然不想忍了,于是她掄起凳子對著男生的面門掃了過去。男生倉促躲避,仍然被掃掉了一顆門牙。老師把金小?母女以及男生母子請到辦公室,讓他們商量解決辦法。金小?首先道歉,并愿意出五百塊給男生鑲牙。石榴不愿意,并且拿出一個小本子,上面記著男生罵她的時間、地點以及具體內容。金小?知道,僅憑這些,她就應該支持女兒,而不是和她一起委曲求全。但是,她知道,息事寧人然后給石榴轉班是當前最明智的辦法。男生的母親是東城一家水產品批發(fā)店的老板娘,金小?曾經到她的批發(fā)店去過一次,一看到她,便想起她操起一條十幾斤重的草魚扔到十米外的水池子里的情景。老板娘瞪著圓眼豎起一根手指,說,一萬,一分不能少!

        還有一個辦法,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讓男生把石榴的門牙敲掉。

        金小?求助老師。老師攤攤手說,你們協(xié)商,我可以給你們的孩子放假,協(xié)商好了再上課。

        金小?動用了所有關系,都無法解決問題。最后,她去找了高中同班同學嚴志愿。在她的同學中,嚴志愿是在縣城混得最好的,已經在縣文體局做了副局長。嚴志愿第二天給她回話,說盡力而為了,但結果不理想。嚴志愿說縣官不如現管,那女人橫得很,已經把價格漲到了兩萬。

        金小?不怕拿兩萬,但是,花了這兩萬,石榴怎么辦?剛長的那點靈氣和志氣,又完了。甚至,會影響她的一生。

        不拿呢?就這么耗著?沒時間了。老板娘說了,再給三天時間,解決不了,就起訴。起訴也不怕,頂多就是一個防衛(wèi)過當,各打八百大板??墒牵鹦?怕石榴受不了煎熬。

        石小滿也在想辦法,每天回到家就嘮叨,說找了某個保安班長的親戚,給人家買了煙,送了酒。

        金小?和石榴認真地談了一次,然后打定了主意:魚死網破!把破網給女兒看,比把屁股露給別人看好得多!

        決心下定的當天晚上,主管當典巷的居委會主任白遠方找上門,讓金小?妥協(xié)。金小?對人事關系的微妙感到吃驚,心里卻有了數,那女人也不想拖下去。白遠方臨走前甩了一句話,你的理發(fā)店干得不錯,別因為這點小事受到影響。

        金小?說,我去年才續(xù)簽了五年合同。

        白遠方說,合同算個屁!劉大亮算個屁!

        劉大亮是“金石榴”的房東。

        金小?心里有些含糊。第二天上午開門不久,店里就擠滿了顧客。放在以往,再多的人,金小?也能應付。但是今天她有些手忙腳亂,連著出現了幾次失誤,一個中年女人要把黑發(fā)染成棕色,她給人家染成了灰麻色;一個中年男人要留偏梳,她下手過重,只好給人改成了平頭。

        藤和女人是一前一后來的,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等。輪到藤時,他看了金小?一眼,說,今天狀態(tài)不好!金小?眼圈一紅。金大?在旁邊說,狀態(tài)能好嗎?一件破事糾纏多少天了。然后把事情說了,末了加上一句,怪不得人家都要當官,一輩子得少弄多少麻煩事!

        金小?說,咱不是把人家的門牙打掉了嘛!

        藤笑笑,說,你怎么不說,那男生的每一句話,都是在你家石榴心上劃一刀?

        金小?突然覺得心里有些疼,然后便聯想到石榴的疼,淚水一下涌滿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金小?正給顧客洗頭,老板娘的電話打了過來。金小?接了,知道會有一番暴風驟雨。

        我們和解吧!老板娘的聲音像一只被抽去骨頭的狗發(fā)出的呻吟。

        怎么和解?金小?冷冷地問。

        讓孩子回去上學,各人自掃門前雪。老板娘說。

        金小?知道,自家門前沒有雪。

        傍晚,金小?把消息告訴石榴時,石榴笑得很開心,抱住她親了又親。

        金小?哭了。這孩子長這么大,還沒親過她,還沒這么開心過。

        一夜幾乎無眠。輕松后很興奮,一直在想是誰幫了自己。應該是藤!他能做到,老板娘的水產店屬于他管理。她不是沒想過請他幫忙,但是,嘴沒法張。感覺就像拽著氣球到處飄,張了嘴,氣球就炸了。

        但是,他為什么要幫她?

        早上六點多,金小?騎著電動車把石榴送到學校,然后去了藤的單位,在單位門前的政務公開欄里,找到了藤辦公室的電話。上午,她撥通了那個號碼。

        電話里傳來藤的聲音,懶懶的,不像是他發(fā)出的。

        她突然有些膽怯。說什么呢?感謝?如果他不認呢?不說呢,兩人便共同擁有了一個秘密。

        她把電話掛了,想,藤能猜出是她嗎?

        第二天,她把“金石榴”交給金大?,只身跑到合肥,買了一箱“琪良”染發(fā)劑。縣城沒有這種染發(fā)劑,榮歸街也沒有。如果有,肯定是假的。在合肥,也只有幾家高檔美發(fā)廳使用。

        她只給藤用。藤仍然以為是“金薔薇”,說,苦蕎的味道沒有了,有沒有搞錯?

        她說,這是PLUS,剛升級。

        沒有苦蕎味,卻有淡淡的薰衣草的氣息,還有三角梅淡淡的香。她能看出來,藤非常喜歡。

        這樣,就共同擁有了兩個秘密。

        金小?有些飄,直到有一天,嚴志愿突然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林騰回來了,晚上有一個全班的大聚會。

        高中同學會搞了幾次?不知道。金小?從不參加,同屆的、同班的,都不參加。后來人家就不喊她了。在微信朋友圈里,她也沒有幾個同學微友,倒是老顧客占了很大比重。嚴志愿給她打電話,她想拒絕,話到嘴邊又改了。下午六點,她讓金大?照看“金石榴”,自己跑到家里換衣服。對著鏡子照來照去,她仍然在想為什么要去。有些人,見面已不認識了;有些人,認識就像不認識一樣。為了林騰?更不應該去了!現眼去呀?人一輩子,身邊有好多水潭,有的水潭天天沸騰,有的水潭很平靜,而有的水潭,已經散發(fā)出陳腐的氣息,晃動一下,就令人捏鼻子。同學聚會這潭水,就是后者。但是,今天她無法克制自己,她咬咬牙,決心捏著鼻子走一遭!

        出門的時候,她把手機關了,扔在床上。

        林騰在南方一所大學做教授,研究國際政治,據說他的一些觀點已經被普通采用,在圈內有很大影響。在這樣的年紀,可謂精英了。金小?知道這些,百度上一搜,他的信息就來了。但金小?半年沒搜了。在路上,她的腦子有些亂。聚會安排在一家新建的五星級酒店,酒店的主樓門前擺了一道彩虹門,熱烈歡迎林騰。金小?的眼眶有些熱。他和她的關系,不是被歲月沖淡的,是被一只手掐死的。林騰寫過那封信以后,是遺忘了,還是陷入了選擇?現在看來,如果他真陷入了選擇,最終的選擇是對的。而她呢?不過是在學校里多耗了九個月。她忽然想,幸好是九個月,幸好!

        場景與她想象的一樣。全班六十五個同學,來了四十個。來的同學理由都是相似的,不來的,各有各的理由。金小?進場五分鐘,林騰才來。林騰向大家走來,向璀璨的燈光走來,也向金小?走來。那一瞬,金小?恍惚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時光好像倒流了,脅下似乎生了翅膀。他成熟了,散發(fā)出面包一樣香甜的氣息。但是,沒有她想象中的儒雅。春風得意!金小?想起了這個成語。林騰身邊有一位女士,漂亮,溫婉可人,而且,優(yōu)雅!是他的妻子。這樣的女人,會以怎樣的方式與他相處呢?

        金小?想起了那個陰沉的上午,藤在前面走,女人跟在他身后。

        所有的玉米,在開花的季節(jié)都是美麗的。金小?想,林騰的玉米正在綻放紫紅的花蕊,已經遮住了他的眼睛。她和林騰握了手,目光有一秒半的對視。然后,她松了一口氣。來得值!一切都結束了。

        她堅持了三個小時。很難得,她覺得自己足夠勇敢。她就像當年在班里,從容,驕傲。沒有身份差別的高中三年,大家都是剛剛種下的樹。懷念,但是,沒人愿意停留。散場了。林騰和他的女人坐進接他們的車子,金小?悄悄地隱入了燈火旁邊的黑暗。

        就像剛剛從“金石榴”下班,正走在當典巷的石板路上??┼?,咯噔!那些石板,有二百年的歷史。

        她下意識地把手伸進手包。手機呢?對,扔在家里的床上了。她嘬起嘴唇,吹了一聲口哨。大家相互加微信的時候,只有她微笑著坐在那里,慢慢地喝啤酒。

        回到家里,石小滿正用她的手機玩游戲。她把手機搶到手里,看到嚴志愿發(fā)來的一條信息:每人二百元。

        金小?輕吁一口氣,帶動了某根神經,她聽到了斷裂的聲音。

        愛情像高處的風,時刻襲擊著躲在洼地里的你!嚴志愿在聚會時朗頌的詩,又在耳邊響起。

        金小?想,愛情像高處的風,想襲擊誰,就襲擊誰!但是,誰又能襲擊高處的風呢?

        石小滿被開除了,他把一個收購廢品的女人放進了廠子。石小滿告訴金小?,那女人是去廠辦公室找主任談收購廢品的事。金小?聽到的版本不一樣,石小滿累計五次把那女人放進廠里,導致近兩千米銅芯線被盜。

        沒被當作同伙,已經萬幸了。

        不生氣!金小?認為這是遲早會發(fā)生的事。石小滿得到了什么呢?肉體的滿足,還是精神的愉悅?都夠惡心。

        石小滿在家里喝了三天酒,然后到外面跑了一星期,然后告訴金小?,他很快就要重新工作了。

        金小?冷笑了一聲,重新?回到那個廠子才是重新。你頂多是又找到工作了。

        石小滿不和她咬文嚼字,說,你知道我找了一份什么工作?

        金小?不想搭理他,隨口說,保安班長!

        石小滿問,為什么這么猜?

        金小?說,因為你比當保安時還高興。

        石小滿哈哈大笑,說,告訴你,是木原科技。夠不夠嚇你一跳?

        金小?確實被嚇了一跳。木原科技是縣里從南方引進的招商項目,據說科技含量很高,員工福利很好,是縣里前三名的企業(yè)。

        找了誰?金小?有些不相信。

        白遠方!石小滿臉上笑開了花。

        金小?眼前便閃出白遠方長滿疙瘩的臉,還有他睨視一切的眼神。

        憑什么幫你?她覺得事情有些復雜。

        楊小翠。石小滿把師妹的名字說了出來。

        店慶之后,金小?再沒有和師姐以及師妹楊小翠聯系。相忘于江湖,比相濡以沫強。她想。

        師姐的理發(fā)店沒給金小?帶來壓力,誰吃誰碗里的,相安便可以無事。所有的壓力都來自師妹。楊小翠把所有理染項目的價格壓低了百分之十,而且,夏季送綠豆湯,冬季送滾熱的蜂蜜水。她的利潤從哪里來?冒牌的染發(fā)劑,冒牌的洗發(fā)水,全是本城黑工廠生產的。就連金小?從省城進的“琪良”染發(fā)劑,楊小翠那里都有,成本不到五元。金小?自以為已經切斷了和她的聯系,沒想到,石小滿給續(xù)上了。

        你不做骨科大夫可惜了,金小?說,什么樣的斷筋折骨你都能接上。

        石小滿知道她討厭師妹,但是,好不容易尋到一塊肥肉,能不吃嗎?

        白遠方是楊小翠的表舅,親表舅。這關系,金小?以前不知道。知道了,心里便有些不安。

        她不喜歡,卻懶得反對。人在社會漂,早晚得挨刀,要想少挨刀,夾緊尾巴繼續(xù)漂。水中的浮萍,大多隨水而走;不走的,會被水傷害。金小?不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自己會不會被水嚴重傷害。

        正在不高興,嚴志愿的電話打了過來,問她是否知道林騰已經走了。

        金小?說,我為什么要知道?

        嚴志愿愣了一下,很好的拋磚引玉,沒想到,砸了自己的腳。

        金小?知道話有些硬。嚴志愿已經是副局長了,不是當年跟在她身后一口一個小?的男孩子了。

        走了嗎?她問。

        嗯。嚴志愿的情緒得到了安慰,但語氣中的不快仍然能聽出來。

        然后是片刻的沉默,想說的人有些猶豫,不想聽的人不好意思掛掉。

        你知道,當年,林騰為什么只給你寫一封信嗎?嚴志愿問。

        金小?心里抖了一下。這件事,她以為只有自己和林騰知道。既然嚴志愿也知道,就沒有必要珍藏了。

        人丑,又傻。她努力讓自己笑著說。

        他說,你有一顆萬馬奔騰的心!嚴志愿笑了一下。

        金小?明白了。當你無法登上與人家等高的平臺時,你的任何行為在人家眼里都是不合適的,甚至是危險的。媽的,看得多清楚似的!她在心里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我是丫鬟的身子丫鬟的命。她說。

        嚴志愿說,我喜歡丫鬟!

        金小?愣了一下,問,你說什么?

        嚴志愿說,你是丫鬟,我就喜歡丫鬟;你是小姐,我就喜歡小姐。

        金小?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這個嚴小廝,終于露出原形了。

        那你就找小姐去吧!滿大街都是。金小?掛了電話。

        對于歲月靜好,三十五歲的金小?有自己的理解。靜就是好。什么是靜?不是悄無聲息,而是一如繼往。就像山間小溪,它奔騰不息,卻每天如一,這便是靜,便是好。金小?覺得自己與藤的相處,也是靜。她明白,打破了這種靜,只能從平臺上跌落,甚至跌到谷底。

        靜,有時比動還難!

        快到元旦時,金小?在上午十點多接到一個電話,是中年男人的聲音,問她是不是在縣城。她說在。那人說你來一下,然后把地點給了她。從聲音能猜出那男人一臉嚴肅。你是誰?她問。我們有些問題要找你核實!回答簡潔,卻讓她感覺到了壓力。

        那個地點是縣城東南角的一幢灰色大樓。她多次路過,從沒認真看過一眼,更沒注意樓門口還懸了一塊大牌子。這次看清了,她吸了一口氣。房間里坐了三個人,一個中年人,兩個年輕人,都是男人。金小?憑第一句問詢就知道中年男人作文寫得好,開門見山。 他們要調查藤!要調查藤和那個女人的關系!

        你的理發(fā)店,是他們約會的地點,你自然是最知情的。中年男人說,希望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金小?坐在指給她的一張硬木椅子上,腦子里突然熱浪翻滾,失望,沮喪,遺憾,甚至憤怒。與她沒有關系的事情,現在有了實質性的關系。她已經習慣了女人跟在藤的身后走。她想過,如果某一天女人扯了藤的手,她可能不會太絕望。女人的風采征服了她。但是,中年男人寥寥數語便擊潰了她的堤防,讓她看到偽裝里的自己。她瞬間便決定了。

        這兩個人是誰?“金石榴”是理發(fā)店,不是賓館。她大聲咳嗽了一下。

        如果他們信她,會向她描述藤和女人的模樣。沒有!

        一味地追問,只為了揭開他們認為肯定存在的被她加了蓋子的真相。

        知道我店里一天有多少顧客嗎?我一天站著工作十幾個小時,眼里看到的只有腦袋和頭發(fā),只有臉型,沒有面孔。

        中年男人看了左側的年輕男人一眼,年輕男人點點頭,取出三張照片給她看。前兩張,分別是藤、女人;第三張,是在“金石榴”門前的石板路上拍的,是藤和女人的背影,女人跟在藤的身后。

        金小?做出愕然的樣子,然后承認這兩個人近一個時期在“金石榴”理過發(fā)。

        僅僅是理發(fā)嗎?有沒有眼神的交流?語言的交流?情人之間那種會心的交流?有沒有誰替誰付賬?有沒有其他的為人不察的互動?中年男人臉上有了一點笑。

        我,不懂愛情。金小?說。

        三個男人本來想繃著,忍不住,突然一起笑了。

        金小?氣憤地想,他們竟然一致認為她真的不懂愛情。

        不懂愛情的金小?告訴三個男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急。中年男人擺擺手,說,想起來了,再找我們。

        金小?打算回店里,走到店外不遠處,覺得全身乏力,手指發(fā)軟,連最小的剪刀都拿不住。她回了家,石小滿正在客廳里看電視。金小?走到他面前,說,我警告你,最近你的嘴要嚴實點!

        石小滿愣了。

        金小?說,不要問為什么,記得就行了。

        第二天,金小?提心吊膽,心里虛乎乎的。把虛的當作實的,要有精神支撐,還需要時間。

        傍晚,手機響了,是陌生號碼。金小?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一天時間,勉強夠她整理內心,想法已經沉淀了,投個石子,激不起多少水花了。但是,她擔心自己的能力,擔心被人套進去。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認為,除了理發(fā),自己什么都不會。

        靜多了,就安于平靜了,沒有動的能力了。

        那人的聲音讓她窒息。是藤。

        我想請你吃飯。他說。

        他知道自己被查了?飯不好吃,但是,要吃!這也許是今生唯一的機會。平靜不是她打破的,打破了,就有靠上去的理由了。結局自然是跌落,在跌落之前,為什么不蹦一下?

        正是羞澀褪盡且后悔羞澀的年齡,為什么要矜持?

        她擔心騎電動車會把頭發(fā)和衣服弄亂,便叫了出租。赴約意味著什么呢?如果是平時,會去嗎?不去想。水往哪里流,是河岸決定的嗎?不,是水決定的。長江都是水沖出來的。既然這樣,就不需要多想。

        地點有些偏僻,在西城的一個巷子里,真正的私房菜。房間小,裝修得很精致。她沒到過這樣的地方,甚至想不到有這樣的地方。

        藤準備了紅葡萄酒。她不喝,只喝白開水。先從染發(fā)的顏色談起,黑茶灰,質感棕,羅蘭紫。然后聊到發(fā)型。藤說,完美表現從“金石榴”開始。這是“金石榴”的廣告語,她是原創(chuàng)。菜上來,慢慢吃,慢慢聊。藤喝酒,嘴唇染得有些紅。房間里起了音樂,輕輕的,剛開始沒留意,漸漸地就抓住了心。竟然是她喜歡的《藤》。

        當我們轉過臉看太陽緩緩升

        鴿子依然落在屋脊

        卻不是從前的那只

        當我們抬起頭已過而立年紀

        看枝椏漫天的那棵

        曾經是嫩嫩的綠

        那么多的枝枝蔓蔓

        遮擋住的是那些往昔

        接著另一個往昔

        那么長得纏繞

        纏繞住的是那些回憶

        接著另一個回憶

        繼續(xù)賣力地生長吧

        離參天還很遠呢

        繼續(xù)飛快地發(fā)芽吧

        要遮天蔽日還要許久呢

        繼續(xù)賣力地生長吧

        這剛剛才開始呢

        繼續(xù)飛快地發(fā)芽吧

        用枝椏纏繞往昔的回憶

        ……

        她喜歡這首歌。她希望它說的是她的故事。

        歌是從他的手機里飄出來的,不是房間里的音響。歌曲循環(huán)播放,就像一只滑膩的手一遍遍地撫著皮膚。

        她臉紅了。為什么是《藤》?他知道她給他起的名字?

        她只和金大?說過。金大?說起藤和女人的關系,曾經問過她是否知道他的名字。她告訴姐姐,隨便起個名就行,比如藤。

        金大?怎么可能告訴藤?也許,他只是喜歡這首歌。

        她不去想來龍去脈,品味當下,最好。

        氣氛好。話題由理發(fā)轉到日常生活,轉到高中時代,甚至涉及她不熟悉但能夠說出一些見解的問題。她發(fā)現在理發(fā)之外自己還是有觀點的,也有人愿意聽。

        藤聽她說,自己也說,但是,一直沒提及昨天她被找去談話的事。沒有昨天的談話,就沒有今天這場溫馨。

        他不問,她可以主動說嗎?可以說,但是,不想說。

        到結束的時候,他往手機上瞥時間了。

        走進巷子里,她說,你放心。

        他似乎愣了一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當然。

        走到巷口,他補充了一句,其實,真的什么都沒有。

        如果此時靠在他身上,或者,他攬住她的肩,無論結局如何,都是很好的回憶。

        但是,真的什么都沒有。

        三天以后,下午,金小?又被中年男人喊去。她什么都沒說。

        回到家里,天已經黑了。石小滿正和白遠方喝酒。飯桌上擺著幾個鹵菜,兩瓶白酒。金小?覺得這對組合很奇怪,冷冷地打了個招呼,便去臥室睡覺。白遠方喊住她,說,我知道你去哪里了。

        金小?猶豫了一下,坐到飯桌邊,倒了一杯酒,然后一口喝掉,說,你來,不是和石小滿喝酒的。

        石小滿臉上有些掛不住,說,我一直想請白主任吃飯,他都沒時間。今天的菜和酒都是主任帶來的,你再去炒幾個菜吧!

        白遠方說,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在菜。小?,你為什么不說呢?說出事實,能死嗎?

        金小?不吃驚,說,七十二陣,哪一陣都少不了穆桂英。這事你也管嗎?

        白遠方說,不管,是勸你,為你好,也為別人好。

        金小?便盯著石小滿看,石小滿低了一下頭,又把目光迎上來。她知道,白遠方肯定問過他了,他沒透底。對于石小滿來說,這非常不容易。

        金小?笑笑,說,為別人好?誰?

        白遠方喝了一口酒,看看石小滿,說,如果你把石小滿當別人,就是為石小滿好。

        金小?說,不知道的東西,能亂說嗎?害了人怎么辦?

        石小滿吭哧吭哧地說,白主任對咱家不錯,如果你知道啥,就反映唄!

        金小?拍了拍巴掌,她喂的那條叫順子的田園犬跑過來。她丟給它一塊雞肉,然后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向臥室走。

        白遠方看著她扭動的屁股,說,聽人勸,有飯吃。

        又過了一個星期,到了藤理發(fā)的時間。他來了,頭發(fā)有些亂,面色也有些憔悴。依然不說話,靜靜地等。金小?很緊張,不停地向門外瞅。半個小時過去,女人沒來。沒來,就是不來了。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忽然意識到什么,心里狠狠地酸了一下。

        女人沒來!她怎么沒來呢?

        金小?看鏡子里的藤,什么都看不出來。

        藤剛剛坐到理發(fā)椅上,金小?還沒來得及為他披上罩衣,突然從外面闖進來三個男人,其中兩個年輕男人穿著工商制服。另一個男人已經接近老年,大嘴,頭發(fā)理得較短,坑坑洼洼的,能看出頭皮上抹了許多紫藥水,像一個快要壞掉的葫蘆。

        金小?知道,該來的來了。

        大嘴聲音很響亮,吸引了不少路人。他前天在金小?店里理發(fā),染發(fā),回到家以后就感到頭皮癢得受不了,到醫(yī)院看,結論是染發(fā)劑化學成分嚴重超標。

        金小?沒見過大嘴,更沒有給他理過發(fā),染過發(fā)。

        金小?說,理成這個熊樣!你不要糟蹋我的手藝。

        在大嘴指揮下,兩個年輕男人從放置染發(fā)護發(fā)用品的陳列柜的頂端取下一盒“琪良”染發(fā)劑。

        金小?一眼便看出,這盒“琪良”是假的。給藤用的“琪良”,她放在底層的小柜里,柜門每二十天為藤打開一次。這盒“琪良”是誰放上去的?為什么沒有發(fā)現?金小?后悔了。金大?曾經勸她在店里裝監(jiān)控,她拒絕了,擔心顧客有想法。

        使用假冒偽劣染發(fā)劑,關門整頓是輕的,被罰得傾家蕩產都是可能的。

        金小?第一次覺得舌頭在嘴里是多余的。她看看藤。藤看她的目光是平靜的。他相信她。但是,有什么意義呢?沒人幫得了她。

        取證的全程,都有視頻記錄。

        眾人散去。藤沒走。金小?為他理發(fā),染發(fā)。她的手指有些冰涼,藤感覺到了。藤出門時,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說,你就遂了他們吧!

        金小?說,不!

        藤低頭走了。金大?說,這男人哭了。金小?當然看到了,藤的眼里有淚光。

        晚上,石小滿和金小?痛快地吵了一架。

        木原科技公司通知石小滿,因為他隱瞞了曾經被開除的前科,公司決定和他解除勞動合同。

        石小滿喝了一斤酒,終于有了吵架的勇氣。如果你現在后悔,一切都來得及!他吼,脖子上暴起青筋。金小?明白“都”的意思,她和石小滿都在“都”里面??梢曰謴瓦^去的靜?是的。暗流涌動,總比浪花四濺好。

        石小滿又說,即使你守口如瓶,他也會倒下。你以為人家只是調查他的生活作風?經濟問題才是攮死他的刀。所以,你實話實說,對他來說,頂多是被蚊子咬了一口,鼓一個小小的包,算個屁!

        你去說吧!金小?說。

        我說了有用嗎?我連旁觀者都算不上。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即使沒有藤,金小?也不會向石小滿低頭。平靜打破了,可以再建新的;向石小滿低了頭,平靜就永遠消失了。

        我不追求,但我一定會捍衛(wèi)!她想。

        吵了一夜,天亮時,石小滿走了。如果他發(fā)的誓是真的,半年之內他不會回來了。半年,足夠長,長到可以挖一條大河了,湯湯的河水可以隔斷或者埋沒很多人和事。雖然他只是一個程序,走了,她依然難過,心里空空的。

        她打開店門。沒有顧客,連金大?都沒來。她望著“金石榴”的招牌,淚水在眼窩里轉。

        師姐走了進來,說,我準備把店盤了,借著這個事,你也盤了吧!省心,還可以免災!

        金小?不解地看著她。

        師姐又說,一盤了之!一走了之!我可以緩幾天盤,你現在就得盤。小師妹的野心大著呢!早盤早好。

        金小?的淚水流了下來。

        她想不明白,藤,女人,白遠方,師妹,中年男人,還有那個大嘴,這一切,是怎么聯系起來的?

        盤了,盤了,把一切都盤了!她想。

        金小?把“金石榴”盤給了從榮歸街敗下陣來的一個師兄,不要錢,唯一的條件是不要改店名。然后,她把石榴托付給金大?,獨自一人跑到海邊玩了一個月。回來后,她到“金石榴”看了看。師兄已經把店名改成“穿過你的黑發(fā)的我的手”。可以理解。金小?站在離店不遠的地方,愣了半天神。她的手曾經穿過藤的黑發(fā)。柔軟的黑發(fā),絲滑的黑發(fā),散發(fā)著淡淡的香甜氣息;手指穿過時,就像穿過布滿陽光的天空,穿過溫暖的生活。

        那個甜蜜的共餐的夜晚,從心底慢慢浮起,恍如昨天。

        她想知道藤怎么樣了。但是,她不愿意打聽。會有人告訴她嗎?她覺得應該等待。

        她在離理發(fā)店一公里遠的一個路口接手了一家早餐店,就在女人的玉石研究會對面。她給它取名“金石榴”。為什么還要這個名字?是像當初一樣,對生活充滿了希望,還是懷念過去的時光?

        油條,油餅,油茶,還有一塊錢一個的焦圈。她把原來的早餐師傅留下來,老項目就保留下來了。生意不好不壞,夠她和石榴的日?;ㄤN。她還在店里養(yǎng)了一只小小的彩色的烏龜,沒事時就看小彩龜睡覺。

        偶爾,會看到女人上班,一般都是在上午九點以后。那時金小?已經在“金石榴”工作了五個小時。她捶著酸疼的腰,看著女人慢慢走進那座外表華麗的黃樓,忍不住就想起那些發(fā)霉的故事。有時,女人會在黃樓里過夜,打開樓門時,一臉慵倦。金小?無法猜出,她是睡了一個好覺,還是徹夜不眠。

        經營了兩個月,就到了春末。望著浮躁而遼遠的天空,金小?心里有些空。天邊經常飄來一朵白云,平地經常刮起一陣風,她望著它們,感受著心里的波瀾,覺得自己很好笑。再多的云,再多的風,都沒有多銷掉幾根油條實在。

        店門前那叢薔薇花開放第一朵白花的那個早晨,她接了一個電話,是B單位打來的,讓她一個小時后送一百份套餐到辦公室。套餐,包括了店里制作的所有品種。B單位很大,金小?知道。B單位的大樓上有一面很大的電子屏,經常播放縣城新聞,偶爾還播放電視劇。老年人喜歡聚在樓前的小廣場,一邊鍛煉,一邊看電子屏。金小?騎著電動三輪車,把熱騰騰的早餐送到B單位的時候,身上起了微汗,臉上也有。一個年輕干練的男人在樓下迎接她,然后幫她把早餐放到大廳里的幾張條案上,說單位有一個外出活動,參加活動的人員一會兒在這里就餐。男人掏錢的時候,金小?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大廳,突然,她在東墻上的公示欄里看到了藤。

        是藤!

        B單位領導班子工作職責公示欄。藤的照片排在第一,照片下寫著:局長,主持全面工作。

        金小?用臟兮兮的右手捂住了嘴。

        藤比以往更英俊,更精神,金小?甚至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青春。但是,他的頭發(fā)好像沒有染,黑發(fā)里摻了一些銀絲。金小?仔細看了看,確信是銀絲。

        男人把錢遞給她。她指了指藤的照片,問,局長?

        男人點點頭,說,是,上個月剛上任。

        他不再染發(fā)了。

        她忽然想起,藤說過,只染一年?,F在她明白了,想,這么自信的男人,怎么會倒呢?

        那首《藤》,原來說的是藤的故事。

        從大廳出來,金小?忍不住往樓上看了一眼。藤會不會站在樓上某個房間的玻璃窗后面,正看著她呢?她希望。看看身上的凌亂,又不希望。她跨上電動車,風馳電掣地回了“金石榴”。

        手機里,有那首《藤》。她打開,坐到小彩龜的旁邊,靜靜地聽。

        結局是伴著午夜時分的一場秋雨到來的。

        當雨聲把睡夢中的金小?驚醒時,她想起“金石榴”的房頂有些漏水。三天前發(fā)現這個問題后,她約了工人修理,約定的日期是明天下午。店里擺放著數盆揉好的面,油條面,油餅面,正在慢慢發(fā)酵,靜靜地等待晨光。金小?匆忙趕到店里,把從家里帶來的雨傘遮在面盆上。然后她看了看手機,離早上開門還有三個多小時。她熄了燈,正要關店門的時候,看到一輛黑色小汽車從西面駛來,慢慢停在對面的玉石研究會樓下。

        左后的車門緩緩打開,那個美麗的女人下了車。一個男人從駕駛室出來,迅速撐開一把雨傘,疾步走到女人身側,把她擁在懷里,一起向樓門走去。

        女人開了樓門,轉身說了一句什么,便消失在樓里。男人回到車邊,當他把傘合攏坐進駕駛室時,借著車燈的光亮,金小?認出來,這個男人,是藤!

        金小?感到一陣眩暈。

        汽車迅速開走了,馬路上飛起一片水花。

        金小?一屁股坐到門坎上,淚水像秋雨一樣嘩嘩地流了出來。

        責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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